楊林
集美學校第三次學潮時學生代表合影,前排左二為劉端生,前排右四為林濟波
20世紀50年代后期,一部名為《小城春秋》的長篇小說在國內(nèi)出版,迅速風靡大江南北。這部小說以震驚全國的廈門大劫獄為背景,反映了二三十年代閩南地區(qū)艱苦卓絕的革命斗爭,塑造了中國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下的一代青年知識分子追求進步和理想、與國民黨黑暗統(tǒng)治殊死搏斗的感人故事。讀這部小說時,我們?nèi)胰藙e有一番觸動和感慨,母親還陸續(xù)收藏了小說的多個版本,這是因為外公林濟波正是廈門劫獄的參與者,并為之作出過重要貢獻。
外公林濟波是福建漳浦人,1927年在集美學校師范部讀書時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成為閩南黨組織建立后最早的一批黨員。中共福建省委書記羅明、省委組織部長謝景德、廈門市委書記劉端生等,都是他在集美師范時的同學。畢業(yè)后,外公先后在同安的侖頭、牖民、道南、官山等地辦學,以小學校長的身份為掩護,發(fā)展革命力量,建立起中共同安臨時縣委下的第一個黨支部,后來又長期擔任中共同安縣委負責人。
1930年二三月間,廈門地下黨和閩西根據(jù)地一批重要干部被國民黨逮捕,關(guān)押在廈門思明監(jiān)獄,其中就有中共廈門市委書記劉端生、共青團福建省委書記陳必新,還有廈門大學學生領(lǐng)袖、共產(chǎn)黨員張耕陶等,一共48人。外公上學時就與劉端生很熟悉,集美學校第三次學潮運動中,他們一起同校方談判,還留下了一張寶貴的合影。聽說要將這批被捕的同志準備押解福州處決,外公為這些同學和戰(zhàn)友的安危萬分擔心。
廈門破獄斗爭舊址——思明監(jiān)獄牢房
廈門思明監(jiān)獄設(shè)在當時的思明縣政府內(nèi),就是現(xiàn)在廈門市思明南路453號,背靠鴻山與蜂巢山,面向廈門港。這個監(jiān)獄專門關(guān)押政治犯,60多平方米的牢房中,每個犯人只能占一平方米多一點。這些同志大都遭受過嚴刑拷打,躺下來連翻身都很困難。牢房沒有窗戶,空氣混濁,加之蚊蟲叮咬,令人難以忍受,被形容為“活地獄”。獄中黨員成立了臨時支部,劉端生是支部書記。他們通過內(nèi)線傳出越獄的打算:與其在敵人手里等死,不如拼著性命沖出去,活一個算一個。
為了盡快營救這批被捕同志,中共福建省委作出實施劫獄的重大決定,成立了由省委書記羅明、省委組織部長謝景德、省委軍委書記王海萍、團省委書記王德和時任軍委秘書陶鑄組成的破獄委員會,省革命互濟會主任黃劍津是秘書長,下設(shè)行動隊和接應隊,分別由陶鑄和謝景德負責。
廈門本島與大陸隔海相望,有國民黨海軍陸戰(zhàn)隊和炮臺、特務營重兵駐防,可謂軍警特云集。思明縣政府和監(jiān)獄則有一支36人的警備隊和20人左右的看守隊。考慮到廈門敵人的兵力設(shè)置和思明監(jiān)獄的槍支配備,劫獄首先需要解決自身的武器來源問題。省委書記羅明找到外公,請他回漳浦老家購買槍支。漳浦民風強悍,由于連年戰(zhàn)亂,民間私藏武器者不少,但攜帶槍支很難躲過沿途檢查。此前,外公已多次根據(jù)上級指示,冒著生命危險往來廈門島內(nèi)外運送武器。一次,地下黨組織對廈門國民黨的一個特務頭子搞刺殺行動。