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群
房子是在住熟以后慢慢變寬的
女人在編扎茅草,男人在破竹子。
一根竹子棱起一圈圈竹節(jié)。每一個竹節(jié)里都裝著一個等待打開的孔洞,每一個打開的孔洞都會顯出驚訝的樣子。最初那道竹節(jié)開起來有些難。破開時那一聲響,像是帶著痛。天啊,這個人是多么善于把竹子破開!接下來就用腳踏住竹子的一邊,手拉另一邊,抱緊的竹箍就這樣一路響過去,像踏著節(jié)點唱歌一樣。中間把竹子換一下邊,再拉,響聲很快就到了竹巔上。破開的竹子變得這樣柔軟。竹子跟木頭不一樣,就像女人跟男人不一樣。
女人用破開的竹條編扎茅草。茅草和竹子都跟女人一樣,根留在娘家,身子到了這里。這里就是家。竹子編扎好的茅草,蓋到前檐,蓋到后檐,趴成人字一樣。天底下的女人總是把背彎成這樣。
女人更多的是從里頭來看一座房子。從里頭看房子的女人,比男人更懂得房子。女人本來就是一座房子。裝在房子里的人,都在女人的房子里面裝過。
一座房子,從外面看覺得小,到了里頭才知道,要有的東西都有。每一樣東西都待在它應該待的地方。從一件事物連到另一件事物,各是各的路徑。房子是在住熟以后慢慢變寬的。
屋里的生活是在傍晚,從伙房開始的。傍晚的火光不像白天,在靠墻的煙炱上一躲一閃的。傍晚的火光會立得很高,會跑到周圍的事物上去。女人伸手去拿一只碗,一根碩大的影子就會跟著越過吊壺和鐵鍋,越過一條凳子,一下通到對面的墻壁上。火光使屋里的一切變得都親切生動起來。先是一只凳子,它的一只圓角變得這樣愉悅?;鸸庋刂抢锱郎蟻?,整個凳面在閃光,在笑。一只瓜瓢被火光舔出的臀面。
缽和瓦盆?;鸸鈴呐柩鼗絻缺冢婚W一閃在蕩。女人的身子里面突然就有了一種受孕似的感動。
伙在火塘里燒,水罐里煨著水,瓦盆里那塊凍硬的洗臉布褶皺得跟山一樣。男人從外面回來了。水罐里的水沿著盆壁滑入盆中,團著洗臉布往上爬。水夠著的地方,堅硬的山旋即軟下來,沒入水中。在最后的山峰那兒,水歇了一下氣,濕印一點一點往上移,聳起的堅硬沉入水中,柔軟得跟水藻一樣。
伙房其實是家中諸多事物的核心?;锓繓|邊有一間睡房,睡房里有一張床。一些事情要到床上完成。可是,在一個待在伙房里的女人看來,床上那些事都是在伙房里備好了,再拿到那邊去的。不管你要用的是哪一段,先得往身子里頭吃東西。睡覺也得有力氣,有力氣才睡得好。
她并不覺得睡房有多小。睡房無非是擱下一張床。除了床,還有地方扔下鞋子,還要什么呢?鞋子一扔,睡覺還是辦事都交給床。
伙房另一邊,就是他們說的那半間房了。又是豬圈又是茅房,豬住進去之后,就不是半間了。豬吃的東西都從伙房里去,豬餓了會朝著伙房叫。人在伙房這邊,人吃下的東西,最后都送到茅房里去。一個居家的女人,她不是豬圈也不是茅房,也不只是睡房。她更多的是一間伙房。
一個屠夫的自語
是的,我是個殺豬的屠夫。不不不,那不是我。
我殺過豬,殺過牛,殺過驢和馬,還殺狗。我沒有跟民兵營長干過那個。那不是我。那個人后來再也沒殺過豬,他連雞都不敢殺了。他過不了提心吊膽的日子,老覺得有人來找他。后來他瘋了。瘋了倒好。瘋了就不怕了。那個民兵營長?他死的時候做牛叫,做火車叫。那是報應。
年輕的時候逞英雄,不懂得這些。七十二行,行行都得有人做。說來我這人天生就是個殺豬的,當屠夫的命。過年過節(jié)要吃肉,平時打牙祭要吃肉,辦喜事少不得肉,辦喪事還是少不得肉,總得有人來把豬把牛殺成肉。我爹我娘把我生下來,就是要我來干這個的。小時候,聽到豬叫牛叫雞公雞婆殺起叫,就像開車的聽到火車叫,辦廚的聽到勺子響,戳屁股的聽到那頭叫,講笑話的聽到臺下笑。十八九歲二十歲當屠夫,把一頭肥肥胖胖的豬擱到屠凳上,豬一叫人的身子里就興奮。最后,所有的興奮都集中到那把點紅刀上。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叫聲低下去,血汩汩流出來。豬蹄在掙扎,豬身上的肥膘在閃……你瞧牛摟寶那張馬桶嘴怎么說,他說肥豬上了凳,就像大屁股老婆上了床。我當然得罵他。我罵他灌多了尿水,嘴里出來全是尿硝味。罵歸罵,我知道他點到了我的穴位上。他說得對,我一刀捅下去,輕車熟路得一點礙處都沒有,刀尖直達要害處,豬身子在我手下立馬就有了反應,就像一道閃電傳過,那個裝著肥膘的身子一下服帖了。那時候,我壓根兒沒想過挨宰的豬還會痛。那時候,一個殺豬的屠夫只覺得手頭的功夫好,殺起來痛快。
