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云業(yè)
寒冬已經(jīng)過完了。風刮起來還是很冷,沒有融化的積雪被凍成硬塊,由于氣溫上升,有些坑洼不平的雪堆漸漸變成銀灰色,松軟起來,表面也融成一道道的小溝。地面潮濕、泥濘,但是頭頂上的天空卻是蔚藍的,沒有一絲云影,空氣里好像有千百萬個發(fā)光的原子,像水晶似地閃爍、舞蹈。賈貴正往前走,突然發(fā)現(xiàn)一灘血跡。血,鮮紅的血,點點滴滴,灘灘片片,隨后若斷若續(xù)地在凝著淺雪的草叢中蜿蜒曲折而去,賈貴屏息躡足循著血跡一路跟蹤而行。其時林中還不甚明晰,絲絲晨霧夢幻般在闊葉株林間縈繞。賈貴因興奮而顫抖的大腳把覆地的腐葉踩出一陣窸窣聲音,喉嚨管有些發(fā)癢卻不敢咳嗽半聲。賈貴不想讓恐慌逃命的獵物再受驚嚇。
捕獵鐵夾子是昨日傍晚下的,下鐵夾子時那種期待的喜悅一直延續(xù)了整晚的夢境。賈貴卻沒有料到,運氣比做夢還要令人驚喜——夾住的絕不是只野兔,鐵夾子的木樁很深,野兔是沒有這么大的力氣拔起的,只有像小野豬、青黃羊一類的大動物才有拖走鐵夾子的體魄。尚未凝凍的血跡證明著它被夾住不久,拖著鐵夾子獵物也不能跑遠,沿著血跡追去,哪怕是鉆了洞,也是跑不出賈貴手心的。賈貴是薰煙刨挖動物之類的行家。
血滴如路標引導著賈貴的追蹤,想著即將到手的獵物,賈貴就預先溫習了那份喜悅。一團巨大的綠蔭迎面罩來,賈貴一愣,抬頭長吁一口氣,三繞兩拐,竟追回到七棵野槐樹來了。
七棵野槐樹連成一片巨傘,每株兩人合抱不攏,樹身不高,距離不過十幾米,上下左右不規(guī)則地排列,如北斗星,連成一片蔭蔽地帶,地下枯枝極深。樹連樹,枝連枝,上面鳥兒的窩巢連窩巢,三畝地樹下永久不見陽光,頂冠縱橫交錯連長在一起,你中有我,我中有他,庇護著樹下那片終年的蔭涼地。陽光照不到,雨水滴不進,地面凸起的老虬須、根蔓扯著一座迷宮,地下則盤根錯節(jié),不知有多深、多寬。傳說七棵野槐樹是七根定神樁,釘死了龜山頸,使這只妖龜爬不動身,去不了近在咫尺的明水湖。那野槐樹前湖邊的破廟屋便是開裂的龜嘴了。
血跡進了七棵野槐下,樹蔭成了慈善的庇護所。賈貴雖口啞,但眼明耳不聾,彎腰俯身仔細尋找著,一聲凄厲的尖叫聲猛地從樹根處傳來,賈貴一躍而起,沖進了七棵野槐叢中。
太陽善知人意,乖巧地從賀蘭山頂露頭,把一縷羞澀的紅暈斜斜地從樹隙中射下,照見了七棵野槐叢中一塊鍋蓋般大的空地,一只如白狗大的動物蜷縮在吐焰的陽光中,極度的疼痛使它發(fā)出嬰兒啼哭般的凄厲叫聲。賈貴驚呆了,他認出這是一只雪白的狐貍,渾身潔白如雪,被鐵夾子夾住了一只后腿的腳趾,一路拖起鐵夾子掙扎著逃到這樹下,卻不幸被地面的亂根須絆住了鐵夾子,再無法動彈。面對賈貴的靠近,那尖喙狹顴三角臉的白狐露出瀕死的絕望。人和獸有那么一瞬間都愣住了。而后,賈貴驚異地看見狐貍眼中綠光一閃,他幾乎不相信狐貍也會有那種和人一樣無奈絕望的目光。一扭頭,白狐張開尖嘴利牙咬住自已被夾住的右后腳,一口未斷,又接著咬,巨大的疼痛使它慘叫著——“呦”,猶如嬰兒夜哭。
這一聲慘叫象征著白狐的成功。白狐終于咬斷了自已被夾的后腳,在鐵夾上遺下它血淋淋的一截肢爪,掙扎著跳了起來,用另三只好腿彈躍。賈貴本能地上前一步,忽的,陽光中一道白光閃耀,一面潔白如云的旗幟在賈貴眼前一晃,那是白狐豎起了毛茸茸的大尾巴,“噗”一聲響,一陣難聞的氣浪迎面撲來,賈貴一個踉蹌,無可奈何地在一股極濃極騷的臭氣中,眼睜睜地看著白狐的大尾巴在空中劃出一道絢麗的弧線,又以一個漂亮的三級彈躍竄出了七棵野槐樹的樹叢。
