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石
“水清——長——順——”
一名身著巫祝服飾,長須冷面的老者大聲吟唱著。他站在船尾,手持團扇,對著幾丈之外粗大的桅桿揮舞。
他神情肅然,雙眼緊閉,但山羊胡子卻微微翹起,嘴角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微笑,仿佛正順水而下的船是憑他一人之力推動的一般。
這是一艘往來于隆州與合州的客船,雖然只有兩層,船體卻比尋??痛L了差不多一倍。到達合州之后,它甚至沒法進入合州城府河道,只能在城外由小舟周轉。
正是卯時,東邊天空掛著一縷暗暗發(fā)亮的云霞,西面卻仍暗沉一片,頭頂天穹呈現(xiàn)出將明未明的詭異顏色??吹镁昧?,有一種墜入深淵的眩暈感。
正是雨期,西漢水寬逾三四里,站在船頭四下張望,周遭一片晦暗,只有幾點零星的漁火,也不知是哪處的窮苦漁家這么早出來討生活。
說是巫祝,其實做的不過是民間法事。據(jù)說前隋韓擒虎夜渡長江時,親自禱祝,連綿數(shù)日的大霧霎時煙消云散,讓隋國大軍順利抵達采石,遂滅陳國。此后,講究的船家都愿意請巫祝隨船來做法事。
巫祝頌唱完了,接過船家遞來的酒壺,灌了老大一口酒。已經(jīng)是暮春了,清晨的江面上卻仍然寒氣刺骨。
“什么時辰了?”巫祝問。他眼睛翻白,是個瞎子。
船家一屁股坐在桅桿邊上,皺著眉道:“天還沒亮透呢。”
“聽說這幾日長安城內到處鎖拿。”巫祝問道,“又要亂了嗎?”
“不是亂?!贝乙幻媸炀毜亟庵K索,一面壓低聲音,“說是要動某位顯赫之人呢。”
“朝廷大臣?”
“嗯。”船家點點頭,“高門望族。聽說還跟皇族有關系呢?!?/p>
“這有什么可隱晦的?便是長孫太尉了?!?/p>
“噓!”船家趕緊出聲阻止。
“說是早就有讖語出來了呢……”巫祝說,“后宮之中,有人要干政了……”
“咳咳……這話可別亂說?!?/p>
“咱們小老百姓,天不收地不養(yǎng)的,怕啥!姓武的出身販馬賤商,不過是攀了高祖的龍須爬上去,算什么高門子弟?長孫太尉可是先太宗皇帝手下的第一功臣,凌煙閣排首位的!一朝貶斥,竟是一絲回轉之力都沒有?!?/p>
“那還是當今天子的親舅呢?!贝乙哺鴩@息。
“所謂天家無親,便是這個意思了?!蔽鬃8袊@著,“只怕又要死很多人了……”
“天家的事,誰管得了……”
嗖!
一支短箭射入船家左眼,力道帶著他往后傾倒,腦袋撞在桅桿上。他的身體順著桅桿慢慢滑落,無聲無息地死去。
巫祝身體猛地一震,卻沒有說話。他翻著白眼,仰著頭,盡力鎮(zhèn)定地往嘴里倒酒。
一柄刀離他的咽喉不到半尺,頓了片刻,又收了回去。
“張嘴?!币粋€冰冷的聲音說。
巫祝顫抖著張開嘴,一把銅錢被粗暴地塞到他嘴里。他發(fā)出含混的嗚嗚的聲音,拼命睜大眼睛,好讓對方看到自己渾濁昏暗的眼球。
然而他并不知道,在船家倒下的同時,幾支箭射破了掛在桅桿上的燈籠,他整個人已經(jīng)陷入黑暗之中……
身邊窸窸窣窣地響著,十幾名黑衣人從船舷外爬上來,越過癱軟在地的巫祝,飛快地鉆入船艙。
先前那人一步步后退,低聲說:“用這錢上道兒買口飯吃。”
巫祝聽了這話,剛要開口,哧的一聲輕響,咽喉被一柄薄刃切開。他雙手拼命捂住傷口,但熱血還是從指縫間噴射而出。
直到倒下,他終究沒能喊出一個字。
“??!”
“哇?。 ?/p>
?!敭敗?/p>
睡在底艙的王大娘第一個驚醒,有些茫然地抬頭張望。樓板上方傳來模糊的慘叫聲和金屬相擊之聲,間或咚咚地響,像重物墜落,又或是身軀摔倒在地。
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急促,王大娘的心不由自主地跟著狂跳起來,但她張口結舌,一個字都喊不出來。
底艙內其余幾十個人陸陸續(xù)續(xù)都醒過來。底艙狹小,柱頭上點著幾盞小燈,幾乎照亮不了什么。眾人只看得見周遭影影綽綽的臉孔,聽著頭頂上混亂的聲音,又驚懼,又茫然。
突然,艙門“砰”的一聲被撞開,一個人骨碌碌地順著陡峭的樓梯滾落下來,撞在柱子上才停下。燈光晦暗,那人的面目看不清楚,只是躺著不動。
那人就摔在王大娘身旁。王大娘壯起膽子,伸手摸到那人身上,只覺手上濕漉漉的。
她把手伸到面前看了看,旁邊一個人看清了她的手,驀地尖叫起來:“血!血!”
底艙里瞬間炸了窩,所有人都發(fā)出尖叫,拼命往后擠,想要逃離樓梯。眾人辨不清方向,只是沒頭沒腦地你推我搡,幾盞小燈瘋狂搖動著,好幾名婦女當場暈死過去。
這個時候,搏斗早已變成了屠殺,再也聽不到怒吼聲或是兵刃搏擊之聲,取而代之的是雜亂無章的咚咚咚的腳步聲,以及偶爾的慘叫聲、鮮血噴濺之聲和尸體倒地之聲。
王大娘癱軟在樓梯下,也不說話,也不躲藏。殺手沒有任何呼喊、詢問,只是一味地揮刀。顯然對方不是要搶錢劫色,唯一的目的就是殺光全船人。她僵直地回頭瞧了一眼,只見所有人此刻都擠在船艙尾部,瑟瑟發(fā)抖。
忽然她眼角瞥見一個女孩,沒有跟眾人擠在一起。
她看上去十五歲左右,身形瘦小,還遠沒有長開,頂著高高的飛云髻,顯得頭重腳輕。
頭頂上腳步聲咚咚亂響,不停有人慘叫著倒下。她臉上不僅一點懼意都看不到,嘴角甚至微微上翹,那劍一般的眉毛向上飛起,眼睛幽幽發(fā)光,仿佛遇見了一件開心至極的事。
她慢吞吞地解開外面的紗衣罩衫,將寬大的袖子翻到肩頭,用牙齒咬著帶子,雙手麻利地將袖子扎緊,露出兩條白生生的纖細胳膊。
她脫下木屐,試著走了幾步,似乎覺得襪子也礙事,便俯身脫下襪子。便在這時,“砰”的一聲響,一個人從樓梯上跳了下來!
艙內幾乎所有人同時發(fā)出驚恐的狂叫聲!
伴隨著狂叫聲的,是一陣陣“砰砰砰”的擊打聲。一開始狂叫聲壓過了擊打聲,但是須臾之后,狂叫聲就戛然而止,只剩下“砰砰砰”的聲響,仿佛每一拳都打破皮膚,打穿血肉,一直打裂骨骼,打到內臟里去。
末了,那女孩從已經(jīng)打得血肉模糊的尸體上站起來,向一干目瞪口呆的人臉上看去。她伸出舌頭,舔了舔血淋淋的手背,轉頭對王大娘說:“別跑。”
“?。堪??”王大娘胯下一熱,尿了一裳。
“還有十一人。想活命就呆在這里,別出聲,別動?!迸ⅰ芭蕖钡囊宦暟蜒鲁鰜恚瑥氖w身上搜出一把匕首,在手指間轉了兩圈,說道,“等……一刻吧。”
“?。康鹊取壬栋??”王大娘已經(jīng)完全傻了,臉上又哭又笑的,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么。
“一刻之內,殺這十一人夠了。”女孩說著,撩起笨重的長裙,用腰帶亂七八糟地綁在腰間,露出兩條跟手臂差不多細的長腿。
她剛要邁步,王大娘忽然顫巍巍地問:“你……你究竟是誰?”
女孩聞言嘆了口氣,回頭對王大娘說道:“你不會想要知道我是誰,因為知道我名字的,只有死人?!?/p>
女孩赤著腳,一步步走上樓梯。她沒有看到,擁擠在一起的人群中,有雙明亮的眼睛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女孩上了船艙上層,順手關了艙門。她才走兩步,覺得腳下又黏又熱,低頭看腳丫上,整個地板上竟全是血。
“哧……哈哈哈?!彼肿煨α?。她的一顆心怦然亂跳起來,卻不是慌亂,不是恐懼,而是——興奮!
多么熟悉的感覺!
女孩反手一刀,匕首直插入偷襲之人的咽喉,勁力過大,刺穿了頸骨,從另一側透出尖來。
偷襲之人的大刀已經(jīng)砍到她頭頂,但就差這么一瞬,便徹底沒了勁道。大刀從女孩面前掠過,刀鋒切斷了她額前幾縷頭發(fā),“?!钡囊宦暡迦爰装逯?。
女孩手腕翻動,一拖一帶,抽出匕首。
那人脖子被割斷了一半,腦袋可怕地朝右側歪斜,因為剛剛用力過猛,全身氣血正洶涌翻騰,無處可泄,便從斷裂處瘋狂往外噴射,頓時將旁邊整面木墻都染紅了。
事實上,女孩步出艙門時,四個人剛從門前跑過。但他們只瞥了一眼瘦小的女孩,就把她留給了最后一人——鬼頭王五,大刀之下無完人。
所以,當鬼頭王五半吊著腦袋滾落在地時,三人俱是大驚,一起回身。當先一人長劍一挑,直向女孩刺去。這是擺明了欺她只有短小的匕首,無法正面與他的劍花對抗。
女孩赤腳往前,腳趾夾住插在地上的環(huán)首刀刀背,一手握著刀柄,咧嘴而笑。眼見劍花已刺到離她咽喉不到兩寸,女孩身體往后猛倒,腳尖順勢一踢,啪啦啦一陣急響,環(huán)首刀劈開甲板,挾著無數(shù)木屑碎片騰起,刀尖直向那人小腹要害劈去。
那人驚出一身冷汗,回劍格擋,“?!钡匾幌?,堪堪將環(huán)首刀擋住。這么一剎那,那人眼前驟然一黑。女孩縱身而起,如一縷煙、一道影,鬼魅般地越過了他的頭頂。
嘶——那人喉頭一道血線,鮮血激射而出,將另一側的木墻也染成了血紅色。
“下面!”那人左側身材矮小的人招呼一聲,雙手背在身后,突然雙肩一沉,雙手同時揮舞,嗖嗖嗖嗖,十幾枚飛鏢閃電般射出。
女孩身在空中,雙腳同時往天花板上一揚——那人料到她無處可躲,必定要踢中梁柱,借力朝下方撲來,避開自己射出的飛鏢,
因此飛鏢射的方向恰恰比她身體略低一點,要在半道攔截。
誰知女孩不僅沒踢橫梁,反而十個腳趾同時在梁上抓了一下。
就借著這么一丁點力,她直挺挺地往前又飛了一丈才滾落下來——已是落到了矮小之人的面前!
那矮小之人沒有絲毫猶豫,右手一伸,襲她胸前膻中要害,同時左腳踢她下盤。
這一招同時兩處進攻,虛虛實實,可以隨時轉換。他料到女孩可能避開暗器,但他仍然低估了女孩的靈巧。她的身體仿佛沒有一絲重量,不知怎么地一跳,兩只纖細的腳就站在了那人踢起來的左腳上。
哧——他的右手穿透了女孩的衣服,卻從她身旁滑過,勁力全失!
那人放聲狂叫:“老三!”
啪啦啦——
老三的鐵錘終于殺到,掃過那人頭頂,將右側的木墻打得稀爛。
女孩往后連著翻滾兩次,才躲過勁道逼人的鐵錘和走廊里四面激射的斷木鐵釘。
她的雙腿雙腳沾滿鮮血,白的地方愈白,紅的地方愈紅,飛云髻散亂了,懶懶地一直垂到腰間。她瞇起貓兒一樣的眸子,咧開櫻桃紅唇,朝使鐵錘的老三甜甜一笑。
“老四,退回來!”老三粗著嗓子吼。
矮小之人往后退了兩步,回轉頭來,但見他嘴巴不知何時被女孩的匕首劃破,傷口一直拉到耳后,整個牙床被切斷,連其后的顱骨都被剖開,一些白白紅紅的黏液往外翻涌。他只看了老三一眼,就仰天翻倒,再無動靜。
幾個起落間,四人中就只剩下老三還站著。老三腦子里一片空白,眼見那女孩舔著手腕上的血慢慢走近,他只聽見咯咯咯的聲音,卻不知道那是自己牙齒打架的聲音。
“你……你是誰?”老三絕望地質問。
女孩咧嘴一笑:“你不會想知道……”
突然走道拐角沖出一群人,當先一人手持弩弓,一箭朝女孩射來。
誰知這一箭卻深深插入老三后背,在老三的哀號聲中,女孩頂著半死之人向前猛沖,一瞬間殺入人群。
樓上的殺戮聲比剛才更加激烈,許多人怒吼著,狂叫著。刀刃叮叮當當?shù)貋y砍,拖沓沉重的步伐踩得樓板咚咚亂響。不時有人嘶聲慘叫,痛苦不堪地倒下,然后是驚呼聲、尖叫聲……
王大娘手腳酸軟,依舊癱軟在樓梯旁,面如死灰。此時,不知是誰推開瑟瑟發(fā)抖的眾人,走到樓梯口,抬頭仰望。
王大娘微微抬起頭,那人裹著一襲粗麻衣服,連頭臉都遮蔽著,只露出一雙眼睛。樓梯上方燈火搖晃,他眼里仿佛有兩團火,也跟著晃蕩不停。
王大娘悲哀地喘出一口氣:“完了……我們死定了……”
那人搖了搖頭:“不見得。”
他說著揭下頭上蒙著的麻布,露出一頭又短又卷的褐色頭發(fā)。
王大娘原是長安人,見了倒也并不驚訝——這必是西域來的商客,眼窩深陷、鼻梁高挺。他蓄著兩片小胡子,看不出多大年紀,只是一口漢話非常標準,顯然在大唐已呆了不少時日。
王大娘嘆道:“我……我也見過許多打家劫舍之人,但哪有這般一語不發(fā)、只顧殺人的?那必是船里……”
西域人好奇地問:“船里怎么了?”
王大娘環(huán)視躲在角落里的人,低聲說:“船里……藏有誰的仇家,下手之人無法分辨,只好不留一個活口……我的命好苦??!”
西域人點了點頭,然后抬頭又聽了片刻,說:“但也許死不了?!?/p>
王大娘問道:“為什么?”
“你聽呀。”西域人淡淡一笑,“上面的打斗聲一直沒停。但上去的,可只有那個女孩一人?!?/p>
王大娘呆呆地坐著,一時沒回過神。西域人似乎暈船,一直扶著艙壁,不時晃一晃腦袋。他的目光追隨著樓板上“砰砰砰”的聲音,繼續(xù)說:“不是她死,就是別人死。可她一直沒死……那便是對方一直在死?!?/p>
突然,又有個血肉模糊的人從樓梯口摔了下來,一柄鋼刀跟著打著旋兒落下,插在一根柱子上,周圍的人再次尖叫起來。
那血肉模糊的人滾到樓梯下,還瞪著眼睛,喉嚨里咕嚕嚕地響,血沫和呼出的氣一起往外涌。
王大娘當即暈死過去。西域人卻忍著頭暈,上前一腳踩在血肉模糊的人胸口,湊近了觀看。
“真是很細的刀口?!蔽饔蛉擞檬种竿遍_傷口,嘖嘖稱奇,“切在咽喉正中,這一刀算得很準?。 ?/p>
血肉模糊之人掙扎著,但他雙肩琵琶骨被挑斷,根本動不了分毫。西域人眼中露出又驚奇又興奮的光,慢慢地將兩根手指戳進他咽喉的傷口里,使勁攪動。血肉模糊之人猛地一抖,終于死去。
樓上的打斗聲都消失了。西域人用一條絲巾擦干凈手,隨手扔了。他扶著艙壁定了定神,一步步走上樓梯。
上層艙室到處堆滿了尸體,有三具則是撞穿了木墻,生硬地卡在里面。地板已經(jīng)完全被血染紅,變得極其滑膩。西域人本就有些暈船,此刻腹內更是翻江倒海。
他強忍著不吐出來,兩手扶著木墻,一步一步小心地挪動。驀地身后有個什么地方響動了一下,西域人一回頭,不料腳下一滑,摔了個四腳朝天。
西域人撐了幾下,但地板太滑膩了,始終撐不起來。他眼角忽然一亮,一只沾滿血污但露出來的部分仍然白得發(fā)亮的赤腳出現(xiàn)在他身旁。
西域人抬起頭,只見女孩反手握著一把匕首,兩只烏溜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自己。她渾身幾乎被鮮血浸透,但顯然沒有一滴血是她自己的。
她舔舔嘴角,匕首在手里轉了一圈又一圈,神色平淡,隱隱有一絲不耐煩,像獵人盯著半死的獵物,正想著最后一刀怎么處理一般。
西域人在一片血污之中坐直了身體,才朝她點頭致意:“在……呃……在下李云當?!?/p>
女孩冷笑一聲:“偽姓賤奴?!?/p>
彼時長安城中,多有西域使臣、商販,還有大食人、新羅、倭人等。這些人中多有仰慕天朝上國而留下定居的,便給自己取了漢姓正名,其中又以國姓李字居多。
這些當然不是天子賜姓,他們取歸取,長安貴胄們卻并不認可,反而嘲笑其為偽姓賤奴。李云當再怎么梳髻戴冠,也一眼就能看出不是中土人士。
聽了這句話,李云當?shù)膰I吐感頓時壓了下去。他收起笑容,正色道:“在下可不是偽姓,此乃當今……”
女孩手中匕首一頓,李云當顧不上矜持,挪動著就往后退。女孩環(huán)顧四周,踢了一腳身旁的一具尸體。
“他們是要來殺你吧?”
