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卉 劉培
摘要:建安西域題材的文學書寫呈現(xiàn)出一定的特殊性,其中以同題共作《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表現(xiàn)尤甚。根據(jù)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作為香料類、玉器類代表的特殊政治意涵,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鄴下文人集團在西域題材書寫中的政治外交信息。對建安同題《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的時代特殊性、地域特殊性、主體特殊性、題材特殊性的多方位考察,有助于幫助我們了解魏晉時期中原與西域的文化交流狀況。
關(guān)鍵詞:建安;同題賦;西域;政治;外交
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中國賦學編年史”(17ZDA240)
中圖分類號:I206.5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3-854X(2022)05-0093-11
建安同題西域物象賦在香料和器物題材上具有獨特性,特別是同題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相比于同時期傳入的石榴、葡萄、鸚鵡等其他種類的西域物象成為同題賦作主題并在后世還有“回響”,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的同題賦作成為“絕唱”①,同題《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也是建安時期曹魏集團的獨特文學現(xiàn)象②,對此,歷來學界都是從文學性角度給予回答,將此統(tǒng)一于建安詠物賦的繁榮,歸因于鄴下文人集團的集體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的興盛,卻很難解釋此時期西域物象成為賦的主題,且只在此時期和此時期的曹魏政權(quán)中出現(xiàn)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這種“曇花一現(xiàn)”的特定群體現(xiàn)象。
一、同題西域賦的政治隱喻
《孔子家語·哀公問政》云:“柔遠人則四方歸之,懷諸侯則天下畏之;……送往迎來,嘉善而矜不能,所以綏遠人也;斷絕世,舉廢邦,治亂持危,朝聘以時,厚往而薄來,所以懷諸侯也?!雹?從孔子的治國九經(jīng)也可以看出,外交是內(nèi)政的延伸,朝貢體系的理論基礎(chǔ)就是王道與德治的修為。而朝貢體系的意識形態(tài),也是儒家的王道思想、天下觀和華夷秩序。建安同題西域賦的題材有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這三種西域物象就是朝貢體系的產(chǎn)物,在具體的描寫與敘述中可以窺見時人對西域的態(tài)度和統(tǒng)治者的政治導向。
(一)《迷迭賦》中的華夏中心觀
今存“迷迭”文學作品僅曹丕、曹植、王粲、應玚、陳琳的同題共作《迷迭賦》。《廣志》曰:“迷迭出西域。”④ “佩之香侵入肌體,聞者迷戀不能去,故曰迷迭香。”⑤ 曹丕《迷迭賦》序文說:“余種迷迭于中庭,嘉其揚條吐香,馥有令芳,乃為之賦……”⑥ 迷迭香此時已經(jīng)被人工種植在庭院中供人欣賞。將迷迭擬人化的“薄六夷之穢俗兮,越萬里而來征”,不遠萬里來到中原,接受底蘊深厚的華夏文明洗禮的迷迭似獲新生,體現(xiàn)華夏中心觀念。當時的中原人士還是以華夏正統(tǒng)觀念將西域部落看作征服的對象,對從西域傳入的奇花異卉,也寫出佳卉來朝,接受華夏文明洗禮的過程,凸顯出先進者的盲目優(yōu)越感。從“承靈露以潤根兮,嘉日月而敷榮”的描寫看,并不是單純從外部形態(tài)上對迷迭著力鋪敘,而是挖掘迷迭超凡脫俗的神韻美,表現(xiàn)出對西域傳入的迷迭香物象的欣賞態(tài)度和藝術(shù)性的描繪方式。
王粲的同題賦《迷迭賦》與曹丕一樣,以“惟遐方之珍草兮,產(chǎn)昆侖之極幽。受中和之正氣兮,承陰陽之靈休”⑦ 敘述迷迭是承中和正氣和陰陽靈氣所生的珍奇之草,將迷迭描繪成超凡脫俗的靈卉。在提及迷迭的來歷時,王粲和曹丕一樣,顯示出中原文明的優(yōu)越感:“揚豐馨于西裔兮,布和種于中州。去原野之側(cè)陋兮,植高宇之外庭?!泵缘纳L范圍和適應能力很強,不僅可以在西域的自然環(huán)境中生長豐茂,在傳入中原以后,還可以被人工種植在庭院中,不受影響地生長。本來一種植物的野生和家養(yǎng)都是各具特色的,而王粲卻將“揚豐馨于西裔”的迷迭看作是“側(cè)陋”的,認為在原野中生長的迷迭是對她自身美麗與靈秀條件的浪費,將“西裔”和“原野”看作是偏僻且陋俗的環(huán)境。相反,王粲贊美被種植在“高宇”中的迷迭,認為只有在這樣高雅的環(huán)境中,迷迭才能展示出她“萋萋之茂葉”“苒苒之柔莖”。這里透露出的對西域的態(tài)度和曹丕是一致的,可以窺見當時士人們的華夏中心觀念。在曹丕和王粲的同題賦作《迷迭賦》中,都共同流露出華夏中心觀念,鑒于他們在當時文壇和政界的地位,以及賦文體作為正式宣傳工具的文體地位,他們對建安時期的異域觀產(chǎn)生主導影響。以迷迭香這一西域物象為載體,通過文學書寫,將中原中心主義滲透其中,以潤物無聲的方式給讀者以引導。文學性書寫一定程度上消解了“華夷之辨”⑧ 的矛盾沖突性,以相對溫婉調(diào)和的方式達到觀念上的引領(lǐng)目的。
(二)《車渠椀賦》中的中原文明底蘊
“車渠”是來自西域的玉石⑨,即曹丕賦序所言“車渠,玉屬也。多纖理縟文,生于西國,其俗寶之”。今存“車渠”文學作品,僅四篇,即曹丕、王粲、應玚、曹植同題共作《車渠椀賦》(“椀”也作“碗”)?!败嚽奔o事僅《古今注》:“魏武帝以……車渠石為酒碗?!雹?《三國志·武帝紀》云:“東漢建安二十年夏四月,公自陳倉以出散關(guān),至河池。氐王竇茂聚萬余人,恃險不服。五月,公攻屠之?!眥11} 武帝于建安二十年平定涼州,西域諸國饋送,鄴下文人作《車渠椀賦》在建安二十一年?!度龂尽の簳|夷傳》:“魏興,西域雖不能盡至,其大國龜茲、于寘、康居、烏孫、疏勒、月氏、鄯善、車師之屬,無歲不奉朝貢,略如漢氏故事?!眥12} 車渠原料來自西域,加工、制作于中原。
