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惑

一

李小卻和沈斷應(yīng)該是兩個不同的人。認識沈斷的人未必認識李小卻，認識李小卻的人則肯定認識沈斷。認識沈斷的人沈斷未必認識，認識李小卻的人李小卻一般都認識。沈斷是名人，李小卻狗屁不是。

沈斷是名震天下的左手劍客，李小卻不過是咸陽城外李家村一個的孤兒。沈斷揮手拔劍，在蒼黃的天幕中畫出一道冰冷的弧線，咸陽第一刀客李陌的刀還未來得及出鞘，頭顱就“啪嗒”一聲落在了黃塵飛揚的官道上，身子卻仍慢慢地朝著李家村走去。因為李家村有他的家，有他的妻子兒子，李小卻就是他的兒子。

沈斷長嘆一口氣，望著李陌遠去的那截身子愣了好久。沒了頭顱的李陌竟然回到了家里，走到家門口就碰見了李小卻。

那時候的李小卻只有四歲，總喜歡坐在門口的青石階上逗螞蟻玩?？匆姼赣H李陌這樣回來覺得奇怪，趕緊大聲地朝著屋子里的母親嚷嚷：“娘親，你看你看，爹爹怎么沒了腦袋！”

母親急忙從屋子里跑了出來，在石階處一不小心踩空了，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父親李陌用了最后一絲力氣揮動了手中那柄漆黑的刀子，在堅硬的石階上劃出了“沈斷”兩個字，然后便倒下了。

死亡只是一瞬間的事情，成為無所依托的人也不過一瞬間的事情，李小卻就是這樣成為孤兒的。那個時候他還不認識“沈斷”這么兩個字，但他相信父親的死肯定與這兩個蜘蛛印有關(guān)。四歲的李小卻抱著父親遺留下的那柄破刀離開了家，因為他肚子餓了。

一個四歲的人再怎么想遠走都是徒勞，李小卻也是如此。當(dāng)他走到屠夫李三家門口，聞到剛蒸好的饃饃香的那一刻，他便不再想走下去了。

李三拿著一個饃饃走了出來說：“小卻，你肚子餓了吧？給。”

李小卻接過饃饃狠狠地咬了一口說：“李三叔，這饃饃真好吃。”

李三嘿嘿地笑了笑說：“村頭李辣子家的饃饃也不錯，幾天前我在他們家吃過的?！?/p>

李小卻第二天便去了村頭李辣子家。李辣子給了他一個饃饃以后又跟他說：“村尾李韭黃家的饃饃做得更是了得?！?/p>

第三天李小卻便去了李韭黃家。李韭黃又向他介紹了另外一戶人家，另外一戶人家又向他介紹了另外的另外一戶人家。

李家村的人，有一腳踩空摔死的，有被人一劍削死的，有自己把自己弄死的，有被太陽曬死的，但絕對沒有餓死的。有土地和農(nóng)民的地方，只要官府稍微給你一點活路，餓死人的事情就不會發(fā)生。

二

李小卻就是這樣，在一個接一個的饃饃里把自己養(yǎng)到了十三歲。他用了九年時間才認識“沈斷”這兩個字，沈斷用這九年時間橫掃天下英豪，成了武林中頂尖的高手。

在沈斷的思維里肯定不會存在李小卻這么一個人，即便是借著半截身子回家的李陌，對他來說也已經(jīng)慢慢變得陌生了。他殺的人遠遠超出了他的預(yù)料，他殺第一個人的時候從來沒有想過會殺第二個人，但第二個人肯定會出現(xiàn)在他的劍下。你若是不殺他，他便要殺了你。身在江湖，不是殺人，就是被殺。

人最清醒的時候是在一無所有的時候，在只有劍和命的日子里，沈斷最清楚自己是誰。但在劍與命后面加上了名和利兩種東西，沈斷便不再那么清楚了。以往每殺一個人后，沈斷總要很認真地清洗劍鋒的血跡，另外還要徹底地沐浴熏香。但后來他不再如此了，因為他害怕了。他害怕自己在清洗劍鋒的時候忽地感覺背后一涼，一柄陌生的利器要了他的命；他害怕自己在沐浴熏香的時候，熱氣里白光一閃，然后溫暖的清水里混滿了他身上的鮮血。

沈斷不再是以前的沈斷了，但絕對沒有一個人敢輕易朝他下手，因為結(jié)局一般是被他下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局限，關(guān)鍵是在別人發(fā)現(xiàn)你的局限之前看清別人的局限。

