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鈺姣
味道
四歲那年,夏日午后,和小伙伴們玩耍歸來的我滿頭大汗,剛進家門,就驚喜地看到外婆端上來一小盆洗凈的葡萄。一顆顆綠瑩瑩的果實晶瑩如玉,簡直是天下至味,頓時讓我滿嘴生津。
我抓起一串葡萄塞到了嘴里,牙齒剛抵破外皮,清亮的汁液便溢滿口腔??梢ч_果肉吐籽兒時,一股酸澀的味道猛地躥上舌尖,直達舌根,將剛才的清甜沖蕩得無影無蹤。
我皺緊眉頭,甜甜的葡萄怎么這么酸?。俊安怀粤耍 蔽翌D時生氣了,酸澀的余味依然懶在味覺里久久不去?!俺云咸哑鋵嵅挥猛伦训?,你只要吞下,嘗到的就是甜,而不是酸了。”外婆笑著給我示范,但此后,我吃葡萄仍舊會吐葡萄籽,不是沒有記住外婆的話。相反,外婆的話深深烙進了我的腦海。
此后,隨著年歲的增長,隨著生活的擴展,我吃過各種滋味的葡萄——我說的是生活的葡萄。不管它們是酸是甜,是苦是澀,我總會想起外婆的微笑和“你只要吞下”的話來。這是八十八歲的外婆,在嘗盡人生百味后留給我的最為深刻的人生經(jīng)驗。
外婆的話讓我感悟出,生活中并不是每種滋味都值得細嚼慢咽;人生的幸福,也并不總是保持清醒,有時也需要某種模糊的存在。這不是一種回避、妥協(xié)或茍且,而是一種選擇的智慧或智慧的選擇,這是一種更高層面的清醒。
外婆已離開這個世界和我整整16年了,可她那慈祥的笑容總是在我的腦海里浮現(xiàn)。那個盛夏的午后,陽光透過窗戶玻璃,照著她的臉龐,她微笑著,輕如絮語的聲音穿越那些時光,一直陪伴著我,在我的記憶里回響,聲音里,有百般的滋味,更有智慧的倔強——
“你只要吞下。”
溫度
同樣是一個盛夏。
七月初的黔北,久晴未雨。驕陽之下,大地昏沉,空氣黏稠,蟬鳴也被凝固,而我即將參加高考。
想到自己的成績平素里也不算差,考個大學應該沒啥問題,所以高考前我該吃吃,該睡睡,一點兒也不緊張。母親也因此向街坊們表揚我心理素質(zhì)好,臨大事而有靜氣。
但意想不到的情況還是發(fā)生了。沒錯,高考前一晚我失眠了,整整一夜沒有合眼。無論數(shù)綿羊還是意念催眠,十八般套路悉數(shù)用上,還是毫無睡意。
寂靜的夜里,我告誡自己不要胡思亂想。頭腦里卻仿佛有很多的小魔鬼,掄著鐵錘敲擊著我的每一根神經(jīng)。它們是如此叫囂,如此狂妄,擾亂著我的睡覺神經(jīng)。我萬般焦慮,卻徒喚奈何。
第二天的考試可想而知。
好不容易又熬到夜晚,可我卻更加焦慮。失眠再次襲來,明明困到不行,眼皮沉如磨盤,腦子卻清醒異常。又是一晚沒有合眼,神情恍惚的我,考場的效果同樣是可想而知的失常。
當年高考,三天考五科,只剩下最后一場考試。第三天晚上,我對睡覺已經(jīng)心生膽怯。忐忑地躺到床上,努力地閉上眼睛,暗自祝禱著讓自己盡快入睡。
悶熱的黑暗里,窒息感悄無聲息地襲來,鬼魅般緊緊扼著我,讓我難以呼吸。面對墻壁,我蜷縮在床的內(nèi)側,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從每一個毛孔中爬出來。我好像緩緩陷入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潭,黏稠而寒冷,無力掙脫。