李云當一怔,隨即坐直了身體:“當然。除了在下,船上豈還有可殺之人?”
“來殺你的人手法不怎么高明,可見你的身價不高?!?/p>
李云當剛要回答,突然間,船身猛地一震,船板發(fā)出讓人毛骨悚然的咯咯聲,朝一側傾斜。
李云當大叫一聲:“擱淺了!”轉身抱住一根柱子。船身向前沖去,一邊顛簸一邊傾側。李云當腹內頓時又一陣抽搐,眼睜睜看著滿地的尸骸嘩啦啦地朝一側滑去,瞬間在角落堆積成一座小山。
船身劇烈搖晃了一陣,慢慢平息下來??磥泶菙R淺在岸邊,暫時沒有傾覆的危險了。
李云當勉強穩(wěn)住了身體,轉頭去看女孩,卻見她泰然自若地站在尸堆上,正從一扇窗戶探頭出去張望。
“你……你不好奇,為什么他們要殺我?”
“我對死人沒興趣?!?/p>
“我還沒死!”李云當趕緊聲明,但女孩仍然沒回頭看他。
李云當見那女孩身體一動,似乎就要縱身而出。不知為何,他竟瞬間急出了一腦門的汗。
“喂!”李云當突然大喊一聲,“我該怎么找你?”
女孩半邊身子已經(jīng)探出窗外,聽見他這句沒頭沒腦的話,愣了一下,回頭看了眼李云當。
李云當身體緊緊貼著艙壁,雙手死死抱著柱子,不讓自己一頭扎進死人堆。雖然形勢窘迫,他見女孩回頭看自己,還是勉強擠出一個笑容,好顯得自己十分從容。
女孩搖了搖頭。她轉身剛要跳,卻遲疑了片刻,然后回過頭。身體已經(jīng)懸空、馬上就要掉下去的李云當捕捉到她的眼神,又拼命擠出一個笑容。
女孩輕聲道:“我,叫作長孫綺。”
“???啊呀……”
李云當一聲慘叫,終于抱不住滑溜溜的柱子,跌落下去,一頭扎進尸體堆,摔得他滿頭滿臉都是血。他嚇得手足并用地爬到一邊,稍微穩(wěn)住了心神,再抬頭看時,女孩的身影早已消失無蹤了。
長孫綺的記憶里,合州的春雨如蠶絲一樣,細細的,軟軟綿綿,從壓得低低的云霧里飄落下來,被風一吹,便斜斜地垂掛在屋檐下、油紙傘邊。
然而此刻,雨卻打得油紙傘噼里啪啦地響。
三水為合。合州因西漢水、涪江水、巴水三水合流而得名,自古便是蜀中乃至關中通往渝州的必經(jīng)之路,巴蜀繁華之所。
長孫綺走過的這片街巷,卻并非三水合圍的合州本城,而是遠離江河、建在山崗之上的子城。因為子城里除了官衙文廟外,大多數(shù)都是勛貴、門閥之家,是以又被合州人稱為“衙城”。
衙城長不過三里,寬不到二里,與山崗下那宏偉的合州本城相比,實在太小。但這里匯集的乃是合州全境最富貴的權勢之家,修得亦是格外奢靡。單是將整個子城的地面用青石鋪完,就費時三年,花了近四十萬錢。
雨下得雖大,青石路面上卻絕無泥濘,多余的水也順著兩側的水溝悉數(shù)排走。長孫綺赤腳踩在青石上,冷冷的,偶爾滑溜溜的。
水溝邊長滿青草,水嘩啦啦地流過,青草就跟著曼舞。她覺得十分有趣,便低著頭一路邊走邊看。
當年離開的時候,也是這樣的雨,也是這樣的青草。十年過去了,她已經(jīng)換了容顏、變了心境,青草卻似乎一點也沒有變化。
上了好長一段坡,都快要接近山崗頂端了。不知什么時候,油紙傘頂不再噼啪作響。長孫綺放下傘,果然雨停了。
忽然有人厲聲道:“且??!”
長孫綺站住了。四個人擋在了面前,站位呈弧形,把她圍了起來。
長孫綺抬起頭,眼前是一座大戶人家的別院。從大門的形制和門后的照壁大小來看,府邸的主人至少是中書侍郎、正四品以上職位。但大門上方原本掛匾額的地方,此刻空空蕩,兩根銅鉤還沒拆,顯然匾額是被人匆匆取下來的。
不僅如此,大門兩側的燈籠也沒有掛,院墻下的雜草也沒除,似乎巴不得再長高點,連門都掩住。只有門旁的白玉石柱上刻滿的山茶花圖案,顯示著宅邸主人的身份。
那四人裝束普通,也不見懸掛腰牌,手中沒有兵刃,腰間卻鼓出一塊。四個人的右手垂下,左手微微向后勾著,隨時準備抽出背后的刀。
長孫綺冷笑:“原來真躲在這里,連牌子都不敢掛,干脆連姓名也改了得了?!?/p>
那四人頓時又驚又怒。當先一人反手抽刀,但就在抽出刀的一瞬間,他看清了長孫綺的模樣。
那人心中念頭一閃,抽刀的手頓時一滯,長孫綺的腳已經(jīng)踢到面前。那人不動聲色地微松手掌。長孫綺毫不費力便將他的刀踢飛,“錚”的一聲插在大門上,不停搖晃。
那人故意向一側踉蹌兩步,跟著才大喝一聲,往前猛沖,長孫綺卻已不見身影。只聽身旁傳來“啪啪啪”三聲,三名同伴的刀都未抽出,臉上便各吃了一腳,被踹得四散飛開。
長孫綺縱身躍起,越過照壁,翻進了前院。
那人顧不上抽出門上的長刀,狂奔進了院子。長孫綺好像一道影子,飄飄悠悠經(jīng)過堂屋,穿過回廊,徑直往內院而去。
那人大叫:“有刺客!有刺客!保護家主!”
整個院子里立即響起急切的鑼鼓聲,幾十條漢子從院子的各個角落擁了出來。這些人都身著黑衣、舉著兵刃,但都噤聲不語,只是拼命追趕。
那人追到內院,見女孩并沒有闖入內堂,卻蹲在院中那口巨大的石缸上,先松了一口氣,隨即喊道:“圍住她!快!”
幾十人一下將長孫綺團團圍住,各種刀劍明晃晃地指著她。長孫綺視若無睹,蹲在石缸上看魚。
那石缸高丈許,養(yǎng)著家主最喜愛的赤鱘公。那人見長孫綺竟然伸手進去,怕是下一刻就要抓一條出來玩,急得忙奪過身旁一人的刀,就朝她砍去。
忽聽有人大喊:“住手!”
長刀“當”的一聲砍在石缸上,砍得火星四濺,離長孫綺的腳趾不到兩寸遠。長孫綺眼皮都沒抬一下,只緊緊盯著水面。
一名干瘦的老者匆匆跑出來,黑衣人立即后退一步,躬身行禮:“方管家,您來了就好!這女子……”
方管家舉起一只手,阻止那人說話。他顫巍巍地走近石缸,小心打量著長孫綺。看著看著,他臉上露出又似哭又似笑的神情,但是用力捂住嘴,不敢喊出來。
“撲哧”一聲,長孫綺一把抓出一條赤鱘公,順手扔給方管家,方管家趕緊捧在懷里。
周圍的人都愣了,這條魚看上去至少七八斤,頭頂雪白,可是家主最珍愛的“舞娘”。尋常誰要敢多瞧一眼,就要吃板子,這會兒被人抓出來,看樣子方管家居然還很開心。
長孫綺拍了拍手,跳下石缸,說道:“別烤了,燜著吃吧?!?/p>
方管家一個勁兒地點頭:“欸、欸!燜著吃,燜著吃好!老奴這就叫人燜去!”
長孫綺抬腳向內堂走去,這下子誰也不敢攔她。等她步入內堂,方管家環(huán)視四周,重新嚴厲起來。
“都回去,打起精神來!”方管家冷冷地說,“這幾日最是要緊,懂嗎?”
“是!”黑衣人一起行禮,隨即各自散開。為首那人剛要走,卻被方管家叫住。
“拓跋楠?!?/p>
拓跋楠立即站住。
“小姐……發(fā)現(xiàn)了嗎?”方管家小心地問。
拓跋楠微微搖頭。
方管家長出一口氣:“你下去吧,不要讓她再看見你。”
拓跋楠并不說話,盯著長孫綺消失的門瞧了片刻,冷哼一聲,這才轉身離去。
長孫綺一步步走入內堂。
在進入內堂之前,她還一臉冷漠不屑。但右腳剛跨過內堂高大的門檻,她就突然冷靜謹慎起來。
面前是一扇巨大的屏風,畫著孔子問禮圖。長孫綺看到這屏風,一下站住。她低頭看了看自己,赤著腳,衣服上還有血污。
身后的門關上了。四名侍女無聲無息地上前,兩人捧著水盆,兩人捧著衣服和鞋。長孫綺認真地洗了手臉,一名侍女跪著替她洗了腳,穿上鞋子。但當兩人要為她更衣時,長孫綺推開了衣服。
侍女們沒有任何猶豫,一起躬身,退了出去。
長孫綺深吸一口氣,繞過屏風,邁步向前走去。
內堂香霧繚繞,這是祖父最愛的靜香。但是祖父并不在內堂。長孫綺手指在家具上輕輕拂過,一直穿過內堂,拉開了一扇繪著鶴舞梅雪圖的木門。
眼前是一處方圓十幾丈的小巧精致的院落,中間鋪滿青石,周遭圍滿了假山和精心培育的花木?;咀疃嗟谋闶情L孫家族族徽上所繡的山茶花,后面一排是長得密不透風的湘妃竹,把這后院和外面的喧囂塵世徹底隔絕。
院落中豎著一扇屏風。屏風上畫著亭臺樓閣,皆是工筆描繪。
屏風上方有一個長條形金銀平脫漆盒,盒里垂下八根細線。
這些線雖然細,長孫綺卻知道它們是由東海鬼魚的魚膠和著蠶絲一起,一百條絲才纏繞成一根線,最是堅韌。
這些線吊著兩個人形傀儡,一男一女。
傀儡做得惟妙惟肖,除了手腳、軀干能跟著線動作外,頭顱也能轉動,嘴也能開合,甚至連眼珠都能左右顧盼。這些西域進貢的寶石制作的眼珠,在光照下發(fā)出詭異的光,仿佛真的一般。
此刻,這一對男女傀儡正在交談著什么。女子坐著,男子半蹲半跪在她面前。似乎聽見了長孫綺的聲音,它們一起轉過頭,眼珠里泛著藍色光芒,默默無言地盯著長孫綺。
長孫綺一屁股坐在門外的回廊上,也不說話。須臾,那對傀儡突然動了一下。
男傀儡說:“來者何人?”
女傀儡搖搖頭:“妾身不知也?!?/p>
她的聲音是男人用尖銳的嗓音說的,聽得長孫綺頭皮一緊。她不說話,依舊冷冷地看戲。
男傀儡站起身,一手叉腰,一手指著長孫綺:“來者何人!”
長孫綺在草叢里找了一顆石子,扔過去砸在男傀儡頭上。男傀儡立即捂住腦袋,“啊啊”地叫起來。
女傀儡道:“見這囂張氣焰,想來便是那長孫家的野丫頭?!?/p>
男傀儡佯裝不知:“長孫家丫頭沒有一百也有五十,不知是哪個丫頭?”
女傀儡拍了一下男傀儡的頭:“除了九娘,還有誰這般大膽?”
長孫綺聽到“九娘”這個名字,忽然一怔,眼圈隱約有些紅了。但她立即忍住,繼續(xù)不動聲色地看著傀儡。
男女傀儡等了片刻,長孫綺始終微笑地看著它們。
“咯咯咯……咯咯咯……”男女傀儡漸漸顫抖起來,忽而線一松,它倆一齊落下,堆在一起,再也動彈不得。
一位須發(fā)皆白的老者從屏風后站了起來。他身穿尋常衣服,頭上也沒戴冠,只松松地梳了個髻,但眼神中自然有一股凜然之氣,不怒自威。
這便是大唐的開國元勛、太宗皇帝的姻親、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首、趙國公、權傾天下的托孤重臣、當今皇帝陛下的至親舅舅長孫無忌了。
長孫綺與他對視了片刻,才慢慢站起身,雙手作揖,躬身行禮。
“九娘?!遍L孫無忌輕聲呼喚。
長孫綺立即大聲道:“孫女長孫綺,拜見祖父大人!祖父大人福壽延綿!”
長孫無忌眼中閃過一絲憤怒,隨即隱去。他頓了片刻,捻須點頭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p>
十六名侍女躬著身,端著各式盤碟,從后院側門魚貫而入,而后一起停在回廊里。方管家背著手,在兩名嬤嬤的陪同下,一一檢視。前面一名嬤嬤揭開蓋子,后面一名嬤嬤便小心地嘗一口。
始終沒有任何人講話,除了侍女的裙裾發(fā)出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或是偶爾從天上傳來的一兩聲鳥鳴,四周一片寂靜。
兩位嬤嬤示意菜肴無恙,方管家才點頭,領著嬤嬤和侍女進入屋內。
這棟內堂修得像明堂式樣,除了正面有墻體窗戶外,其余三面都用高大的柱子撐著,輔以落地門。此刻三面的門被悉數(shù)拆下,可以看到花園將這三面完全包圍著。
看著婆娑的樹影、猙獰的巖石棱角,聽著叮咚的流水聲,仿佛置身泉林之間。
屋中間是一張高出地面的巨大的榻,放著兩張幾、兩只銅爐。長孫無忌和長孫綺兩人分坐主賓之位。幾上擺滿了菜,長孫綺面前的好多菜已經(jīng)吃完,長孫無忌面前的卻動也沒動一下。
侍女們膝行上榻,把菜肴一一更換,方管家親自把一尾魚擺放在長孫綺面前。
長孫綺第一次露出笑容:“方伯,你最好了!”
方管家臉上的褶子都笑得舒展開來:“小姐,您能回來就好!老奴一天天盼著,這都多少年了……”說著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長孫綺柔聲道:“方伯,你還像以前一樣,叫我九娘便是?!?/p>
長孫無忌端起酒杯,自顧自地喝,眼皮也沒抬一下。
方管家連連點頭:“欸!是、是!你方伯老了啊……想著,你再不回來,就快見不到了!當年你娘……”
長孫綺立即道:“方伯,別說了?!?/p>
方管家趕緊收斂心神,行禮道:“是、是!我這張嘴真是……”方管家拍了拍自己的臉,向后退去。他退出房間,領著下人退出了后院。
內堂里沉寂下來。
長孫綺自顧自地吃魚,長孫無忌默默地飲酒。天色迅速暗淡下來,內堂里則比外面更暗。
方管家再度推開后院側門,正引著六名舉著火燭的侍女進來,長孫無忌突然厲聲喝道:“出去!”
“快、快快!”方管家立即轉身,將侍女趕出去,隨即關上了門。
長孫無忌站起身,下了榻,在門廊之間慢慢地踱著步。
“九娘,九娘啊?!遍L孫無忌長長嘆息著。
“我父親呢?”長孫綺突然問。
“他……還在洛陽?!?/p>
“若是局勢再進一步,他會去哪里?”長孫綺不依不饒地追問。
長孫無忌沉默了片刻:“阿翁不想瞞你——已經(jīng)有旨意下來,是去夏州朔方縣,大概半個月后吧……”
“朔方……那死不了。”
“九娘……”
“我那伯伯呢?有長樂公主的余蔭,他應該能躲過去吧?”
“暫時沒有議到他。”
“我猜也是。”長孫綺冷笑一聲,“他都沒動,剩下那些叔叔,大抵也都平安了,最多是貶斥到荊楚嶺南之地罷了。長孫家只需把我爹爹送出去,便能安心不少呢?!?/p>
“九娘!”
“難道不是嗎?”長孫綺平淡地說,“祖父大人是托孤重臣,卻被那許敬宗一封密信便告倒,真是笑話。我聽說當今陛下甚至都沒有召見祖父,便匆匆下令徹查,真是急不可耐要把我長孫家連根拔掉啊?!?/p>
“當今陛下,也是你表叔!”長孫無忌怒斥,“注意你的言辭!”
“行啊,他是你的親外甥,所以祖父大人果然鎮(zhèn)定如斯,在這里靜待陛下回心轉意?!?/p>
長孫綺的聲音始終平淡,既不急躁也不生氣,好像在看別人家的笑話。長孫無忌幾次想要怒斥,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不知何時,雨又落了下來。先是林子里沙沙地響,繼而庭院里的假山發(fā)出嘩嘩的聲音。再后來,屋檐下一串一串的水柱滴進檐下的石獸口中。
石獸口里迅速蓄水,發(fā)出叮咚的聲響,提醒侍從該關門窗了。
不過此刻,侍從全都離得內堂遠遠的,誰也不敢上前,雨霧漸漸將外面的一切都遮蔽了起來。
良久,長孫無忌才嘆息道:“我知道,你始終在怪我,怪我把你丟到西域苦寒之地,一去就是這么多年……”
“不?!?/p>
“你不必說了,阿翁知道你心里苦……阿翁也有不得已的苦衷。當年那么多孫輩,你師父偏偏一眼就看中了你,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
“哈哈哈哈!”長孫綺突然仰天大笑。
長孫無忌頓時心中大怒。但他耐著性子,等長孫綺笑完。
良久,長孫綺才止住笑,轉身對著長孫無忌。她第一次整頓衣裳,把血紅的裙裾壓在膝蓋下,雙手伏地,恭恭敬敬地磕下頭去,給長孫無忌行了一個大禮。
“孫女謝過祖父大人?!?/p>
“你便……這么迫不及待地想要羞辱我嗎?”長孫無忌冷冷地問。
“孫兒此刻所言,絕無羞辱之意。”長孫綺坐直了身體,鄭重地說,“多虧祖父當時力排眾議,讓師父帶走了我。否則今時今日,我豈不是要跟其他長孫家的人一樣,坐困愁城,除了哭著等死,什么也做不了?”
