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霞云
這是一篇情節(jié)散淡、注重情緒表達與內(nèi)心流動的近乎“詩化”的小說,其在意象設置上含蓄微妙,盡在似與不似之間表達多重立意,不同的讀者,或許會因性別、年齡、閱歷及心境等不同而品出截然不同的意味。
從文本表層看,小說講述了兩個年輕女性莫名遭受身心傷害卻無法排解的故事,其中還涉及即便身處二十一世紀,女性在婚姻、家庭、愛情等方面依然不可避免遭受歧視與不平等待遇等話題。顯然,作者的用意并不止于向讀者講述這些,因為相對于人類幾乎無時無刻不在遭受的種種離奇慘烈、不可掌控的天災人禍,拋開這些且不說,人們其實也無時無刻不處在各種或大或小的怨恨憎惡之中,如同文中所描述的各種虛偽的攀比、莫名的邪欲等,這些都是人生的本相,所以相對而言,兩位女性的遭遇未必會引起讀者強烈的震撼。當然不可否認,對于悅顏、滕薇的遭遇,讀者也會憤怒。捫心自問,如果我們切身遭受了這些,又該如何面對?面對人生恩怨,孔子曾主張“以直報怨”,老子主張“以德報怨”,文中悅顏選擇報警,讓惡人遭受該有的懲罰,這種處理方式與孔子的主張契合,但之后還得按照世俗觀念憤恨地活著;滕薇選擇隱忍與逃避,雖談不上以德報怨,但終究沒有懲罰對方,自己卻帶著深深的傷痛四處逃離,其實無處可逃。這兩種常見的處理方式無法驅散心頭的陰霾,使人心境澄明地活下去。那我們究竟該以怎樣的方式面對人生苦難?或許,這正是本文需要努力的方向。
回到文本可窺,“我”并不是在知曉姐妹們遭受了傷害后才感受到人生的苦與惡,小說開篇以夢境表明心境:逃離,跟隨身后的是兇殘如噩夢的追剿令。這“追剿”何嘗不在暗示人生無時無處不都在遭受的各種可說或不可言說的苦難。再來看現(xiàn)實:七八年間,所有的朋友和戀人飄零四散。這不也正是人生苦的一種體現(xiàn)?!拔摇痹趬艟澈同F(xiàn)實中分別尋求出路:夢境含混,但指向清晰,不遠千里去尋世上最高的那座塔,可惜未果;現(xiàn)實清晰,行動果斷,因為塔的誘惑,“我”毫不猶豫地傾囊而購小屋。讀到這里,或許令人困惑,為何迷上“塔”?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出路?這里涉及另一個話題,即作者為表達寫作意圖而采取的表達方式。承前所述,小說的故事并不新奇,情節(jié)也不曲折,人物也無重筆勾勒,有的只是情緒的流淌和心靈的游走,但依然還能吸引人反復玩味,其中“意象”起了重要的作用。顯而易見,本文的中心意象就是“鐵塔”,從小說的標題設置也可窺一斑。意象雖然不是小說的獨立元素,但正如英國批評家劉易斯所說,同詩人一樣,小說家也要運用意象來達到不同程度的效果。本文通過意象的設置,使其承擔起應有的隱喻功能和敘事功能,無形中達到提升作品精神氣象的藝術效果。
眾所皆知,自古至今的文學作品中,意象因其卓越的隱喻功能而倍受青睞,意象象征則是小說象征模式的常見形態(tài)。而根據(jù)意象的內(nèi)涵屬性,我們可將其分為特定性意象和獨創(chuàng)性意象。前者如自然界中的長河落日、草原戈壁等,當它們成為作品的中心意象時,既具有自然的物象之性,又具有一定的象征意義,并形成一種特殊的力量籠罩全文。而獨創(chuàng)性意象則指作者融進自己獨創(chuàng)性喻意的普通意象,如屈原詩中的“香草”、卡夫卡小說中的“城堡”等。以此觀之,本文的意象象征類型應屬前者。一般意義上,“塔”是佛教的神圣建筑,象征著被佛光普照的最為光輝圣潔的地方,也象征著人們對于信仰的追求。