外公將駁殼槍藏在餅干桶內(nèi)帶到島上,先將聯(lián)絡密信放在基督教青年會公共閱報室的報欄內(nèi),約好接頭地點,對上聯(lián)絡暗號,與行動隊員交接武器,執(zhí)行完任務后,再由外公將槍支帶出廈門。此番領(lǐng)命后,外公遂以回鄉(xiāng)掃墓為名,與新婚的妻子王珍舟一起潛回漳浦,通過朋友關(guān)系,從一個軍官手中買下兩把駁殼槍。如何才能將這兩把槍安全帶到廈門,外公思來想去,跑到商店里買了一對制作精致的皮枕頭,把兩把槍分別藏入皮枕芯內(nèi),由他和外婆二人隨身攜帶,竟然成功躲過一路的關(guān)卡盤查。外婆是新倫學校的教師,從海澄師范畢業(yè)時間不長,還不滿18歲??紤]到年輕女子一般不會被敵人懷疑,外婆按照省委的接頭安排,化名王丹,將這兩把槍送到廈門思明東路盡頭的聯(lián)絡點,交給一位叫陳秀明的女交通員,由她轉(zhuǎn)交給劫獄行動隊的陶鑄。
參與領(lǐng)導廈門劫獄斗爭的福建省委領(lǐng)導(左起):羅明、謝景德、王海萍、王德、陶鑄
任同安地下黨負責人時期的外公林濟波和承擔劫獄運送槍支任務的外婆王珍舟
為了保證劫獄行動萬無一失,羅明主持破獄委員會每周召開兩次會議,反復研究破獄方案和各項準備工作,后來每隔一天開一次會。黃埔軍校五期畢業(yè)的陶鑄在鼓浪嶼專門開設(shè)了訓練班,對行動隊成員進行軍事技能,特別是破獄戰(zhàn)術(shù)動作的培訓,并分批渡海在新安、霞陽一帶山溝里練習地形偵察、實彈射擊、巷戰(zhàn)和肉搏。除了外公買來的兩支駁殼槍,破獄委員會又用閩西蘇維埃政府送來的錢買了幾只勃朗寧小手槍和兩把十分鋒利的德國大鋼鉗,并特意找來一只粗粗的鐵鎖進行試剪。破獄行動的時間本來定在五一前,但由于部分準備工作尚未完成,省委改為5月25日上午9點。因為25日是星期日,照例放假休息,敵人會有所松懈,監(jiān)獄門外路上去南普陀的游客較多,便于掩護;按照當日潮汛又正是退潮時間,有利于帆船盡快出港。準備過程中,破獄委員會所有領(lǐng)導和參加行動的人員都以探監(jiān)的形式分批進入思明監(jiān)獄實地考察。外公是和地下黨員許英宗一起去的,名義上是為獄中的同學送衣物。
討論破獄方案時,對獄中同志的撤離方向產(chǎn)生了不同意見。有人提出撤往廈門港對岸的海澄,或是從嵩嶼進入內(nèi)地,但估計國民黨的追兵圍捕不易擺脫,很難保證安全。破獄委員會考慮再三,決定把撤離地點選在同安,主要是考慮獄中的同志大多來自閩西,向東北方向撤往同安是敵人很難猜到的。如何確定同安的具體安置地點,羅明專門將許英宗和外公兩位同安縣委委員約到廈門商量。許英宗認為,彭厝的農(nóng)會力量比較強,有一個和安堂藥店可供隱藏。外公則主張將撤離地點選在外婆家所在的珩厝,因為這里一直是同安特支和縣委的基點村,黨團員比較多,他十分熟悉村里的情況。于是,羅明、謝景德等幾位省委領(lǐng)導專程來到同安,由外公和許英宗陪同,對珩厝和彭厝進行了實地考察,最后確定這兩個村為劫獄后的人員臨時安置點。外公還特意去了一趟大嶝島,聯(lián)系到謝石水的一艘二百擔木帆船,與彭厝村彭宏概的船一起執(zhí)行獲救人員撤離廈門的任務。
5月24日晚上,破獄委員會在思明戲院邊上的羅克咖啡館召開行動前的最后一次會議,對全部準備工作的每個細節(jié)進行臨戰(zhàn)的最后檢查。羅明聽取了陶鑄、謝景德、王德等幾位同志關(guān)于破獄、接應以及安全撤出路線的報告,許英宗和外公代表同安縣委對出獄人員隱蔽安置的安排也做了匯報。破獄委員會認為,一切準備就緒,決定按照預定計劃行動。
