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夏日的午后,梅雨間隙,燠熱、霧數(shù),我去南京藝術學院劇場看榮獲“金爵獎”的紀錄片《我的詩篇》,一部有關農(nóng)民工詩人的詩篇。我打定主意不被這些詩人就跟梅雨季節(jié)一樣燠熱、霧數(shù)的生活和命運所感動,因為這樣的命運只能抵抗,必須挨過,感動一文不值,甚至就是輕慢,更因為我已經(jīng)被過量的底層敘事感動過了,我有了免疫力。不過,我還是感動了,不是被他們的慘淡命運而是被他們的詩意時刻所感動,這一感動不是悲不能禁,而是歡樂,一種由心底涌起,從嘴角蕩漾開來的歡樂,像是漣漪。
看電影的時候,我一直在想:什么是詩,他們?yōu)槭裁匆獙懺姡课业拇鸢甘牵涸娛菍τ谏畹姆怕蚩爝M、飛越或回溯、放大或忽略,“我”在詩中與變了形的因而變得虛假或許又更加真實的世界相逢,這樣的相逢開啟出一個同樣虛假或許同樣更加真實的“我”,一個詩意的“我”,“我”擁有了自己的詩意時刻。我想到了汪曾祺《異秉》中的陳相公,一個藥店里的小學徒。陳相公每天的生活被無休止的勞作包裹得密不透風,他也確實不大靈光,常常被師傅們打??墒?,就是如此卑微的一個生命也有他自己的確信:挨了打,他會對遠方的媽媽說,媽媽,再挨兩年打,我就能養(yǎng)活您老人家了。更有自己的抒情瞬間:傍晚,爬上房頂收晾曬了一天的藥材,他看得見遠方的綠樹,綠樹后面緩緩移動的帆,看得見鴿子,和鴿子一起飄動的風箏。我想,就在把目光從逼仄、貧乏的生活拋向遠方的風帆的此刻,陳相公是一位詩人,他就像“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一樣的瀟灑,他通體都是清潔的,有光。影片中的打工妹鄔霞跟陳相公一樣卑微,她十四歲就跟隨父母到深圳打工,每天揮汗如雨地熨衣服,忙得頭都抬不起來??墒牵灿幸粋€吊帶裙的夢,她收藏著很多件五顏六色的吊帶裙,廉價的,起毛、跳絲的,可它們就是能夠襯出她的美麗的腰身,一個被直筒筒的廠服覆蓋得嚴嚴實實的美麗腰身。當我看到她終于穿上吊帶裙,對著鏡頭,略帶羞澀和緊張地朗誦她的《吊帶裙》時,當她說到“陌生的姑娘,我愛你”時,我真的感動了,一種類似于心臟被一雙溫柔的手細細熨平的感動,一種就像吊帶裙在風中飛揚的感動。我知道,這是詩,詩就是我被打開,你也被打開,我們在被打開中相融,相愛———不愛,怎么可能?這樣的詩不試圖把自己銘刻進詩歌史,詩歌史太堂皇,閃爍著冷、硬和敵意的光,而它只是一聲情動于衷的“將仲子兮”,在所有心有戚戚焉的人們的心中回蕩。這樣的詩也無關乎階層,無關乎戰(zhàn)斗,它就像“子兮子兮,如此良夜何”,有一種生命在伸張的甜蜜,也有一種生命愈是伸張不已,愈是覺得伸張得不夠的“無可奈何”(胡蘭成)。這樣的詩與其說是一個名詞,高貴、尊嚴的名詞,毋寧說是一個形容詞或副詞,指向生命的新的狀態(tài)和可能。
可是,當影片開頭,楊煉鄭重其事到神秘兮兮地宣布,幾千年的詩歌史必將銘記今晚的“我的詩篇·工人詩歌云端朗誦會”時,我知道,作為形容詞和副詞的詩被綁架了,農(nóng)民工詩人的詩意時刻被綁架了。這注定不是一次生命的舒展,而是一場巫師的大法會,巫師施放出來的煙霧是底層、苦難、抵抗之類我們耳熟能詳?shù)纳袷ジ拍?,指向的卻是詩歌秩序的重建,而秩序的重建者當然就是巫師本人。于是,朗誦會的氛圍必須是悲壯的,悲壯到不得不下起一場漫天大雪。影片主創(chuàng)應該是想用大雪來隱喻“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的時代吧,我卻分明看到,大雪就是對于農(nóng)民工詩人的埋葬和遺忘———搶救即埋葬,其他行當也大抵如此。