李小卻在暗處，沈斷在明處。

李小卻咬完最后一口饃饃轉(zhuǎn)身對李三說：“我要殺了沈斷?！?/p>

李三大笑一陣，然后摸了摸他的額頭說：“很多人與你有一樣的想法，九年前你的父親就是這樣?！?/p>

李小卻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望了望手里那柄漆黑的破刀，那是父親留給他唯一的東西。李三嘆了口氣，把李小卻帶進了他家的屠宰場，然后指著架子上掛著的一頭剛宰殺的肉豬說：“當(dāng)年你父親只用三刀就可以把整頭豬均分成兩塊，你試試看?！?/p>

李小卻默默地走上前去說：“那我試試?！痹捨幢M，刀已出鞘，一道黑亮的刀光從右下方向上浮起，化成一彎絕美的弧線。光芒閃到頭頂略微偏后的位置忽地一頓，緊接著破刀由上而下劃過，然后便是啪嗒一聲。良久，架子上的那頭肉豬緩緩地散開，成了均勻的兩整塊。

李小卻拿出一塊麻布小心地擦著刀鋒上的血跡，一邊擦抹一邊冷冷地說：“這刀怎么樣？”

李三傻愣在了一旁，好長一陣才苦笑著說：“可沈斷不是一頭豬?！?/p>

“總有一天他會跟豬一樣的?！崩钚s說著，鏘的一聲將破刀插入刀鞘。

三

人越出名，膽子越小。沈斷如此，很多人也這樣。沈斷一別咸陽城九年之久，終于又回來了。他的頭上蓋著一頂大斗笠，長劍用一個破舊的布袋裝著，只露出一小段劍柄。他走進一家客棧，坐下要了一碗素面慢慢地吃著，他已經(jīng)好幾年不再吃葷了。

在他吃第三口的時候，李小卻也走進了這家客棧。沈斷斜瞟了一眼他手里的破刀，愣了一下，繼續(xù)吃著他的素面。李小卻要了兩個饃饃，在他的食譜里，似乎只有饃饃這東西。

一個人一輩子只吃一樣?xùn)|西是需要耐力的，李小卻默默地咬著冒熱氣的饃饃，糖似乎太多了，他不喜歡吃甜的。他望了沈斷一眼，確切地說是望了沈斷的右手一眼。沈斷的右手非常秀氣，宛如妙齡女子的纖纖細指，一點繭子都沒有，接著他看到了沈斷那破布袋的劍柄，然后他低頭咬著自己的饃饃，不再看別的地方了。

沈斷吃完，給了一塊碎銀便出去了。就在他踏出門檻的瞬間，腦后一陣?yán)滹L(fēng)吹來，他趕緊一個側(cè)身躲了過去。那是一柄劍，很鋒利的劍。

“我一路跟著你，希望有機會下手，可還是沒有?！背謩Φ娜耸莻€約摸二十余歲的青衣男子，他這一劍落空便知道了自己的下場。

沈斷微微一笑說：“殺了我可以揚名天下，可你的劍不夠快?！?/p>

青衣人凄慘地笑了笑說：“誰的劍能快過‘左手藏鋒沈斷呢？”

“左手藏鋒”是沈斷在江湖上的綽號。

“你應(yīng)該知道這個綽號不是一開始就有的。你既然知道，就不應(yīng)該來?！鄙驍嘁琅f是微微地笑著，“你走吧?！鼻嘁氯宿D(zhuǎn)身便要離開，可一個聲音又把他叫住了，“我叫你走，把頭留下?！?/p>

每個人臨死前都要掙扎一番，這個青衣人也不例外。他雙腳一點地，凌空一旋身，冷劍出鞘，寒光四射?？赡且粍Σ⑽创滔蛏驍?，而是刺向了他自己的咽喉——他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他是一個聰明人，這樣自己死后還能有個全尸。若等沈斷出手，他將死得面目全非。一個人若連死都不能有完整面目，那將是一件委屈的事情。

沈斷沒去看接下來的場面，他緩緩地離開了?？删驮谒x開門檻三步的時候，他聽見了一個帶著稚氣的聲音：“請留步。”說這三個字的人當(dāng)然是李小卻，沒等沈斷開口，他又來了五個字，“可認識李陌？”

沈斷忽地心一緊，畢竟李陌是他殺過的最讓他膽寒的一個人。

“你是他什么人？”沈斷勉強笑了笑。

“兒子。”李小卻漠然望了望自己手里那柄漆黑的破刀說，“九月初三黃昏后，城外李家村見。”