5月25日上午9時,劫獄戰(zhàn)斗開始。羅明等人在太古碼頭后的瓊州會館坐鎮(zhèn)指揮,王德帶領(lǐng)10人在周邊路段負責觀風、報訊和阻攔增援的敵人,謝景德率接應隊員扮裝成游客準備接應。陶鑄及11位行動隊員分為內(nèi)外兩隊,以探監(jiān)和找人為名,三三兩兩走進思明縣政府。第一批進入監(jiān)獄的隊員中有一位在這里當過伙夫,沒有引起看守的注意;但第三批進入的一位叫“客古”的廈門水手,因為腰里藏著那把大鋼鉗,身上罩了一件長長的香云大褂,引起了監(jiān)獄副看守長盧永忠的懷疑。他正要上前動手搜查,另一位行動隊員見勢不好,立即拔出槍來將其一槍擊倒,一旁的看守李瑞凱企圖抵抗,也被斃命。聽到槍響,陶鑄和五名外隊隊員迅速控制了縣政府大門,將執(zhí)勤門警擊斃。正在吃早飯的警備隊長吳廣成從邊門探出頭來,大叫道“干什么”,話音未落,眼明手快的陶鑄已打出一梭子彈,對方槍還沒拿便被擊倒在地。國民黨的這些警備隊員平日里為非作歹,從未見過這樣的場面,個個嚇得魂不附體,四散逃命。
與此同時,沖進監(jiān)獄的六名內(nèi)隊隊員用鋼鉗剪斷了牢房鐵鎖,獄中40多位同志在劉端生的指揮下,一個緊跟一個跑出牢門。前后僅10分鐘,這一迅雷不及掩耳的劫獄行動便宣告完成,我方無一損失。此時,外公和許英宗帶領(lǐng)的兩艘木帆船早已等候在碧山路打石字碼頭,獲救人員一登船,便迅速向港外西北方向駛?cè)ァ榱吮苋硕?,兩艘船在向東穿過高嶺集美海峽后,并未急于開往目的地,故意在海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造成一種捕魚的假象,直到入夜后才分別靠岸。航行中,大家換下滿身血污的衣褲,穿上外公提前準備的中裝、西裝和襯衣。無論獲救的同志還是營救人員,都難掩逃離虎穴的激動和興奮。劉端生緊緊拉著外公的手說:“這次死里逃生,多虧了省委和同志們,也多虧了老同學!”
廈門破獄后人員轉(zhuǎn)移路線
劫獄行動結(jié)束半個小時后,廈門的國民黨警備司令部才得悉情況,緊急宣布戒嚴,斷絕島內(nèi)交通。海軍陸戰(zhàn)隊的兩個營分別包圍了廈門大學和禾山中學,大肆搜捕,并派出巡邏艇出海追巡,但最終一無所獲。廈門軍警當局事后被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長陳果夫發(fā)電痛責,受到南京行政院的嚴厲處罰。
按照事前的安排,獄中17位脫險的同志由許英宗帶往彭厝,其余31位則由外公帶到十幾里外的珩厝。船停駛在珩厝白頭宮邊的大仙石下,大部分同志住到珩江小學。這里是中共同安縣委、共青團同安縣委兩個縣級領(lǐng)導機關(guān)的活動據(jù)點,具體位置就在外婆家正門對面的王氏祖祠,為兩進十一架構(gòu)的晚清建筑,至今保存完好。小部分人住在老黨員王瓊樹家。他家里是兩進的大屋,有一個很大的灶臺,承擔了給30多人做飯的任務。
第二天,省委要求全部脫險人員到珩江小學集中,羅明、謝景德、王德等領(lǐng)導趕來看望和慰問出獄的同志,并代表省委為他們重新分配工作??紤]到斗爭的需要和安全問題,這些同志在珩厝稍事隱蔽休息后,大部分由外公根據(jù)省委要求安排轉(zhuǎn)赴閩西根據(jù)地,為黨領(lǐng)導的土地革命輸送了一批重要骨干。根據(jù)黨組織的安排,劉端生先后任閩西紅軍學校校長兼政委、紅十二軍代政委,張耕陶則擔任中共閩西特委委員。同安縣委和外公在“五二五”劫獄斗爭中作出的表現(xiàn),得到了省委書記羅明的表揚。