王粲《車渠椀賦》首句“侍君子之宴坐,覽車渠之妙珍”{13},點出車渠異域奇珍的身份。車渠之所以在輸入中原后獲得認可,是“挺英才于山岳,含陰陽之淑真”。作為玉屬的車渠,不論內(nèi)質(zhì)還是外表,都符合中原人心中的“陰陽”觀念{14}。陰陽“與‘日’有密切關(guān)系,元一是有無日光的兩種天氣?!卑祟惛泄俚摹袄錈帷眱煞N體驗,進而將自然與人事聯(lián)系起來,形成陰陽學說。陰陽學說很早就存在,但正式形成于戰(zhàn)國時期,盛行于漢代,其核心是“天人感應”,使自然與政治的聯(lián)系成為可能。陰陽是創(chuàng)生萬物的基本元素,是萬物生長的保證?!睹姟方忉尅缎⊙拧o羊》:“陰陽和則魚眾多?!眥15} 解釋《大雅·旱麓》:“言陰陽和,山藪殖,君子得以干祿樂易”{16},“光清朗以內(nèi)曜,澤溫潤而外津”{17}。車渠椀散發(fā)出溫潤的光澤,正如君子一樣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溫潤的氣質(zhì)。這里明顯是將車渠椀擬人化了,將其看作君子,“體貞剛而不撓,理修達而有文”,象征著君子外柔內(nèi)剛之品性。最后作者還以“玄黃”“乾坤”“五德”觀的評價標準進一步肯定車渠椀是“超眾寶而絕倫”。魏之得以戰(zhàn)勝蜀吳,在文人看來,是因為有德。左思《三都賦》作為模擬《二都賦》《二京賦》的京都大賦,以頌揚當朝之德治為主旨。三國終歸晉,頌魏即為頌晉{18}。在讖緯思想指導下,“祥瑞”是顯示魏“有德”的重要證據(jù):“德連木理,仁挺芝草。皓獸為之育藪,丹魚為之生沼。”{19} 據(jù)李善注:“延康元年,木連理,芝草生于樂平郡。黃初元年十一月,黃龍高四五丈,出云中,張口正赤……瑞石靈圖出于張掖之柳谷,始見于建安,形成于黃初,文備于太和……黃初二年,醴泉出河內(nèi)郡,玉璧一枚?!眥20} 祥瑞在讖緯中多次出現(xiàn):“德至于草木,則木連理”(《孝經(jīng)援神契》);“德至鳥獸,則鳳凰翔,麒麟臻,白虎見”{21} (《孝經(jīng)援神契》)。從王粲的這一系列對車渠椀的夸贊中可以看出,他評價的標準并不是車渠椀的外形之驚艷奇異,事實上全文沒有一句話是對車渠椀外形的正面直接描述,但處處洋溢著贊美之情,是因為作者的評價標準是儒家的道德觀念和君子品質(zhì),加之道教的陰陽五行觀,都共同展示著中原文化的深厚底蘊和思想魅力。
應玚《車渠椀賦》開篇云:“惟茲椀之珍瑋,誕靈岳而奇生?!眥22} 車渠椀的珍貴美好,與它誕生在靈岳仙山的環(huán)境有關(guān)。生長環(huán)境對物象的文學意涵的構(gòu)成也起著重要作用,如蘭因生于幽谷而芳。車渠椀有著不同俗物的生成條件:“扇不周之芳烈,浸瓊露以潤形。蔭碧條以納曜,噏朝霞而發(fā)榮?!毕鄠鞑恢苌绞侨私缥ㄒ荒軌虻竭_天界的路徑,在昆侖山西北。這就給這種異域物品的誕生增添了神話和傳奇的色彩?!胺剂摇薄碍偮丁睂λ误w的生成,自然起了極重要作用?!笆a碧條以納曜,噏朝霞而發(fā)榮?!彼€蔭蔽著碧樹枝條,吸吮著朝陽霞光,可見車渠椀是飽含著天地自然的淑美純真,因而才顯示出高潔不凡之質(zhì)。下面則具體描寫車渠椀的美麗,“紛玄黃以肜裔,曄豹變而龍華”,車渠椀的顏色及美麗的花紋是黑黃二色和深曲紋理。“豹變”“龍華”極狀車渠椀花紋之美,像豹子花紋那樣美麗,像龍那樣光華。“玄黃”二色是帝王專屬,“龍”更是帝王象征,可見車渠椀天生就應該是只有帝王才配享用的尊貴之物,從異域進貢而來是順應天命,異域歸順于中原政權(quán)是符合天意民心的,所以表面上是贊美車渠椀的“異美”,實際上在具體描寫的遣詞用字中都滲透著中原文化的優(yōu)越性和征服天下的大一統(tǒng)觀念。
曹植《車渠椀賦》大約寫于建安二十一年。建安二十年,曹操攻屠河池,平定涼州,西域各國進獻珠寶,車渠椀即于此時送至鄴都。賦中極力鋪寫它的珍奇華美,使我們?nèi)缤蒙砥鋫?cè),領(lǐng)略了天下奇寶的神彩,并從側(cè)面了解到曹操當年征伐四方、聲威遠播的歷史功業(yè)?!拔┧箺抵跊鲲L之浚湄”{23} 寫車渠貝石的神奇和精美。西土之寶,中原罕見?!半[神璞于西野,彌百葉而莫希?!彪[生于西方的闊野中,成為百世而難見的珍寶。這樣瑰奇的稀世珍寶,誰堪享用呢?“于時乃有篤厚神后,廣被仁聲。夷慕義而重使,獻茲寶于斯庭?!薄吧耔薄北憩F(xiàn)出作者對其父的尊崇,對曹氏功業(yè)的盛贊。車渠貝石被雕琢成器之后更加華彩紛呈?!懊斨山?,窮妍麗之殊形。華色粲爛,文若點成?!苯?jīng)過中原能工巧匠之手的改造,車渠就像獲得重生一樣,賦予它最美好的特殊式樣,比當初在西域的樣子更加光華燦爛??梢娭性幕强梢詾楫愑蛑镌錾?,暗示異域之人應該誠心歸順中原政權(quán),虛心接受中原文化的洗禮。車渠經(jīng)過改造之后“青黃黼黻之煌煌”,“視百步之外,見秋毫之末”,成為華彩四溢的車渠椀。天下的眾多寶物,都不能像它這樣獨顯神異!對車渠椀的贊嘆,就是對中原文明的贊嘆。
(三)《瑪瑙勒賦》中的自然天德觀
《魏略》云:“大秦國多馬腦?!眥24} 關(guān)于瑪瑙勒的文學作品,僅存曹丕、陳琳、王粲同題共作《瑪瑙勒賦》,還有一篇是陳江總的《瑪瑙碗賦》?!缎绿茣の饔騻鳌吩疲骸胺魅H,古大秦也……土多碼碯?!?{25} 《周禮》中記錄了六種被稱為“瑞”的玉器:玉琮、玉璧、玉璜、玉圭、玉璋、玉琥。漢代玉器對道德觀念有規(guī)范作用:通過隱喻和文學詩意的想象,完成對中國傳統(tǒng)道德情操的物化。玉的溫潤純凈,昭示著超凡脫俗的美好品性。
曹丕以瑪瑙勒為命題,命令同題賦作的行為背后,除了模仿其父的車渠椀賦的同題賦詠以外,也暗涌著他顯示正統(tǒng)性和宣揚主導性的野心。他一再強調(diào)的是這種改造是順應自然、順應物的天性的,“追形逐好,從宜所便”,“沉光內(nèi)照,浮景外鮮,繁文縟藻,交采接連?!眥26} 一再將自己對寶物的占有美化為順天應德的展現(xiàn)自然之美的行為,暗示曹氏政權(quán)的順乎自然、得于民心。但是如果只是從外形上將瑪瑙美化,還不足以顯示華夏文明的優(yōu)越性,所以曹丕在賦的正文中進一步將瑪瑙勒擬人化,挖掘其君子意蘊,“稟金德之靈”“信君子之所服爾”表現(xiàn)自己對君子之德的追求,以道德上的推崇掩蓋政治目的。曹丕的這一道德引導,主導了這次同題競作《瑪瑙勒賦》的思想傾向。
陳琳的《瑪瑙勒賦》雖為殘篇,但是從序文中也驗證了這次同題賦作的起因,并能夠確定此次賦作的時間是建安十六年以后,此時曹丕已任五官中郎將,所以陳琳在序文中稱曹丕為“五官將”。陳琳此賦的正文只留下殘句,卻依然能夠看出他的主題思想。他試圖以明贊瑪瑙勒的華彩艷美的方式,暗譽曹丕的君子品德,以呼應曹丕在賦文中引導的君子之思。
王粲在此同題賦中充分展現(xiàn)出烘云托月的表達才能,他以精巧的結(jié)構(gòu),使詠物與譽人渾然一體,不露痕跡。他是以層層剝筍的形式一步步推引出全文的主角,在“游大國以廣觀兮,覽希世之偉寶”{27} 的烘托中,展現(xiàn)出對魏國廣闊地域的贊美和對魏王曹操創(chuàng)造出的稀世功業(yè)的崇敬。正是因為擁有廣大的國土和雄厚的國力,才有能力讓西域國家進獻寶物?!翱偙姴亩n美兮,信莫臧于瑪瑙”說明瑪瑙就是所有進獻的貢品中最名貴的一個,表面上極力烘托瑪瑙的名貴和稀有,實際上表現(xiàn)曹魏對西域各國的征服和統(tǒng)治。
這一時期對西域?qū)毼锏拿鑼懸呀?jīng)不是漢大賦中的名詞羅列,而是將西域物象作為文學作品的主題,加以細致深入的刻畫,使西域物象真正進入文學書寫階段?!氨晃牟芍A飾,雜朱綠與蒼皂”{28},從紋理、圖案、色彩各方面,對瑪瑙的華美珍貴,加以細致刻畫,表現(xiàn)瑪瑙是集聚天地之靈氣而成的稀世珍寶?,旇Ю帐乾旇г趥魅胫性蟾鶕?jù)實際用途和審美需要加工改造的物品。曹丕選擇良工巧匠順應瑪瑙的紋理,在不傷害其自然美的基礎(chǔ)上增添其形式之美與現(xiàn)實功用,這種改造顯示出“厥容應規(guī),厥性順德”的君子之德。王粲對曹丕順應瑪瑙自然特征而進行的錦上添花的改造大加贊賞,暗示只有曹丕這樣具有君子美德的統(tǒng)治者才有可能將寶物的美充分展現(xiàn)出來,證明曹氏統(tǒng)治是順應天意、合乎民心的?!榜R錄驥”這樣的良馬自然應該配飾瑪瑙勒這樣的華貴之物才能彰顯其雄武高貴,這契合自古以來英雄、寶馬、美物的審美觀念,進一步暗示曹魏統(tǒng)治者的德行順應自然天德,應當統(tǒng)治天下的政治合理性。