突然,一陣溫暖從背部傳來,仿佛一股無形的力量將我輕輕托起。我驚訝地轉過頭,是母親。不知什么時候,她側躺在我的身后,把手貼在我的后背上,透過那層薄薄的棉衫,她手上的溫度正源源不斷地傳遞給我。
母親沒說話,只是輕柔地拍著我的后背。我也沒說話,只是感受著她手上傳來的溫度,那么柔軟和溫和,就像滿天星光,讓我逐漸沉溺其中。母親輕輕拍打我后背的聲音,恰如一首催眠曲,讓我的眼皮越來越沉,呼吸也跟著那節(jié)奏變得舒緩,舒緩,舒緩……
那晚,我感受到了世上最柔軟的溫度和最動聽的樂曲。
跳動
三顆心臟在同一個身體里跳動,它們頻率不同,卻完美地組成了一個生命共同體。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孩子的心跳。懷孕三個月時到醫(yī)院產(chǎn)檢,醫(yī)生告訴我,可以聽胎心了。我激動又忐忑,爬上產(chǎn)檢床,讓溫柔的女醫(yī)生用胎心儀仔細地在我腹部搜索?!澳銘训氖莾蓚€寶寶,別急,我要先判斷寶貝的位置,才能聽到?!?/p>
四五分鐘后,一陣清晰的聲音在房中響起。令我驚訝的是,和預想中心臟跳動的“怦怦”聲不同,這是“咚咚,咚咚……”的聲音。這聲響是雙音節(jié),有如深夜寂靜中時鐘發(fā)出的聲響,一樣的沉穩(wěn)而又均速。但不同的是,這聲音沒有時鐘的刻板機械,而是充滿靈動的生命活力。
很快,我又聽到了第二個寶貝的心跳。“咚咚,咚咚……”這聲響時而柔弱,時而而有力,迅速裝滿整個房間,也輕柔地包裹著我。那一刻,房間里的天花板、墻壁、桌子、床,一切的一切都仿佛在跟隨這個高頻的節(jié)拍輕輕跳動。
我傾聽著這個聲音,感覺自己的血液也隨著這跳動的音節(jié)一同涌蕩。就在剎那間,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聲——我落下淚來,多么神奇,我的身體里,有三個心臟在同時律動,它們頻率不同,有著屬于自己的速度和力量,卻又妥帖地擁抱在一起,填滿彼此的空隙,充盈為一個整體。
六個月后,兩個孩子順利出生。但我晚上睡不安穩(wěn),總是驚醒。夜深人靜,我抱著孩子在客廳里踱步,一走就是一個多小時,孩子才能進入夢鄉(xiāng)。
一天半夜,女兒一直哭到聲音沙啞,依舊不依不饒。我累得陷在沙發(fā)里,讓女兒趴在我身上,我則輕輕撫摸她的后背。神奇的是,也就兩三分鐘的時間,女兒就停止了啼哭。她睜大墨玉般的眼睛,神情安靜而專注,仿佛聽到了什么不可思議的聲音。
我也很好奇,仔細留心周圍的聲響,可并沒有絲毫異常啊。突然,我恍然大悟,是心跳!女兒在聽我的心跳!在她還沒出生的世界里,在她還沒有見過光亮的時間里,這聲音就陪伴著她的每一分每一秒。枕著熟悉的心跳聲,女兒很快睡著,呼吸均勻而輕緩,帶著淡淡的奶香。
這心跳,是血脈汩汩流淌的聲音,是外婆、母親和我,是我們一代代親情的賡續(xù),也是女兒最初的聽覺記憶。
三毛曾說過,如果一個人的聲音和足跡,能被另一個人永遠地銘記或懷念,這就是永恒。我感覺,所謂的瞬間和永恒并沒有本質(zhì)的區(qū)別,界定它們的叫時間,能打破時間的是情感,而充盈著情感的記憶,可以讓瞬間成為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