失敗的悲涼比山頂那朵烏云更早地遮擋了賈貴心中的陽光,他眼前一片昏暗。
早晨的霧霾無常鬼樣在賀蘭山林中游逛,霧大露水重,賈貴的褲腿濕得沉重,步履匆匆地奔赴安放捕獵鐵夾的地方。他期待著那里的收獲,他相信自己的經(jīng)驗,那只麻毛野兔此時一定僵死在鐵夾子的鐵齒之中。
自從丟了白狐,接連幾天毫無收獲,賈貴極度懊惱。他曾想是否不該夾住那只白狐貍,人們都說狐貍會成精,是狐大仙,是他無意中傷害了狐貍大仙,才給他帶來了厄運,要不然,為什么接連好幾天,他在賀蘭山深山老林中設的捕獵鐵夾子一只獵物也夾不到呢?更奇怪的是,每個捕獵鐵夾子似乎都被動物接觸過,餌食叼走,齒夾被掀翻,卻連一點動物的皮毛也沒留下,更不用說有夾傷的血跡了。他曾仔細尋找過動物的足跡,以此來判斷是什么生靈有這般神通,竟能在他的鐵夾子下弄走食餌而不遭傷害,只可惜這些天不是有霧就是落霜,霧霜掩蓋了足跡,也隱藏了秘密。
賈貴不相信狐仙的傳說,就像他不怕鬼怪一樣。一個獨自在山上的守林人,如果相信狐仙懼怕鬼怪,那是無法在孤凄的山林中生活的。他只相信自己的運氣和技術。在接連幾天的失利后,他決定去捕夾那只麻毛野兔。
發(fā)現(xiàn)麻毛野兔的洞穴是幾個月以前的事。賈貴沒有去捕捉它,那就像山下村里人養(yǎng)雞鴨一樣,雞鴨養(yǎng)在家里隨時想吃隨時去捉就是,伸手可得,無須費工夫。賈貴也將這只麻毛野兔養(yǎng)著,留著什么時候想要就去夾過來。他甚至仔細地觀察研究了麻毛野兔的生活規(guī)律和行走路線,就如山下當家女人熟知哪只母雞喜歡在哪兒下蛋一樣。他決定捕捉這只野兔時,果然也如主婦般自如,一改每日傍晚下夾子的習慣,而是在晚上睡了一覺之后,凌晨天快亮前趁著晨霧還未漫起,去了七棵野槐樹左側的小山坡。在一叢駱駝草邊掩埋偽裝了捕獵夾,沒放任何誘餌,因為他知道這是麻毛野兔每早覓食的必經(jīng)之路,用了誘餌反會讓麻毛野兔生疑。悄悄地做著這一切時,他甚至聽見了那一步之遙的被一棵枯樹樁掩住洞口的石洞深處麻毛野兔酣睡的鼻息聲。
賈貴如堵著籠口捉雞般地要捕捉這只麻毛野兔,是想證明他這幾天的連連失誤純屬偶然,不是因為狐貍大仙在作怪。
走在濕濕的霧氣和露水中,賈貴已在自信地考慮著該怎么樣享受這只養(yǎng)肥了的大野兔,他拿不定主意是燒了吃還是用來燉湯。
毛茸茸的霧氣和晶瑩瑩的露珠已把先前賈貴走過的足跡掩蓋得干干凈凈,賈貴卻能準確地循著先前的路線再把足跡重現(xiàn)出來。小山坡近了,賈貴已在甜甜的霧氣和熟悉的山林氣息中嗅出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氣。他知道他成功了,腳步反倒矜持著,他要慢慢享受這到手的喜悅。
然而眼前的景象卻使賈貴震驚,半月前的情景又一次重現(xiàn)——駱駝草叢前腐葉翻卷,凌亂的痕跡表明這里曾有過一場掙扎。只有一灘血仍如半月前的早晨那樣鮮紅觸目,且也是一滴一滴,斷斷續(xù)續(xù),若有若無地蜿蜒曲折而去,一塊褐石上,熱血融化了露珠,露珠稀釋了血液,淡紅的血水正慢慢向四周蔓延開來。賈貴抬袖擦了擦眼睛,不相信眼前的事實,難道他又一次夾住了狐貍,而狐貍又一次攜夾逃跑了?