瑪瑙、車渠都是珍貴的玉,玉在中國人心中有著特殊的地位,從周代開始就被視為祥瑞之物和溝通神靈的宗教器物。古人將玉的“溫潤”與君子“溫柔敦厚”的品格相聯(lián)結(jié),賦予玉特殊的文化意涵,對玉的崇拜是極富中國特色的文化現(xiàn)象,《詩經(jīng)》中就已經(jīng)有關(guān)于玉的描寫且數(shù)量不少。中國古代將王道政治的基礎(chǔ)建構(gòu)在宗法倫理上,并對統(tǒng)治者提出“德”的要求。在《左傳·僖公七年》中記載了管仲對春秋時期的“會盟”這一外交形式的看法:“且夫合諸侯,以崇德也,會而列奸,何以示后嗣?”{29} 指出外交活動中對德行的尊崇,可見“德”是春秋時期國際外交盟約的精神內(nèi)核。曹魏挾天子以令諸侯,劉蜀以劉氏正宗自居,孫吳強調(diào)手中傳國玉璽的正統(tǒng)意義,他們都沒有忽略王道政治對統(tǒng)治者的“德”的要求。他們都試圖樹立統(tǒng)治者的政治素質(zhì)和道德修養(yǎng),相比于蜀吳兩國偏實用主義的政治軍事統(tǒng)治,曹魏在軍事實力的保證下,對儒家思想道德以同題共作西域物象賦的文學宣揚更顯政治遠見。
二、西域題材的政治導向
建安以后,迷迭賦、瑪瑙勒賦和車渠椀賦不再出現(xiàn)同題作品,魏晉西域題材書寫的物象流變,體現(xiàn)出文學創(chuàng)作主體的特殊導向性,并帶來西域創(chuàng)作主題的變遷,這一變遷也是由政治引導的,西域題材文學書寫由貴族化向平民化的轉(zhuǎn)變是政治軍事局勢的反映,并反過來引導政治民族觀念。
(一)建安西域題材的政治導向
建安是辭賦發(fā)展史上的過渡時期,與漢賦相比,體現(xiàn)出政治情結(jié)和作家社會責任感的淡化,以及賦的獨立審美價值的彰顯。當時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對文人實現(xiàn)政治理想造成強烈阻礙,加上當時文人政治才能的有限,建安賦在追求藝術(shù)價值的過程中逐漸使賦脫離完全政治化的枷鎖,開始成為探索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獨立文學形式,但在主旨上并沒有脫離政治目的,只是說教的色彩淡化。詠物、宴飲等娛樂審美主題賦作大量出現(xiàn),并發(fā)展為建安文學創(chuàng)作主流題材。鄴下文人集團的文學活動形成相當?shù)囊?guī)模,其間多有賦作,僅從建安時期的大量同題賦作就可以了解當時文會的盛況。{30} 詠物小賦是三國時期開始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的賦作形式,異域題材賦如《迷迭賦》《車渠碗賦》都是曹魏文人的應和之作。
從創(chuàng)作主體看,魏晉同題迷迭賦、車渠椀賦、瑪瑙勒賦集中于鄴下文人集團,魏晉時期相繼出現(xiàn)的文人集團在建安鄴下文人集團之后還有正始名士、竹林七賢、二十四友,但再無同題迷迭賦、車渠椀賦、瑪瑙勒賦作現(xiàn)象,說明魏晉異域題材書寫在受到書寫客體的物象特征影響而產(chǎn)生自然淘汰之外,更被創(chuàng)作主體的創(chuàng)作背景和思想理路引導,呈現(xiàn)出豐富的主題內(nèi)涵。
魏明帝曹睿強調(diào)尊儒貴學為王教之本,大辦“浮華”案{31},引起另一場文化沖突,形成崇尚清談風氣。清談的目的是探討天人之際的玄理,這一時期文學追求“窮理致之玄微,極思辨之精妙”{32},所以對具體物象的關(guān)注度不夠。加上這一時期抒情性更強的五言詩盛行,使正始名士沒有留下同題異域物象賦作。阮籍、嵇康為代表的竹林七賢取代何晏、王弼為代表的玄學名士,“竹林之游”的思想動機是逃避現(xiàn)實和批評現(xiàn)實。他們崇尚老莊,而且延續(xù)時間不長;七賢在思想行事上也不一致,所以也沒有出現(xiàn)建安那樣的同題賦詠盛況?!岸挠选笔且栏接谕馄葙Z謐而形成的文人集團,存在時間也短暫,崇尚虛無主義、享樂主義,追逐榮華。石崇、潘岳拜路塵,是西晉文人人格墮落的典型。之后還出現(xiàn)了東晉謝氏家族文學集團、劉宋臨川王文學集團、齊代“竟陵八友”、昭明太子為首的文學集團等,以及不算正式的文學集會,如西晉的金谷園聚會、東晉的蘭亭聚會。同題共作賦多是在這樣的活動中產(chǎn)生的,但是都不再有同題迷迭賦、車渠椀賦、瑪瑙勒賦創(chuàng)作,這與文人思想的轉(zhuǎn)變有關(guān)。
曹魏文學活動的主體并不是專供君王游娛之樂,而是以“文事”見長,擁有正式的政治職事。也就是說,文人的身份得到相對尊重,文人的騁才兼有“文事”目的。文學活動的主體還包括統(tǒng)治階層的王室成員,在相互唱和中形成較為融洽的君臣關(guān)系。例如,應玚在歸曹之后的同題賦中充滿對曹魏政權(quán)的感激之情。少年相對穩(wěn)定的生活環(huán)境、青年顛沛流離的生活際遇、中年仕途失意的慘淡經(jīng)營,使得應玚的文學創(chuàng)作具有不同于建安文風的平和之氣。曹丕《典論·論文》評價:“應玚和而不壯,劉楨壯而不密?!眥33} 曹操頒布《求賢令》延攬庶族,但是需要注意的是,他在頒布此政令之前就已經(jīng)在智囊團中集聚了荀彧、崔琰、毛珓等典型的儒學之士,并且他們還在源源不斷地向曹操推薦儒家士子。曹操頒布《求賢令》是想給那些沒有選舉機會的庶士一些機會。身為一名成功的政治家,曹操懂得拉攏一切可以拉攏的力量,并使他們在互相競爭中實現(xiàn)內(nèi)部瓦解。建安元年對曹氏集團來說是一個轉(zhuǎn)關(guān),特別是政治上獲得“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正統(tǒng)地位之后,曹氏以朝廷之名征召名士。例如建安十三年,王粲被賜爵關(guān)內(nèi)侯,后遷軍謀祭酒。{34} 建安十年,陳琳歸曹操,為司空軍謀祭酒,徙門下督。隨后,阮瑨、應玚、劉楨也先后被征入。不同于以往帝王的“倡優(yōu)畜之”,曹操將匯聚來的文士作為爭霸大業(yè)的政治力量。
因此,相對于班張左京都賦的深刻政治內(nèi)涵,建安同題迷迭賦、車渠椀賦、瑪瑙勒賦在文學性和創(chuàng)建性上雖不及宏篇巨制的京都賦,且往往被視為純文學作品,但是滲透出一定的政治文化信息,而隱藏在其中的幽微的政治信息,可能比鼓吹政治思想的京都大賦要更加真實可信。
(二)建安西域物象賦的貴族化書寫
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題材只在建安同題賦中出現(xiàn)是一個奇特的現(xiàn)象。當時傳入的西域物象也有其他種類出現(xiàn)在同題詠物賦的主題中,如動物類的孔雀、鸚鵡等,植物類的石榴、葡萄等,但是僅有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是只在建安同題詠物賦中出現(xiàn)的題材。
迷迭香、車渠椀、瑪瑙勒題材的集中書寫,顯示出魏晉異域香料、珍寶、器皿題材書寫的貴族化趨向。迷迭香從西域傳入中原后迅速成為上層社會流行的香料,并引起賦家的關(guān)注,不惜以專篇獨立描繪之。“迷迭香葉帶有茶香,味辛辣、微苦,常被使用在烹飪上,也可用來泡花草茶喝,在西餐中迷迭香是經(jīng)常使用的香料。”{35} 迷迭香書寫體現(xiàn)了魏晉對秦漢佩香之風的延續(xù)。作為貴族身份的標志,香料起初是貴族階層的特權(quán),東晉葛洪《肘后備急方》記載:“六味薰衣香方?!眥36} 記載了香料只有在緊急時刻才可使用的藥用價值。但是魏晉更多的記載還是關(guān)于香料與貴族生活的密切聯(lián)系?!额伿霞矣枴酚涊d:“梁朝全盛之時,貴族子弟……無不薰衣剃面,傅粉施朱……”{37} 《晉書·謝玄傳》:“玄少好佩紫羅香囊?!眥38} 一直到隋唐宋時期,西域與中原的民間貿(mào)易往來頻繁,香料才逐漸易得??梢院敛槐苤M地說,香滿足了貴族階層對精神和肉體滿足的雙重追求,并使最形而下的食色,也充滿溫馨浪漫的色彩。