“你確信自己有把握？”沈斷笑得更勉強了，不知為何。

“會有的?！崩钚s說完轉(zhuǎn)身走了。

四

那夜沈斷沒有睡好，時刻緊握著長劍。很奇怪，他并不是害怕李小卻，也不是害怕那些時刻想著殺他以揚名的人，他是開始害怕起自己來。他忽然覺得，自己曾經(jīng)對著別人揮出的每一劍，都在過了一些年月之后不由自主地刺向了自己。你可以沖破別人的局限，可你永遠被自己局限著。你可以躲開別人的劍，可自己的劍要是揮向了自己，你便躲不開它了。

李小卻回到李三家，也沒說別的，只是默默地來到了屠宰場，看著架子上懸掛著的肉豬愣了一陣。

李三走了過來，他說：“你今天見到沈斷了？”

“嗯。”李小卻微聲地應(yīng)著。

“見過他出劍了？”李三又問。

“沒?！崩钚s搖了搖頭說。

“那你應(yīng)該知道沈斷不是一頭豬，即便是，也是一頭非同尋常的豬?！?/p>

“知道，可我還是約他在九月初三見了?！崩钚s猛地抬起右手，破刀也在他抬手的瞬間離開了刀鞘，一道寒光在李三眼前一閃，隨即閃向了那架子。接著是一個很利落的聲音，掛在架子上的那肉豬似乎根本沒有什么動靜，然后李小卻重復(fù)著一個動作——拿出一塊麻布輕輕地擦抹著刀鋒上地油脂，可刀鋒上似乎什么也沒有粘上，但那是他的習(xí)慣。

李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說：“你別以為你能殺豬就會殺人！”

李小卻冷冷一笑說：“會的?！?/p>

“沈斷沒有你想的簡單！”李三嘆了一口氣。

“可沈斷也是人。”

李小卻說著人已到了門外，留下李三一個人。李三抬起頭，望著天空的那勾殘月，沉默良久。這時，架子上的那頭豬啪嗒一聲裂成了均勻的兩大塊。

九月初三，其實就是七天以后。李三走進屋子里，再徑直走到他自己的臥室里，小心地關(guān)好門，然后從床底下的一個檀木盒子里拿出一柄長劍，苦笑著自語：“我老了，可你小王八蛋還不過十三歲??！”

寫到這里似乎應(yīng)該向你們說一下李三這個人的來歷，或者說是他的真實身份。

李三本不叫李三，因為他根本不姓李?；緵]有人知道他姓什么，包括他自己。但他的劍法絕對不差，在這村子里，似乎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從走進這座村子開始那天便只做屠夫，沒再用過劍這東西。當(dāng)他用扁擔(dān)挑著豬肉走進咸陽城的時候，沒有人認得他就是當(dāng)年名震一方的“奪命七劍”。因為他沒有名字也沒有姓，所以他只有綽號。在沒有這綽號以前大家叫他“喂”或者“滾開”。至于他為什么要把綽號給弄沒了，隱身李家村，化名為李三做起了屠夫，這基本上是他自己的事情。有些事情別人不會懂，除了當(dāng)局者自身。

李小卻是武學(xué)奇才，這是李三不可否認的事實。他從來沒有見過比李小卻更快的刀，李小卻的父親李陌的刀他也見過，但就是在出刀的那個瞬間總有一些難以言說的猶豫。這是致命的弱點?？衫钚s沒有。李小卻的刀干脆、利落、冷靜、致命。兩者的區(qū)別也許多少能解釋一點，李陌是有家庭有妻兒年近四十的男人，李小卻除了刀與仇恨似乎什么也沒有，而且他只有十三歲。當(dāng)然這種解釋未必成立，有時候甚至純粹是謬論。

李三獨自帶劍來到屠宰場，殘月西斜，碎影迷離。李三一收氣，右手猛地將長劍拋往空中，緊接著雙腳一點地，踏空而起。然后伸手隨著劍的末梢往上滑動，握住劍柄用力一拔，長劍出鞘，寒光照大地。那一刻李三不再是平日里唯唯諾諾的那個李三了。劍光一圈圈地將他圍了起來，圈子由大漸漸縮小再縮小。忽地所有劍光聚集成一道，唰地擊向旁邊的一塊巨石。長劍撲哧一聲沒入巨石中，只剩劍柄。