咚!咚!咚!
長孫無忌在內堂里來回猛沖,大袖翻飛,發(fā)髻散了,蒼白干枯的頭發(fā)被風吹得亂飛。他終于找到了一只酒壺,朝長孫綺扔了過去。
長孫綺微微一側頭,酒壺擦過了她,砸在她身后的柱子上,摔得粉碎。
長孫無忌渾身發(fā)抖,雙目血紅,指著長孫綺大吼:“我長孫家沒有倒!我長孫無忌不會倒!誰哭著等死?我長孫家沒有這樣的子孫!”
長孫綺坦然道:“今年之后,也許真的沒有長孫家的子孫了。”
長孫無忌拿起一根蠟燭,試了試太輕,隨手扔開。他舉起銅燭臺,奮力朝長孫綺擲去。不料銅燭臺的重量超過了他的預期,只扔出去不到五尺就落下地。長孫無忌惱羞成怒,一腳踹在銅燭臺上,卻差點撞斷腳趾。
長孫無忌扶著腳,臉漲得通紅。他咬著牙轉過身,艱難地朝榻上挪動。
長孫綺冷眼看他,剛要再開口說話,卻忽然發(fā)現(xiàn)他佝僂著背,頭發(fā)散亂,渾身都在微微顫抖,逆光之下,顯得無比蒼老。
長孫綺默默地吞下一口氣,從懷里掏出一塊刻著“長孫”二字的銅牌,放在榻上。
“祖父千里傳喚孫女,想是已經(jīng)知道該怎么做了吧?”長孫綺說,“祖父就別廢話了,直截了當?shù)卣f出來豈不痛快?”
長孫無忌挪到榻邊,費力地坐下,背對長孫綺。
“你連一份顏面……也不肯給阿翁嗎?”
“祖父錯了?!遍L孫綺冷冷地道,“我來,便是準備好將這條命奉送給長孫家。祖父是覺得顏面重要,還是長孫家重要?”
長孫無忌忽然呼吸急促起來。他抬起頭,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在確定這里只有祖孫二人之后,他才面向長孫綺低聲道:“我長孫家,確實還有翻身的機會……唯一的一次機會!”
“請祖父大人示下?!?/p>
長孫無忌這當兒卻咬緊牙關,仿佛要吐出的字重逾千斤。他雙手用力撐著,傾身向前,手指深深陷入密實的榻里。
長孫綺被他的鄭重感染,也傾身上前,第一次湊近了自己的祖父。
長孫無忌一字一頓地說道:“推、背、圖!”
方管家進來的時候,堂屋里漆黑一片,只聽見一個人沉重的呼吸。
方管家本想點燈,但摸到燭臺時又猶豫了,他低聲詢問:“家主?”
過了好久,才傳來長孫無忌疲憊的一聲低哼。
方管家這才點燃了燭臺。長孫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長孫無忌蜷縮在榻上,低沉而艱難地呼吸著,似乎剛才耗盡了精神,連把自己身體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
方管家膝行到長孫無忌身后,伸手去扶家主,發(fā)現(xiàn)他渾身滾燙,而且雙目緊閉,身體不停顫抖。
方管家頓時老淚縱橫,哽咽道:“家主?家主!您……保重啊……”
“放開?!遍L孫無忌冷冷地說。
方管家一驚:“家主?”
“放肆!”
長孫無忌一把抓住方管家的手,用力之大,疼得方管家差點慘叫出來。他奮力甩開方管家的手,慢慢地自己撐起身子,重新坐直。
他喘著氣冷笑道:“好,好……我那孫女鄙視老夫,你也瞧不起老夫了,是不是?”
方管家伏倒在地,拼命磕頭:“老奴死罪!老奴死罪!”
長孫無忌用力裹緊衣服,勉力控制雙手不再發(fā)抖。
他冷冰冰地道:“傳令拓跋楠,盯緊長孫綺。一有異動,立即格殺,不必等老夫回復!”
“啊?”
“傳!”
“是、是……”方管家遲疑片刻,壯起膽子繼續(xù)問,“那……今日上午那位陛下的使者……”
“偽姓賤奴,算什么使者!”長孫無忌終于停止了顫抖,厲聲道,“不過是一介亡國之奴!”
“可他確實……確實有陛下的信函……陛下這算是親自開口,家主您……”
“哼!”長孫無忌打斷方管家,“要我自辭爵位,長孫家退隱江海之間?荒謬!我自幼便從高祖、太宗起事,凡四十二年,功居凌煙閣第一,與國同休!這文書、這賤奴,分明是那姓武的賤人假陛下之手派來的,我豈能如她所愿?”
方管家顫聲道:“家主,這……這是抗旨……”
長孫無忌順手抓起幾上一只酒壺,砸在方管家頭上。方管家頭破血流,卻不敢去擦,更用力磕頭道:“是!要不要把那偽姓賤奴一并殺了?”
長孫無忌道:“哼,殺他豈不臟我長孫家的刀?大食人早就派出殺手一路追殺了,他只不過碰巧與九娘同船,才逃了一命,等大食人自己去解決他吧?!?/p>
“是!”
長孫無忌嘆息一聲:“此非我長孫家一門之事,而是……事關八柱國能否再堅持百年。百年內,無論如何,也要解開那天大的秘密……”
方管家小心地道:“可……可是先皇后……”
長孫無忌終于停止了顫抖,站起身來。他盯著漆黑的屋頂,仿佛那里有什么在注視著他一樣。
“小妹……”長孫無忌對著虛無喃喃道,“你為我長孫家選的路,兄長……替你走完……”
火……毫無征兆地燃燒起來。
懸空觀垂天閣依著絕壁而建,上下五層,高達十丈,在黑夜中像一根通天的火柱。
奇怪的是,如此巨大的火焰,卻一點聲音也沒有,靜靜地燃燒著,似乎早已失去咆哮的興致。
但從谷口刮進來的風,發(fā)出嗖嗖嗖的尖厲聲音,把火柱推高一尺,又推高一丈……仿佛想要把烈焰一直推到天上去。
望著那沖天的火焰,十二歲的長孫綺一邊跑一邊大口喘氣。她的心怦怦亂跳,但不是因為狂奔,而是因為——她看見了!她看見師父了!
垂天閣的樓頂,那片黑瓦之上,高昌公主持劍肅立,狂風把她的長發(fā)吹得紛紛揚揚地向上飄起,不時有火光在她身旁閃動,她卻目光淡定,渾然不覺。
“……啊……啊啊!”長孫綺張開嘴,卻除了“啊啊”的聲音,一個字也喊不出來。兩條腿如同灌滿了水銀,手臂也疼得舉不起來,一雙赤腳更是被尖利的山石刮得血肉模糊。
但她仍然僵硬地跑著,不停歇地跑著,朝著沖天火柱跑著。
突然,一個身影在火光中出現(xiàn),舉著陌刀,朝著高昌公主頭頂猛地劈去!
長孫綺終于張開嘴,用盡全身力氣狂叫出來:“師父!”
長安,皇城外。
第一盞宮燈掛起來時,宮墻外四十丈,正在一棵遮天蔽日的大樹上閉目養(yǎng)神的長孫綺突然睜開了眼睛,心狂跳到要爆炸開來。
她一只手死死捂住嘴巴,另一只手捂住胸口,好像怕巨大的心跳聲驚擾到皇宮中人。
老半天,長孫綺的心才逐漸平復下去。她拿開捂著嘴的手,只見手心有一團淡淡的血沫。
這個夢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千百次,每次絕望地呼喊時,她仍會吐出血來。長孫綺頹然一笑——不殺光害死師父的人,這血始終不會消失呢。
長孫綺順手抹去血跡,轉頭看著那盞燈在風中微微晃動。
四十丈之外看這盞燈,只是小小的一個光點,旁人甚至根本不會留意。但長孫綺緊緊盯著光點,腦后的頭發(fā)都一根根豎起來。師父說,這是她的本能。任何細微的變動,都能讓她本能地警覺起來。
“像一只……”師父說到這里時,淺淺地笑著,“怯懦的小貓。”
又一盞宮燈掛了起來,與第一盞相距兩丈。長孫綺屈起手指,低聲地數(shù)著:“一、二、三……”
等她屈到第五根手指,第三盞宮燈掛了起來。
“兩個人,步速很慢?!遍L孫綺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把繩索繞在左臂上,“風燈距宮墻大概一丈,一躍而過是不行的……”
宮墻高三丈三,墻下有清明渠,寬約三丈,深一丈四,穿墻而過,流入皇城。從落腳的樹到溝渠是三十丈,渠邊只有草叢,一棵樹都沒有。
掛宮燈的時候,正是晚飯時刻,宮墻上巡邏的侍衛(wèi)從三隊減少到一隊,出現(xiàn)了大概半刻鐘的防守空隙。
她脫下外衣,將里衣的袖子捋起往后扯,利落地綁在背后,裙子也往上扎在腰間,露出的手臂和小腿都已用黑色布條裹得緊緊的。最后她慎重地脫下鞋襪,跟外衣疊放在一起。
初夏的夜晚,樹身仍然冰涼。長孫綺赤腳踩在長滿苔蘚的樹皮上,全身顫抖了一下,剎那間又清醒了不少。
眼見第五盞宮燈掛起來,掛風燈的人馬上就要轉到大殿的另一側,長孫綺突然深吸一口氣,雙腳騰空,縱身下樹。
快要落地的一剎那,她就地一滾,跟著躬身沖入草叢,貓著腰狂奔。她只吸了兩口氣就沖過了三十丈。
宮墻上走過來一隊衛(wèi)士,其中一人往下看了看——草叢在風中起伏,四周一片平靜。他聳了聳肩,繼續(xù)巡邏。
在他張望的時候,長孫綺整個人就趴在溝渠的斜面上,但她的黑色裝束與溝渠幾乎融為一體,衛(wèi)士也絕對想不到有人敢就這么四肢張開躲在自己眼皮底下,所以只粗粗看了看草叢就走開了。
等衛(wèi)士的腳步聲消失,長孫綺沒有起身,而是松了手,讓身體順著溝渠斜面慢慢滑入水中。水漫過了腰,她冷得渾身一哆嗦。在這樣的天氣潛泳,她還從未試過。長孫綺用手急速在臉上搓了幾下,無聲無息地潛入水中。出人意料地,水里倒比外面還暖和些,她一口氣游到宮墻下方。借著宮墻上方微弱的燈光,長孫綺凝神細看,沒多久就看到了那條穿過宮墻的水道。清明渠從這里東流入皇城,繼而轉北,流經(jīng)位于皇城西南的秘書省,最后注入大興宮后廷南海池。
前隋文皇帝下令修建新都,“必為亙古至今最宏大之城池”,名臣宇文愷奉命營造,窮天下之力,僅僅花了九個月時間,真的將大興城建成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的巨大城池。
不知道宇文愷是不是自己都被這座偉大的城池震撼了,于是又花了三年時間,和上百名將作監(jiān)官吏一起,將整個大興城每座宮、每道渠、每條小巷都巨細靡遺地記錄在《大興圖志》里,希望能永久流傳,以為后事之師。
大唐高祖皇帝登基之初,歷數(shù)前隋罪孽,第一條就是靡費天下之力,濫修宮城,以為私用。太子李建成上奏,稱《大興圖志》所涉宮城、皇城的圖紙,恐為奸人所乘,窺視大,高祖遂下令焚之。
然而,讓高祖始料不及的是,負責焚毀《大興圖志》的長孫無忌,卻偷偷將其中最關鍵的二十卷圖紙私藏。而成長軌跡與長孫家所有人都不同的長孫綺,便是奉長孫無忌之命,唯一看完所有圖紙的人。
根據(jù)《大興圖志》記載,這條水道另有暗渠連接秘書省內的池塘,是防備起火時取水所用。
長孫綺考慮了很久,覺得這個時節(jié)從水底潛入雖然艱難,總比翻越宮墻安全——誰也不知道宮墻后是什么,而且正因為水冷,對池塘的守衛(wèi)就會松懈很多。
長孫綺抬頭一看,天已經(jīng)徹底黑下來了。她摸索水道的入口,深吸一口氣,矮身鉆了進去。
秘書省殿外,三名身穿灰色袍服的侍衛(wèi)掛上最后一盞宮燈,一起轉身走下臺階。
就在他們轉身的剎那,一道黑影從宮墻躍下,一手抬起窗戶,閃電般鉆入大殿,窗戶無聲無息地落下,堪堪關上。
三名侍衛(wèi)似乎毫無察覺,繼續(xù)往前走。
秘書省為歷代典籍保存重地,皇帝陛下不時會親臨此地,因此修建的格局頗為龐大。有一殿四閣,在皇城中罕見地擁有獨立的殿院,比更顯赫的中書省要大得多。
主殿居中,四棟三層的樓宇分布在兩側,呈“工”字形,甚是壯觀。
飛檐上排列著九頭神獸,門前的庭中亦有九尊石像,中軸線上安放著三只銅鼎。
三名侍衛(wèi)走過主殿前空無一人的廣場,繞過院門前的照壁,出了大門。
大門外,密密麻麻地站著四十名重甲士兵,全部持劍,一半的人同時持盾。其身后是二十名長弓兵,每人背著兩副箭囊,攜帶超過四十支箭。
再往后,還有二十名騎兵,但此刻他們全部下馬,馬匹口部也套著口籠,馬蹄包著布,摘了馬鈴,務求不發(fā)出一丁點聲音。
這個陣勢,幾乎趕得上一支府兵旅的規(guī)模,此刻悄然無聲地呆在皇城內,若是哪位文臣看見了,少不得又要彈劾一大批武將。
天黑后,大興宮各處的燈都已亮了起來,這里卻連一只燈籠都沒有,只有一片隱隱的閃光,那是兵刃映出的遠處的亮光。
這些人見到三人出來,仍然保持隊形,一動不動,但眼睛都追隨著中間那名侍衛(wèi)。
那人挺直了身體,身旁的兩人一起動手,替他解開外袍,露出里面精致的皮甲。
他大概三十來歲,身材高大,面色冷峻,兩片上翹的小胡子。左額上一條刀疤,讓他左邊的眉毛像禿了一樣淡淡的。
皮甲下的衣服為深緋色,腰間配著銀魚袋,顯出他乃是正四品武官。大唐開國以來,年年在西域用兵,京城之內三品以上的武職,大多是勛貴虛銜。真正有實權掌兵者,從四品以上算得是鳳毛麟角了。
兩名侍從幫他掛上佩劍和兩把匕首,正要給他戴盔,他伸手拿過頭盔夾在腋下,目光冷冷地掃過眾人,眾人則以信任和渴望戰(zhàn)斗的目光回應。
“已經(jīng)進去了?!蹦侨谁h(huán)視四周,簡要地說,“一個人?!?/p>
所有人都盯著他,一動不動。
“今日是初七,秘書郎照例會在甘露殿侍奉陛下與重臣?!贝巳耸熘耸?,可見對宮中事務頗為了解。
“將軍所言極是?!币幻虖倪B連點頭。
“時辰?”
“剛過了亥時?!?/p>
“兩個要求?!蹦侨寺曇魢绤柶饋恚耙?,活的。懂?”
所有人同時點了點頭。
“二,這里是皇城,今日我?guī)ш犨M來,已是犯了天大的規(guī)矩。誰敢大聲喧嘩、隨意亂跑,驚了圣駕,全隊一起陪葬。懂?”
所有人用力點了點頭。
“二隊,配合弓箭手,把這里給我圍起來,一只蒼蠅也不許放走。一隊,跟我來!”