真是活見鬼了。
血滴又朝七棵野槐樹而去,難道素以狡猾著稱的狐貍又一次施展了上次的伎倆?難道它不怕再度被樹根絆?。侩y道它又想表演一次斷肢自殘的把戲?
極度的困惑如濃霧纏在賈貴心頭,一種難以把握的預兆使他慌亂起來,以至忘記了辨析腳印這個最起碼的獵人常識。他匆匆地蹽開大腳順著血跡沖進了七棵野槐樹叢中。
駐足七棵樹叢中,半月前的情景借助于迷蒙的霧氣又一次拉開了帷幕:一只潔白如雪、尖嘴狹臉的小動物蜷縮在空地亂根之中,扭頭在啃嚼著自己。呦!也是一聲嬰兒般哭啼的叫聲,卻沒有之前的凄厲,更多的是得意滿足的呻吟。賈貴咬咬嘴唇,生生地疼,啊,不是夢。再定眼細細一看,這只白狐不是在咬自己的后肢,而是在撕咬著一塊麻色的毛肉,那是麻毛野兔。本該是賈貴就著銀川白干酒享受的午餐,這會兒卻被白狐撕扯成碎片了。賈貴呆呆地望著白狐,白狐也在望著賈貴,眼中沒有半月前的痛苦和絕望,換上了一絲得意的獰笑,閃亮的兩只小眼睛笑得瞳孔發(fā)藍。它并不急著逃走,眼睛看著賈貴,嘴里卻仍在扯咬,還用兩只前趾交替著幫忙撕扯——僅僅是撕扯,并沒有嚼,它似乎對嚼沒有興趣,撕扯才是真正的目的。
也許有很久,也許只是那么一會兒,人和白狐就這樣待在七棵樹中間小小的空地上。霧氣在翻涌著,在這空地中擠來擠去,如戲臺上散放的煙幕彈。
“哐啷!”是捕獵鐵夾子上的鐵器碰撞聲喚醒了賈貴的恥辱感?!鞍⊙窖剑 彼K于張開口,發(fā)出了他無詞的憤怒,揮手朝前猛撲了過去。賈貴的動作遲了一兩秒鐘,早在謹慎注視著他的白狐在賈貴撲過來的一瞬間,恰到好處地舍了口中的麻毛野兔碎片,有些不盡興地放棄了它的表演。它顛身揚尾,噗!再次排出了一股騷臭氣,然后一個三級彈躍,用賈貴熟悉的姿勢瀟灑地躍出了七棵樹叢。
在那潔白無瑕的身影中,賈貴準確地認出了那條如旗幟般飄揚的白色尾巴和尾下一只短了半截的后腿,傷腳已完全愈合。
獨宿破廟屋,賈貴的憤怒如后山夜風在心中翻攪呼嘯。在世界上屈辱地活了五十八個春秋的賈貴第一次升騰起了做人的尊嚴,喚醒他沉睡尊嚴感的正是那只斷腿的白狐。
賈貴沒預料到,一只記仇的動物的報復竟是這么持之以恒、頑強不屈、無孔不入。而且白狐好像知道他之所想。
捕捉麻毛野兔出乎意料的結果,使賈貴完全放棄了再往山林埋設捕獵鐵夾的計劃。他知道,無論他的鐵夾有多么精致,掩埋得多么巧妙,卻再沒有一只鐵夾能夾住獵物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出白狐的行動:悄悄地利用樹干、草叢為掩護,一路跟蹤潛行在他的身后,躲在一旁暗笑著看他安裝鐵夾子、搞偽裝,等他離開后,白狐就走上前,以掩埋在地下的鐵夾子為中心,在最安全的半徑外踱上幾個圈,仔細地端詳審視著那片偽裝,然后,它以三條腿為支點穩(wěn)穩(wěn)地走動,尋找著合適的木棍或者石塊,用嘴叼起,遠遠地朝那片偽裝扔過去,如果沒有動靜,又再次尋大一點的木棍或石塊,再扔,終于,“啪嗒!”鐵夾被驚動彈起,夾住的卻只是一根枯枝或幾片草葉,那被響聲嚇得本能往后彈縮的白狐抖抖身子,帶著得意的獰笑走上前來,大大方方、津津有味地吃起了那份誘餌——一塊烤熟的土豆、一塊熟肉,或是一只死山鼠。再后,打著滿足的飽嗝,循著賈貴的腳印,嗅著熟悉的人的氣味,白狐又尋找到第二個鐵夾子,如法炮制再動作一番。