五

咸陽城外李家村，九月初三，黃昏。

沈斷第一次很認真地沐浴更衣，然后獨自朝著李家村走去，走到村口便遇見了李三，沈斷竟然一眼就認出李三便是當(dāng)年的奪命七劍。

很多事情都是巧合，人這一生似乎都是活在巧合里?？蓭缀鯖]有人能把握住屬于自己的巧合。把握住一個巧合，足夠你去活一輩子。錯過一個巧合，錯過一輩子巧合。

沈斷借著一個巧合把奪命七劍認出來了，奪命七劍借著沈斷發(fā)愣的瞬間劍已出鞘，旁邊的那株梧桐樹葉子紛紛下落，一片葉子滑過劍鋒，哧的一聲破碎成了兩半，這便是奪命七劍第一劍。未等沈斷拔劍，李三的劍鋒一個回旋，緊接便是一個轉(zhuǎn)身，長劍從腋下刺向了沈斷！落葉漫天飛舞，劍花在枯葉里穿行，這是奪命七劍第二劍。沈斷右腳退后一步，左腳猛一點地踏空而起，避過這兩劍，隨即伸手拔劍。就在他伸手的剎那，李三的劍又是一個疾轉(zhuǎn)鋒，騰空直上，手中長劍在騰空的同時直指沈斷的咽喉，落葉一到劍鋒附近就改變方向飛往別的地方，這是奪命七劍第三劍。

唰的一聲，沈斷的劍已出鞘。李三的劍鋒已近他的喉結(jié)一指間隔，卻聽見嚓的一聲，李三的劍鋒再也無法推進了。沈斷左手已長劍在握，劍身一側(cè)剛好擋住了李三的劍鋒。雙劍相擊的瞬間，彼此汗水淋漓。左手劍，右手劍。梧桐葉如雨，秋風(fēng)掃落葉，黃昏日暮城郭外。

沈斷身子一斜，兩劍相交的聲音尖銳刺耳。李三一個翻身，手一揚收回長劍，劍鋒往下劃動了三圈。地上的落葉隨即旋成了一個大圓圈，拼命地朝沈斷翻動著。他緊接著手往上一提，整個落葉圈直指沈斷的致命要害。這是奪命七劍第四、五劍。這兩劍均是一種鋪墊，因為第六、七劍緊隨其后。

李三左手一揮，整個人化成了一柄長劍穿過落葉形成的圈子，似要刺向沈斷的胸口。劍鋒靠近沈斷胸口時卻忽地沖破了落葉圈，再由上往下劃過。這一劍若是中招，沈斷便如屠宰場架子上掛著的那些肉豬，變成了均衡的兩大塊。不過，那一劍揮出后便徹底結(jié)束了后面一劍的命運。第七劍成了永遠揮不出的一劍，因為在第七劍開始的那個瞬間，李三已經(jīng)不再是李三了。

沈斷左手一抖，一串劍花飄向了李三的咽喉。所有的枯葉忽地散落，李三的劍脫手而出。枯葉散落到了地面，李三的頭顱也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脫手的劍晃悠悠地落在了李三的頭顱旁，扭曲得不像樣子。

殘日已暮黃昏將盡。沈斷靜佇秋風(fēng)中，看著李三那顆滾動的頭顱，忽地感覺自己也蒼老了許多，然后他看見李小卻緩緩地從村子里走了出來。李小卻手里的破刀他是認識的，九年前李陌也用這柄漆黑的破刀。

六

“很出你預(yù)料？”沈斷淡淡一笑說著，一陣秋風(fēng)吹過，他莫名地咳嗽了兩下。

“我沒想他劍法如此精妙，更沒想他偽裝得如此精妙。”李小卻漠然說。一個人要是能偽裝到死，那至少可以讓自己死得好看一點。

沈斷苦笑不語，李小卻猛地一個旋身，地上的落葉隨之卷成一個漩渦。秋風(fēng)正緊，斜陽沉落。沈斷瞳孔收縮，迎風(fēng)拔劍，劍已出鞘，光芒炙眼，萬千光芒隨即匯集成一道，迎著李小卻呼嘯而去。左手藏鋒不再藏鋒，鋒芒畢露，一把劍劃開萬丈天幕。那個瞬間，秋風(fēng)改變了方向，落葉朝著天空飛去。沒有人懂得沈斷為何剛出手就用了最后一招必殺技。

劍光逼近，冷風(fēng)迎面。李小卻竟然緊閉著雙眼，而且背對著迎來的劍鋒。這是沈斷以往所沒有見過的，沒有人能對他的劍視若無睹?？衫钚s做到了，但做到了也不能代表什么。沈斷的那一劍揮出了就絕對不會落空的，因為沒有人能躲過他最后一劍，除非以死亡為代價。