那人轉身要走,士兵同時本能地一起站直,右手拍左胸,發(fā)出嘩啦一片響動。院外樹上的鳥立即驚起一大片。
幾名隊正嚇了一跳,拼命揮手要士兵噤聲。那人回頭狠狠瞪了眾人一眼,惱火地一把推開身旁的侍從,戴上頭盔,推門率先走了進去。
幾乎憑著最后一口氣,長孫綺鉆出了水道。她已經(jīng)顧不上有沒有人在監(jiān)視池塘,一頭撲了出來,哇地一下吐出一大口水,痙攣似的喘著氣。
長時間憋氣潛泳,她渾身疼得快要裂開,只能斜倚著,勉強把自己掛在池塘邊緣。
萬幸這會兒確實是交接之時,沒人有閑心在池塘邊晃悠。她躲在池塘邊高高的水草下方,好久才漸漸找回了身體的感覺。
她無聲無息地爬出池塘,藏在草叢之中,脫了濕漉漉的衣服,解開一只密封的牛皮囊,換上一套貼身的夜行衣。她把濕衣塞入皮囊,再裝入石塊沉入塘內,這才閃身進入秘書省主殿,躲在一根柱子后,小心打量四周。
主殿從外看是座殿堂,里面卻是一圈回廊,環(huán)繞著中間巨大而通透的三層殿閣。每一層都有十六尊銅鑄龍首伸出,每條龍嘴里銜著銅鏈,鏈條下掛著巨大的琉璃燈。
底層繞著殿閣有一圈水池,里面裝飾著白玉雕的仙山普陀,以及紅色珊瑚樹等珍稀之物。
更妙的是,水池剛好位于琉璃燈下方,這樣即使宮人打開琉璃罩添加燈油時不小心落下火星,也不會引發(fā)火災。
每個柱頭或轉角處則立著造型各不相同的銅燈,或是單鳳獨立,或是餓虎踞崗,或是小兒鬧春。各式各樣的燈燭照得殿堂中央亮如白晝,不過窗戶皆由不甚透明的輕紗蒙著,從外面看并不覺得有多亮。
殿堂中央整齊地擺放著六張樸素的葦席,席前各有一張幾,幾旁一排筆架、一盞銅燈,幾上一疊紙張,如此而已。
這就是傳說中抄錄歷代經(jīng)書的地方,也只有這樣的布局,才當?shù)闷饸v史的重任吧。
長孫綺被殿內的情景震撼住了,有些茫然地站起來四處看了片刻,才順著樓梯從底層走上了二樓回廊。
二樓比底層擁擠得多,上上下下全是書架,密密麻麻地塞滿了各種書籍。長孫綺落腳之處堆滿了竹簡,大概是商周時期所傳的《書》、《禮》、《詩》等典籍。長孫綺沿著回廊走,繞過了竹簡,前面又是一卷一卷的絲卷、布卷,也有羊皮文書,同樣是以六書為主。
書架上的書堆得太滿,以至于墻角都摞著比人還高的卷軸,有《公羊》、《左傳》、《尚書》,也有《六韜》、《鹽鐵論》、《太平經(jīng)》等。這些好多都是自漢以來傳承的孤本,但長孫綺毫無興趣,匆匆略過。
轉到二樓的西側,長孫綺忽然看到一本《春秋災異》,據(jù)說是后漢秘書郎郗萌所著,記錄了春秋一代所有的讖緯。長孫綺一下子興奮起來,開始仔細在周圍搜索。
此處的收藏非常雜亂,不僅有竹簡、殘本,更有許多銅鼎、銅盆,里面刻著晦澀的金文。長孫綺匆匆翻閱著,突然背脊一陣發(fā)毛。
這感覺極明顯,她立即閃身躲在柱子背后。
二樓對面書架上卷軸的色簽晃了晃,仿佛只是被微風吹動,然而長孫綺分明看見一個人影閃身溜出藏身處。
居然在秘書省遇到同道,長孫綺真有點哭笑不得。
但她隨即想到,今日是秘書郎侍奉陛下與重臣的日子,對方定然跟自己一樣,是算準了秘書省殿內空虛才溜進來的。
長孫綺屏住呼吸,慢慢向后縮去,融入背后的書架,把自己變成了一道影子。
黑影全身黑衣,頭臉也用黑布蒙著,只露出一雙眼睛。他似乎也被秘書省主殿內部的宏偉所震撼,一時間不知從何找起,只得沿著書架漫無目的地走著。
看著,念著,忽然他似乎發(fā)現(xiàn)了什么,拿起一卷文書。文書上覆滿灰塵,黑影小心地用袖子拂去塵土,看見了書上的文字。
黑影突然激動地四處張望,跟著撫胸低頭,行了一個莊重的禮。
“火祆教?”黑暗中的長孫綺有些吃驚。她見過火祆教的儀式,此人的手勢與普通人不同,顯然他的身份不低。
過了片刻,黑影才站起身,把那卷書小心地包起來,收入懷中。他繼續(xù)往前走,漸漸地接近了長孫綺藏身的地方。
長孫綺手腕翻動,一柄匕首握在了手里。
但黑影順著回廊走著,看著,一直走到回廊的另一側。長孫綺吃不準他究竟要做什么,正在想要不要先離開,再找時間來尋。忽聽那人脫口驚道:“《推背圖》?”
長孫綺一震,祖父的話在腦子里響起:“《推背圖》乃先太宗皇帝命袁天罡、李淳風所著,藏于禁中。外人只知其名,不知其書中所述,皆是震古爍今之言!我長孫家的命運,便系于此!”
長孫綺眼睜睜看著黑影從書架頂端取下一只螺鈿漆匣,從匣里抽出一張紙,輕輕念著紙上的字。隔得遠了,聽不見他的聲音,但分明見漆匣里有微微幾處光點。
黑影左右看了看,將紙放回漆匣,再用一根布條飛快將漆匣捆在自己背上,跟著站起身,快步向窗戶走去。
長孫綺心中飛快地計算著,從黑影的位置到窗戶,只有不到三十步遠,而自己卻在回廊的對面。他若全力沖刺,一旦沖出窗戶,那張紙可能就要永遠消失……
黑暗中亮光一閃,黑影左手一揮,藏在袖子里的鐵護腕擊中飛來的飛刀,火星四射。飛刀錚的一聲插入頭頂木梁,黑影就地一滾。
他剛滾開,叮叮叮三聲輕響,三枚飛刀插在他剛才站立的地方。
長孫綺從對面回廊里躍出,在下方銅鑄的龍頭上一借力,同時右手揮出,一根長索纏住了回廊上方的柱頭,拉著她飄飄悠悠向黑影飛來。
黑影看見了長孫綺,當即停下了腳步。長孫綺生怕他從窗口逃走,在空中一扭身,滾落在黑影前方。她來不及起身,就地一滾,手中的匕首就朝黑影腳踝刺去。
黑影萬沒有料到她一出手就如此狠辣,急忙后退。長孫綺蜷曲著身體,不停翻滾,一刀一刀只往那人腳踝猛刺。
那人再退兩步,撞到身后的書架,再無可退之處。長孫綺一刀刺來,那人突然低聲喊道:“長孫綺,住手!”
長孫綺一驚,這一刀便沒有刺下去。
黑影松了一口氣,剛要說話,眼前一亮,只見長孫綺手中匕首直向自己咽喉刺來。
黑影嚇得魂飛魄散,來不及有任何躲閃。這一刀卻擦著他脖子劃過,錚的一聲輕響,刺在書架上。長孫綺手一橫,匕首刃部死死抵在黑影咽喉。
“我只問一次?!遍L孫綺低聲道,“你是誰?”
“你不知道自己看嗎?”
話音剛落,黑影就感到鋒利的刃部已經(jīng)切開了自己的皮膚,血開始往下流。他慌忙道:“我的臉!”
長孫綺伸手扯下他臉上蒙的布,卻是那日船上遇見的李云當,頓時一呆。
李云當沖她做了個鬼臉,一邊用手小心地推開抵在咽喉上的匕首,一邊低聲道:“我是來救你的?!?/p>
“什么?”
“噓……聽!”李云當指了指外面。長孫綺側耳聽去,臉色頓時大變。
咔——轟……
高大厚重的秘書省院門被緩緩推開。等不及門完全打開,一隊重甲士兵就蜂擁而入。開門的兩名值更亭長躲閃不及,被擠倒在地。
兩人哪敢多嘴,爬起來趕緊站在門口,垂頭恭立。
院門之外,更多持劍的重甲士兵分作兩隊小步奔跑,將主殿嚴密地包圍起來。他們都沉默無言,只聽見嘩啦嘩啦的甲胄晃動之聲,和偶爾傳來的輕微的兵刃碰撞之聲。
重甲士兵占據(jù)了秘書省的院子,卻并不入殿搜查,只是持劍警戒著。須臾,一名器宇軒昂的武將慢慢走了進來。兩名亭長跟在他身后,腦袋垂得更低了。
武將站在院中央,抬頭看了看四周,鼻子里哼了一聲。
兩名亭長不知所謂,跟在武將后面的一名低階武官王成厲聲道:“今日值守情況呢?將軍見問!”
一名亭長趕緊上前一步,說道:“回將軍的話,今日無人在此值守,也未有六部人員申請查閱典籍。”
王成道:“有任何其他人進入嗎?”
亭長道:“此乃秘書省,乃禁中最為重要之所,按律,沒有秘書監(jiān)、丞在此,任何人不得入內……”
那武將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亭長的腦袋幾乎要垂到地上去,拱手道:“將軍持皇后殿下的手諭,自然是能夠進來的?!?/p>
武將舉起右手,微微一揮,重甲士兵簇擁著武將與兩名亭長進入主殿。
回話的那名亭長嚇得渾身顫抖,但眼見士兵如狼似虎地到處搜查,額頭上汗如泉涌,顫聲道:“將、將軍!按律,秘書省內禁止……”
他還沒說完,王成“嚓”的一聲抽出刀,刀口抵在那亭長脖子上。
亭長撲通一聲跪下,不??念^:“秘書省禁止無詔入內搜查,否則乃是誅九族之罪??!”他身后那名亭長也跟著跪下,只是磕頭。
武將冷笑一聲,淡淡地說:“本官今日不來,你們才是誅九族的罪。”
“將……將軍?”
王成大聲道:“爾等理當奉公恪守,卻放任宵小進入秘書省,罪該萬死!”
那亭長縮成一團,哭道:“宵小?不不,將軍!小的萬死不敢,萬死不敢?。 ?/p>
此時重甲士兵已經(jīng)搜完底層,除了四人扼守住樓梯外,其他人通過四周的樓梯往上沖,殿內響起巨大的腳步聲。
突然,一名重甲士兵大叫:“誰?”隨即叮叮當當幾聲,一名重甲士兵撞斷了欄桿,從二樓一頭摔下,砸碎了一張案桌,回廊里的士兵一齊大喊起來。
武將站著不動,饒有興致地看著士兵們朝回廊的一角沖去。兩名亭長見秘書省里竟然真有刺客,嚇得當場昏死過去。
一片喊殺聲中,一名黑衣蒙面人縱身跳上欄桿。他雙腳連踢,將刺來的刀劍一一踢開,猛地往上一縱,一手攀上三樓的欄桿,翻入三樓。不過重甲士兵早有準備,已有一隊搶先沖上三樓,從兩邊圍堵黑衣人。
圍攻的人越來越多,黑衣人閃避不及,被一劍劃破了袖子。他退后一步,右手抓住腰帶,突然一抖,唰唰唰幾聲輕響,圍在中間的幾名重甲士兵同時慘叫。
重甲士兵后退幾步,卻見黑衣人手中握著一柄腰帶軟劍。軟劍像游龍一樣游走不定,忽地一劃一甩,就有一名重甲士兵中劍,連連后退。但他似乎不愿下殺手,被刺中的重甲士兵都只是皮外傷而已。
這下重甲士兵不敢過分逼近,只是將黑衣人死死圍住。黑衣人慢慢后退,包圍圈就隨著他緩慢移動。
黑衣人猛地連刺數(shù)劍,刺中一名重甲士兵。趁眾人后退之際,他再次縱身上了欄桿,往四樓跳去。
黑衣人的手剛抓住四樓欄桿,錚的一聲輕響,一支箭擦著他的手腕射來,插入欄桿之中,直沒至羽,將他的袖子死死釘住。
黑衣人吊在半空,用力扯了一下,袖子竟一時扯不開。身后風聲大作,他拼命一轉身,又一支箭擦著他左肋飛過,將一根欄桿射穿,一直插入后面的書架才停下。
武將接過王成奉上的第三支箭,搭上弓脊。此時重甲士兵也已沖上四樓,朝黑衣人圍攏過來,黑衣人再無可躲避之處。武將手里的鐵胎弓起碼有一石的力道,這一箭若中,只怕要被射個對穿。
眼見武將就要拉滿鐵胎弓,黑衣人突然大喊道:“張謹言!”
嗖!箭離弦而出,黑衣人全身一緊,那支箭卻避開了他,射入第四樓的樓板之中。
黑衣人松了口氣,扯破袖口,跳上四樓,隨手一甩,那柄軟劍嗖的一下纏上他的腰,重新變回腰帶。重甲士兵圍著他,但不敢上前。
黑衣人對周圍明晃晃的劍尖視若無睹,扶著欄桿,一邊喘氣,一邊對下面那武將說道:“張謹言!我知道你奉命行事,但在下何嘗不是?”
黑衣人從懷里掏出一塊銅牌,隨手丟了下去。王成早在下面守著,接住了銅牌。他只看了一眼,就臉色大變,立即恭敬地雙手捧著,將銅牌遞到張謹言面前。
張謹言并不接,稍稍瞥了一眼,點了點頭。王成收回銅牌,轉身手一甩,銅牌飛上四樓,被黑衣人一把抄在手里。
張謹言冷冷地道:“你奉誰的命,我不管,但這副打扮夜闖秘書省,被御史知道,便是陛下也保不了你!”
黑衣人無所謂地笑笑,縱身跳了下去。
重甲士兵嚇了一跳,一起擁到欄桿邊。只見他手在二樓欄桿上隨意一抓,借了點力,輕飄飄地越過張謹言和王成,落在殿門口。他走到張謹言面前,從懷里掏出一卷羊皮卷。
王成道:“大膽!竟敢來秘書省偷東西!”
“這是我們波斯的一部經(jīng),是五十年前進貢給前隋文皇帝的。”黑衣人笑嘻嘻道,“我已經(jīng)求著陛下要了它去,只是一直沒來拿而已。今日確實有些孟浪,不過真要鬧到二位圣人那里去,嘿嘿,那大家都別想得了好去!”
張謹言并不回頭看黑衣人,臉色卻變得很難看。黑衣人也不等他回應,推開了門。
院內包圍主殿的重甲士兵立即持劍上前,將他圍住。更遠的地方,弓箭手彎弓搭箭,瞄準黑衣人。
王成低聲道:“將軍,要……”他手一揮,做了個斬首的姿勢。
張謹言卻忽然道:“撤?!?/p>
“將軍?”
張謹言冷冷地看了王成一眼。王成一凜,忙走到門口,揮一揮手。重甲士兵看見了,立即緩緩后退。
黑衣人回頭朝張謹言馬馬虎虎地抱了抱拳,這才抬腳往下走去。重甲士兵始終圍著他,直到他走出秘書省院門,才一齊停下。
王成在張謹言身后道:“將軍,單憑私闖秘書省之罪,就能殺他,即使是陛下的命令也……”
張謹言撲哧一笑:“什么陛下的命令?有陛下的命令還需要銅牌?這小子根本是在狐假虎威?!?/p>
王成一怔:“將軍知道?那……那為何還要放他?”
張謹言無所謂地搓搓手。正在此時,兩名重甲士兵跑來,向張謹言行禮,并呈上一件濕漉漉的夜行衣。
王成一下醒悟過來:“進來的是兩個人,還有人是從池子里出來的!快去搜!”
“不用了。”張謹言一揮手,“現(xiàn)在知道那小子的用意了吧?!?/p>
王成想了想:“難道他是為了掩護另一人逃走?”
張謹言冷哼一聲,一面走下臺階,一面道:“所有人立即撤出去,再派人把這里收拾一下,砸爛的都弄好,別讓御史來煩我!”
“是!”
“全城大索,七日之內必須查到另一人的線索,不然提頭來見!”
“是,將軍!”
咚咚……咚咚……
一陣鼓聲傳來。這是宵禁的鼓聲。
一刻之內,長安城所有坊間大門都將關閉,左右侯衛(wèi)旗下的左右翊府中郎將和左右街使上街值守。除了手持文牒執(zhí)行公務之人,所有三品以下官員,國公、親王或公主以下勛貴,都禁止上街。有違宵禁令者一律笞二十。
轟轟……轟轟……五十名衛(wèi)士持著槍,行走在長安東市的街道上。街道上已經(jīng)沒有行人,沿街的商鋪皆忙著打烊,人們紛紛取下燈籠、店幌,扎緊箱籠,關門閉戶。
一盞盞燈籠被取下后,街道迅速陷入晦暗之中。
今晚沒有月亮,天空中有一層薄薄的云,星光也顯得黯然。衛(wèi)士提著燈走過街道,微弱的光在他們的鎧甲和青石路上晃動。
東市第二十三行,故昌香店老板唐玉嫣關上店門,用楔子頂住已經(jīng)有些松動的門板。
她站在昏暗的鋪子中間,環(huán)視了一遍周圍堆得滿滿當當?shù)南懔希齑紧鈩?,不知在?shù)著什么。末了,她舉著油燈,穿過鋪子,走到中庭。
中庭內沒有擺放貨物,卻滿是假山、花木,布置得很是精致。假山間有一口井,唐玉嫣把油燈放在井邊,扔下木桶,俯身吃力地提水。
她精心盤好的發(fā)髻上插著三根銀簪,掩藏不住些許白發(fā),不過臉上卻還沒有一絲皺紋。她提起一桶水,倒入一只銀壺,再提著油燈、銀壺,走入后院。
后院里仍然干干凈凈,看不到任何貨物、箱子??拷簤Φ牡胤椒N滿了花卉,其后是一排綠竹掩住墻體。
院子中央是一棵歪脖松樹,樹下有一張石桌、幾只石凳,石桌上擺著一架銅爐、一鼎香爐。銅爐里微微燃著火,香爐則升起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白煙。
在東市這寸土寸金之地,唐玉嫣似乎根本沒有想著做生意賺錢,而是如何過得愜意舒服。
唐玉嫣用清水洗凈了手,順手往香爐里丟了一些香料。她坐在石凳上,深深吸了一口氣,良久,才不勝疲憊地徐徐吐出。
“想來,還是自個兒活著最順心呢。”
唐玉嫣手一揮,一支銀簪向后激射而去。銀簪剛一脫手,她就地一滾,跟著又是兩支銀簪飛出。
三支銀簪閃電般飛出,對方卻一丁點聲音都沒有。
唐玉嫣大駭,連滾出三丈遠,才一翻身跳起,手中已緊緊握著一柄匕首。沒了銀簪,她的發(fā)髻滑落下去,頭發(fā)散亂地披在面前,握著匕首的手因為緊張而止不住地顫抖。
唐玉嫣的目光穿過亂發(fā),四處打量。
“誰!”半天,唐玉嫣才憋出這個字。
歪脖松樹后慢慢走出一個人。
那人的臉被樹影遮住,看不分明,只知身形瘦小,仿佛是個半大孩子。那人手中有什么光在不停閃動,唐玉嫣凝神看去,卻是自己的三支銀簪在那人手中旋轉把玩。
對方接銀簪時悄無聲息,顯然舉重若輕,唐玉嫣瞬間就明白,自己與對方的差距不可以道里計。
“你要錢財,妾身店里的香料可值十萬貫,你……拿去便是!”
那人輕輕笑了笑:“這些可是故高昌國王室所用香料,豈止十萬?即使面對生死,你也不肯泄露身份呢?!?/p>
唐玉嫣一跤坐倒,渾身抖得像篩糠一般,兩手撐地向后退,絕望道:“你……你究竟是誰?”
那人頓了片刻,從影子里走了出來。
唐玉嫣看清了她的模樣,先是一呆,繼而驚喜,卻又立即更加驚恐地往后縮。
“小……小姐!”
長孫綺對著她笑了一笑,三支銀簪突然脫手而出,唐玉嫣沒有任何反應,兩支銀簪穿透她的衣服,貼著她的身體飛過。第三支卻穿透了她左手背,將她的手死死釘在地上。
唐玉嫣渾身劇烈顫動,卻不敢發(fā)聲,也不敢去拔那銀簪,只用右手死死捂住嘴巴,痛得眼淚滾滾而下。
長孫綺冷冷地道:“師父之死,雖不是你之過,但你隱匿于長安竟不思報仇。今日這支銀簪,便是罰你,你可心甘?”