賈貴還明白,那天,白狐把麻毛野兔連著鐵夾拖進七棵樹叢中的空地,又當著他的面把本可飽餐一頓的野兔撕扯成碎片,卻一口也不吃,那完完全全是一種挑戰(zhàn)、藐視,是明目張膽地向他宣告,它要報復,要向賈貴報復那一鐵夾子之仇,斷腿之恨!
應該說,賈貴停止在山林中設鐵夾子,是以行動在表示一種妥協(xié),一種投降,但白狐的報復卻沒有因為這種投降而停止。五六天后,白狐在山上找不到復仇目標,竟把復仇之火燒到了賈貴的家中。
賈貴的家就在七棵樹前山嘴上的破廟屋。
賀蘭山上龜山廟顯赫的歷史早隨著五百年前的一場天火而消失,遠比天火可怕的是流傳下來的罪名:這是淫廟,萬惡淫為首,因此才遭雷打、天火燒。從此五百年來再也沒有人敢起重修廟宇的念頭。當年廟址上的草木自然是一歲一枯榮,而不知長了多少年的樹木也變成了山下一代又一代村民們房屋上的梁檁柱板。只有那明代的大方磚卻總不腐爛,斷頭截塊每每在割草、砍柴、挖蘑菇、伐樹的人腳下滾動。不知哪一年,人們用這些殘磚在舊廟址上蓋了一間小屋,無名可叫,就叫廟屋,成了守林人遮蔽風雨的棲身住所。這些磚太牢固了,支撐著屋頂上的瓦片換了一茬又一茬,墻壁卻永遠不坍不倒。
一個孤獨的老啞巴獨居山中,生活自然是比大武口北武當廟中的和尚還凄苦,但發(fā)泄仇恨的白狐卻毫不憐憫他。
先是賈貴夜晚睡覺時,聽到屋瓦嘩啦啦地被扒開了一片,漏下一塊月光,一絲銀色的月光正照在賈貴臉上。賈貴以為是山鼠,破廟屋里是山鼠們的嬉戲地,屋瓦稀疏破斷,早已承受不了山鼠們的奔馳。賈貴心想著該找個空閑上屋收拾一下了,天下雨怕漏。賈貴閉目仍緩睡,朦朧中臉上忽被一陣水沫淋醒,賈貴翻身坐起,驚異怎么說下雨就下雨了,抬頭一望,屋頂那方清亮處有一點白光一閃,露出了夜晚天上遙遠的一顆星星,再一抹臉上,才聞到一股騷臭難聞的味道?!斑?!”又有一聲嬰兒啼哭般的叫聲從屋頂傳來?!鞍⊙窖窖?!”賈貴大吼一聲,翻身沖出破廟屋。朗朗夜空中,破廟屋脊上蹲伏著二盞綠色的熒光,那是白狐的眼睛。一鉤半月襯在白狐的身后,顯示出迷幻的情境?!鞍⊙窖窖?!”賈貴憤怒地返身進屋,他知道該用土銃了,但還未等他裝好火藥,白狐早從屋頂上消失了。
“轟!”巨響震蕩山林,這是賈貴迸發(fā)的憤怒。
中午,賈貴巡山歸來,揭開鍋蓋,鍋里早上煮好備著吃一天的白米飯中,端端正正地盤堆著一團烏褐色帶毛團的狐貍屎。晚上賈貴上床睡覺,掀開被絮,騷臭撲鼻,一灘狐貍尿正在被絮上肆意蔓延。更叫賈貴驚愕的是,他裝硝藥的塑料袋被扯破,硝藥灑了一地,而且還濕洇洇的,足夠的狐尿準確地泯滅了他的仇恨之火。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著賀蘭山深處憤怒地吼叫著,賈貴的咒罵永遠是幾個單音節(jié),但這幾個單音節(jié)卻傾訴著賈貴的全部心聲——可惡的狐貍,我絕饒不了你!
