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陶昌武
老家后面的大山上,有一眼流量可觀的山泉,大家都稱之為涼水井,水質(zhì)很好,清冽甘甜,是真正不可多得的涼水。每次吃涼水,我從來沒有奢想環(huán)境幽雅,只希望能在泉眼旁邊,得到一只破瓢或者爛碗,不至于要捧了來吃,也就心滿意足。然而這點希望,常常得不到滿足。泉眼旁邊留下的,更多是別人隨手扔掉的樹葉,已經(jīng)或即將腐爛的樹葉。
這些被當(dāng)作容器盛水的樹葉,大多是油桐葉,因為葉片比較寬大。每年春天,我們用它折成圓錐形的盒子盛裝被稱為黃泡、黑泡的覆盆子,帶回家慢慢吃。初秋時節(jié),包谷即將成熟,用之磨成漿,裝在木桶里發(fā)酵后,用油桐葉包了,放到甑子里蒸熟,謂之酸粑。在那個物資極度匱乏的年代,一片廉價的油桐葉,竟能派上多種用場。
那些年月,解渴的東西,除了涼水還是涼水。在家里時,無論白天黑夜,直接用葫蘆瓢,從水缸里舀了來吃。如果壇子里還有甜酒,舀一勺放進瓢里,再放幾粒糖精,攪拌一下,吃下肚去,真正叫沁人心脾。
出門在外,只要渴了,都是就近找水井或泉眼解決。有時在泉眼旁邊,實在找不到可以舀水的物件,而水又淺,捧不起來,只好用手扒開雜草,扒出一個小坑,直接彎腰低頭,趴下身去,把嘴伸進水里,咕嚕咕嚕地吃。有時實在干渴,不等澄清,也不管它渾濁與否。
家鄉(xiāng)山高坡陡,出了家門,不是上坡就是下坎。但只要口渴了,總能在附近不遠的地方,找到汩汩流淌的泉水,從來不用擔(dān)心沒有水喝。就是星期天去趕鄉(xiāng)場,場壩上也有免費的水井。
酷熱難當(dāng)?shù)氖⑾?,大地仿佛被罩進了蒸籠。這時在鄉(xiāng)場上游走看新鮮,難免口干舌燥。不想去水井里免費吃,愿意花一分兩分錢,在就近的涼水?dāng)偵?,買一杯吃下去,那當(dāng)然舒服。一個小小的鄉(xiāng)場,分布著若干攤子,專賣涼水,可見解渴和吃飽一樣重要,又可見出當(dāng)年生活的簡單。
鄉(xiāng)場雜亂而擁擠,遠遠地就能看到,低矮的瓦房之間,紅紅綠綠的油紙傘和熙熙攘攘涌動的人流,就能聽到嗡嗡的嘈雜與喧鬧。鄉(xiāng)親們帶來的糧食、牲口,還有撐著油紙傘的牛肉湯鍋,散發(fā)著濃烈味道的旱煙,以及草鞋、蔑帽、背籮、掃把等等,就沿著水溝的兩邊,雜亂地排開。
就在牛肉湯鍋旁邊,有一個生意不錯的涼水?dāng)?。一張漆成黑色的八仙桌,桌角綁著一把紅色的油紙傘,將桌面罩在陰影里。桌下放著兩只木桶,桶里裝滿了水,其中一只桶里,飄著一把葫蘆瓢。桌上靠前的位置,一字兒排開四個玻璃杯,杯里是淡紅色加了紅糖的涼水,杯上分別蓋著一塊四方的玻璃。桌子的中央,是一個很大的搪瓷盆,盆里也是加了紅糖的涼水,盆面同樣蓋著玻璃。如果有人將杯里的涼水喝了,主人便從盆里舀了裝進去。這就是鄉(xiāng)場上的涼水?dāng)偂?/p>
記得那把紅油紙傘下面,站著一個年紀(jì)和我相仿、扎著兩只羊角小辮,穿著花白襯衫的姑娘。見我走近,她微笑著,向前探了探身子,嘴里甜甜地說道:“吃涼水嗎?兩分錢一杯?!?/p>
我抬起頭來,看了她一眼,然后又低下頭,遞給她兩分錢。她接過錢,示意我自己去端。我有些羞怯,顫抖著伸出右手,差點碰翻了杯子上面的玻璃。我高高地舉起杯子,里面的水便晃了出來,把胸前和臉上都弄濕了。我一仰脖子,杯子便見了底。我將杯子放回桌上,想再看她一眼,但卻突然地轉(zhuǎn)過身,逃也似的鉆進了人群。
在另一個鄉(xiāng)場上,我記得除了涼水?dāng)?,還有幾個八九歲的男孩,左手提一個大鋁壺,壺里裝著放了糖精的涼水,也有的加了一點紅糖;右手拿一個玻璃杯,在人群中鉆來擠去,一邊顫聲悠悠地放聲大喊:“吃涼水的吃啰——!一分錢一杯?!庇械膭t是另一種價格:“吃涼水的吃啰——!一分錢一氣。”
所謂一分錢一氣,就是不論杯數(shù),只管吃夠,三杯五杯不論。當(dāng)然,如果一氣吃掉幾杯,那孩子雖然嘴上不說,表情還是有些不滿的。要知道,一分錢也是錢,也不好掙,因此有許多人,恨不得將一分錢掰成幾份用。
我當(dāng)時最強烈的一個想法,不是沒有吃到?jīng)鏊?,而是羨慕那些賣涼水的同齡人,可以掙錢貼補家用,至少能夠解決自己的筆墨紙張問題。但羨慕歸羨慕,最終我還得跟在父母和鄰居們身后,回到十多里之外那個土墻茅草屋的家里去。
不知是不是現(xiàn)在吃涼水的人太少的緣故,偶爾回到家鄉(xiāng),我發(fā)現(xiàn)當(dāng)年那些隨處可見的泉眼,很多都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