唐玉嫣強忍疼痛,勉強扭動身體跪下,朝長孫綺深深叩下頭,哭道:“妾身甘愿受罰……妾身想為公主而死!”
轟……
一根著火的原木墜落下來,在距離長孫綺不到十丈遠的地方,與山石猛烈相撞。
原木撞成數(shù)段,著火的碎木四處飛散,擊打得山壁噼啪作響。斷裂開的幾段原木被火焰包裹著,繼續(xù)向下墜落,一直墜到五十余丈下的谷底,才徹底摔成一片火花。
長孫綺右手掛在石壁上,左手橫在面前,擋住飛濺而來的火星。
她衣服上到處是燒破的洞,左腿上鮮血淋淋,那是被一塊墜石砸破的。她吐出一口氣,吹滅了著火的袖口,抬頭往上看去。
垂天閣建造在懸崖上,一半深入巖石,一半則用巨大的原木做支撐,懸掛在石壁之外。這場火應該是從二樓開始,再沿著樓梯,向上下自一路燃燒過去。
此刻,火已經(jīng)燒到了最底層的基座?;怀鍪诩s十丈,下面由一百八十八根梁木搭成網(wǎng)狀,合力撐起五層高的垂天閣?;鹧嬖诳耧L助力之下,正在基座的縫隙之間來回穿梭。
風大的時候,這些火焰就瘋狂地鉆過縫隙往下噴射,發(fā)出獵獵的尖嘯聲;風小的時候,火焰就在縫隙間盤踞,耐心地將疊了四層原木的基座一點一點吞噬……
長孫綺的身體也跟著風時而貼近石壁,時而被刮得雙腳懸空,僅憑雙手抓住石縫,保持身體不被風卷走。
忽然又是一聲尖厲的破裂聲,整個基座都在震動。
長孫綺向右側看去,只見離她二十來丈、最右側的那片基座下,一半的梁木都已著火,一根接一根地往下墜去,化作一團又一團烈焰?;惨虼硕齼A斜,不時發(fā)出巨大的斷裂破碎之聲。
長孫綺深吸一口氣,左手揮出,奮力將手中的繩索甩上去。但繩索飛到一半,就被往下壓來的狂風吹落。
長孫綺只得把繩索收回來,身體緊貼在石壁上,腳尖踩著一塊突出的巖石,飛快地將一把匕首綁在繩索頂端。
砰!一根原木從她身后墜落,炙熱的火焰把她的頭發(fā)都燎得卷曲起來。
長孫綺來不及測試匕首是否綁得結實,用力向上一拋,匕首斜著插入基座下方。她一手拉著繩索,一手攀著石壁,飛快向上爬去。
眼見離基座還有十來丈的距離,突然聽見頭頂傳來天搖地動般的崩裂聲,整個山體都跟著猛烈震動起來!
長孫綺瞥見左首有一塊凸出的石頭。那石頭太遠了,遠到平時的她根本就不敢想,現(xiàn)在卻根本沒時間想。
她甩開正在松弛的繩索,腳在石壁上一蹬,猛地縱身向巖石撲去!
撲到了!她的手指搭在巖石上了!但手指一滑,被巨大的力道甩開了!
長孫綺在空中驟然蜷縮身體,向下翻滾,跟著雙腿往上繃直,拼命向后擺動——右小腿成功地勾住了巖石!
長孫綺沒有絲毫停留,借著腳鉤住巖石的一點力,身體再度翻滾,雙手一下死死扣住了巖石側面,身體懸掛在半空亂晃。
基座整個坍塌了!
剛剛離開原來的位置,基座就分崩離析,斷成數(shù)十塊,與支撐它的上百根梁木稀里嘩啦往下墜去,一路與山壁瘋狂碰撞著,連帶一大片山壁都被剝離開來,跟著往下坍塌。
在劇烈的抖動和震耳欲聾的轟隆聲中,長孫綺放聲狂叫,炙熱的火焰撲面而來……
長孫綺慢慢坐了起來。
她渾身衣服濕透了,黏黏地貼在身上,頭發(fā)也散亂地貼在臉頰上,好像剛從水里爬出來一樣。
她定定坐了好久,還未從茫然中回過神,忽聽叩叩聲響,有人敲了兩下門。
長孫綺瞬間跳起身,手腕一翻,卻沒有抓到匕首。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換了一身淺綠的睡衣,頭發(fā)也沒梳髻,隨意地披散在眼前。
“小姐?!碧朴矜痰穆曇魪拈T外傳來,“你醒了?”
“我……我……”
長孫綺舉起左手看了看,衣袖完好,并沒有什么被火燒穿的窟窿。但她把袖子撩起來,仍然看見了手臂上那塊幾乎覆蓋了整個小臂的深色肌膚……
呼……長孫綺松了一口氣——原來并不是夢!
一刻之后,長孫綺坐在銅鏡前,仔細打量著鏡子里的自己。唐玉嫣站在她身后,左手纏著白布,有些艱難地給長孫綺梳理頭發(fā)。
“小姐長大了……”唐玉嫣感慨道,“初見小姐時,才五六歲,那么小,就到塞外受苦,唉……”
“別說了?!遍L孫綺淡淡打斷她,“這些年你在長安,就沒有嫁人生子?”
唐玉嫣道:“妾身早就死過一次,是公主讓妾身再活過來,這條命就是公主殿下的。妾身日日焚香祈禱,等哪日閉了眼,再去侍奉公主。有了牽掛,妾身怎能去得從容?”
長孫綺默默點頭。
唐玉嫣給長孫綺梳好發(fā)髻,打開首飾盒,將飾物一件一件佩上去。
長孫綺忽然道:“嫣姐,當年在長安的那些耳目,如今還在吧?”
唐玉嫣手一抖,被一支珠花刺了一下。她繼續(xù)擺弄著飾物,一面道:“妾身當年奉公主之命,經(jīng)營長安。后來公主殿下去了,妾身想著,也許小姐吉人天相,尚在人間,有一日或許會需要妾身,因此還維系著幾人……”
長孫綺點頭:“好?!?/p>
“只是他們多年來一直沉寂,驟然啟用,妾身也沒有把握究竟忠心如何?!?/p>
長孫綺道:“我不會讓他們動手,我只要他們打聽一個消息?!?/p>
“還請小姐示下。”
“一本讖書。”
唐玉嫣一怔,低聲問道:“這書……有什么特別之處?”
“聽說這本讖書乃是先太宗皇帝命袁天罡、李淳風二人所作?!?/p>
唐玉嫣驚訝道:“是不是那個……那個推……什么……”
“它叫作《推背圖》?!?/p>
長孫綺說著推開了唐玉嫣的手,轉過身,鄭重地道:“這部書不設標,不記檔,不入庫。只知道它可能在禁中,卻無人知道真正的位置?!?/p>
“這……禁中藏書浩渺如海,這本讖書不設標、不記檔、不入庫……差不多就跟不存在一樣……”
“我要它?!遍L孫綺盯著唐玉嫣略顯驚惶的眼睛,不容置疑地說,“不惜任何代價,我要它?!?/p>
唐玉嫣深深地低下頭:“是,妾身這就去安排?!?/p>
待唐玉嫣出了房間,長孫綺才重新回頭,看著鏡子里的自己。
這不再是一張五歲小女孩子的臉,不再是權傾天下的趙國公的孫女的臉,這甚至都不是自己認識的臉。
她有著修長的劍眉,圓圓的眼珠漆黑如夜,幾乎反射不出什么光芒。她的嘴唇緊緊抿著,更顯出臉頰瘦小,一丁點多余的肉都沒有。
大漠的陽光把她的皮膚灼曬成了古銅色,額頭的碎發(fā)之間,還有一道淺淺的刀痕。單憑這刀痕,她就永遠回不去那個富麗堂皇得不似人間的家了。
長孫綺盯著鏡子里那個眼神咄咄逼人的女子,跟她對視良久。
“你猜,他會不會真的赴約?”長孫綺問鏡子里的人。
然后她冷笑一聲,對著自己用力點了點頭。
“他敢不赴約!”
一輛馬車在長安崇仁坊的街道上奔馳著。
崇仁坊乃是除皇城之外最為尊崇的地方,住這里的人非富即貴。路旁種著高大的松柏,其后根本看不到尋常街道上的店鋪、酒家,只有延綿不斷的灰色、白色院墻,有的甚至長達一兩里。
院墻后面,同樣是茂密的樹冠,偶爾露出一段屋檐,也均是兩三層高的樓閣,屋檐上雕著精美的飛仙、走獸、人馬,顯得主人富甲一方,格局不凡。
馬車駛近了一座宅院。這座宅院獨占崇仁坊東南四分之一,院墻高達三丈,覆以包磚——這是需要天子特別恩賜才能使用的。但宅院的大門卻緊緊關閉,連一個守門人都沒有。
大門外沒有懸掛任何牌匾,門檐下的幾只燈籠不知已掛了多久,受盡風吹雨打,大半都只剩竹架,殘存的紙面也已褪色得一塌糊涂,再也看不出原本顯赫的姓氏。
馬車沒有停頓,直接駛過了大門,沿著院墻又駛了一陣,周遭沒有一個人影。墻面有些斑駁了,包磚脫落,露出其后的夯土,不知誰在墻上用黑灰畫了一個圓。
李云當忽然無聲無息地跳下馬車。馬車徑直駛走,李云當?shù)纳碛耙换危蚕г谠簤χ蟆?/p>
李云當翻過院墻,卻不料院墻后是一處荷塘,他撲通一聲掉進水里。
李云當對水充滿恐懼,更別說這樣毫無準備地落入水中。他驚慌失措地亂撲騰了半天,卻發(fā)現(xiàn)荷塘只有齊腰深的水,他只需微微站立,便高出了水面。
李云當頓時暗罵一聲“見鬼”,狼狽地拂開荷葉,拖泥帶水地爬上岸,站在岸邊氣憤地抖落著身上的水。
不遠處傳來撲哧一聲輕笑。
李云當黑著臉轉過身,卻見不遠處一座六角亭里,站著一位娉婷少女。
長孫綺梳著牛角髻,因為堆得太高,插著三根玉簪。發(fā)髻側面別著一支彩貝鑲銀的步搖,隨著她的笑而顫巍巍地搖動。額前一排碎發(fā),卻壓不住碎發(fā)下那一對英氣勃發(fā)的劍眉。
她穿著一襲藕荷色的長裙,外面罩著一件半透明的米色衫子,腰間佩著一對翠羽流蘇。
六角亭位于李云當落水的池塘的另一端,此刻碩大的荷葉鋪滿了整個荷塘,遮住了六角亭的基座,長孫綺仿佛站在一片無邊無際的荷葉之上,有些嘲弄又有些溫柔地看著濕淋淋的李云當。
李云當哭笑不得:“你為何在這個位置做標記?”
長孫綺道:“院墻那么高,摔進水里,豈不是更安全?我也是為你著想呢。”
李云當抬頭看看院墻,又看看長孫綺,憤憤道:“安全?你只是想看我出丑而已!”
長孫綺笑嘻嘻地向李云當招招手:“來吧,我請你喝茶?!?/p>
長孫綺在前面帶路,穿過曲曲折折的水上回廊,穿過一片假山堆砌的石林,穿過一道又一道中門、側門、院門、園門……兩人走入一片茂密的桃林里。這片桃林的桃樹全都一般粗、一樣高,顯然是同一時間種植。
正值三月,桃花紛紛開放。放眼望去,除了頭頂?shù)乃{天,便是燦爛的桃花,整個天地仿佛只剩下這片桃林。
“果然是長孫家?!崩钤飘旕v足觀望,忍不住贊嘆一聲,“這片桃林比禁苑的桃林還要大??峙麻L安最好的園林,便在你們家了?!?/p>
長孫綺淡淡地道:“那又怎樣呢?今年過了,還不知道便宜了誰家呢。這邊。”
兩人穿過桃林,走到一處院落前。院落門上的紅漆脫落得很厲害,門上的鎖也銹跡斑斑,比其他地方破敗得更嚴重。
長孫綺對李云當使了一個眼色,李云當茫然不解。長孫綺只得自己提起裙子,抬腳一踹。咣當一聲,兩扇院門應聲而倒,騰起一片浮塵。
“這是哪里?”
待浮塵散盡,李云當跟著長孫綺走入院中。這是一個兩進的院落,地上的落葉鋪了厚厚一層,門窗上的漆幾乎掉光了,窗格上全都光禿禿的,露出一個個黢黑的洞口。
只有院中一棵槐樹還在頑強地生長,龐大的樹冠幾乎覆蓋了整個院子。
去年年末,陛下突然責難長孫無忌,將其貶斥出京。然而李云當知道,長孫家失勢的征兆,早在五年前已就顯現(xiàn)出來。
永徽六年,禮部尚書許敬宗上奏,言貞觀年間刊定的《氏族志》里,沒有武后娘家的姓氏,以為不妥,要求重修《氏族志》。
這樣做,明擺著是要強行鞏固武后的地位。長孫無忌當即反對,并帶著褚遂良等一干權臣聯(lián)名上書。陛下雖沒有責備長孫無忌,卻也沒有反駁許敬宗。
顯慶四年,許敬宗奉上全新的《姓氏錄》,李、武二家赫然排在第一,陛下龍顏大悅。天下便知道,顧命大臣長孫無忌失勢了。
這幾年來,長孫家各房陸陸續(xù)續(xù)搬出長安,分散到各州郡縣,便是未雨綢繆。去年年末貶斥發(fā)生之后,長孫家族全部奉旨出京,再沒有一人留下。不過眼前這個院落,卻像是有十幾年沒人住過了。
長孫綺走到屋門前,照例一腳踹開門,走入房中。
房間內積滿了塵土,一股子霉味撲面而來,但家具物品倒還一應俱全。李云當腦子里靈光一閃:這院落自它被鎖住的那日起,就再也沒有人進來過。
長孫綺環(huán)視四周,目光在布滿蛛絲的各件家具間跳動,最后落在窗前小幾上的一堆東西上。那堆東西已經(jīng)被蛛絲和灰塵掩埋,看不出本來面目。她深深嘆了口氣:“這是我的房間?!?/p>
盡管已經(jīng)猜到了,李云當還是裝作驚訝道:“???這……這里竟然是……”
長孫綺白他一眼:“你早猜到了,裝什么呢?”
長孫綺走到窗前,吹開灰塵,拂開蛛絲,露出里面一尊觀音小瓷像。她用衣角擦去觀音像表面的積灰,捧在手里看。
十年風雨,觀音瓷像上彩繪的衣衫已幾乎褪盡,只有墨染的眉眼還在,二分開八分閉,注視著這空寂的廢宅。
“你究竟是誰?”
李云當饒有興致地看了看房間,反倒問長孫綺:“你不是說請我喝茶嗎?”
長孫綺將瓷觀音放回原處,又問了一遍:“你究竟是誰?”
“我嘛?!崩钤飘斨钢缸约旱谋亲?,“我是個閑散野人?!?/p>
“你說是當今天子賜你的姓,我信?!?/p>
“你信?”
長孫綺道:“除了陛下的親信,我不相信有人能夜闖秘書省,還能在被抓住的情況下坦然走出來?!?/p>
李云當?shù)溃骸肮强刹灰欢ā蛟S是神靈庇佑呢?”
長孫綺道:“你是西域胡人,卻能得到陛下賜姓,身份一定不簡單。我瞧你模樣,似乎也不是突厥人?!?/p>
李云當笑嘻嘻地道:“你怎么能確定我不是突厥人?”
長孫綺道:“突厥的火祆教信徒可不行你那種禮儀。”
李云當收起笑容,第一次沉下臉,雙手交叉在胸前,嚴厲地道:“是波斯圣教!”
這下輪到長孫綺笑嘻嘻地說:“對你是圣教,對我嘛……可不就是異教嗎?你是突厥哪個部落的人?”
李云當跨前一步,目光炯炯地盯著長孫綺,大聲說道:“我是波斯王伊嗣俟之子,卑路斯之兄,我本名阿羅憾!我乃當今大唐天子賜名李云當!非低賤的突厥種可比!”
長孫綺無所謂地聳聳肩:“是了,是了,王子殿下!”
李云當本想怒氣勃發(fā)地用身份壓壓長孫綺,可是轉念一想,人家的祖父是長孫無忌,大唐曾經(jīng)的第一權臣,天可汗太宗皇帝托孤的顧命大臣。雖然長孫無忌此刻失勢,但仍然是大唐最顯赫的趙國公,長孫綺的身份也比自己這個落泊王子要顯貴得多。他不禁氣餒地嘆一口氣,肩膀無力地耷拉了下來。他退后兩步,在一張布滿灰塵的椅子上坐下。
長孫綺見他神色突然委頓,好奇地問:“你是質子?”
其實此時的大唐,已是亙古通今最龐大的帝國,東突厥、高句麗等或覆滅或衰落,連強大的吐蕃都自請?zhí)熳印皟悦?,以臣屬自居。環(huán)顧大唐萬里邊境,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威脅,是以派遣王子入京為質之事,已是十余年不曾聽聞。
長孫綺在西域時曾聽過波斯的名字,知道那是一個大國。但究竟有多大,也無人能說得明白。
高昌公主曾經(jīng)說過,波斯強盛之際,不在大唐之下,只是已衰落多時,不知道現(xiàn)在滅亡了沒有。現(xiàn)在卻在千里之外的長安,見到了一位波斯王子。
李云當搖搖頭:“不……我只是一個使臣,還輪不到我做質子。大唐……太大了,而我們波斯……”李云當說到這里,深吸一口氣,沒有再說下去。
“波斯怎么了?”
李云當不說話。他雙手捏成拳頭,用力揮舞了幾下。片刻,他仿佛重新獲得了力量,再次抬起頭來,這一次他的目光里有一種長孫綺把握不住的神情。
“但今日我來,卻并不是以阿羅憾的身份。長孫綺,我是為你而來的?!?/p>
“哦?”這下輪到長孫綺往后退了一步,李云當穩(wěn)穩(wěn)地站了起來。
“離開長安吧。”
“什么?”