魏晉時期在追求快意人生的同時,開始追求飲食器皿上的奢華與精致{39}。首先是器皿的材質(zhì)追求,在主要的青銅材質(zhì)以外,還有金、玉、瑪瑙、象牙、瓷器等材質(zhì)。來自異域的珍奇器皿,激發(fā)文人強烈的創(chuàng)作熱情。琉璃材質(zhì)的酒器就在潘尼的《琉璃碗賦》、傅咸的《污卮賦》、潘尼的《玳瑁碗賦》、江總的《馬腦碗賦》等作中反復書寫。對酒器的形制也出現(xiàn)新的美學追求,如鸚鵡杯、鳳凰樽。梁元帝蕭繹的《和劉尚書兼明堂齋宮詩》云:“香浮郁金酒,煙燒鳳凰樽?!眥40} 這些造型美觀、裝飾精致的酒器,出現(xiàn)在世家大族的宴飲聚會上,在助飲、增趣的同時,也誘發(fā)很多的文學靈感。詠瑪瑙勒之作,漢賦未見,魏賦三篇,晉賦一篇。南北朝時期,“瑪瑙勒”零星見于詩及樂府中,至隋唐而絕。將瑪瑙勒與君子聯(lián)系,不是曹丕首創(chuàng),《瑪瑙勒賦》云:“嘉鏤錫之盛美,感戎馬之首飾。圓茲物之攸宜,信君子之所服。”{41} 后來這一意象也有所發(fā)展,體現(xiàn)在詩歌中,如吳均《贈任黃門詩二首·其二》:“紛吾少馳騁,自來乏名德。白玉鏤衢鞍,黃金瑪瑙勒?!眥42} 邢子才《冬日詩》:“朝驅(qū)馬腦勒,夕銜熊耳杯?!眥43} 張率《相逢行》:“金鞍馬腦勒,聚觀路傍兒?!眥44} 張正見《劉生》:“塵飛馬腦勒,酒映硨磲杯?!眥45} 王沈《馬腦勒賦》,承魏曹丕、陳琳、王粲所作之《瑪瑙勒賦》。王沈由魏入晉,所以文章習氣與西晉諸人不同。魏帝曹髦多次請王沈至東堂論學,稱他為文籍先生。魏帝本人也是三曹文學的追隨者。如模擬曹丕《玉珘賦》所作《馬腦勒賦》,魏帝所作《車渠觶賦》,還模擬《洛神賦》“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二賦所詠,是貴族文學喜詠座上珍寶玉器的遺留。與西晉多好詠尋常之物以比德不同。玉禮器源自史前時代的武器和狩獵的實用工具,史前時代文化已經(jīng)將玉器作為珍藏的貴重物品。這些武器和狩獵工具在人類文明的演進中漸漸抽象化,具有了表征和象征權(quán)威的作用。
(三)西域題材的豐富性與日?;?/p>
與《迷迭賦》《車渠椀賦》《瑪瑙勒賦》存且僅存于三國時期的魏國不同,《鸚鵡賦》《石榴賦》《蒲萄賦》等異域題材賦的朝代分布廣泛,并且數(shù)量更多。鸚鵡屬于奇禽類,康泰《吳時外國傳》云:“扶南東有漲海,海中有洲,出五色鸚鵡?!眥46} 鸚鵡在賦作中有較強的生命力,主要得益于其觀賞性、趣味性和普適性。建安時期出現(xiàn)《鸚鵡賦》,王粲《鸚鵡賦》說:“步籠阿以踟躕,叩眾目之稀稠?!眥47} 被飼養(yǎng)在籠中的動物與大自然中的相比,雖然看起來生活優(yōu)渥,但畢竟還是失去了自由,所以常引起作家的悲憫,就像悲憫文人的處境一樣,思想性的提高體現(xiàn)出異域題材書寫的深化。兩晉時期出現(xiàn)傅玄、傅咸、成公綏、左芬、盧諶、桓玄等人的同題賦詠鸚鵡賦,南朝時期也出現(xiàn)顏延之、謝莊、蕭統(tǒng)的同題鸚鵡賦。石榴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從安息帶回的,《齊民要術(shù)》引張華《博物志》曰:“張騫使西域還,得安石榴、胡桃、蒲桃?!眥48} 漢代李尤《德陽殿賦》中有:“蒲萄安石,蔓延蒙籠,橘柚含桃,甘果成叢?!眥49} 魏晉同名《安石榴賦》就有十篇。石榴最引人注目的是紅碩的果實,應貞視其為珍珠:“朱實星懸,膚拆理阻,爛若珠駢?!眥50} 石榴晶瑩剔透的果粒也令人陶醉,張協(xié)詳盡描寫石榴籽“素粒紅液,金房緗隔,內(nèi)憐幽以含紫,外滴瀝以霞赤,柔膚冰潔,凝光玉瑩”{51}。詩歌方面,有張載的《石榴》:“太谷石榴,木滋之最。膚如凝脂,汁如清瀨?!眥52} 南朝梁元帝蕭繹《詠石榴詩》:“涂林未應發(fā),春暮轉(zhuǎn)相催。燃燈凝夜火,連珠勝早梅?!眥53} 由鮮艷的石榴花演變而來的石榴裙,是詩歌中美女的代名詞,如梁何思澄《南苑逢美人》:“媚眼隨羞合,丹唇逐笑分。風卷蒲桃?guī)В照帐袢??!眥54} 梁元帝《烏棲曲》:“交龍成錦斗鳳紋,芙蓉為帶石榴裙。”{55} 石榴之所以引起如此多的關(guān)注,主要得益于由異域引進且適宜種植于宮苑。葡萄則有“征服西域”的政治象征意義?!妒酚洝ご笸鹆袀鳌分袧h武帝征服西域收獲葡萄的典故被后世頻頻使用,天馬、葡萄、苜蓿三者作為典故常搭配出現(xiàn),都是漢武帝征服西域獲得的標志性戰(zhàn)利品。葡萄意象常被用于贈別詩中,如王維《送劉司直赴安西》:“苜蓿隨天馬,葡萄逐漢臣。當令外國懼,不敢覓和親?!眥56} 一些宮殿館閣以葡萄命名,如《漢書·匈奴傳》:“元壽二年,單于來朝,上以太歲厭勝所在,舍之上林苑蒲陶宮。”{57} 梁簡文帝《明君詞》中“一去蒲萄觀,長別披香宮?!眥58} 體現(xiàn)出人們對這種西域珍果的重視。傳入中國的西域瓜果蔬菜種類甚多,之所以將葡萄作為異域風物的代表寫入文學作品,還是因為葡萄兼具食用與觀賞價值,更作為吉祥紋飾滲入人們?nèi)粘I睢?/p>
相比于石榴、葡萄在建安之后在文學作品中的頻頻亮相,同樣植物類的迷迭香猶如曇花一現(xiàn),這與迷迭香本身的貴族化氣息和觀賞價值的薄弱有關(guān)。起初是佛、道二教的盛行對漢人使用香料的習慣產(chǎn)生影響,為香料增添了神圣感和神話色彩。香與上層社會的生活有著密切關(guān)聯(lián),他們讀書焚香、入浴加香、穿衣薰香、口中含香,香儼然化身為文明的標志。中國很早就有焚香和產(chǎn)香的傳統(tǒng),但是異域名香還是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貴族化和平民化是魏晉異域題材書寫的兩種走向,諸如迷迭、瑪瑙勒、車渠椀代表著異域題材書寫的貴族化的道路,而石榴、鸚鵡等則逐漸進入尋常百姓家,并逐漸形成平民化的書寫模式。
三、西域物象賦的政治環(huán)境
賦體文學在產(chǎn)生之初就與大漢皇朝的政治文化聯(lián)系密切,幾乎是漢朝統(tǒng)治者頌揚功德的御用文體,而賦的創(chuàng)作者也多是皇家御用文人。由于身份的限制,即使是對封建社會的黑暗面有所揭露,也多是帶著諫議的謙卑態(tài)度,所以賦在產(chǎn)生之初就帶著“政教合一”的強烈政治目的?!拔镆再x顯,事以頌宣”{59},西域諸國進獻的珍奇異物激發(fā)漢賦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漢賦大家司馬相如、揚雄、班固、張衡的游獵賦和京都賦中都有西域奇物的身影?!渡狭仲x》《長楊賦》《西都賦》《東京賦》都以恢宏的筆墨鋪陳物產(chǎn)的豐饒及來源的廣泛,襯托漢帝國對天下廣域的掌控。在接受西域之物的過程中,漢人對西域的態(tài)度和認識也逐漸發(fā)生改變。
漢賦中的西域物象書寫表現(xiàn)出漢人對西域文化從抗拒到認可,并最終改造同化為我所用的過程。漢賦中的西域物象書寫反映了漢人對異域文化復雜的接受態(tài)度:一方面是對異域之物的好奇心,并試圖認可和接納,使其融入原本的文化體系中;另一方面是華夏中心觀念下的貶斥心態(tài)。建安是辭賦發(fā)展史上的特色時期之一。詠物小賦是三國時期開始大規(guī)模創(chuàng)作的賦作形式。在賦體文學史上的普遍認識是,處于過渡時期的建安賦,與漢賦相比,體現(xiàn)出政治情結(jié)和作家社會責任感的淡化,以及賦的獨立審美價值的彰顯。這一結(jié)論的得出主要基于當時動蕩的社會環(huán)境強烈阻礙了文人實現(xiàn)政治理想,加上當時文人普遍政治才能的有限,建安賦在追求藝術(shù)價值的過程中逐漸使賦脫離完全政治化的枷鎖,開始成為探索自身發(fā)展規(guī)律的獨立文學形式。
(一)西域題材入賦的政治環(huán)境