那時候不懂得怕。殺過很多東西之后以為還得揀一樣比豬大的東西來殺,好像不這樣,就算不得好屠夫。
牛牽過來了。好些人圍攏來看一個殺豬的如何殺一條牛。我想我得殺出個樣子來。牛龐大的身軀立在地上,你沒有辦法像殺豬一樣把它抬起,放翻在屠凳上。我想起另一時另一個人殺一頭牛,一刀朝牛脖子那里捅下去,捅下去才知道刀沒有找到進去的路。刀尖斷在里面,刀哐當一聲掉在地上。牛抬起蹄子就跑。挨過一刀的牛不再在乎牛绹。牛脖子上流著血,嗷嗷叫著。牛跑開的時候,給了殺它的人一下子,殺牛的人住進了醫(yī)院。人們循著血跡找到了牛,牛翻倒在村子后面的渠道里。我可不能像他一樣。
我找來一柄砸鋼釬的大鐵錘。我決定迎頭給它一擊放它的悶。牛就在那里,它橫著眼睛出著粗氣。
我身上帶著一股殺氣,牛好像知道。掄起的鐵錘高過頭頂之后還往后仰了仰,接著調轉頭,往下砸的時候,我連吃奶的力連屁股后座上的力都送上了。錘子直中命門,像打在水浸過的木頭上。大水牛像是一下成了木頭立著不動,兩只牛眼瞪得酒盅一樣大,眾人跟著一齊瞪大了眼睛——這招不行?突然,牛的兩只前腿跪了下去。跪下去的前腿牽動后面,牛身像一堵墻轟的一下倒了。牛頭擱淺在地,牛脖子伸得長長的,在扭。不知道哪來的神力,我操起刀朝著脖子根就是一下。刀子一進去我就知道捅對了,它走的就是一把點紅刀該走的路。直到刀尖抵達關口,一頭扎進去。
牛身子打了一下顫,像是長長嘆了一口氣,接著就松了下來。一切都放下了,連剛才當頭挨的那一錘。血差不多追著刀子蹦了出來。血流得多歡??!像一條剛剛疏通的小渠一個勁地流,只想流個痛快。你不知道一條牛有多少血,它好像一輩子也流不完,還要流到下一輩子。它讓你想起那些被你殺過的豬,它們一頭接一頭流的全是血。我一下就知道了豬為什么叫一頭豬,牛為什么叫一條牛。豬頭架在上面叫,叫的是血。一條牛,它的血流起來是一條河。它好像把你一輩子殺的血全都招了來。
我們扒下牛皮,給牛身子開了膛。牛肚牛腸全都跑出來,里頭一下跑空了。接著看到牛心。拿出來的牛心,一下一下就在你手上動,連搏動的聲音都聽得到。它還是活的,它在跟殺它的人,跟要吃它肉的人說話。我想起我的里頭也是這樣一顆心,比這一顆小得多。它頂多也就跟豬心一般大。我有些怕了。我把怕藏在里面,強起牛皮當鼓打。我把牛心擱在屠凳上,一刀劈下去——劈成兩下它分成兩邊在跳,各跳各的,跳的卻是同一個拍子!我不再看那兩塊跳動的肉。我轉過身去捋那些牛腸。腸子足夠柔軟,還帶著牛的體溫。腸子把牛肚子里的一些事告訴我的手。我的手富得在流油。我殺豬的時候,好像沒想過。殺過一條牛我就想起來了。想起一個不再殺豬的老屠夫跟我說:你殺豬這么猛這么狠,你應該去殺一條牛。一個屠夫要是沒殺牛,還算不得真正的屠夫。
后來我又殺過一條狗?,F(xiàn)在那些殺豬的人可能不知道,那時候屠夫不殺狗,也不興吃狗?,F(xiàn)在的人什么都吃,屠夫也就什么都殺。我一點也不想殺那條狗。那條狗跟我熟?。∷矚g往家里來,一個屠夫家里,肉渣子沒有,骨頭總有幾塊吧?我往地上扔過骨頭,它一看到我,就拿尾巴往我的眼睛底下?lián)u。我怎么能殺它呢?可是打狗隊已經(jīng)來了,狗主人來找我,說這狗反正逃不了一死,與其讓打狗隊亂槍亂棍打死,還不如讓它好死早投生。他們說了又說,就只差求我了。不,這樣的話他們可沒說。他們不會說你殺了那么多豬和牛,多欠一條狗命有什么——他們不會這樣說。