“離開長安?!崩钤飘斷嵵氐卣f,“不管去哪里,只要別回來。長孫家族只要遠離東西二京,就決不會有危險。”
“誰!”長孫綺驟然驚覺,厲聲喝道,“誰讓你說這些話的?”
“你應該知道。”李云當冷冷地說,“天下能讓長孫家族子嗣延綿的人,只有一個。能讓長孫家族滅亡的,也只有一個。”
“不對!”長孫綺憤怒得額前碎發(fā)一根根立起來,咬著牙一字一頓地說,“還有一個!”
“我勸你不要說……”
“武氏!”
“住嘴!”李云當暴喝一聲,把長孫綺的話掩蓋下去。
他一個箭步竄到門口,往外打量片刻,確信四周無人,才回到長孫綺身邊。
長孫綺此刻還籠罩在狂怒之中,渾身都在顫抖。她雙目血紅地盯著李云當,李云當毫不退縮地迎了上去。
長孫綺盛怒之下根本不及多想,右手朝李云當臉上摑去,被他一把抓住手腕。她左手也揮舞過去,又被李云當抓住手腕。
長孫綺用力回扯,力道之大,李云當差點抓不住,不得不借力再往前一步,更加湊近長孫綺。
“你聽我說。”李云當小心翼翼地說道,“仔細聽好,我只會說這一次:離開長安,保住長孫家?!?/p>
“你……你在合州見過我阿翁了,是不是?”
“是!”
長孫綺大吼:“他說的話,你是沒聽見,還是裝糊涂不懂?”
“你阿翁說……”
“我長孫家誓死不退!”
“你小聲點!”
“不退!我長孫家跟那女人勢不兩立!”長孫綺繼續(xù)失控地大吼,“大不了魚死網(wǎng)破!我就算死在長安,我長孫家族滅亡,也決不離開一步!”
“再大聲點!你想現(xiàn)在就死在這里?”李云當終于也憤怒地沖著長孫綺喊道,“你還不明白嗎?想一想我是誰的使臣,用你的腦子想一想??!”
兩人怒氣沖沖地對視,鼻尖都差點湊到一塊。長孫綺看著他明亮的淡藍色眸子,恍然間仿佛看到了垂天閣后那片碧藍的天,和藍天之下那廣袤無垠的大漠……
漸漸地,長孫綺的心平靜下來了,她的理智也漸漸恢復……她看著李云當?shù)难劬?,低聲說:“你……是陛下的使臣?”
“你終于清醒一點了?!?/p>
“那……陛下……和那女人的想法……并不一樣,是不是?”
李云當?shù)溃骸笆恰D惆⑽探K究是陛下的親舅舅,當年若非他相助,這個皇位歸誰還很難說。所以……要長孫家覆滅的人,不是陛下。我今日要傳達的,就是這個信息,你仔細掂量掂量!”
長孫綺雙手卸了勁兒,慢慢后退。
李云當放開了她的手腕,這才覺得自己雙手又酸又疼,背上冒出來密密的一層汗。剛才那一瞬,為了制住狂暴的長孫綺,自己究竟使了多大的力氣???
長孫綺走到門前,望著外面院子里那棵槐樹,喃喃道:“那女人……當初我阿翁那樣阻止陛下立她為后,還差點以祖宗之法誅殺她。不殺光長孫家的人,她又豈會安心?”
李云當?shù)溃骸澳隳苊靼拙秃谩5浜蟮臋鄤?,畢竟還有陛下壓著。陛下命我傳話給你阿翁,若他遠離長安,不問政事,武后也不會再追究,長孫家族可保百世無虞……”
“不可能!”長孫綺斬釘截鐵地打斷了他。
“怎么不可能?”李云當?shù)?,“若真要族滅長孫家,也不過陛下一句話而已,用得著我來傳話嗎?”
“我是說,我長孫家不可能退出長安!”
“你……別倔強了!陛下有此心意,不過是看在甥舅的情分上。然而天家無親,這道理你應該明白!長孫家只要還有一絲不臣之心,這甥舅情分也就蕩然無存了!”
“一切都是武氏作梗!”長孫綺堅定地道,“媚惑天子,悖亂天下,我決不能容她!”
李云當急了,沖到長孫綺面前。長孫綺赫然轉身,冷冷地與他對視。李云當剛要開口,長孫綺舉起一只手阻止他。
“多謝你今日之言?!遍L孫綺道,“但我自有打算。還請你回復陛下,我長孫家忠君之心,天地可鑒!”
長孫綺說著就往外走。
“我知道你為何一定要殺武后。”
長孫綺冷哼一聲,并不回頭。
“因為,”李云當一字一頓地道,“你以為她殺了高昌公主。”
長孫綺一下站住了。
啪!啪啪啪!
她沒有動,而腳下的地板砰然破裂,一下子裂成五塊。
她一寸一寸地轉過頭,房間內的空氣仿佛都已凝固。李云當感受到鋪天蓋地般的殺氣,全身不由自主繃緊,瞥了一眼左首的窗戶,做好隨時逃跑的準備。
“你怎么……”長孫綺的殺氣卻瞬間消失了,跟著,她有些失神地點了點頭,“是了,你當然知道……”
二十年前,當今天子李治還僅僅是先太宗皇帝的第九子,與皇位毫不相干。太子李承乾和魏王李泰明爭暗斗,天下皆以為下一位皇帝必出于二者。
作為李治的舅舅,長孫無忌卻暗中籌謀,一面逼迫李承乾犯錯,一面又故意慫恿魏王李泰發(fā)難。除了朝局之上的陽謀,長孫無忌更廣為搜羅刺客,以備必要時刺殺太子等人。
貞觀十四年,高昌國被侯君集所破,從此亡國。
高昌國公主乃是當時天下聞名的高手,號稱西域第一劍客。高昌國覆滅后,民間傳言她與國俱焚,其實卻是被長孫無忌所救。
從此高昌公主便成為長孫家的門客,隱居于敦煌的懸空觀,悉心調教唯一的徒弟長孫綺。
三年前,懸空觀一夜之間被屠戮得干干凈凈,垂天閣也在大火中化為灰燼。長孫綺拼命殺死一名刺客,在他的刀柄上發(fā)現(xiàn)了武后的印記。
想來,高昌公主以前是為殺李承乾、李泰而存在,后來在武后眼中,卻已變成了長孫無忌準備刺向她的劍,所以才命人先拔去這枚眼中釘。
這件事,作為核心參與者之一的李治,肯定是知道的。當年他默許了長孫無忌密謀刺殺兄長之事,后來又默許了武后殺高昌公主之事。所以他的使臣李云當自然也知道。
長孫綺一瞬間心痛得幾乎窒息,耳中嗡嗡作響,眼前一片模糊……
高昌公主一輩子都被人當作一柄劍而存在。需要的時候,不停地錘打、磨礪,害她國破家亡、無依無靠;不需要了,又被人肆意折斷,重擲于烈焰,灰飛煙滅……
“綺兒,你須得記住……我們是無影無形的人,我們是來去自由的煙和影……”
恍惚間,她又看到了垂天閣之上,那站在火焰之中的高昌公主。她的一頭銀發(fā)被炙熱的氣浪吹得向上飛騰,臉上卻依舊平淡。
她看著自己,溫柔地說:“你須得記住,永遠不要為我報仇?!?/p>
轟!
火焰沖天而起,一下將高昌公主吞噬。她身后的垂天閣向一側傾倒,還沒落地,就在震耳欲聾的轟鳴中分崩離析。無數(shù)燃燒的柱子、窗格、樓板……劈頭蓋臉地砸下,朝著長孫綺撲面而來!
長孫綺絕望地尖叫!
然而她逃不掉!一只著火的手從烈焰中伸出,一把死死扣住了她的手腕!
長孫綺手臂本能地一擰一轉,反手扣住對方的手腕,跟著以手腕為軸心,整個身子轉了個圈,對方頓時慘叫著也被迫跟著轉圈。
長孫綺身體尚在空中旋轉,右腳已閃電般踢出,結結實實踹在對方胸前。
砰——
長孫綺落地站穩(wěn),略一停頓,神志才剎那間恢復。她看見右側的窗格上撞了一個大洞,有人在窗外慘叫。
長孫綺驚慌地捂住嘴巴——那聲音不是李云當?shù)膯??剛才的一幕從腦海里閃過,長孫綺又羞又怒,也不管李云當死活,轉身就跑出門口。
李云當從一大堆殘木碎屑之中爬起來,眼見長孫綺就要跑出院門,不禁大喊:“長孫綺!你真想要你們長孫家族滅?”
長孫綺頭也不回:“不要你管!”
李云當發(fā)足向長孫綺奔去,想要阻止她。突然面前疾風射來,李云當偏頭躲過一枚飛刀,手中又抓住一枚飛刀。再抬頭時,只見風吹得槐樹嘩嘩作響,長孫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見。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李云當把玩著手里的飛刀,隨手一甩,
飛刀插入槐樹樹干,直沒至柄。
“我會阻止你的……嘶……你這是要我命?。 崩钤飘斘嬷乜?,腳下一軟,坐倒在地,疼得直抽冷氣。
這天晚上,風刮得很大,秘書省主殿前的宮燈早早就收了起來。一群仆役在主殿內外跑來跑去,焦頭爛額地忙碌著。
秘書省保存的史籍、會典乃國之重典。一旦失火,就是天大的干系,負責的仆役一個都跑不了。因此每當大風季節(jié),仆役就特別小心謹慎,移除各種可能引火的東西,把大殿四周的十八只大缸注滿水,隨時準備撲滅一切火種。
一名仆役剛把水桶扔進池塘,就聽見有人喊道:“快快!風把東廂窗子吹開了,快去關上!”
那仆役來不及提起水桶,干脆扔下就跑。水桶從長孫綺眼前掠過,慢慢地往下沉去。
仆役的腳步聲剛消失,長孫綺的腦袋就冒出了水面。她身穿皮質水靠,出水的時候控制得很仔細,一點聲音都沒發(fā)出。
東廂的窗子是唐玉嫣在皇城里的線人打開的,房間里保存的可是漢代五經(jīng)的孤本,乃秘書省最重要的處所。仆役瘋狂擁去東配樓關窗,不會那么快回到主殿。
長孫綺從容地脫下水靠,穿上一身夜行衣,毫無驚險地翻身上了二樓。
長孫綺賭的就是守衛(wèi)不會相信她有這么大的膽子,敢在僅隔了一天之后就再探秘書省。這一次她必須賭上性命,現(xiàn)在看來,她似乎賭贏了。
唐玉嫣在宮中留下的線人傳來消息,先太宗皇帝大行之后,他曾翻閱過的書籍,大部分被存放在秘書省三樓。長孫綺直接上到三樓,開始仔細尋找起來。
找了一大圈,翻看了無數(shù)書籍、盒子、卷宗……長孫綺眼睛都快看花了,還是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線索。望著看不到頭的書架,她一時失神,后退了一步,不料腳跟碰到了一件東西,驚了她一下。她低頭看,卻是一軸卷宗。
奇怪,剛才走過來的時候,地上并沒有任何東西,這卷宗哪里來的?
長孫綺飛速看了看,四周全是高大的書架,堆滿了卷軸。她低頭看書架后的地面,卻什么影子也沒有發(fā)現(xiàn)。
難道是有人故意讓自己發(fā)現(xiàn)的?
不知為何,長孫綺腦子里瞬間閃過李云當?shù)纳碛?。哼,這個人真討厭,裝神弄鬼!
長孫綺氣得要將卷宗扔出去,但她猶豫了片刻,還是將卷宗順手放入背囊之中。她反手扣了一枚飛刀,想要給他好看。
誰知等了片刻,李云當一直沒有出現(xiàn),也沒有任何動靜??磥硭恿诉@東西就離開了吧。長孫綺嘆口氣,轉身繼續(xù)尋找。
一刻鐘之后,長孫綺終于在堆積如山的檔案中發(fā)現(xiàn)了那只漆匣。她取下匣子,只見上面貼著一張封條,上書“太白會運逆兆通代記圖”。
作為皇朝建立的第一功臣家族,長孫家對皇家之事知道得也是最多?!短讜\逆兆通代記圖》是貞觀年間火井令袁天罡與太史丞李淳風奉太宗皇帝之命輯錄的秘記,即是宮中秘辛《推背圖》。
就是它了!
她急不可耐地打開匣盒子。就在匣蓋開啟的一瞬,匣子里有個光點閃爍了一下,長孫綺凝神看去,那似乎是一片極小的水晶碎屑……
不,不是一個,而是一片……
像星星,像螢火,像煙花,像……
突然之間,仿佛太行山正面撞了上來,剎那間狂風呼嘯,雷鳴電閃,聲音大得仿佛天崩地裂,無數(shù)不可辨別、不可言說、無法形容的畫面,閃電般穿透了長孫綺!
垂天閣在沖天的火焰中轟然崩塌……高昌公主渾身著火,依然屹立不倒,變成了懸崖頂最后一根火柱……
長孫無忌親手將五歲的長孫綺的小手,放在高昌公主的手中……他臉上永遠是冷冰冰的。高昌公主看向長孫綺的眼睛,卻有一絲光芒……
兩個道士打開了一只金筒……一個人驚訝萬分,一個卻眉頭緊鎖……驚訝之人身體懸在空中,周圍有數(shù)不清的光點環(huán)繞著他……他傾身上前,如癡如醉地想要觸碰那些光點……
巨大的洞窟中,有一個光芒萬丈的池子……一個如同被剝了皮般血淋淋的人,在池子邊慢慢游走著……他忽然回過頭,發(fā)出一聲撕肝裂肺的咆哮……
幾十名僧人,其中有三名是胡僧,還有一名只露出一雙眼睛的女人……他們在漫天風雪中,在高過膝蓋的大雪中艱難跋涉……其中一個人抬起頭,驚訝地看著前方……有一束光,照亮了他的臉,他臉上的驚訝漸漸被狂喜所取代……
跟著一切又顛倒反復,剛剛撞向她的太行山飛速離她而去。電光閃爍之間,另一些畫面倒著離她遠去。
一口笨重的銅鐘,有個人……那兩個道士之一,拼命地敲打著銅鐘,似乎想喚醒什么,然而銅鐘紋絲不動,一點聲音都沒有……
唐玉嫣,她驚恐地伏在木板上……腿上鮮血淋漓,她撐不下去了……
長孫無忌……他在哪里?周圍一片大火,他身穿白色孝衣,他為誰戴孝呢?火……漫天的大火……
長孫綺猛地睜開眼睛,耳中嗡嗡嗡響著,眼前一片模糊,什么也看不分明……過了好半天,耳中的嘯叫聲漸漸退去,她才漸漸看清楚,怎么映入眼簾的是秘書省主殿高高的藻井?
長孫綺本能地一動,頓時疼得倒抽一口冷氣,全身仿佛被割了無數(shù)道口子,又被浸在冰水里,真是又冰冷又痛楚。
她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什么時候仰天摔倒在地,還帶歪了一處書架,幾十本書差點把自己掩埋……
長孫綺這一驚非同小可,顧不上疼痛,一下翻身爬起來。她腦中又是一陣眩暈,扶著書架才堪堪站穩(wěn),胸中憋悶得難受,可是張嘴吐又吐不出來。
這里可不是犯暈的地方!
長孫綺拼命甩頭,并沒有什么效果。她用力呼吸著,同時勉強掏出匕首,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劃了一刀。
疼痛終于讓她完全清醒過來。她一眼看見了那漆匣,就躺在自己腳邊,里面的光芒已經(jīng)消失不見……
剛才自己是怎么了?
那些奇怪的畫面是什么?
長孫綺完全蒙了,但現(xiàn)在可沒時間思考。好在仆役還沒回主殿,她手忙腳亂地把書架扶正,把滿地的書卷胡亂塞回去,這才定了定心神,仔細打量漆匣。
剛剛那水晶碎屑不知哪里去了,匣里只有一張寫滿紅字的明黃紙,紙上寫著:著尚書右仆射褚奉讖書于觀。
這字跡,長孫綺是認得的,正出自自己的表叔、當今的天子之手。顯然先太宗皇帝去后,當今陛下命尚書右仆射褚遂良,親自將讖書奉到觀內。
想到這里,長孫綺頓時頭大如斗。其時皇家尊崇老子,單是大興宮內就有大小道觀十余處,長安城內則有更多,這本讖書是先太宗皇帝親自批閱的,放在任何道觀內都是最貴重的物品,這該到哪里去尋找?
正在此時,外面?zhèn)鱽砥鸵鄣哪_步聲。長孫綺來不及細想,抓起匣里的那張紙,將漆匣重新放回書架。
大殿的門被推開了,內侍魚貫而入,其中幾人噔噔噔地向樓上走來。
長孫綺無聲無息地貼近窗戶,她最后回頭看了一眼那漆匣,才翻窗離去。
“這……確實是當今陛下的手跡?!碧朴矜贪涯菑埣埛瓉砀踩サ乜戳税胩?,下了結論,“紙也是陛下專用的紙,這種明黃色與紋路,是陛下的母后長孫皇后親自定下來的,天下不可能再有第二人使用?!?/p>
“哼?!遍L孫綺冷笑一聲,“長孫皇后尸骨未寒,就想著滅了她娘家,真是好皇帝。”
“噓!”唐玉嫣嚇得紙都掉地上,拼命對長孫綺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她起身趕緊把所有門窗都關好,回頭吹熄了兩支蠟燭,只剩桌上的油燈亮著。
唐玉嫣低聲道:“小姐,這長安城現(xiàn)在可不太平,聽說武后……”
“什么?”
“是、是那武氏。”唐玉嫣趕緊改口,“武氏暗中培植勢力,監(jiān)視所有官員,一不如意就暗中刺殺,甚至連城中百姓也多有一夜之間全家消失不見的。千萬不能隨便說那幾個字啊……”
長孫綺哼了一聲,但也沒有再說下去。
唐玉嫣重新?lián)炱鸺?,對長孫綺道:“這種紙聽說長孫皇后沒有留下多少,陛下用得甚是謹慎。看墨跡的色澤,沒有十年,也有七八年了?!?/p>
“應是先太宗皇帝去世沒多久?!遍L孫綺道,“那時褚遂良還是尚書右仆射,與我阿翁一樣是顧命大臣。所以這份讖書肯定非比尋常,才讓他親自從秘書省取出,送往觀中??墒沁@觀……就難猜了啊。長安城……到底有多少道觀啊?”