從有關(guān)西域的文獻記載和對“西域”的定義中大致可以勾勒出西域與中原的外交關(guān)系。近代史上所講的西域都只是一種狹義上的概念定義。中原與西域的交往最早就是通過戰(zhàn)爭開始的。漢武帝時期與匈奴的戰(zhàn)爭和軍事勝利,為西域與中原的貿(mào)易往來和經(jīng)濟交流掃清了障礙,并使周邊的樓蘭、大宛、姑師紛紛歸順和朝貢進獻,這使得西域的概念從狹義拓展到廣義。物產(chǎn)方面,西域多產(chǎn)玉石、良馬,種植葡萄、苜蓿,如“馬汗血,其先天馬子也。”{60} 西漢的宮殿苑囿賦中也出現(xiàn)一系列西域物象,主要是以鋪陳的方式表現(xiàn)帝王苑囿的“博”與“大”,例如薔薇、葡萄、柰早在西漢初年就在長安引種了,司馬相如的《子虛賦》《上林賦》中都有提及。柰又名頻婆,就是今天的蘋果,分赤、白、青三色,是一種兼具觀賞性和實用性的果樹。《三輔黃圖·苑囿》記載:“(漢武)帝初修上林苑,群臣遠方,各獻名果異卉三千余種植其中?!眥61} 《西京雜記》記載上林苑的珍果異卉:“紫柰,別有素柰、朱柰……上林苑紫柰,大如升,核紫,花青?!眥62} 辭賦走向朝廷,漢天子的威風和排場成為漢賦中心題材,標志著與空前強大的漢帝國相適應的漢代騁辭大賦的基本體制和風格的確立。在漢大賦中常見西域物象的身影,但大多以羅列的方式,彰顯西域進貢物之豐富與奇特,歌頌引入西域各國來朝的大漢聲威。延至東漢,還可以見到少量對西域題材的文學書寫。
魏晉是賦作興盛的時代{63},漢代以騁辭大賦潤色鴻業(yè)的文學習慣無疑培養(yǎng)了一代人對“賦”高看的心態(tài),并延續(xù)到西晉,《晉書·左芬傳》記載:“帝重芬詞藻,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以是屢獲恩賜焉?!眥64}與南朝受詔作“詩”而很少作“賦”的情況明顯不同。時人對左思《三都賦》的熱衷達到“豪貴之家競相傳寫,洛陽為之紙貴”{65}的程度,都體現(xiàn)出“賦”的文學中心地位。而“每有方物異寶,必詔為賦頌”也說明當時賦的主題已經(jīng)從漢代大賦轉(zhuǎn)向遠方異物,這一轉(zhuǎn)變從建安時期出現(xiàn)同題共作迷迭賦、瑪瑙勒賦、車渠椀賦就已開始。同題共作賦作為“一種集體性的創(chuàng)作活動”{66},是建安鄴下文人集團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要內(nèi)容。曹魏時同題作賦開始興盛,對后世科舉試賦產(chǎn)生重要影響,因此,對建安同題賦的多角度解讀是必要的。
建安時期,賦題中出現(xiàn)來自西域的諸多物象,曹丕《孔雀尾》提到:“前于闐王山習所上孔雀尾萬枝”{67},北齊《魏書·西域傳》:“龜茲……土多孔雀,群飛山谷間?!眥68} 于闐即今新疆和田一帶?!段褐尽跬桴r卑東夷傳》注引《魏略·西戎傳》:“大秦多金、銀、銅……迷迭、兜納、白附子、薰陸、郁金、蕓膠、薰草木十二種香?!眥69} 可見西域與中原地區(qū)的往來之密切和影響力的增長。詠物類別分為動物、植物、器物三類,動物中的鸚鵡;植物中的迷迭香、郁金香;器物中的瑪瑙勒、車渠椀,都顯示出異域特色。建安作家對西域物象有濃厚興趣,在眾多的西域題材同題賦作中,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并沒有像石榴、葡萄、鸚鵡等其他西域題材一樣被后世繼寫。西域傳入的物象成為賦作主題,從書寫方式到主題內(nèi)容都滲透著中原文化與異域文化交流融合的痕跡,并反映出當時的政治外交情況。
(二)西域物象書寫的軍事環(huán)境
東漢建立后相當長的時期,朝廷都對西域諸國采取消極政策。光武帝天下初定之時無暇經(jīng)營西域,拒絕了建武十四年和建武二十一年兩次的莎車王與鄯善王的遣使進貢。東漢軍隊于永平十六年進入西域,恢復了與西域的交往,但又“三通三絕”,在統(tǒng)治腐敗的東漢后期,更是發(fā)生西域各國反抗事件,以至“朝威稍損,諸國驕放,轉(zhuǎn)相陵伐”{70}。東漢中后期,面對西域各處的邊犯,漢廷采取恩信招降、以夷制夷的政策,史稱“其有不服,然后加討”{71},這些政策起到一定的成效。
東漢末期國勢已衰,無力治理西域,近百年前班超通西域的盛況已不復存在。直到曹操在公元215年統(tǒng)一北方,才恢復對西域的治理,《三國志》卷30《烏桓鮮卑東夷傳》記載:“魏興,西域雖不能盡至,其大國龜茲、于闐、康居、烏孫、疏勒、月氏、鄯善、車師之屬,無歲不奉朝貢,略如漢氏故事?!眥72} 曹魏對西域的管理制度和統(tǒng)治方法首先是設(shè)置官吏,據(jù)《三國志》記載:“黃初二年,下詔褒揚,賜恭爵關(guān)內(nèi)侯,拜西域戊己校尉,數(shù)歲征還,將授以侍臣之位,而以子就代焉?!眥73} 曹魏、西晉都延續(xù)漢代對西域的統(tǒng)治方式,冊封西域首領(lǐng),據(jù)《三國志》記載:“(車師后部)王治于賴城,魏賜其王壹多雜守魏侍中,號大都尉,受魏王印?!眥74}魏襲漢制,晉襲魏制,對西域的統(tǒng)治措施都是漢朝的延續(xù)。曹魏深陷三國之爭而無暇西顧,曹魏群臣也不支持與西域的主動交往,認為會“勞所養(yǎng)之民,資無益之事,為夷狄所笑”{75}。從治理西域的一些政策也可以看出,曹魏對西域的統(tǒng)治都稍顯乏力,不得不通過冊封授印的方式拉攏一些大國。
通過了解這一軍事外交背景可知,當時曹魏在與西域的外交中并不像西漢那樣占據(jù)絕對的不可侵犯的統(tǒng)治地位,以至于不得不通過冊封的方式承認西域諸國政權(quán)的合法地位,達到拉攏和制衡的政治目的。在這樣的外交背景下,曹魏集團依然通過文學集會和命人賦題的方式,借助文士之手宣揚西域之物,這與西漢時期中央政府對西域的絕對統(tǒng)治和西域諸國誠心進獻貢品,才使西漢賦中出現(xiàn)對帝王苑囿的西域物象羅列的自然邏輯是相反的。“語言由于其交際功能,在民族交往過程中,首當其沖地成為一個民族最為顯豁的文化特征。”{76} 可見曹魏是希望恢復西漢時期與西域外交中的威嚴統(tǒng)治的,但是在實際的外交軍事中暫時無法實現(xiàn),所以只能通過文學上的鼓吹宣傳,來達到心理安慰的效果,也以賦的宣傳效果,增強魏國軍民在對待西域問題上的信心。
(三)西域物象書寫的賦體加成
比較西漢賦與東漢賦中的西域事象,可以看出同樣的西域物象在賦中的地位卻不完全相同。西漢賦中涉及西域事象是為了凸顯天子苑囿的繁富,所以只是以羅列的方式盡可能地凸顯天子苑囿中的西域器物與動植物的奇異繁多,而并不去關(guān)心被寫入的西域物象的特征和細節(jié)。東漢賦則將西域物象作為文人關(guān)照的文學主體,不僅細致描述其來源地和物象特征,還開始發(fā)掘這些域外事象對人產(chǎn)生的心理與精神影響。在《迷迭賦》《瑪瑙勒賦》中,文人還賦予迷迭和馬瑙勒新的文化內(nèi)涵,寄托身世之感和人格理想。這種變化反映出隨著西域物象的傳入,漢民族對西域的認識也從戰(zhàn)爭與對抗轉(zhuǎn)向生活與習俗,對西域的認知更加真實和具象化。