現(xiàn)身朗誦會的農(nóng)民工詩人則必須“用很不專業(yè)的姿態(tài),反抗這個時代”(吳曉波)??墒?,反抗已是艱難,方式還注定“很不專業(yè)”,這是一場多么絕望的抗戰(zhàn),抗戰(zhàn)還沒開始,勝負已見分曉,而真正的勝利還是屬于那些把他們組織起來去戰(zhàn)斗的組織者們。就這樣,所有的朗誦者都被裝進一個凝重、悲憤的模子里,他們無法放松,不能微笑,不約而同地用一種被賦予的變異聲調(diào)向時代喊出一篇篇蒼白的檄文。當看到穿回廠服、神情木訥的鄔霞鸚鵡學舌一般地說出“陌生的姑娘,我愛你”時,我的心一陣疼痛,我懷念那個穿著吊帶裙、沖著鏡頭微笑的年輕母親,我相信,那時的她是幸福的,因為她仿佛已經(jīng)看到一個陌生的姑娘穿著她親手熨制的吊帶裙,像她一樣的舒展,她知道,那一定會是美麗的。我想,正是在這里,影片的表現(xiàn)對象和表現(xiàn)方式之間出現(xiàn)了無法彌合的斷裂:表現(xiàn)對象可能是吊帶裙,表現(xiàn)方式卻只能是廠服,廠服所要傳遞的是吶喊和呼告,吊帶裙才是活的、帶著體溫的詩意時刻。
其實,更早些,早在影片還沒有開映,優(yōu)雅的女主持人請凝重的秦曉宇導演說上幾句,導演引用到本雅明的“紀念無名者比紀念知名者更困難。歷史的構建是獻給無名者的記憶”,我就已經(jīng)預感到一場綁架案即將上演,因為農(nóng)民工詩人已經(jīng)被預設了與“知名者”相對立的“無名者”的身份,于是,他們的命運就只能是被打撈、被紀念、被展示,他們不得不走著戲曲的臺步,捏著嗓子唱起悲情與抗爭的歌。果然,無須理由,不必論證,爆破工陳年喜就可以認定:“活著就是沖天一喊/真情和真理皆在民間?!薄岸Y失而求諸野”,這可是典型的知識分子話語。陳年喜還會故地重游一樣地在自己的臥室里追憶起妻子“于歸”時的溫情繾綣,理一理(多么莊嚴的動作,猶如撥流蘇、理綬帶)他們用了十多年的舊枕巾,搞得坐在我身邊的姑娘一陣嘀咕:呀,他的妻子死了?直至看到他來到廚房,妻子正在灌開水,姑娘這才放了心,卻又有點猜錯、上當?shù)陌脨溃号?,還活著!他還要用手輕輕握住妻子的手,一起灌水,我能看到她的手微微躲了一下,她和我一樣不習慣于公開的、戲劇化的愛情表達。我猜,她意識不到的是,她曾經(jīng)熟悉的丈夫已經(jīng)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種角色,角色的名字叫作“無名者”。這樣一種被賦予的戲劇化自覺讓陳年喜們吃力地穿行于現(xiàn)實與戲劇之間,他們自以為他們已經(jīng)被命名,其實他們是如此的狼狽,瞪著一雙精神分裂者特有的既專注又迷離的眼睛,吃力地打量著他們根本看不懂的世界,世界則向他們打開居高臨下的、諷刺又帶點包容的微笑,就像那個白發(fā)梳得一絲不茍的老者不懷好意地對著向他尋求內(nèi)刊編輯崗位的烏鳥鳥一再反問:物流,你知道什么是物流嗎,物流公司要什么內(nèi)刊?所以,我愿意重申:搶救即埋葬,命名就是傷害,我們的農(nóng)民工詩人在被搶救的過程中已經(jīng)不再寫詩,他們開始唱詩、演詩。
行文至此,我有理由認定,“我的詩篇”中的“我”指的不是農(nóng)民工詩人,而是影片的主創(chuàng),是主創(chuàng)讓農(nóng)民工詩人穿著廠服(穿著廠服站在詩歌朗誦會上,就像民族代表穿著民族盛裝坐在大會的禮堂,這不是詩,是儀式)向時代念起他們未必懂得的咒語,我真的擔心他們忘了他們曾有過吊帶裙的飛揚和美好,他們完全可以也應該過著讓自己更歡樂、充盈的詩意生活。映后,導演為女主持人贈言:“以血肉有情之詩,為底層世界立言?!边@一贈言當然可以理解為事實描述———農(nóng)民工詩人以他們的“血肉有情之詩”來為底層“立言”。我卻更傾向于把它理解成主創(chuàng)在抒懷———“血肉有情之詩”只能是主創(chuàng)創(chuàng)作出來的這部影片,一部大寫的詩篇,詩篇為底層“立言”,而底層本身則是連發(fā)聲尚且不能的,他們所能做的只是為主創(chuàng)的詩篇提供一些素材而已。