唐玉嫣立即回答:“不算已經(jīng)廢棄的,單是有香火的,還有二百三十七座,其中城北面的大興宮內有十五座,城東西各九十七座,城南二十八座。”
長孫綺睜大眼睛:“你怎么這么清楚?”
唐玉嫣笑了笑:“當年公主和妾身來到長安……”
長孫綺驚訝地問:“師父還來過長安?”
“是呢?!碧朴矜袒氐?,“那是快二十四年前了,我跟你現(xiàn)在這般大。那時高昌國還在呢,公主是奉了你的姑祖母,先長孫皇后的邀請到長安的?!?/p>
長孫綺更驚訝了:“?。繉α恕矣浀脦煾赣幸淮魏孟裾f過,她見過姑祖母。但我后來問她姑祖母說了什么,她卻怎么也不肯說……后來呢?”
唐玉嫣道:“后來你拜師不久,公主就讓我到長安潛伏,以待時機,妾身便用了心思。這幾年來,長安城無論宮殿、衙門、觀廟,甚至每一間店鋪都已印在妾身心中?!?/p>
長孫綺拍手道:“好!那這處道觀會是哪一座?”
唐玉嫣苦笑道:“這就真不知道了?!?/p>
長孫綺嘆一口氣,趴在桌上想。唐玉嫣不敢打攪她,轉身給銅爐添了點炭火。
銅爐上的銅壺咕嚕嚕地燒著水,門窗緊閉,屋里一時彌漫著煙氣和水汽,唐玉嫣便過去開了一扇小窗戶。
長孫綺盯著銅壺看了一會,視線往下移,看到銅壺下方的火焰出神。剛才從秘書省里潛出來,著實費了不少精力,長孫綺此刻眼神都有些迷離了,眼皮慢慢地垂下,就快要粘在一起。
那些奇怪的畫面是什么啊?那三個胡僧,還有那兩個道士……
長孫綺想著想著,記憶中的畫面變得越來越模糊,只有高昌公主的身影越來越清晰……
突然,爐子里“啪”地一響,長孫綺驟然驚覺,一下跳了起來。
唐玉嫣慌得也跟著跳起,問道:“怎么了?”
長孫綺轉身翻出換下來的夜行衣,從里面取出一軸卷宗。唐玉嫣一看卷宗的顏色,驚訝地道:“這是密旨!你哪里來的?”
“不知道?!?/p>
“不知道?”
“我懷疑是有人故意要我看的?!?/p>
唐玉嫣更驚訝了,但看長孫綺的神色,不像是開玩笑。她走上前來細看。
“這是先太宗時的密旨。”唐玉嫣撫摸著卷宗的表面,“這細密的雷紋和風紋交織的樣子,已經(jīng)十年來沒有見過了。紫紅的顏色,表明是密旨發(fā)布,無須經(jīng)過門下省核實,也不會記錄在檔?!?/p>
“為何要用密旨?”
“門下省核實都還是其次,關鍵是無須記錄在檔。這道密旨說了什么,處置了什么人,永遠都不會出現(xiàn)在起居注里,也不會在史冊上留下痕跡。”唐玉嫣鄭重地道,“密旨極其稀少,我曾研究過先太宗和當今陛下的許多文書,也只見過三份密旨?!?/p>
長孫綺不由得看了唐玉嫣一眼:“你在長安這么多年,還真干了不少事呢?!?/p>
唐玉嫣不好意思地說:“妾身也只是好奇而已。”
長孫綺道:“早聽說你博聞強記、過目不忘,今日才見識了厲害?!?/p>
唐玉嫣和長孫綺一起打開卷宗。兩人都默默念著卷宗上的字,漸漸地,兩個人的臉色都變了。
良久,唐玉嫣才開口道:“這……確實是先太宗的手跡……”
長孫綺卻盯著卷宗最后一排字,整張臉白得透明,拿著卷宗的手也在微微顫抖。唐玉嫣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看見了“輔機”兩個字,瞬間背上一陣冰冷,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
這是一卷八百里加急寫給交河道行軍大總管侯君集的密旨,時間正是貞觀十四年。也是在這一年,西域高昌國國都終于被攻破。其時,侯君集幾乎將高昌王室悉數(shù)捉拿,囚在王宮中,并搜到了高昌王與西突厥結盟的證物。
茲事體大,侯君集將證物急送至長安,詢問先太宗皇帝的意見。
當時無人知道先太宗皇帝的回復是什么,只有結果簡單明了:侯君集命士兵圍堵王宮,縱火焚之,高昌國遂亡。其后又毀高昌故城,在其北三十里建造新城,置高昌縣,后為安西都護府所在。
然而這份卷宗,卻正是當時先太宗皇帝的回復。其上寫著:“趙國公輔機奉詔,赦高昌王以下,徙于瓊,以存其祀。”
輔機是長孫無忌的字,先太宗皇帝一直以字稱呼他,以顯其尊崇。這份回復侯君集的旨意,是讓長孫無忌傳達,除了斬殺高昌王外,其余高昌王族一律流放到瓊州,以存宗祀。
然而,侯君集卻在一個月后,將高昌王族悉數(shù)處死,徹底滅了高昌國。
“侯君集竟然抗旨不遵?”唐玉嫣驚訝地說。
“不……”長孫綺終于定下神,盯著卷宗上的字句,低聲說道,“若是抗旨不遵,當初攻破高昌都城時,直接殺了便是,何須再向太宗皇帝請示?”
唐玉嫣小心翼翼地問:“那……那是這份密旨沒能及時送到?”
長孫綺冷笑一聲:“嫣姐多么聰明的人,怎會想不明白?先太宗皇帝下的命令,侯君集既不可能收不到,也不可能不遵照著做。唯一的可能,是這份密旨被人駁回,換了另外一道相反的旨意出去?!?/p>
“那……又是誰駁回的呢?”
長孫綺放下卷宗站起身來,走到窗口,望著外面白花花的月亮。
月亮剛剛升上中天,周圍一絲云都沒有。月光越白,天幕越慘淡。月光灑在屋檐和井口上,仿佛降下了一層霜。
“既然密旨是發(fā)給我阿翁,駁回的人也只能是他?!遍L孫綺的聲音比月光還要寒冷,“我不知道他為何一定要滅高昌,但當年他說救出高昌公主……現(xiàn)在看,恐怕并非如此?!?/p>
唐玉嫣回憶道:“侯君集焚王宮,是在中午時分。公主被救出,卻是在當日夜里。妾身記得很清楚,當時公主在戰(zhàn)亂中受傷,一直昏迷不醒。有人從王城東門進入,只將妾身與公主兩人帶出。妾身等還是在第二年上元節(jié)時,才得知高昌亡國之事。公主聽聞后吐血不止,又是大病一場……”
唐玉嫣說到這里,以袖拭淚。片刻,她忽然想起什么,問道:“小姐,這份密旨究竟是在哪里找到的???照理,秘書省不會有這種沒有記檔的卷宗?!?/p>
“有人故意讓我看到的。”
“???誰?”
長孫綺道:“我知道是誰。但我不知道他的用意是什么。不過,這份密旨倒是提醒了我。”
她回頭對唐玉嫣說:“大興宮內十五座道觀,哪一座最為重要?”
“小姐的意思……”
“我也是剛剛突然想到的?!遍L孫綺眼中發(fā)出光來,說道,“著尚書右仆射褚奉讖書于觀——這句話沒有指明是哪座觀,但可以肯定,當時陛下與褚遂良二人是明白的,很可能陛下就是在那座觀內寫的這份詔書,讓褚遂良前往秘書省取讖書,所以不需要指明。大興宮內有資格供奉這部讖書的,最有可能是哪一座?”
唐玉嫣恍然大悟,立即回答道:“三清殿!”
“停下……歇一歇!”
聽到內侍徐明的低聲招呼,長孫綺立即站住,靠在墻邊,雙手恭敬地放在身前。她垂下頭,卻警惕地偷偷朝兩邊打量。
這是大興宮神龍殿的東側。兩人從西門進入掖庭宮,穿過嘉猷門,走過千步廊,穿過歸真觀和孔廟,過了甘露殿,已經(jīng)走了大半個時辰。徐明已經(jīng)累得氣喘吁吁,看看這里沒有人,趕緊靠在墻上喘氣。
徐明是唐玉嫣在宮中埋下的暗線之一,今年已經(jīng)六十幾,原先侍候王皇后。后來王皇后被武后殘殺,徐明也被打入掖庭宮勞作,差點被人打死。是唐玉嫣使了幾百貫錢,才保住他的性命,從此他對唐玉嫣感恩戴德。這兩年稍有起色,在掖庭宮做到了二把手。
此次唐玉嫣親自把長孫綺送來,只說是這小娘子知道三清殿乃天下第一觀,想到觀中為病危的母親燒香求卦。
徐明無法拒絕,便找了一套宮女的衣服,讓長孫綺換上。
快到未時了。陛下前月中了頭風,下午一律在靠近北海的凝陰閣休息,直到申時之前,偌大的大興宮都會鴉雀無聲。
兩人靠著的墻其實是神龍殿下的基座。神龍殿只是小殿,基座僅一層,卻也有一人多高,剛好能擋住頭頂?shù)牧胰?。兩人在陰影下站了一會兒,一只鳥沒精打采地飛過神龍殿的屋頂,在地面投下一個飛快逃竄的影子。北方的天氣,大日頭曬著熱死,站在陰影里卻又冷颼颼的。
長孫綺拿帕子擦了擦額頭的汗,目光正追隨那鳥兒飛速移動的影子,一旁的徐明說話了。
“你要……刺殺武后嗎?”
長孫綺手閃電般一抓,將偽裝成簪子的細刃匕首抓在手中!
“今日申時,武后或許會到三清殿焚香祈福?!毙烀鲗σ呀?jīng)做出刺殺姿勢、隨時準備撲上來的長孫綺視若無睹,繼續(xù)慢吞吞地說道,“有張謹言護衛(wèi)著,你要刺殺,很可能尸骨無存。我老了,當年若不是唐大娘救我,我早死在黑棍之下了。現(xiàn)在嘛,死在哪里都一樣。你……太年輕了……”
“我不殺她?!?/p>
徐明瞇著眼睛看她。
“我不殺她!”匕首在長孫綺的手腕里轉了一圈,重新插入發(fā)髻之中。
“為什么?”
“禮不可廢?!遍L孫綺道,“武獠雖孽,當今也母儀天下,能殺她的只有一個人。我,要讓那個人殺她!”
“你有辦法?”
“我有必勝之法!”
徐明臉上層層疊疊的皺紋慢慢展開,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你是長孫家的孩子吧?”
長孫綺冷冷地盯著他,沒有說話。
“我見過你這雙眼睛……長孫家的孩子,只有你的眼睛最像長孫皇后?!?/p>
“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
“若是,老奴便明白了?!毙烀鞯溃澳阆氲脤?。單單刺殺武后,救不了長孫家。讓她身敗名裂而死,才是長久之計。申時之前,應該是沒有人的。請——”徐明向長孫綺躬身行禮,隨即再次走在前面帶路。
兩人繞過神龍殿,遠遠地看見一座小丘。小丘周圍松柏環(huán)繞,松柏之間,露出一排飛檐。
與大興宮的其他殿閣不同,這飛檐上沒有使用琉璃瓦,而是質樸的黑瓦——那便是供奉李氏始祖李聃神牌的三清殿。李聃乃道教之祖,然而對當今皇室李氏來說,又另有一層祖先的身份。是以三清殿里面沒有供奉道教諸神,甚至連神像也沒有,而是李聃的祖位神牌。
這是天下唯一以宗祀之禮供奉李聃的地方。
兩人走上小丘。這座殿原是前隋文帝時為紀念獨孤皇后所建。共三進院落,大殿雖不大,卻格外森嚴莊重,周圍松柏也非??季浚苊艿匕鼑蟮?,只有一條道路通向外面。
眼見就要到三清殿前,徐明不動聲色地一揮手。等他回頭看時,長孫綺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了。
徐明微微嘆了口氣,繼續(xù)往前,繞過了十六塊石碑組成的碑林,走進了三清殿的大門。四十名宮女、內侍正在打掃殿前的院落,見到徐明,都停下手,向他躬身行禮。
徐明道:“殿內弄好了嗎?”
一名內侍上前恭敬行禮:“回徐太監(jiān),殿內昨日就已清理完畢,這會兒封閉著。”
“嗯?!毙烀鼽c點頭,“這兒馬上歸禁軍宿衛(wèi),你們下去吧?!?/p>
“是!”那名內侍轉身拍了拍手,宮女和內侍立即排成兩列,徐徐走出院門。
徐明抬頭環(huán)視四周,對兩名站在門口值守的內侍招招手,兩名內侍趕緊跑到他面前。
徐明慢吞吞地道:“你們倆仔細著,帝后過會兒就要來,明白嗎?”
兩名內侍一起躬身行禮道:“是!”
徐明又吩咐了半天,要他們注意各處細節(jié)。估計長孫綺已經(jīng)順利潛進去了,徐明這才揮手讓他們回去看著,自己轉身離開。
徐明還沒下到小丘底部,突然看見前面十幾面旗幟翻飛,直向自己而來。他大吃一驚,來的竟是宮城內最精銳的北衙禁軍。
當先一人乃是近年來最受武后信任的檢校左府將軍張謹言,跟在他身后的是十名千牛備身,再其后則是御前旗六對、傘四柄。再其后,是三座鑾駕、三十名禁軍,并內侍、宮女各五十名。
這是陛下與武后同時出行,最后那個較小的鑾駕應是太子殿下。當今天下最顯赫的三人同時出現(xiàn),徐明腦子里頓時轟然一響,但此刻已經(jīng)來不及思考,他只能趕緊避讓到一旁,躬身行禮。
長孫綺從左側一棵松樹上跳入院墻,沒有遇到任何阻礙,就來到了三清殿的大殿之中。
這座殿內沒有神像,梁柱和墻壁上也沒有繪圖,整個殿內墻壁刷得雪白,大殿中掛了三十六幅白色的幡旗,各寬一尺三,從梁上一直垂到地面。
幡旗上用金色寫滿了各種符文,地面也是紫金磚。外面陽光照進來,先投射在紫金磚上,繼而反射在幡旗的金字上,一時間金光閃閃,整個殿內仿佛都籠罩在一片金色之中。
大殿中央的神龕前,立著一張巨大的供桌,上面擺滿了香燭、供品。正中的神牌上,寫著“太上道德天尊李氏先祖聃”十余個大字。步入殿中,自然感到一種堂皇莊嚴之氣。長孫綺不敢放肆,先在神牌前跪下,老老實實磕了三個頭。
她心中默念道:道德天尊在上,小女子長孫綺,為陛下清奸險之徒,為我大唐誅險惡之武氏,求天尊保佑!
默念完了,長孫綺才站起來,繞過神龕。后面才是盛放供物的所在。首先映入眼簾的是那有整面墻大小的、用沉香木浮雕拼出的《萬年盛世神仙圖》。
這座《神仙圖》寬五丈,高三丈,厚也有兩尺。其上密密麻麻地雕刻了一百位神仙。居中自然是道德天尊李聃,周圍是各仙尊、神人等,以及根本數(shù)不清楚的蟠龍、翔鳳、神獸、天女,又輔以金、銀、瑪瑙、珊瑚等奇珍異寶。
梁下掛了一百零八盞琉璃燈。在燈光的照耀下,《神仙圖》上的金銀寶石等光芒四射,華貴得不似人間之物。
長孫綺對《神仙圖》并沒有多大的興趣,她的目光停留在靠窗的一排排架子上。
架上供著歷年四方貢奉的奇珍異寶,來自四野八荒幾乎所有國家、部族,許多珍寶根本連名字都叫不出來。這些珍寶被盛放在一只只或鎏金或鑲銀或水晶制作的盒子里,擺得滿滿當當。
長孫綺剛要上前查看,突然一怔。外面?zhèn)鱽砻芗贝俚哪_步聲,還有鎧甲嘩嘩的聲音。
長孫綺大驚,一個箭步撲到后門。她的手還沒拉開門,就聽見殿外兩邊拐角同時出現(xiàn)了重甲禁軍的腳步聲。
這些重甲禁軍來得好快,剎那間就將三清殿包圍起來。其中兩名隊正跑上臺階,直向后門沖來。
長孫綺往后猛退兩步,飛快打量了一下四周,那些架子高大寬松,根本沒有任何躲藏的地方。
眼見一名隊正的手已經(jīng)摸到了后殿門,長孫綺腦子里一片空白,只是本能地深吸一口氣,縱身躍起,撲到《神仙圖》木雕上方。
誰知撲上去才發(fā)現(xiàn),《神仙圖》木雕的上平面寬約兩尺,中間有一個凹槽。長孫綺不假思索,身子縮成一團,剛好藏在其中。
這一下兔起鶻落,發(fā)生在轉瞬之間,她的衣角還露在外面,門就被推開了。兩名隊正走進房間,四處打量。
幸虧隊正根本不知道《神仙圖》木雕上還有能容人的空間,沒有往上看。長孫綺悄無聲息地收回了衣角。
長孫綺聽見不停有人進進出出,正在全面搜查。她心口剛剛狂跳了一陣,這會兒已強行壓制了下去,甚至連呼吸都變得極輕微,盡量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只聽有人低聲道:“沒有動靜?!?/p>
另一人道:“回門口守著?!?/p>
當先那人道:“是!”
后門嘎吱一聲關上了,但長孫綺明顯感到,至少還有兩人在后門守著。
長孫綺這才微微低頭,查看這個凹槽,發(fā)現(xiàn)身子下面壓著兩張絹布。其中一張絹布露出的地方寫著“……謹奉……澤福以降……”
長孫綺記起小時候見到這《神仙圖》摹本時,父親曾說《神仙圖》木雕里有先高祖和先太宗皇帝分別手書的兩份祈福文書,原來卻是放在這個凹槽內。
她心里默想,這必是先高祖皇帝和先太宗皇帝保佑,假我之手除掉武氏!
