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妖
皖南事變后,新四軍軍長葉挺,在1941年1月13日被囚。
我在工作筆記上寫下這句話的時候,第一次見到他,一個不甘落敗的將軍,倔強而有著鐵一樣的沉默。他在我的眼前,被聲勢浩大地扣押。我看著他的似風(fēng)雕過的臉,隱忍著暴雨前的兇戾,但終于他如一頭獅子,威風(fēng)凜凜地走過我,走出為他而設(shè)的陷阱,走進他的囚房。
我的工作從他開始。確切地說,我是一個無需感情的記錄者,記錄身份特殊的囚徒的所言所行,直至他們變節(jié)投降。
在我所收集的資料里,葉挺是一個天生的英雄。英雄的相貌,英雄的氣度,英雄的才略,英雄的戰(zhàn)績,英雄的威名,英雄的任性,英雄的挫折。
我站在他的囚房外,看著他不露聲色的臉。已經(jīng)是第三次了,他以刀鋒似的冰冷決絕地封住了任何人的勸降,第32集團軍司令長官上官云相、第3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顧祝同、第6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兼湖北省主席陳誠,曾經(jīng)的同學(xué)、同事、朋友全部無功而返。
至此,他被囚已經(jīng)有一年零三個月又二十八天。
他的堅忍超出了所有人的意料。
我走在五月的暖風(fēng)里,想起他磐石一樣的無動于衷。無數(shù)次,我在晨曦微弱的窗外,等著被他如深井般沉寂的眼睛發(fā)現(xiàn),也許只有在那樣一個還來不及做好所有掩飾的最初,我才能看到他心底堅忍的火到底有多旺盛。然而,他毫不在乎地閉上了眼睛,像一個天生的王者。
1942年5月12日,蔣介石在重慶召見葉挺。我知道這一次勸降依然會是徒然。
如此劣勢的他,怎還能如此威風(fēng)凜凜地說:“我的決定是,請槍斃我!”
那一夜,我們還在回去的路上,白公館看守所發(fā)生了暴動。
然而,在我的記憶里,那晚的景象卻集結(jié)成了一幅畫。暴動者的血是融進了金光的火紅晚霞,不合時宜地映襯夜的黑。而他們的嘶喊聲是來勢洶涌的風(fēng),讓萬物搖晃。我站在他的身邊,看見了他汗水涔涔的臉。
我開始看透他,原來,他的最大的敵人不是誘降者,而是時間。
他的身體在向時間投降。終年的囚徒生活,終年的不見天日,使他的皮膚漸漸白皙,泛起了似冰一樣的冷光。
后來,我看到了那首詩,也許這已是他日益冷卻的身體的僅存的光熱。
“為人進出的門緊鎖著,為狗爬出的洞敞開著,一個聲音高叫著:——爬出來呵,給你自由!我渴望著自由,但也深知道,人的軀體哪能由狗的洞子爬出!我只期待著,那一天,地下的火沖騰,把這活棺材和我一起燒掉,我應(yīng)該在烈火和熱血中,得到永生。”
他以它來抵御時間。
我聽說花中的佼佼者稱為英,獸中的佼佼者稱為雄。而他,怎樣的英雄,卻依然難敵時間的強大。他用已然冷卻的手撫著案上的箋紙上的詩,心卻在顫抖。自他拒絕蔣介石的說降后,他被單獨囚禁,而且被限制了行動范圍。我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承受時間在他身上綿長不絕地流淌,而他卻無能為力;也無法想象他是如何把囚禁的痛苦暗暗湮滅,把戰(zhàn)斗的壯志生生折斷。我,一個不需任何感情的記錄者,卻動了惻隱之心。
時間越來越長,他被遺忘于這個戰(zhàn)火紛飛的世界,凝固成一座冰山。曾經(jīng)在戰(zhàn)場上所向無敵的英雄,卻也脆弱得連一棵陽光下輕輕搖擺的小草都可以擊潰。
我站在窗外,鍥而不舍地記錄他的言行。有時,風(fēng)從窗子闖入,吹過他蒼白無色的臉,他卻困惑;有時,夕陽的綿長的影子拖過他的眼前,他卻迅速躲避;有時,蜘蛛銜著銀色的絲晃過,他卻更冷。
再沒有什么東西能阻止他全然的冷卻,除非他的血能被重新點燃。
那樣的他,是那樣的可悲。宛如一個冰冷軀殼,不復(fù)驕傲,不復(fù)倔強,不復(fù)豪情萬丈。任何的威逼利誘,他等閑視之,但時間不留痕跡的手,他卻無法逃脫。意志被消磨的他,形同廢人。
旁觀者的我,依然袖手旁觀,看著勸降的人千方百計地為他搜尋同袍的劣跡,千方百計地為他設(shè)計投降后的美好藍圖,再花式百出的恐嚇和刑罰。但這又怎能撼動他?
動搖的是我,在他用寒冷沙啞的聲音問我:“已經(jīng)多久了,你們關(guān)我已經(jīng)多久了?”
1946年1月13日。
已經(jīng)五年。
他卻驀然轉(zhuǎn)身,來不及等我說出這個時間的長度。冬日淡淡的太陽在天邊滑落,他挺拔的背影突然模糊,像幻化而去的魂魄。我無端地心酸,像看到花的凋謝,霞的消逝,容顏的衰退。
沒有人注意到我這個已然叛變的記錄者,我在我的筆記里寫下這樣的描述,作為我五年的工作結(jié)詞:
誰都無法承受五年的荒置,他也不例外,時間使他沸騰的血熄滅了,他早已不再是我們苦苦要降伏的鐵將軍,我們失敗了,他也失敗了,贏的只是時間,誰都左右不了的時間。但就如美麗的飛鳥只有在沖破堅不可破的牢籠才有最動人的飛翔,狂奔的野獸只有在壯士不朽的刀下才有最原始的嘶吼,熄滅如冰的血也可被瞬間迸發(fā)的熱血重新點燃,任時間也無奈。
我想我是一個無法承受讓美好事物消逝的人,所以在記錄了五年他的言行之后,無可挽回地叛變了。
我制造了一個行刺的夜晚。我提著尖刀,在他的床前舉起??v使沉寂多年,但一生的戎馬生涯,已讓他頃刻察覺,我還來不及恐懼,他已格下我的刀,反刺進我的胸口,一如我計劃的那樣。我的血循著刀流滿他一身,像一把熊熊的火。我聽到一聲嘶啞但卻是活過來的獅吼,他該記起了他的浴血往事。
窗外,那輪月模糊如煙,有風(fēng)吹來,穿過我的身體,將我熄滅。我沉沉倒下,帶著一個無關(guān)偉大的故事死去。
后記——
1946年3月國民黨終無奈釋放葉挺。出獄第二天,葉挺便致電中央請求再次入黨,兩天后得到批準。1946年4月8日去延安時,因飛機在大霧中撞山遇難。
編輯點評
本文虛構(gòu)了一個記錄者的視角,描繪了作者心中的葉挺將軍的形象。英雄的俠義精神永遠閃耀,即便立場不同,也會為之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