不過,影片結尾的一點小小提示讓我釋然了:失業(yè)已久的烏鳥鳥終于打算改行殺豬了。是啊,寫什么烏煙瘴氣的鳥詩,多殺幾頭豬,多攢一點錢,養(yǎng)好那個剛剛呱呱墜地的孩子,才是正經(jīng)的營生。只有在這樣的拒絕被俯視也拒絕被仰視(仰視是在仰視他們所不是的角色,真實的他們還是被俯視了)的凡俗、綿密的生活中,才會有吊帶裙飛揚的詩意時刻一再綻出,烏鳥鳥這才有可能做一個真正的抒情詩人。
———評粵語話劇《金鎖記》
我對小說名著所改編的影、視、劇一直不抱期望,因為小說跟它們是完全不同的藝術樣式,“硬譯”式改編幾乎無從措手(比如,《圍城》的連珠妙語如何呈現(xiàn)為影像?黃蜀芹只能沒完沒了地響起畫外音),“意譯”則要損傷太多原味。于是,當我走進劇場觀看粵語話劇《金鎖記》時,內(nèi)心是平靜的、超然的,因為我知道,我將要看到的是一個與張愛玲無關的《金鎖記》,我沒想過要在這里尋求閱讀小說時的刺激或沉思。劇終,當我看到煙榻上的七巧豎起手臂,讓翠玉手鐲在手腕和腋下“輕倩”地來回滑動時,我再一次確認了自己的預判———七巧的動作真是大錯特錯,這是對于她的生命的無可挽回的衰朽的絕望認定啊,只能是“徐徐”的、一寸一驚的“推”,怎么可以是有余裕的、“輕倩”的滑?我們一定要體認到,由滾圓而骨瘦如柴的胳膊是一個冷到徹骨的支點,只有從這里出發(fā),七巧才會有“黃金的枷”的痛悟,也只有站在這一支點上,我們才會原宥她所有的惡,才會明白掛在她腮邊的一滴淚無非是“千紅一窟”。
從冷氣開得太足的劇場走進夏夜悶熱的街頭,我刷了刷朋友圈,跳出幾條朋友和學生剛發(fā)的演出照片、小視頻和毫無保留的贊嘆,贊嘆指向王安憶的臺詞,更指向焦媛的表演。我在他們的狀態(tài)下點評:焦媛演得太好了,她不應該演這么好的。我的意思是:焦媛的表演太熱烈、太洶涌、太歇斯底里了,她如此光彩照人、顧盼生姿,就像一團燒得通紅的炭火,圍著她飛的只能是一些灰黑的碎屑;小說里的七巧則要冷太多,躲在一個沒有光的所在,即便還是炭火,那也是燒到發(fā)白的,芯子里面灼燙,外面看起來卻如冷光,像死火。一做出這樣的判斷,我就不得不著手解決“是不是”和“好不好”這兩個棘手的問題:“是不是”是指,七巧難道真是、就應該是冷的,而焦媛錯誤地把她演繹成熱到發(fā)燙?“好不好”則是說,焦媛所演繹出來的“是不是”小說里的七巧也許無關緊要,因為戲劇改編的旨歸未必是還原,問題的關鍵還是在于,小說里的七巧與焦媛的七巧,哪一個更好?
先說“是不是”的問題。關于七巧,張愛玲有一個重要的比喻:“玻璃匣子里蝴蝶的標本,鮮艷而凄愴?!币簿褪钦f,自從嫁給那堆死肉,七巧就死了,她再鮮艷些,也只是蝴蝶的標本,骨子里是凄愴的。這枚標本唯一一次發(fā)潑,是老太太死后分家產(chǎn)。這可是她嫁到姜家來以后“一切幻想的集中點”啊,她能不惡虎護食一樣死死攥住應該屬于自己的那點錢財、地產(chǎn)?不過,如此關鍵性時刻,她卻膽怯得邁不開步子,臨上場時,臉上燙,身子卻冷得打戰(zhàn),喝了杯茶,茶沉重地往腔子里流,“一顆心便在熱茶里撲通撲通跳”。上了場,就鬧開了,可鬧開,又有誰理她?她一個人癱坐著捶胸頓足,看上去是攻擊,實際是自我消耗和作賤,她竟是空空蕩蕩。至于愛情,她又哪里有勇氣和能量奢求?她要的只是一具“沒病的身子”,只是一場跟真的也差不了多少的騙局,只是就算是騙局,也最好能遲一點、再遲一點被拆穿??墒?,如此縮小又縮小了的,讓人無限慘傷的愿望,無論如何都不可能達成。