曹氏征召名士,《文心雕龍·時序篇》描述當時盛況:“魏武以相王之尊,雅愛詩章;文帝以副君之重,妙善辭賦;陳思以公子之豪,下筆琳瑯。并體貌英俊,故俊才云蒸?!眥77} 建安同題共作賦中,除投壺賦外,曹氏父子均參與了創(chuàng)作。當時的文學活動形成相當?shù)囊?guī)模,其間多有賦作,僅從建安時期的大量同題賦作就可以了解當時文會的盛況。{78} 宣揚辭賦的鴻都門學與建安文學一脈相承。曹操是最能體現(xiàn)鴻都門學影響的建安文士,他網(wǎng)羅、結(jié)識文學人才,或為師友,或為僚佐,深得漢靈帝真?zhèn)?。曹氏父子還對鴻都門學的重要學者邯鄲淳十分敬重,《三國志·王粲傳》裴松之注引《典略》云:“淳一名竺,字子叔。博學有才章,又善《蒼》、《雅》、蟲、篆、許氏字指。初平時,從三輔客荊州。荊州內(nèi)附,太祖素聞其名,召與相見,甚敬異之?!眥79} 在現(xiàn)今可考的七位“鴻都門人”中,已知的與曹操發(fā)生關(guān)聯(lián)的有兩位,一位是梁鵠,一位是郗儉。同題賦的對象選擇的主要是即席所見的車渠碗、投壺、酒等物,與宴飲有關(guān)。建安西域題材賦是在帝王的親身參與中加以引導的。曹丕與曹植也深受曹操影響,他們將擅長辭賦尺牘、蟲鳥書篆等“小能小善”的下層文士提升到不次之位,使已經(jīng)式微的儒學經(jīng)學體系更遭雪上之霜。當立德、立功、立言的經(jīng)學傳統(tǒng)遭到統(tǒng)治者明確的排斥和摒棄,而本來居于文學末流的才華技藝得到前所未有的重視時,更多士人以迎合、獻媚的態(tài)度依附于統(tǒng)治者,使辭賦徹底成為政治宣揚的傳聲筒。
但另一方面,建安文人的功業(yè)理想受到強大的阻礙,曹氏父子將建安文人作為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功業(yè)的工具。建安文人“負氣才高,志在靖難,才疏意廣,迄無成功”{80},在理想與現(xiàn)實的沖突中,他們逐漸將理想寄托在文學作品中,并挖掘物象的人格內(nèi)蘊。鴻都門學與建安文學雖一脈相承,但曹操和漢靈帝不一樣的是,他只是在文學上給予文士極高的榮譽。眾所周知,曹操頒布《求賢令》延攬庶族,而鴻都門學主要從事書法、繪畫、音樂、尺牘、辭賦等學科創(chuàng)作與研究,由出身寒微的下層學者組成,建立的初衷就與政治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鴻都門學的出現(xiàn)是對經(jīng)學取士的巨大打擊。漢靈帝以實際行動宣揚辭賦的純文學性質(zhì),在《后漢書·皇后紀》中就記載了他懷念王美人所作的《追德賦》《令儀頌》{81},他以皇帝的地位和功名利祿的誘惑,推動著賦風的轉(zhuǎn)向。漢靈帝雖然是亡國之君,但是由于其文學才能和藝術(shù)好尚,仍然被文人們看作開明英主,這是曹氏父子贊同并繼承漢靈帝好尚的政治根由。加上曹操和漢靈帝一樣遭受血統(tǒng)和家世上的質(zhì)疑,所以二人都希望通過打破現(xiàn)有的評判體系來建立對自身正統(tǒng)性樹立有利的新的評判體系。
四、西域物象賦的政治意義
世家大族往往是宴飲文學創(chuàng)作的中流砥柱,他們的參與無疑保證了宴飲文學的整體質(zhì)量及繁盛發(fā)展,也使文學體現(xiàn)出貴族理念。園林是怡情養(yǎng)志的精神家園,魏晉園林興盛,分為帝王園林和私家園林。漢魏帝王大興園林,以曹魏的銅雀臺及附屬園林西園、晉代的華林園等為代表。魏晉私家園林興盛,伴隨門閥士族的興起,為宴飲文學提供了優(yōu)美的環(huán)境{82}。門閥士族是指以家族為基礎(chǔ),在政治和經(jīng)濟上享有特權(quán)的階層。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說:“自江左以來,其文學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 唯當時之人,既出自世族,故其文學之成,必于早歲,且均文思敏速?!眥83} 故魏晉時期文壇被世家大族左右。陳寅恪《崔浩與寇謙之》說:“東漢以后學術(shù)文化,其重心不在政治中心之首都,而分散于各地之名都大邑。是以地方大族盛門乃為學術(shù)文化之所寄托……而漢族學術(shù)文化變?yōu)榈胤交凹议T化矣。故論學術(shù),只有家學可言,而學術(shù)與大族盛門常不可分離也?!眥84} 建安宴飲文學和鄴下文人集會即為明證。
建安文學中出現(xiàn)的西域物象同題賦詠現(xiàn)象,是一種地位和品質(zhì)的彰顯,與西漢大賦中不斷出現(xiàn)的對西域奇珍異寶陳列于帝王苑囿供人觀賞的書寫目的一致,這種對西域物象給予特別關(guān)注和專門賦詠的背后,是出題者希望得到絕對的身份認可的心態(tài)。曹氏父子的這種借助西漢文學中占有官方地位的賦體形式,將西域物象作為賦題,命文人集團競相賦詠,并借助這些在文壇上有一定地位的文士之手,將他們所效忠的曹氏集團的王權(quán)地位宣揚到更廣泛的社會群體中的文學手段,成就了西域物象賦的特殊意義。
(一)同題賦形式對西域書寫的意義
同題賦的文學形式對當時西域題材書寫影響深遠,對于同題應制作品,人們向來評價不高,這是由傳統(tǒng)的實用文學觀念決定的。同題賦的競相創(chuàng)作極大地激發(fā)了創(chuàng)作熱情,但不可否認的是,也產(chǎn)生嚴重的模擬傾向。章滄授在《建安諸子辭賦創(chuàng)作的重新審視》 一文中指出:“像建安諸子在同一賦題下做相同的文章,就難以創(chuàng)作出富有新意的作品來?!眥85} 但是同題賦形式也給異域題材賦帶來新的發(fā)展。同題賦需要遵循相對固定的創(chuàng)作模式,“范式的提倡與普及,具有二重性。一方面,它固然會導致諸如單一性、雷同化、程式化等諸多弊病,但另一方面,范式的提倡與普及有利于推廣藝術(shù)經(jīng)驗,繁榮藝術(shù)創(chuàng)作,形成建安文學的時代共性,所謂規(guī)模出效益也”{86}。同題西域題材賦有利于表現(xiàn)領(lǐng)域的拓展,無形中的競賽性帶來異域題材賦創(chuàng)作技藝的提高。加上鄴下文人集團所處的相對穩(wěn)定的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使文人更專注于西域題材賦作。
建安統(tǒng)治階級對文學的喜愛和提倡使辭賦成為當時文士相互切磋、提高寫作技巧的主要文體之一。魏晉異域賦在句式上追求華美,這也是賦的主要語言特色。由單句發(fā)展為駢偶化,在漢賦中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但還沒有成為賦學主流。魏晉時期文人對賦表現(xiàn)出濃厚興趣,前后有《文賦》《文心雕龍·情采》《詩品序》《金樓子·立言》對賦體文學形式進行探索,“詩賦欲麗”的文體定位使賦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開始進入文人自覺探索與開發(fā)階段,所以魏晉時期的異域題材書寫主要以賦的文體形式出現(xiàn)。三國賦中大量出現(xiàn)駢偶句,“不論是長篇還是短制,也不論是詠物抒懷,還是敘事言志,駢儷都是它們的主要語言形式”{87},駢儷成為三國開始的異域賦的代表性創(chuàng)作體式。明代吳納、徐師曾在《文體明辨序說·賦》中說:“三國、兩晉以及六朝,再變?yōu)橘健眥88},魏晉異域賦在音韻方面還處于探索階段,還沒有達到自然和韻的程度。文人宴飲雅集進行的創(chuàng)作具有即時性,為了快捷競拼文采,多選擇易于短時寫作的小賦,抒情詠物小賦在這一時期得到較快的發(fā)展。小賦體制靈活短小,容易駕馭,大大提高了創(chuàng)作效率。
賦作家在同一場合中對相同事物的賦詠,是傳播方式匱乏的古代常見的宣傳方式。從東漢末期的同題共作迷迭賦現(xiàn)象可知,當時迷迭香從西域傳入中原后迅速成為上層社會流行的香料,并引起賦家的關(guān)注,不惜以專篇獨立描繪之。東漢后期朝綱混亂,儒家思想式微,新的思想萌動。建安賦中域外題材迷迭香的進入,反映出上層階級對香料的追求,可知建安時代社會生活的豐富和文人對生活品味的追求。建安文學是中國文學自覺時代的開端,此時期的文學在中央集權(quán)松動的政治背景下,也隨之擺脫了儒學與經(jīng)學正統(tǒng)思想的束縛,凸顯獨特與個性化的生命色彩。建安西域賦的廣增就是以此為契機,并反過來以其繁榮顯示著建安時期相對自由的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