我一直對自己說:我沒有做什么。我連刀把都沒摸。我只是照狗主人的意思,把狗裝進麻袋里。然后呢,然后就把麻袋塞進水底下??墒俏彝涣四请p眼睛。只有狗才會像人一樣拿眼睛看著人,看得人心里發(fā)毛。難怪叫狗也跟叫牛一樣、叫一條狗。牛是身子大,可是牛不會拿兩只眼睛對著你看。只有狗。狗跟人一樣,狗其實也可以叫作一個狗、一位狗。他們把狗關在屋子里。我一進去,狗就望著我叫。狗知道,人要對它做什么它好像都知道。它沒有齜起牙來咬。它只是拿兩只眼睛望著你,叫起來像人哭一樣。我受不了那兩只眼睛,只想著快點往麻袋里裝,裝進去就看不見了,可是哭聲還是透過麻袋往外邊來,直到水把它淹斷。以為事情就這樣完了,沒想到那雙眼睛留在那里不肯走,一有空就蹦出來望著我。
你說到偉光殺豬的事。他那個年紀,又是那樣一個年代,他們都學馬大炮,連吐痰都學他。哈吐一聲,把痰往地上吐,就像往地上釘釘子。就像他們唱歌唱的,我就是玉皇,我就是龍王,喝令三山五岳開道,我來了。是啊,連我這個當屠夫的都跟著唱會了,像他們那個年紀,誰不像打了雄雞血?沒有殺豬刀,就用菜刀,直接把豬腦殼下下來。那哪是殺豬啊,那叫戰(zhàn)天斗地,叫什么來著?對,叫戰(zhàn)斗!戰(zhàn)斗就是打仗。打仗就是什么都可以做,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我是一個屠夫,我只知道殺豬的事?,F(xiàn)在還知道,一個殺豬的不應該去殺牛,也不應該去殺狗。有些東西,要上一點年紀,經(jīng)歷過一些事才懂得。我知道人干嗎要殺豬要殺羊,我知道,因為人要吃肉。我不知道人干嗎要打仗。當屠夫跟打仗的事不一樣。
我從這個世界撿起一塊瓦片
我從這個世界撿起一塊瓦片。我用它裂開的鋒利在地上畫線。下過雨將干未干的泥地正好畫線。線劃進柔軟的泥地,我能感受到瓦片的快樂,帶傷殘的快樂。我畫了一條橫線,再畫一條橫線,接著又畫了一條橫線。然后畫直線。每一條直線都在跟橫線交叉,交叉。每一次交叉都是房子,房子,房子。
接下來就是跳房子。跳房子的人把手里的瓦片丟出去,丟到還沒有主人的房子里。他得一下兩下三下,把規(guī)定的動作完成好。他不能出錯。他得踮起一只腳來往前跳。還有一只腳,只能像狗撒尿一樣提起來。誰都想像一條狗那樣痛痛快快撒一回。可是不行。你還連房子都沒有,你拿什么來裝你屙的尿?你連站的地方都沒有。你只能跳,你不能停,不能換腳,橫線豎線你都不能踩,一個房子只能跳一次,你得接著往前跳,一直跳到丟瓦片的地方。你得一只腳抓住地,彎下身去把地上的瓦片撿起來。這樣,你在這個世界上就有了一間房子,就可以兩只腳一齊站到地上頭。接下來,你還得跳房子。你要一連跳下好多房子。一間、兩間、三間……你可以豎起食指一下一下往下數(shù)。它們都是我的房子。別人不能在我的房子里落腳。他只能一只腳飛過去。要是我的房子一間接一間連在一起,他飛也飛不過,那他就死定了。不是氣死就是摔死。我就是要他死。他一死,那間房子就空在那里。我就可以把瓦片往那里丟,我又可以有新房子了。我從我的房子里過,兩只腳都可以往地上站。我只要記住那些線。不管橫線豎線都是墻。墻你只能用一只腳來跳。要是兩只腳你就撞墻了。墻你不能撞。一些地方你不要隨便碰,不要碰到貓,不要打破鏡子,不要從門閂上過,不要吃豆子,東西落下來你不要去撿,不要去碰公雞——要碰就去碰一只花母雞,還有,你千萬千萬不要打噴嚏——你可以吐痰,可以咳嗽,可是你不能打噴嚏……最后我有了很多房子,有堂屋有正房有廂房有廚房,茅廁當然也不會少。男廁所女廁所可以放進一間房,中間不用隔著墻。再好還有一所指揮部。有了指揮部,你坐在房里頭一聲喊,高音喇叭就會在外面的樹上叫……
可是,可是我要這么多房子做什么呢?林老師和陳小琴,我一個也不能安在屋子里。就算一間房子安上一張床,我一次也只能睡一張床。一只母雞一跑跑到我的堂屋里,尾毛一翹屙下一坨屎,雞屎頭上還冒了兩下熱氣。一只公雞在墻外邊盯著,好像我們畫下的線壓根兒就不是墻,要不就是它在墻上打了一個洞。它不顧我的墻,徑直就往母雞身邊跑。我氣不打一處來。我的房子我做主。我一下沖出我的墻——公雞扇起翅膀扇出一條路咯咯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