沈斷的劍鋒閃向李小卻的脖子。要證明一個人的確死了，唯一可靠的方法就是把他的腦袋砍下來。這是沈斷的哲學(xué)，也是他劍法的精髓。

可就在劍鋒劃進李小卻脖子的那個瞬間，卻見李小卻猛地睜開雙眼，身子一斜，右手一彎，破刀已拋往空中。隨即右手緊追了出去，從刀鞘的頂端滑到了刀柄處，握緊刀柄，鏘的一聲。一柄漆黑發(fā)亮的破刀，在灰黑色的天幕下畫出一道冷瑟的弧線。那道弧線正要閃到沈斷的頭顱時，李小卻猛感覺左邊肩胛處一涼，沈斷的長劍已從他的身后刺穿到了胸前。李小卻雙眉一凝，頭腦一陣眩暈，仿佛來到了另外一個時空。但右手的刀并未因此頓住，那道弧線也沒有一絲偏移，依舊閃到了沈斷的頭顱上。

沈斷用力一拔劍，長劍從李小卻的肩胛里脫了出來。血光映晚霞，李小卻緩緩地趴在了枯黃的秋草上，難忍的劇痛讓他的臉都變形了。沈斷默默地佇立在了秋風(fēng)里，雙目已失去了光澤。一絲血跡從腦門緩緩地滑落。枯葉從枝頭懶洋洋地零落下來，落到地上被風(fēng)一吹，輕輕地翻動著。偶爾有一兩片枯葉，在翻動的過程中破碎得不成樣子。沈斷的劍仍在手，可永遠無法再次揮出。因為他的第一劍已是最后一劍，也許他早已預(yù)料到了結(jié)局，所以他沒有學(xué)李三，他要趕緊揮出最后的那一劍。最后一劍雖然并不完美，可畢竟已經(jīng)揮出了。一個劍客能在生命的最后時刻把自己的一生改變，那也是一種別樣的造化。

李小卻微微地閉上了雙眼，兩個鼻孔流動著稀薄的氣流，也許只有這一絲氣流才能讓路人知道他還活著。一陣微弱的秋風(fēng)拂動著一片枯葉，朝著沈斷吹了過去。沈斷緩緩地散成了均勻的兩半，倒下，長劍仍在握。一片枯葉迎在了劍鋒上，隨即破碎成兩片。

夜色四合，露似珍珠月似弓。

七

李小卻殺了沈斷，原本無人知曉，除了他自己?？傻诙靺s已傳遍了咸陽城。一個人出名了，許多神話也便跟著來了，麻煩也在神話來臨的同時來臨了。李小卻殺沈斷只想為父報仇，除此之外，他沒有想過別的。可這世間的事情跟你想與不想沒有多大的關(guān)系。前面說過了，都是巧合。李小卻撞見了一個屬于他的巧合，然后他便揚名天下，由不得他。

故事本可有兩個結(jié)局，也只有兩種結(jié)局。要么李小卻學(xué)著李三去隱姓埋名，從此不再過問江湖事。要么學(xué)著沈斷橫掃江湖，走他的膽戰(zhàn)心驚江湖路。

按理說，李小卻會學(xué)李三的，畢竟他本就不是為了名利去殺沈斷的?？墒聦崉偤孟喾?。李小卻比沈斷更厲害，只用了三年就橫掃江湖各大門派，屠戮眾多武林高手。幾乎沒有什么人見過他出刀，因為李小卻的刀一出，迎刀的人便不可能再活過來。于是他也有了一個綽號：絕命一刀。沒有人知道他就是當(dāng)年的咸陽第一刀李陌的兒子，因為大家都覺得不可能——畢竟李陌慘死在沈斷的劍下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

然后李小卻的膽子也小了，破刀幾乎時刻不離身，他開始重復(fù)著沈斷的命運。然后的然后李小卻的刀忽地慢了，因為他遇見了郭小初。郭小初是個女人，一個讓任何男人見了都想為她傾其所有的女人。李小卻也是男人，他便開始了父親李陌的命運。

接下來的故事，我不說你都能想到了。一個刀客，有了家與妻小之后，他的刀便不再快如從前了。牽掛是致命的一刀，可李小卻甘愿挨那一刀，畢竟有牽掛總比沒有好。這也許能讓你明白，為什么掉了腦袋的李陌仍能晃回家。

在李小卻的兒子四歲那年，李小卻也被人砍掉了腦袋。不過，他沒再回去往那青石階上刻出對手的名字。他挺著身子提著自己的那顆腦袋，朝另外一個方向走去，走到一個再也沒人能找到他的地方。當(dāng)有人問郭小初李小卻去了哪里的時候，郭小初說他去割草了，因為李小卻走的時候的確就是這樣說，她沒有理由不相信自己的丈夫。

這便是故事的全部結(jié)局。

你的周圍也生活著很多李小卻，他們的命運都是一樣的。

（本文首發(fā)于《今古傳奇·武俠版》2004年第1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