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秉衡
說起香具,“瓶爐三事”的組合已經是國內藏家耳熟能詳的概念。其中,香爐又是近年來備受親睞的品類,并尤以宋元老窯與明清吉金為尚。
我早年在南方某藏家處見到過一件品相完整、造型別致、種類稀見的老窯香爐。這件白胎黑釉的老窯香爐分為器蓋、器身兩部分:其中,器蓋上捏塑一蹲獸形,兩掌按球,雙目圓瞠,口開露齒,身似家犬頭類虎,直叫觀者不知此獸究竟為何方祥瑞;器身取材于曲口碗,器身外部以淺浮雕技法勾勒出花瓣意匠,望之神似池中芙蕖。從這件器物的質地與老舊程度來看,我判斷其為宋代江西吉州窯燒造的作品,但兩宋歷時三百余年,因此對于該件老窯香爐的具體制作年代仍需進一步探究。顯而易見的是,這件老窯香爐直觀上的奇特造型似可成為破解其身世之謎的“鑰匙”。
安徽宿松縣北宋元祐二年墓出土綠釉狻猊出香
高麗青瓷獅子鈕蓋香爐
仔細看過之后,我腦海中掠過一絲靈感:許多年前,我曾經讀到過一則舊聞掌故,說的是北宋人徐兢出使位于今朝鮮半島的高麗王國時所見到的令人印象深刻的優(yōu)質土產青瓷。對此,在徐兢歸宋后所撰寫的《宣和奉使高麗圖經》一書中有著如下記載:“狻猊出香……上有蹲獸,下有仰蓮以承之……此物最精絕?!毙枰f明的是,所謂“出香”,系宋人對于香爐的稱謂?,F藏于韓國國立中央博物館的時屬公元1123年(北宋宣和五年)的高麗青瓷獅子鈕蓋香爐雖然沒有蓮花造型的器身,但被公認為表現了徐兢筆下高麗青瓷狻猊出香樣貌的典范。其實,高麗青瓷的這一類器物說到底仍是對我國瓷器的模仿。從目前的考古資料來看,汝窯曾經燒造過這類長物,并且在其窯址出土了相應瓷片;至于整器,則見于安徽省宿松縣北宋元祐二年(1087)墓出土的一件陶質鉛綠釉狻猊出香。這件器物的顯著特點便是“蹲獸、仰蓮”,而這兩點特征恰恰也在筆者所見到的那件老窯香爐上得到了充分體現,筆者由是認為它正是徐兢曾經提到過的狻猊出香。不僅如此,就所掌握的資料來看,由于未嘗尋見更晚時期的相應考古資料,因而筆者據此認為兩宋時陶瓷類狻猊出香制品主要燒造于北宋時期。那么,我遇到的這件狻猊出香是否自北宋流傳下來的舊物呢?
為了對上述假設作出最終判斷,我相應地調整了思路,轉而從北宋時期江西地區(qū)燒造的帶有獅子造型的陶瓷器入手,從而進行考證。經過廣泛查閱圖錄,筆者發(fā)現與自己所見到的那件狻猊出香在造型上最為接近的是當時景德鎮(zhèn)燒造的影青注子連同相配套的溫碗。這類組合器物系彼時中高檔瓷器,且集中出土于北宋中、晚期文化遺存,其中典型者如1977年4月至1978年1月間于浙江省海寧市東山北宋墓葬出土的成套湖田窯注子與溫碗。在外觀上,這些注子自身一般都附帶有蹲獅鈕的蓋子,并且溫碗的形制也是采用曲口工藝分隔成蓮花式樣。尤其是,它們蓋子上蹲獅的眼鼻刻畫與長尾造型幾乎與本文所談的那件狻猊出香如出一轍??紤]到古代吉州窯所在地暨今天的江西省吉安市距離景德鎮(zhèn)也不過半日車程而已,是故我據此認為,本文所談的那件狻猊出香應系兩地窯業(yè)交流的結果,變形自當時景德鎮(zhèn)出產的中高檔陶瓷酒器,確系北宋孑遺無疑。
海寧東山北宋湖田窯注子與溫碗
至此,我不禁又生好奇:既然這件老窯香爐最終被確定為北宋舊物,那么賦予其名稱的“狻猊”又是哪種瑞獸呢?經過查詢史料之后,我發(fā)現,狻猊自身的由來亦是十分有趣。目前,對于狻猊的常識是,其為龍所生九子之一。這一看法源自明代弘治朝內閣大學士李東陽對于皇帝咨詢的回答:“龍生九子不成龍,各有所好……狻猊,平生好坐,今佛座獅子是其遺像?!笨梢?,在李東陽的描述中,狻猊作為上古神獸,其形貌難狀,唯以獅子可參差擬之。有意思的是,李東陽對于自己的說法也并不十分堅信,他又補充道:“所述各不同,俟正之博物君子?!鄙鲜銮奂日f明了李東陽將狻猊言為龍子實屬對皇帝布置的命題作文的應付,又揭示出了狻猊與獅子之間千絲萬縷的聯系。
順著這一思路,我繼續(xù)向歷史深處搜尋。根據有關學者的研究,李東陽關于狻猊的龍子之說源自較其年代更早的《菽園雜記》一書。在這本書里,狻猊被稱為“金猊”,“其形似獅,性好火煙,故立于香爐蓋上”,屬于“古諸器物”中的一類造型名稱,而非什么“龍子”。如此看來,狻猊的原型應是獅子無疑??墒?,中國并不出產獅子,那么狻猊作為華夏瑞獸又是如何出現的呢?這還得從詞源上考察。
“狻猊”一詞最早見于西晉初年出土的《穆天子傳》,但由于該書至今真?zhèn)未嬉?,因此轉而求其次早——《爾雅》。公認的《爾雅》一書的成書年代大抵在西漢初年。《爾雅·釋獸》曰:“狻麑(通“猊”),如虦苗(通“貓”),食虎豹?!睂Υ?,晉人郭璞注云:“即師(通“獅”)子也,出西域?!庇幸馑嫉氖?,作為實物的獅子是遲至東漢時才首次作為西域土貢進入中土的,例如張衡在《西京賦》中描寫天子在上林苑游獵:“鼻赤象,圈巨狿,擄狒猬,批寙狻?!庇墒枪蹦莿t簡短的注釋顯然會受到質疑:它是否具有牽強附會的嫌疑呢?對此,筆者認為,有鑒于郭璞當初注釋依據的佚失,因而今人不能武斷地僅以其生活年代晚于西漢來徹底否定他注釋的可靠性。
事實上,根據今人的研究,狻猊的古音作suan-ngiei,上古音作swan-ngieg,是古印度語suangi的對音,而獅子梵語作 simha,巴利語作siha。在語言學上,h、g語音近似或相通,狻猊與獅子顯然同出一脈。據此,有學者指出,《史記·大宛列傳》中曾經記載,漢武帝時張騫出使西域,在大夏國見到從印度買來的產自中國的邛竹杖和蜀布;由此可知,在鑿通西域之前,中印兩國即有民間往來。獅子可能在實物東來之前,其“狻麑(猊)”之稱已經自印度口口相傳進入中國,而其最大可能的媒介正是印度商人。也因此,當年郭璞的注釋實非空穴來風。
至此,我不由感慨賞鑒老窯瓷器的趣味恰如品上一爐幽香,漸臻佳境直至物我兩悅。
是以為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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