(二)建安西域物象賦的政治補充意義
魏晉南北朝是極其動蕩和混亂的大分裂時期,而這一時期也是民族大融合、中華民族社會與文化交融發(fā)展的關(guān)鍵時期。漢末大亂,軍閥混戰(zhàn),西、北少數(shù)民族趁亂內(nèi)遷。漢武帝時期的對外政策是“廣地,重九譯,致殊俗,威德遍于四?!眥89}。西域諸國進獻奇珍異寶都是臣服的標志。李澤厚說:“盡管儒家和經(jīng)學在漢代盛行,‘厚人倫,美教化’,‘懲惡揚善’被規(guī)定為從文學到繪畫的廣大藝術(shù)領(lǐng)域的現(xiàn)實功利職責,但漢代藝術(shù)特點卻恰恰是,它并沒有受這種儒家狹隘的功利信條的束縛。剛好相反,它通過神話跟歷史、現(xiàn)實和神、人與獸同臺演出的豐滿的形象畫面,極有氣魄地展示了一個五彩繽紛、琳瑯滿目的世界”,“與這種藝術(shù)相平行的文學,便是漢賦”。{90} 漢代藝術(shù)中呈現(xiàn)的琳瑯滿目的世界是充滿神話色彩的世界,描述的物品也多為器物類,這影響到漢賦中所陳列的物品。西漢的都邑賦中也出現(xiàn)西域器物和珍奇異寶,但是和藝術(shù)作品中對君權(quán)神授的宣揚一致,越是遙遠地域的珍奇物品,越能夠凸顯漢帝國的聲威。在賦中羅列西域物象,多是出于這種政治目的。
中國的天下觀念是以中原文明為核心,將異端、蠻夷文化包容進來,形成開放性的華夏文明。雖然錢穆先生說過:“天下并非只有政治層面的涵義,根據(jù)儒家經(jīng)典,‘天下’指陳人生‘身、家、國、天下’不同層次的處境或同時并存的文化大統(tǒng)”,但任何一種世界秩序必先落實于地理空間中。所以古代思想家利用空間觀念構(gòu)建起中國式“天下觀”,并影響著歷代王朝處理與西域關(guān)系的基本政策,成為東亞朝貢體制的觀念基礎(chǔ)。中國古代朝貢體系以政治、軍事、外交為目的,建立在傳統(tǒng)的“天下觀”“大一統(tǒng)”“華夏中心主義”基礎(chǔ)上。中國歷史一個重要的傳統(tǒng),就是“修文德以徠之”,以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和社會的總體優(yōu)勢吸引周邊民族,實現(xiàn)周邊向中心的融合。雖然不乏自大情緒,但滲透著王道和德治的思想,譜寫著和平與穩(wěn)定的樂章。中國古代將王道政治的基礎(chǔ)建構(gòu)在宗法倫理上,并對統(tǒng)治者提出“德”的要求。余英時在《朱熹的歷史世界:宋代士大夫政治文化的研究》中特別強調(diào)“內(nèi)圣之建立是外王的前提”,這正是曹魏集團強調(diào)儒家思想的可貴之處。
《漢書·西域傳》對西域的記載具有很強的政治性,記載的重點放在當時與漢朝有進貢關(guān)系、政治臣服關(guān)系和文化融合關(guān)系的國家和部落,如烏孫和渠犂。而《新唐書·西域傳》對西域的記載就體現(xiàn)出更大的地理概念,記載的地區(qū)擴大到中亞大部分地區(qū),包括阿拉伯帝國和東羅馬帝國。這中間魏晉時期西域物象的文學書寫起到很好的過渡作用,是西域概念從政治概念向地理概念轉(zhuǎn)化的推動力?!段饔騻鳌肥枪俜綄ξ饔虻乃枷胗^念的反映,是中原一方視角下的西域觀,帶有明顯的官方色彩和國家利益性質(zhì)。而西域物象賦這一類文學作品更能反映出當時真正的西域觀。官方對西域的記載是出于國家利益考量的書寫,當時曹魏的主要對手是蜀吳,無暇西顧,對西域的管理主要是“主撫輔制”態(tài)度,有著明顯的利益驅(qū)動。漢武帝通西域的最初目的就是聯(lián)系大月氏夾擊匈奴。東漢初年,西域鄯善、焉耆等十八國帶質(zhì)子臣服,要求內(nèi)屬,光武帝“皆還其侍子,厚賞賜之”{91}。當時民眾從文化上是不認同西域人的。一方面是受到自古以來中原士人對西域的固有印象的影響,另一方面是儒家文化的影響,中原士人對游牧文化有抵觸心理。但是西域?qū)χ性醭闹匾杂质遣豢煞裾J的。同時期傳入的西域物象很多,而成為賦題的很少,迷迭香、瑪瑙勒、車渠椀能夠成為賦作主題,與它們作為香料和玉器代表所象征的政治外交意義有一定關(guān)聯(lián)。文學書寫中隱含的政治意涵和對西域的認識是對《西域傳》的官方西域觀念的補充和豐富,并對以更具體和感性的形式展現(xiàn)當時人們對西域的真實情感具有重要意義。
注釋:
① 檢索《歷代辭賦匯編》(馬積高主編,湖南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兩漢及建安以后,沒有出現(xiàn)“迷迭”“瑪瑙勒”“車渠椀”的同題賦作,只有清代丁晏《擬陳孔璋迷迭賦》(并序),清代王維翰《迷迭香賦》。
② 三國蜀的賦留存下來的只有三篇:文立《蜀都賦》、郤正《釋譏》、陳術(shù)《釋問》,無一篇詠物。吳留存的賦作幾乎全為詠物,胡綜的《黃龍大牙賦》歌頌東吳政權(quán),諸葛恪《磨賦》(存目),華覆《車賦》描寫車的裝飾以諷諫,閔鴻《親蠶賦》《琴賦》《羽扇賦》《芙蓉賦》都是體物賦,楊泉《織機賦》《五湖賦》《蠶賦》都是體物抒情賦,張純的《席賦》通過吟詠“席”的作用宣揚儒家禮教。
③ 朱熹撰:《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17頁。
④ 王楙撰,王文錦點校:《野客叢書》,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246頁。
⑤ 曹植著,趙幼文校注:《曹植集校注》,人民出版社1998年版,第140頁。
⑥{27} 龔克昌、周廣璜、蘇銳隆評注:《全三國賦評注》,齊魯書社2013年版,第308、162頁。
⑦ 孔融等著,俞紹初輯校:《建安七子集》,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110頁。
⑧ 劉培:《夷狄行中國之事曰僭——南宋中后期辭賦的華夷之辨》,《文學遺產(chǎn)》2018年第5期。
⑨ 關(guān)于車渠的產(chǎn)地,《夢溪筆談》有記載:“海物有車渠,蛤?qū)僖?,大者如箕,背有渠壟,如蚶殼,攻以為器,致如白玉。生南海?!毖院V杏写笕玺せ母颍盟臍た梢匝b飾器物,如同白玉,生于南海。似乎與曹丕的賦序中所言“車渠,玉屬也。多纖理縟文,生于西國,其俗寶之”的產(chǎn)于西域的玉類相矛盾。實際上這是兩種不同的物體,兩者的關(guān)系,如李粦所解:“車渠云是玉石之類,生西國,形如蚌蛤,有文理。西域七寶,此其一也。”
⑩ 馬縞撰,吳企明點校:《中華古今注》,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78頁。
{11}{12}{34}{69}{72}{73}{74}{75} 陳壽著,裴松之注:《三國志》,中華書局2011年版,第1、840、597、854、840、551、854、680頁。
{13}{17}{19}{22}{23}{26}{28}{41}{47}{59}{67} 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年版,第1920、1920、3773、1399、2256、2148、1919、2149、1921、1579、2163頁。
{14} 王振華:《陰陽學說對〈毛詩〉解〈詩〉的影響——兼論對〈詩經(jīng)〉“訛言”一詞的正確理解》,《文藝理論研究》2010年第2期。