這個時候,前面正殿門也被推開了,腳步聲連綿不斷,更多的人擁入殿中。這些人腳步輕浮,顯然不是練武之人,應該是宮女和內侍。
長孫綺閉著眼睛,周圍的一切都通過聲音在她腦海里呈現(xiàn)。
一共進來了十六人……排列成四行……又進來四人,其中兩人攙扶著另外兩人,另外還有一個小孩的腳步聲……守在后門的兩人顯然更加緊張,呼吸變得急促。
他們站住了……有人點燃了香燭……他們跪拜了下去……所有人跟著一起跪拜下去。有個中年婦女輕聲念著祝禱之詞,另一人在咳嗽,肺里好像有積痰……
那女子念的祝禱詞中,有“率天下之民,伏萬邦之眾”之詞。天下能用這幾句話的,以前僅有皇帝陛下一人而已。
近來天子時常頭疾發(fā)作,武后干政越來越頻繁,宮中才有帝后并稱之說。那么這個念詞的人必然是武后本人,而咳嗽的則是自己的表叔、當今的皇帝了。
約摸過了一刻有余,武后念完祝禱詞。有幾人大聲念著咒,一時間鐘鼓齊鳴。
唱了一會兒,一名宦官大聲道:“止——”奏樂瞬間停下,大殿內一時間沉寂下來。
武后沉穩(wěn)的聲音傳來:“吾與陛下、太子在此聆聽上意,你們退下?!?/p>
十幾人一齊低聲回答:“是?!?/p>
窸窸窣窣的聲音傳來,轉瞬之間,內侍、宮女都退了出去,殿門也被關上了。
與此同時,守在后門的兩名隊正也推門出去,關上殿門后,他們一直退到臺階之下才停住,離大殿遠遠的。帝后和太子在殿中說話,泄出去一個字可都是死罪。
誰也不知道,一名刺客卻哭笑不得地留在了殿內。
只聽皇帝不時咳嗽,太子一聲不吭,武后卻在殿內好整以暇地走來走去。一陣風刮進來,吹得幡旗發(fā)出嗖嗖嗖尖銳的聲音。
過了好一會兒,忽然聽皇帝說道:“這兒……朕有幾年沒來了。上一次來,還是舅舅陪著朕……”
長孫綺聽到皇帝無緣無故提到阿翁長孫無忌,心中頓時一緊。
嗖嗖嗖……風聲越發(fā)尖厲,卻也壓不住武后的一聲冷笑。
皇帝繼續(xù)道:“弘兒,今日讀的什么書?”
六歲的太子李弘老老實實地回答:“回阿爺,兒臣今日讀的《禮記·中庸》?!?/p>
“嗯,背給阿爺聽聽。”
李弘一本正經(jīng)地背誦起來:“子曰:人皆曰‘予知,驅而納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人皆曰‘予知,擇乎中庸,而不能期月守也。”
皇帝道:“嗯,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嗎?”
李弘道:“孔子說,人人都覺得自己聰明,可是被驅趕到羅網(wǎng)里卻不知躲避。人人都說自己聰明,可是中庸之道連一個月也不能堅持?!?/p>
皇帝道:“中庸之道是什么?”
李弘道:“故尚書右仆射褚遂良有言……”
說到這里,李弘突然一驚,住了口。立即便聽武后不悅道:“褚遂良雖然罷相,但說的就不是孔孟之道了嗎?”
李弘道:“是!褚、褚遂良有言:守中、用中、度中,是為中庸?!?/p>
果然聽皇帝說道:“褚遂良說得不錯。你身在皇家,又是儲君,更應知道,中庸之道乃是維持天下平衡的關鍵。凡事不可過,過猶不及?!?/p>
李弘道:“是!”
皇帝繼續(xù)道:“對臣子更應如此。我大唐雖立國才四十余年,但歷經(jīng)先高祖和先太宗兩代,勵精圖治,已有盛世之兆。當此時刻,一切更應穩(wěn)重。與民,則休養(yǎng)生息;與士,則共修國運。此,不可不重視。褚遂良曾是朕的老師,更是先太宗皇帝留下的顧命重臣。他雖已過世,靈柩應該還是要迎回來,葬在昭陵之側的?!?/p>
李弘不知道什么與士共修國運,但也知道這是赦免了名臣的罪過,高興道:“兒臣明白了!”
皇帝道:“你也來,給先祖上一炷香?!?/p>
李弘道:“是!”
長孫綺聽皇帝的意思,心中大喜。明著說褚遂良,其實真正指的是長孫無忌。因為長孫無忌才是排名第一的顧命大臣,而且褚遂良被貶,也是因長孫無忌之事被牽連。若連他的靈柩都會陪葬在先太宗皇帝的墓旁,那長孫家也必然不再有麻煩。
看來李云當所言屬實,皇帝并不想真的扳倒長孫家族,僅僅是打壓一下而已……
只聽武后說道:“弘兒,你阿爺說得很對。你是太子,是將來的皇帝。今兒在這祖宗神牌之前,母后也有兩句話想對你說?!?/p>
李弘趕緊道:“母后請說?!?/p>
他的聲音明顯比剛才慌張?;实塾珠_始咳嗽,但也沒有阻止她。
武后慢吞吞地說道:“你需記住第一句:天家無親。”
長孫綺心中咯噔一下,立即聽到皇帝說:“‘天家無親這句話,乃是不偏不倚、公正無私,也還是中庸之意。并非說的是沒有親情……”
“陛下謬甚!”武后嚴厲地打斷了皇帝。
長孫綺的心剎那間怦怦狂跳,額頭冒出一層冷汗。她就算再桀驁不馴,別說對皇帝如此說話,連想一想的念頭都不敢有。
然而可怕的是,武后說了如此大逆不道的話,皇帝竟然沒有反駁,只是咳嗽了兩聲,一種匪夷所思的感覺襲上她的心頭。
只聽武后冷冷地道:“弘兒,你生在皇家,生在這大興宮,就必須永生永世都記住‘玄武門這三個字!”
長孫綺眼前一黑,知道即使是皇帝也無法反駁了。
先太宗皇帝光天化日之下,在玄武門射殺當時的太子李建成和弟弟齊王李元吉,逼得先高祖皇帝退位,雙手血淋淋地奪來皇位,這真是“天家無親”最好的注腳!
另外,當今皇帝李治原本也不是太子,這個皇位也是硬生生從太子李承乾與兄長李泰手里搶來的。雖然不是他親自動手,但長孫無忌、褚遂良等一干臣子出手,這筆賬又何嘗不是算在他的頭上?真要像他自己說的“不偏不倚、公正無私”,這皇位怎么可能落在他的頭上?
“咳咳……咳咳咳!”
皇帝劇烈咳嗽起來,武后卻不去管他,繼續(xù)說道:“弘兒,你還需記住的第二句:天子無情。”
李弘雖小,也知道“玄武門”三個字的重量,已經(jīng)是被嚇得傻了,聽了武后的話,哆哆嗦嗦道:“??????是……請……請母后示下……”
武后道:“身為天子,不得對任何人、任何事有情。有情便有義,但天子不能講義,只能講權!若天子有情有義,那身邊就會有宇文護、王莽!”
長孫綺咬咬牙,慢慢坐直了身體。她想伸手去拔匕首,手卻一直哆嗦,全身虛脫一般無力。
武后這句話的力量實在太強大,理由也太充分,根本不容任何人反駁,特別是身為皇族的人。
宇文護當年便是顧命大臣,如同今日之長孫無忌。然而宇文護廢立皇帝,權勢滔天,成為后世所有皇帝心中最為恐懼之人。王莽更是直接篡權奪位,滅了前漢兩百年江山。
當年他們在先皇帝身邊時,何嘗不是畢恭畢敬,何嘗不是深受信賴?一旦先皇帝薨逝,以顧命大臣身份扶持新皇帝繼位,其不臣之心便不可遏止,最終導致天下大亂。
這句話說出來,長孫綺已經(jīng)明白,皇帝永遠不可能再軟下心腸,重新啟用長孫無忌。甚至很有可能,長孫家一日不除干凈,皇帝心中便一日不會安寧!
皇帝咳得越來越厲害,有點失去控制??磥砦浜筮@幾句誅心之言,他是既不能不聽,也不敢不聽。
李弘驚惶道:“阿爺,你怎么了?”
武后厲聲道:“來人!”
殿門被推開了,十幾人慌慌張張地沖了進來。只聽武后說道:“慌什么!立刻送陛下回凝陰閣休息,傳侍御醫(yī)覲見。”
一名內侍回道:“是!”
武后繼續(xù)說道:“送太子回東宮。今日抄寫讖書之事,便由吾替陛下完成。陽寶,你在外面等著吾?!?/p>
內侍陽寶答道:“是!”
李弘道:“母后,孩兒陪您。”
武后淡淡地道:“不必了。”
李弘不敢多說,便隨著眾人退出了三清殿。殿內一時清靜下來,只聽見武后一人的呼吸聲和紙張翻動的沙沙聲。
力量終于重又回到長孫綺身體里。她一把拔出匕首,頓了片刻,翻身從《神仙圖》木雕上跳了下來。她落地時輕輕一滾,一點聲音都沒有發(fā)出。
殺武后,是最后的辦法了!
一陣風吹進大殿,殿內的幡旗又開始嗖嗖地響起來。長孫綺踮著腳尖,慢慢繞過墻壁,借著幡旗的掩護走向大殿。
她站住了,面前的幾道幡旗被吹得獵獵作響。因為上下都被固定,它們只能不停地朝一個方向旋過去,轉過幾圈之后達到極限,又趁風小的時候旋回來。
它們旋轉的間隙,長孫綺看見了武后。
不知什么時候,供桌前擺放了一張小幾、幾個蒲團。大唐皇后便坐在小幾前,工整地抄寫著《道德經(jīng)》。
若是用驚為天人來形容,似乎過了一點。但用平庸之質,又過于貶低。她的容貌介于驚艷與普通之間,乍看上去并不怎么讓人心動。但當她的頭微微抬起,注視手中筆墨時,便有兩道亮光從眼中射出,仿佛刀刃,掃過之處,所有的事物都會被毫無阻礙地切開。
即使這目光根本沒有直視長孫綺,長孫綺也感到背脊生寒。她手中滿是汗水,差點握不住匕首,不得不在身上使勁擦了擦汗。
突然,正在寫字的武后頭也不抬,說道:“既然來了,出來吧?!?/p>
長孫綺的心差點從嗓子眼兒里跳出來。她剛要上前,卻見大殿另一邊有個人慢慢走了出來。
此人身穿一襲灰色麻衣,罩著頭,看不見臉。他一直走到武后面前,才單膝跪下,撫胸行禮。
驚訝加上恐懼,長孫綺一時渾身麻木,伸手用力捂住了嘴巴。
李云當!
他怎么來的?他什么時候來的?他看見自己了嗎?
不……等等!他……他不是號稱陛下的使臣嗎?怎么卻在此單獨覲見武后?他究竟代表誰?
武后繼續(xù)坐在幾前,一筆一畫地寫著。李云當向她行禮完畢,仍然半跪在地。
片刻,武后寫完了一張,順手放在一邊,筆往前一伸,李云當已經(jīng)將硯臺推到她筆下。武后蘸飽了墨,繼續(xù)寫下一張。
“你上次說?!蔽浜笠贿厡懀贿呎f道,“這世上有神遺之地?!?/p>
李云當取下頭罩,露出腦袋。他今日連發(fā)髻都沒有梳,任頭發(fā)垂落下來,眉心處還畫了一個褐色火焰花紋。
他鄭重地點頭,說道:“回殿下,是的。據(jù)我波斯古圣典記載,神遺之地至少有六處。聽說在劍南蜀地的雪山上,便有一處。只是雪山太過巨大,世人極難發(fā)現(xiàn)罷了?!?/p>
武后冷笑道:“便如海上蓬萊仙山一般,是不是?反正有沒有,都是你們說而已,至于找不找得到,那就是人力的問題。當年始皇帝坑殺方士,不是沒有道理的?!?/p>
聽到這樣的誅心之論,李云當卻并沒有惶恐。他平淡地說道:“我深信不疑。因為圣火曾經(jīng)給予我們啟示,每一代維序者都深信不疑!”
李云當說著,不經(jīng)意間往長孫綺這邊看了一眼。長孫綺的目光正好跟他對上,頓時嚇得渾身一震,李云當卻毫無表情,眼光迅速又收了回來。
但他的腦袋卻微微搖了一搖,似乎在提示長孫綺:別傻了,趕緊離開!
長孫綺一呆,趁著一陣風吹得幡旗搖晃之際,一閃身重新躲在墻壁之后。
剛才那一刻,她差點就要沖出去刺殺武后。但李云當一出現(xiàn),她胸中提著的那口氣頓時泄得干干凈凈,這會兒手軟腳酸,幾乎要暈倒。她靠著墻,既不敢跑,也不敢露面,完全茫然了。
只聽武后說道:“什么維序者,吾不想明白。即使有,也不過是爾等方外之國的事,與我大唐何干?”
李云當愈加恭敬:“回稟殿下,其實華夏亦有自己的維序者,歷史已有數(shù)百年,甚至可能更長。前隋獨孤皇后便是使用天志石,成就了文帝,先高祖皇帝也曾借八柱國之力?!?/p>
武后的筆只微微頓了一下,就繼續(xù)往下寫。
李云當飛快地低聲說道:“據(jù)傳,神遺之地便有天志石……八柱國如今雖已式微,但若有天志石……”
“便如何?”
李云當俯身在地,說道:“以帝后之威儀,彼等自然是如螳臂當車。小臣的意思,天志石為帝后所執(zhí),方是天下鼎盛之兆?!?/p>
武后冷冷地笑了一聲。李云當不敢再說,靜靜等著。武后又寫了一會兒,才說道:“你跟著陛下,已有五年。陛下賜姓于你,也給了你開國郡公的爵位。而你的國家,此刻卻……”
說到這里,武后故意頓住。李云當立即急切地問:“我波斯怎么了?求殿下明示!”
武后平淡地道:“上個月傳來的消息,你的弟弟卑路斯反攻大食人不利,二萬精銳一夜被大食人悉數(shù)屠盡,他自己退守吐火羅。你的波斯國,大概是沒有復國之望了。”
李云當一開始還沉著臉,似乎還算鎮(zhèn)定。但很快,只聽咔咔的聲音,他拳頭捏得亂響,牙齒也咬得咯咯作響。
終于,他一下?lián)涞乖诘?,雙手死死捂住嘴,發(fā)出含混不清的絕望叫喊,像是瀕死的小動物。他的肩頭拼命抽動,渾身上下都在顫抖,長孫綺從墻角看見他,有段時間甚至懷疑他要當場窒息暈死過去。
武后卻繼續(xù)寫著,一張又一張,寫得越發(fā)從容。
過了一刻有余,李云當才一節(jié)一節(jié)把自己重新?lián)纹饋怼K男渥?、衣襟都已濕透,嘴角有血,不知是咬破了舌頭還是嘴唇。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手抓住腰帶扣一彈,一柄軟劍立即彈了出來,不住抖動,發(fā)出龍吟之聲。
武后紋絲不動,甚至連瞧也沒瞧他一眼。
李云當擒劍在手,一劍下去,卻將自己的頭發(fā)削了一大把。
李云當沙啞著聲音道:“小臣……云當,在殿下面前失儀,本該自盡以謝罪。但小臣俗事未了,不能即死,請殿下恕罪!”
說著他左手握著劍鋒,用力一拉,頓時鮮血噴涌而出,將他的麻衣染得血紅。
武后說道:“你打算怎樣?還是要請我大唐之兵?”
李云當撕下一塊布,用力扎緊了傷口。他面朝武后,雙膝跪好,這才用力地磕下頭去,磕得地面砰砰作響。
武后冷冷地道:“你便是把石頭磕破了,有些事也做不了。波斯離中國萬里之遙,不是我大唐的手能伸到的?!?/p>
李云當?shù)溃骸靶〕肌笧榈钕路钌仙襁z之地!”
武后淡然道:“你把那東西視若神物,在吾眼里,卻算不得什么。吾領有大唐天下,所得已是過了。聽說你們波斯稱雄四百余年,大概也是氣數(shù)已盡了吧?!?/p>
李云當繼續(xù)磕頭,砰砰砰,磕得額頭全是血。他哽咽著道:“縱使氣數(shù)已盡,小臣也唯有以死報國……求殿下成全!”
武后慢條斯理地寫完了幾十張紙,李云當已經(jīng)磕了不知道幾百個頭,渾身已經(jīng)濕透,汗和血混在一起,慢慢滲入地板的縫隙之中。
長孫綺遠遠躲在墻壁后面,鼻子里聞到一股子血腥味,又是揪心,又是恐懼,更是不知所措。
武后終于抄完最后一字,滿意地看了看自己的字,才說道:“罷了?!?p>
李云當渾身一震,停止了磕頭。他體力耗盡,眼前一黑,就要暈倒。但他知道這是家國存亡的關頭,下力死死撐著,虛弱地道:“求……殿下……成全……”
武后站起身,整了整自己的衣衫,隨意地道:“你不是說,維序者為了達到目的,任何事都能完成嗎?先太宗皇帝的《推背圖》你若能替吾取來,吾便信你一次?!闭f著轉身就向殿門走去。
殿門被拉開了,武后頭也不回地走出大殿,殿門立即又被關上。外面響起急促的腳步聲,大殿周圍的重甲士兵迅速集結起來。一名內侍大聲下令,幾十人的隊伍沿著殿前道路漸漸離去。
風更加大了,殿內所有的幡旗都在瘋狂舞動。武后抄寫的經(jīng)文被風刮得飛起,四處散落。
李云當喘息了半天,終于攢足了力氣,慢慢坐了起來。他一抬頭,就看見了長孫綺的臉。
兩張白得透明的臉,透過舞動的幡旗,默默對視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