平時賈貴是離群索居的人,他是個啞巴,缺乏和人打交道的經(jīng)驗,但卻有著豐富的與禽獸斗爭的閱歷,深思熟慮之后,他決定回應白狐的挑釁和報復。
賈貴的第一招是以疑對疑。被它弄臟的飯菜倒掉重做,弄濕的被絮洗凈曬干,那袋硝藥也攤在外面大石頭上晾干,而扒開的屋瓦就讓它敞著也好,反正大西北缺雨少雪。再出門時,賈貴干脆連破屋的門也不關,大大方方地敞開,又拿掃帚倒著出門把自己的腳印掃干凈。賈貴知道,狐貍其實是最狡猾、疑心最重的動物,人越這樣大大方方,狐貍反而生疑,掃腳印的動作是他安設捕獵夾的最后一道工序,狐貍跟蹤過他,看過他埋設夾子,白狐就會疑心他在破屋里也埋設了機關,反而不敢進去搗亂了。
賈貴出門時也留心觀察,提防著白狐在林中襲擊他,于是他出門時就故意東張西望,有時走著走著會突然回頭,蹲下,佯裝觀察一番,甚至還“哇哇哇”地亂叫幾聲。賈貴的猜測是對的,白狐確實是在跟蹤他,有幾次他猛然回頭,都看見在草叢樹干后面有一點白團倏忽一閃,那一次他走過一棵大松樹,迅捷地往樹后一躲,卻將手中的砍刀朝前一扔,然后,他猛然從樹后返身閃出,白狐果然上當,響聲驚動了它,它正從庇掩身子的一叢荊棘中沖出,人和狐第三次面對面地對視著。
正當中午,山林中陽光明媚,色彩斑斕。一只美麗的白狐正沐浴在初春的溫暖之中。賈貴第一次看清了,這是一只雌狐,潔白的毛發(fā)如綢緞般光滑細膩,在全身流淌,兩只尖尖的耳郭內(nèi)聳然的茸毛卻如一根根冰絲,耳背和尖喙兩側有一圈黑褐色的毛,像山下姑娘頸上圍著的綢巾。上寬下窄的小臉是如此精巧,如俊俏迷人的小媳婦。圓圓的兩只大眼睛閃著迷幻的黃色,瞳孔卻極小,似是一點稍縱即逝的藍寶石,光燦得令人炫目。還有那條長尾巴,蓬松松的,幾乎有身子的三分之二長,拖下是一團白云,豎起是一面旗幟。肢腿、腰身線條柔順,肌肉勻稱,那條右后腿雖然斷了半截,但并不妨礙它站得娉婷,立得穩(wěn)健。
賈貴的神志幾乎迷糊了,腦子里想的全是有關狐貍精變幻成美女的傳說,也就是在這一剎那間,他洞察知曉了這些故事的全部淵源。說不清是什么原因,被白狐折騰得怒火填膺的賈貴在這面對仇敵的瞬間,竟不會憤怒了,而是綻開老臉皮,一咧嘴,“嘿嘿”笑了。是諂媚的笑?還是一種為詭計得逞后得意的笑?事后,賈貴自己也分不明、說不清了。
白狐的反應先是驚詫,繼而僵呆,繼而恐慌,它并沒有預料到人的智慧遠比它高明,它一時間被人的狡詐驚呆了,也許還有仇敵相會時的尷尬。它也在打量對方,驚詫這個滿臉枯樹皮、身手僵硬遲緩的對手竟有如此詭計,使它的跟蹤徹底暴露,一時間它似乎為自己的失策懊惱得不能動彈。是賈貴的笑聲驚醒了它逃生的本能,記起了它們狐類的生存戒律是永遠不能和人正面對峙。沒容得賈貴第二次笑,狐類逃命的本能促使白狐猛地一顛腰身,豎起白尾,從臀部排出了一股惡臭,然后三足彈跳,迅捷地逃竄進那叢荊棘中。
