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雪草
杏花的性子,最是疏淡清雅,有一種說不出的好。杏花開時,像一個年輕的女子,素衣長裙,眉眼淡淡,不妖不媚,舉手投足間自有裊娜,招人憐惜。
在我的印象里,總覺得杏花是為江南而生,為煙雨而活。小橋、流水、人家,冷雨凄凄,煙雨迷離,一枝杏花橫斜,羞答答,嬌滴滴,春意幾許杏花雨。杏花有一種獨特的憂傷氣質,朦朧、唯美,像水墨畫一般,一滴濃墨在宣紙上層層渲染,水乳交融,意蘊深遠。
杏花亦是如此,在盛大的春天里,洇染出淡雅的春意,像一個優(yōu)雅的江南女子,撐著一把油紙傘,走在幽深的小巷里;又似昆曲,咿咿呀呀,穿過粉墻黛瓦,亭臺樓閣,在滴雨的廊檐下千回百轉。杏花的美只能意會,不能言傳。
徐悲鴻先生有一幅《杏花春雨江南圖》,畫上自題一聯(lián):“白馬秋風塞上,杏花春雨江南?!碑嬅嫔峡床坏饺?,長風已逝,馬蹄聲遠,滿眼都是江南,杏花開得正好,環(huán)繞著尋常人家。觀圖出神,神思游離出畫面,我仿佛聽到深深的巷子里,一聲又一聲清冷的吆喝聲,拖著長長的尾音:“賣杏花,賣杏花嘍……”
杏花、美酒和笛聲,無一不透出春的消息。“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想當初,青春年少,我也曾這般輕狂,與朋友在橋上舉杯暢飲,暢談人生理想。杏花樹下吹笛到天明,一支橫笛在手,笛聲悠揚婉轉,直吹得杏花飄落,淡淡月光流逝如水。
年少時光,是漫長人生里一段最美好的小時光。想當初,眼神清澈,心底干凈,意氣風發(fā),指點江山,哪懼山高水長,哪怕路途遙遠,就算是坎坷磨難,也無法阻擋追求理想與抱負的熱情。只是那么一轉眼的工夫,半生而逝,少年英豪轉眼漸老。杏花還是那朵杏花,疏淡、清雅,詩意依舊,只可惜經(jīng)年如夢,人已老。驀然回首,江湖上只剩下一個久遠的傳說,內(nèi)心只剩下孤單與寂寞。
二十年如一夢,只是一轉眼的工夫,可不是被驚到了嗎?
“春日游,杏花吹滿頭”,杏花的疏闊令人嘆息。偏偏有一句詩,說起來好氣又好笑,南宋詩人葉紹翁訪友不遇,心情惆悵,獨立柴門前,看到紅杏從墻內(nèi)探出,不由得感嘆春天的盛大,鋪天蓋地,席卷而來,不由吟出:“一枝紅杏出墻來。”隔著重重的光陰,如果千年前的詩人,得知自己的詩句被賦予另外一層意思,被過度解讀,會不會傷心,會不會很生氣呢?被誤讀的杏花,我可否替它喊一聲冤?
春日回鄉(xiāng),剛好趕上杏花開,山坳里的人家隱在淡煙綠柳杏花中。房前屋后,坡上坡下,這兒一棵,那兒一棵,也有荒野田間,突兀地冒出一棵,老樹虬枝,姿態(tài)萬千。杏花雖然性子疏淡,但花開時,也是一樹繁花,遠遠地看著,村莊像畫一樣好看。汪增褀先生筆下的杏花最是有趣,他說:“仿佛有人拿了一桶花瓣灑在樹上?!?/p>
老屋旁,有一株杏樹,倚屋而栽,春天,枝枝杈杈越過屋脊,旁若無人地開起花來,仿佛整個天下都是它的,風一吹,花影搖曳,花瓣紛紛揚揚,驚醒沉睡了一院的光陰。
說起來都是些陳年舊事。
彼時年少,杏花與鳥兒纏綿與我無關,貓兒狗兒追逐花瓣我也不大感冒,我只關心一個實際問題,那就是枝頭的青杏什么時候能吃。青杏有指甲大小的時候,我找了一根長長的棍子,狠心地敲打枝頭,外祖母踮著一雙小腳,作勢要打,我嚇得撒腿便跑。一直等,一直等,終于到了夏天,杏花有了消息,有一日放學回家,我看見外祖父用衣襟兜著一兜金黃色的杏子,站在門前,朝著我回家的方向望。我心頭一熱,滿心歡喜地撲上去。
春色盈野,一株開花的杏樹給鄉(xiāng)村茅舍帶來詩意,給四野八荒帶來春意。杏花疏影春消息,在一朵杏花里賞春光,在一滴春雨中賞春色,杏花微寒,柳色凄迷,春光無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