她要報復,世界是銅墻鐵壁,她要呼喊,空氣稀薄得張不開喉嚨,她只能死死地掐住自己和自己孩子的咽喉,讓大家一起窒息、死亡并在瀕死中體驗著釋放的、高潮的快感———她如果有過高潮的話,也是一種陰郁的、自噬的高潮,越高潮,離死亡就越接近。令人費解的是,就這么一個自噬到逐漸冷卻成灰燼的女人,竟被傅雷說成是“囂張”的:“她是擔當不起情欲的人,情欲在她心中偏偏來得囂張?!倍皣虖垺鼻∏∈墙规卤硌莸膶徝罉撕灒荷习雸?,焦媛的七巧“囂張”得把季澤逼到墻角,摁到地面,她就是要“要”他,她像極了歐陽予倩和魏明倫的潘金蓮,曹禺的繁漪、金子,張藝謀的“我奶奶”;下半場,她“囂張”到舌戰(zhàn)所有親朋,槍林彈雨般的詈罵、粵語特有的鏗鏘如錘擊的語調(diào),又使她像極了《九品芝麻官》里鳳來樓的老鴇在大戰(zhàn)烈火奶奶。上半場的她如欲女,下半場成悍婦,上下半場好像是斷裂的,但一頭一尾季澤背著她(代兄)成親的畫面串聯(lián)起全劇,彌合了斷裂,把她統(tǒng)一為“我奶奶”一樣的欲女。不同之處只在于:“我奶奶”在“我爺爺”的背上瘋狂地顛簸,欲仙欲死,欲望就像猩紅的高粱遮天蔽日地綿延開去;而她胯下的卻是一個泥偶般的“僭夫”,她注定欲而不能,無法實現(xiàn)的欲望壅塞著她,激狂著她,她要把世界炸得粉碎,世界就算成了齏粉,她也還是無辜的———這樣的七巧不就是最“雷雨”的繁漪?怪不得看戲時我常常出戲并反問自己:焦媛演的是七巧,還是繁漪?
焦媛自有她的權力把七巧演成繁漪,更何況偌大的劇場,只有最“雷雨”的繁漪具有足夠的法力,能在觀眾的心里不斷地掀起電閃雷鳴、驟雨狂風。不過,我也有我的權力追問一聲:把七巧演成繁漪,真的好嗎?戀愛有理、欲望無罪、人性至上,是二十世紀一二十年代和七八十年代占據(jù)主流的
話語范式。正是在這樣的時代氛圍中,人們才會一再涌起為潘金蓮翻案的熱情,哪怕她毒殺了武大,她也還是一只既瑟瑟發(fā)抖又理直氣壯的羔羊;也正是這樣的風尚所及,人們才會本能地認定《雷雨》的主角是繁漪,她的哪一句獨白,哪怕是囈語,不是在大喊“我控訴”,不曾閃爍著“人”的光輝?她是通體透亮的。為“人”而瘋魔的人們(也許,包括曹禺)理解不了侍萍既決絕又隱忍的愛意以及此一愛意所引發(fā)的滔天罪孽———愛原來就是罪,“在”不得不罪性地“在”。只有到了四十年代(以及半世紀后的九十年代),“人”的神話抑或謊言已是千瘡百孔,張愛玲、錢鐘書才會寫出一個沒有好人卻也沒有絕對惡者的人間,這樣的人間一言以蔽之,“不徹底”?!安粡氐住笔侨祟惖谋?,因為生命只能這樣得過且過地挨下去,“如匪浣衣”;說到底又是有慈悲意的,因為我們不必始終锃明瓦亮,我們可以保守著我們的黑暗,不讓外人涉足。“不徹底”的人間和人們當然是冷的,哪怕有一把火苗在你的心尖燎出了一個個泡,就像七巧和方鴻漸。從這個意義上說,七巧還是繁漪,這不是一個表演論問題,而是徹底還是“不徹底”、透亮還是晦暗這兩種迥異的美學和生命態(tài)度在打架,就像傅雷和張愛玲曾經(jīng)猛烈爭執(zhí)過的那樣。讓我選的話,我堅定地站在七巧這一邊,因為我知道我的“不徹底”,雖然我永遠會仰望著繁漪的徹底,那一片不可能的神奇。
作者簡介:
翟業(yè)軍,1977年生于江蘇省寶應縣。浙江大學文學院教授。2004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中文系,獲博士學位,旋即留校任教。2016年底入職浙江大學。曾任韓國崇實大學客座教授、韓國外國語大學訪問學者。在《文學評論》《文藝研究》等雜志發(fā)表論文一百多篇,一百萬字。出版《春韭集》《金風集》《洞穴與后窗》等專著。獲第十屆(2020年度)唐弢青年文學研究獎、第二十一屆浙江省哲學社會科學優(yōu)秀成果獎二等獎等榮譽。承擔國家、教育部和江蘇省課題多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