腥臭的狐屁喚醒了賈貴的仇敵意識,但一切都來不及了,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那道潔白的身影在綠色的草叢中如白雪般隱去。
這一次的遺憾和前二次是截然不同的。
人和狐的斗智真正開始了。
半月后,賈貴假裝相信白狐已放棄或者說已經(jīng)不敢對他報復了,他開始著手自己的報復行動。
賈貴決定不用土銃,借助火藥和鐵砂只能證明人類的強暴和智力的貧乏,狐貍是以智慧而傳名于人類的,人類也就應該用智慧來戰(zhàn)勝狐貍,讓它心服才對。
賈貴攜帶著半個多月未曾用過的幾個鐵夾子招搖地走在傍晚的山林中。夕陽在遠處的明水湖水面上浮著一張生氣勃勃的紅臉,林中樹隙枝杈間披了一層暖暖的光,泅濕的潮氣正慢慢在初春的山林中蒸騰。從七棵樹開始,草叢里、羊腸小路上,賈貴前前后后把幾個鐵夾子掩埋了。他做得從容不迫,不慌不忙,完全是一種天下太平毫無顧忌的樣子,而且絕不回頭張望,似乎已完全忘記了一個多月前曾經(jīng)有過捕捉遭到破壞的事情。最后,他在山坡前的一棵柏樹下埋設了第六個夾子,并在機關上放了一只死耗子,然后滿意地站起身,大踏步離開了??瓷先?,他走得那樣坦然,其實他的腳下是小心的,仔細地避開了今天下午偷偷在這里埋設的三個小鐵夾子,那是以這個大鐵夾為半徑,在它三尺距離內(nèi)埋設的,他自取名為母子連環(huán)夾,母夾是誘餌,子夾才是目的。這是賈貴花費了三天三夜才想出的發(fā)明,目的是為了再次打擊那只白狐。經(jīng)過多天的觀察判斷,他估計白狐蝸居在七棵樹至山坡這段山林區(qū)域的某個隱蔽處,剛才他招搖過林,白狐一定會發(fā)現(xiàn)他的。更叫賈貴有信心的是,他知道,白狐絕對沒有放棄對他的報復,就像他也沒放棄對白狐的報復一樣,與他相同,白狐對他的報復也表現(xiàn)在不再報復的假象中。
在這孤獨的山林中,賈貴太清楚動物的脾性了。
賈貴成功了。第二天清晨當他上山收鐵夾子時,發(fā)現(xiàn)五個大鐵夾果然都遭到了破壞,在大柏樹下,他又一次發(fā)現(xiàn)了血跡,一只小夾也不見了,只在地下留下一條拖拉過的痕跡和斷續(xù)的血跡。
賈貴再一次重復了追蹤,他并不指望能捉住白狐,小鐵夾太小,壓力不夠,是無法夾死白狐的,他只是要讓白狐吃點苦頭,讓它知道人是不好對付的。
山林里,清晨的霧露中,鳥雀蘇醒了,嘰嘰喳喳地開始了山林的前奏曲。在一片婉轉(zhuǎn)的鳥啼聲中,忽然有一聲凄厲的嬰兒哭叫聲傳來。賈貴渾身振奮,他聽出了是那只白狐的叫聲,一如初次在七棵樹叢中那般慘烈?!肮 辟Z貴在心中歡呼,他認定白狐中計遭到了不測。
轉(zhuǎn)過一顆小松樹,在前面一塊樹冠大的草坪中,賈貴看見了那只白狐。