人們對塔的崇拜,往往源自內(nèi)心對美好未來的渴望。對此約定俗成的寓意,作者似乎沒有舍其本意而另賦新意,我們不妨回到文本覓得佐證:一是“我”在夢境中追尋塔,因為聽說東京的鐵塔很“美”。這里的“塔”可能是只有幾十年歷史的日本東京電波塔。但“我”對一座真的鐵的塔并無興趣,含混的夢境中出現(xiàn)開寶寺塔,這是開封鐵塔,表明作者真正要追尋的則是具有一定歷史文化意蘊的“塔”。二是現(xiàn)實與夢境續(xù)接,“我”在取舍不定中看見了朗朗晴空下的千年鐵塔,決定近“塔”而居,理由是被那種眾鳥飛盡、孤云去閑的“寂寞”和“安詳”擊中。三是作者不止一次提及對鐵塔的感受,尤其在結尾處直接宣告需要時不時看到鐵塔,巍峨安詳?shù)芈柫⒃谇缈罩拢鹑缫粋€含義模糊的“夢”??梢婅F塔在“我”心中的關鍵詞是“美”“寂寞”“安詳”和“夢”。而“塔”本身用于鎮(zhèn)壓邪魔和天災而造,因光明、溫暖、圣潔而美麗,尤其是千年古塔,看盡人間苦難,遭受風雨戰(zhàn)亂而如金剛法身安然屹立,此種超脫、隨遇而安的樂觀精神不能不使人受到鼓勵,感到心安。若說作者一直在嘗試尋求擺脫苦海的方式,至此似乎找到了答案,吾心安處是吾鄉(xiāng),何處能安頓一個苦痛的靈魂?答案則是“塔”,塔在心則安。文中的姐妹們不管身處何處,只要內(nèi)心不與外部世界和解,則永世不得安心。而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哲學觀里,人生的最高境界應是澄明之境,即光明、敞亮之境。世界存在諸多來自人與人、與自然、與社會、與自己等方面的沖突,人活于世的任務之一則是化解沖突,終極目標則是讓人回到人本身,以一種自由、和諧、應然的姿態(tài)活著。然而,因為觀念不同,鐵塔在不同人眼中意義不同。在“我”眼中,塔是“美”與“同情”的化身,是安魂之塔。而在滕薇眼中,卻是傷心之物,是一段夢魘般經(jīng)歷的見證??梢?,鐵塔能否成為每個人的安魂之塔,主要取決于人的內(nèi)心。至此,作者欲借“鐵塔”表達作品深意的意圖昭然可見。
劉勰在《文心雕龍·神思》曰“尋聲律以定墨,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將“意象”作為文章構思的兩大規(guī)律之一提出。細讀文本,還會發(fā)現(xiàn)“鐵塔”在文中不僅承擔著意旨上的隱喻功能,還擔負著行文結構、增強抒情性、調(diào)控敘事節(jié)奏等敘事功能。如作者以“東京鐵塔”為標題,足顯意象在文中的核心地位。而在結構設置上,全文以“鐵塔”為線索,開篇夢境引出“我”與鐵塔之間的秘密。中間插入家族聚會,暴露各種矛盾,這些矛盾雖與鐵塔沒有直接關系,但為“我”與鐵塔的深度關聯(lián)提供了有力的背景,而兩姐妹的遭遇使“我”更加堅定向往之心。小說結尾,更多的人和“我”一樣,在心中安放了一座“塔”,行走在訪“塔”與尋“塔”的路上。如此,小說則畫出了一個圓,此圓形結構正好與佛家的美學觀相契合。而本文在語言上對“鐵塔”意象有著詩般描繪,在敘事節(jié)奏上舒緩慢行,無形中強化了小說的“詩化”特征,而這些特征又無形中影響著讀者的閱讀心境。若缺少必要的文化心理與積淀,粗粗瀏覽或許無功而返,但若靜心品悟,或許能在平常的故事講述中獲得不同尋常的深意,這也正好印證著文學接受的基本原理:每個讀者同時也是作品的建構者,其以自己的方式重塑著文本,進而生成新的具有審美價值的精神存在。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