{15}{16} 毛亨傳,鄭玄箋,陸德明音義,孔祥軍點校:《毛詩傳箋》,中華書局2018年版,第257、365頁。
{18} 王煥然:《讖緯與魏晉南北朝賦》,《遼東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2013年第1期。
{20} 高步瀛著,曹道衡、沈玉成點校:《文選李注義疏》,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259頁。
{21} 趙在翰輯,鐘肇鵬、蕭文郁點校:《七緯(附論語讖)》,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677頁。
{24} 李昉等:《太平御覽》卷808《珍寶部·馬腦》引《魏略》,中華書局2000年版,第3591頁。
{25} 歐陽修、宋祁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6260頁。
{29} 阮元??保骸吨乜伪臼?jīng)注疏·左傳》,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15頁。
{30} 李景華:《建安文人同題篇目表》,《建安文學述評》,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頁。
{31} 劉邵著,王曉毅譯注:《人物志譯注》,中華書局2019年版,第5頁。
{32} 劉永濟:《十四朝文學要略》,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51頁。
{33} 高步瀛選注,陳新點校:《魏晉文舉要》,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13頁。
{35} 張曉娜:《六朝植物賦研究》,山東師范大學2012年碩士學位論文。
{36} 葛洪著,劉小斌、魏永明校注:《〈肘后備急方〉全本校注與研究》,廣東科技出版社2018年版,第192頁。
{37} 顏之推著,王利器注:《顏氏家訓集解》,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43頁。
{38}{64}{65} 房玄齡等撰,中華書局編輯部點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080、957、2375頁。
{39} 參見林曉光:《六朝宮廷貢物與貴族文學——從夷方珍奇到皇朝符瑞》,《中山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2期。
{40}{42}{44}{52}{53}{54}{55}{58} 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037、1731、1781、739、2047、1807—1808、2036、1913頁。
{43} 葉廷粫撰,李之亮校點:《海錄碎事》,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208頁。
{45} 郭茂倩編:《樂府詩集》,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360頁。
{46}{49}{50}{51} 歐陽詢:《藝文類聚》,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575、1122、1481、1481頁。
{48} 賈思勰撰:《齊民要術(shù)》,團結(jié)出版社1996年版,第402頁。
{56} 彭定求等:《全唐詩》,中華書局1960年版,第1271頁。
{57}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17頁。
{60} 司馬遷:《史記》,岳麓書社2004年版,第676頁。
{61} 何清谷校注:《三輔黃圖校注》,三秦出版社2006年版,第271頁。
{62} 段成式撰,許逸民校箋:《酉陽雜俎校箋》,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274頁。
{63}{66} 程章燦:《魏晉南北朝賦史》,江蘇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117、45頁。
{68} 魏收撰:《魏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66頁。
{70}{71}{79}{80}{81}{91} 范曄撰,李賢等注:《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912、1828、1165、2261、449、2924頁。
{76} 時世平:《中國近現(xiàn)代語言烏托邦的文化哲學考察》,《西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2期。
{77} 劉勰著,黃叔琳注,李詳補注,楊明照校注拾遺:《增訂文心雕龍校注》卷9,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535頁。
{78} 李景華:《建安文人同題篇目表》,《建安文學述評》,首都師范大學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頁。
{82} 王力堅 :《魏晉南北朝皇家園林與文學結(jié)緣之現(xiàn)象》,《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8年第1期。
{83} 劉師培:《中國中古文學史講義》,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83頁。
{84} 陳寅恪:《金明館叢稿初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147頁。
{85} 章滄授:《建安諸子辭賦創(chuàng)作的重新審視》,《中國文化研究》1998年第21期。
{86} 陳恩維:《創(chuàng)作、批評與傳播——論建安同題共作的三重功能》,《中國文學研究》2004年第4期。
{87} 于浴賢:《六朝賦述論》,河北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頁。
{88} 吳納、徐師曾:《文體明辨序說》,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101頁。
{89} 余太山:《兩漢魏晉南北朝正史西域傳要注》,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3166頁。
{90} 李澤厚:《美的歷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67頁。
作者簡介:李卉,山東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山東濟南,250100;劉培,山東大學儒學高等研究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山東濟南,250100。
(責任編輯 ?劉保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