國民黨中央組織部長陳果夫致信福建省政府主席楊樹莊訓斥廈門軍警當局
廈門大劫獄引發(fā)了強烈的社會反響。聽到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正在同安馬巷啟智學校教書的華僑青年高云覽受到極大觸動,便以一本油印的劫獄小冊子作參考,寫出一篇五萬多字的中篇小說《前夜》,經(jīng)作家丁玲介紹在上海湖風書店出版,并由此加入黨領(lǐng)導下的左翼作家聯(lián)盟。新中國成立后,自南洋回國定居的高云覽用四年時間抱病完成長篇小說《小城春秋》的寫作,去世后由作家出版社出版。20世紀五六十年代國內(nèi)文壇上知識分子題材的小說極少,正面表現(xiàn)知識分子在革命斗爭中成長和他們英勇精神的作品更是難得一見,這部小說因而在讀者中產(chǎn)生巨大轟動。正如作家馮牧所說,高云覽的《小城春秋》與楊沫的《青春之歌》“一南一北,互相輝映”。
劫獄斗爭后,閩南形勢日趨嚴峻,國民黨右派勢力在加強軍事進攻的同時,使用各種手段對共產(chǎn)黨組織進行破壞。中共福建省委一批重要干部相繼被捕遇難,和外公一起參加劫獄的同安縣委委員許英宗僅兩個月后就在廈門廈港漁行口廣場被國民黨殺害。在后來十分嚴酷的白色恐怖環(huán)境下,外公與黨組織失去聯(lián)系,為躲避國民黨特務的追捕,不得不只身逃往南洋,直到新中國成立后才回國。
廈門劫獄斗爭曾被“四人幫”污蔑為機會主義路線的產(chǎn)物。一次,報紙整版刊出一篇批判陶鑄和小說《小城春秋》的文章,外公讀后憤懣不已,因為這同樣是對他早年革命生涯潑上的一盆臟水。他本人不久也因此被掛牌批斗,1969年9月19日在珩厝老家猝然離世。粉碎“四人幫”后,中央為陶鑄同志恢復名譽,由他指揮的廈門劫獄斗爭得以重新評價。福建省委專門召開解決地下黨歷史遺留問題的會議,復查平反了與地下黨有關(guān)的冤假錯案,外公也在這時得到平反昭雪。
《小城春秋》小說封面
發(fā)生于90多年前的廈門大劫獄,是中國共產(chǎn)黨早期領(lǐng)導城市斗爭的重要事件之一,它在嚴酷的白色恐怖中打擊了國民黨的統(tǒng)治和氣焰,猶如濃濃烏云中爆響的一聲驚雷,給受壓迫者的斗爭意志以極大鼓舞?!缎〕谴呵铩冯m然屬于文學作品,并非劫獄斗爭的歷史記錄,但它所描寫的這段故事,由此成為彪炳史冊的革命文學經(jīng)典和紅色記憶。當年的廈門破獄斗爭舊址,被確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和愛國主義教育基地,常常有眾多參觀者來這里追憶歷史、緬懷先輩。外公的這段革命斗爭經(jīng)歷,被記錄于《中國共產(chǎn)黨同安歷史》《中共廈門地方史》和《同安縣志》中。外公為劫獄買槍的故事還被編成一部名為《送槍》的高甲戲在閩南演出,獲得華東六省一市現(xiàn)代地方小戲大賽金獎。作為那個年代知識分子在黨的引領(lǐng)下尋找救國救民道路、與反動統(tǒng)治不屈抗爭的縮影,這一歷史傳奇一定會長留后人心中。
(責任編輯 張利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