山林里植物界自有它的規(guī)律,每棵樹在空中有它的一方天,在地下也有一塊地。一棵大樹以它的樹冠為范圍,在這樹蔭下就不會有另一棵大植物了,其原因自然是大樹冠擋住了陽光雨露,大植物缺乏生存必要條件。這塊草坪原先就是一棵大松樹的地盤,五六年前大松樹被砍伐,幾棵小樹苗還未來得及充填原來的空間,這塊地就在密密匝匝的林中空了出來。
站在一叢綠色的節(jié)節(jié)草旁,遠遠看去,賈貴看見是一棵柴樁絆住了那只小鐵夾,而白狐正扭頭在鐵夾子邊張嘴啃嚼著什么。聽見了腳步聲,白狐抬起頭來,是賈貴從來沒有見過的驚慌樣子,尖尖的三角臉痛苦得抽搐,大大的圓眼里的悲哀目光盯住了賈貴。白狐又嘯叫了一聲,聲音如失去母親的小孩般絕望,那樣子又似乎在向賈貴祈求什么。白狐忽然低下頭往地上一趴,全身癱下去,閉上了美麗的眼睛,是一種完全絕望、坐以待斃、聽天由命的神情。
賈貴的心猛一哆嗦。他看出白狐這次是完了,它又一只腿被鐵夾子咬住,絆住,它再也不能逃脫了,只好痛苦地等待著賈貴去捕捉。賈貴猶豫著,他不知道該不該上前,該不該去捉住這只白狐,殺了這只白狐。他并沒有想到,他的第一次反擊就能奏效,他甚至有一點遺憾,為勝利得太容易而感遺憾,他想到自己還準備了好幾套方案來對付白狐,如果不能用上豈不是太可惜。
賈貴的猶豫似乎加劇了白狐的痛苦,它又一次抬頭尖叫了一聲,像是在提醒賈貴,你要捉就趕快來吧,莫殘忍地讓我等待了,早死早好,這等待死亡的痛苦讓我承受不了?!斑?!”一聲凄厲的尖叫聲又響起,白狐幾乎是在哀求了。
賈貴還在呆愣著,站在這叢茂盛的節(jié)節(jié)草前未挪步,他已在考慮怎樣去救白狐,潛意識里,他根本就不想捕殺白狐。
見賈貴久久不肯行動,不肯邁過那叢綠色的節(jié)節(jié)草,白狐像是陡然生出了勇氣,它想逃脫。白狐猛一低頭,張嘴咬住了另一只拖著鐵夾的后腿,它又要故伎重演,斷肢再逃了。
啊呀呀呀!賈貴張嘴叫了起來,他是想阻止白狐的行動,三條腿還有個支撐點,如果再失去一條腿,白狐就再無法行走了。于是,說不清的心情促使賈貴在白狐又一聲凄厲的慘叫聲中,毫不猶豫地抬腿朝那叢節(jié)節(jié)草沖過去……
“撲通!”賈貴一腳踏空,跌進了這叢節(jié)節(jié)草之中。這是那七棵樹前被砍去的百年老松樹的根部,五年時間里,白蟻、蛀蟲的啃食,風雨的侵襲,早把這棵樹根掏空了,形成了一個半腰深的大洞,是那叢綠色的節(jié)節(jié)草掩護了它,使賈貴沒有看到腳下的危險,在慌亂中踏了進去。
賈貴跌得很慘,老半天才晃悠悠地明白了過來。只覺得腰身疼痛,胸口左側軟組織也在洞沿撞破了皮,摸著生疼。等他完全清醒,抬頭看去,白狐就站在他面前丈余之地,嘴上叼著那個鐵夾,朝他獰笑著,它是那么的得意、開心,黃藍的眼睛笑得瞇成了一道細縫。接著,白狐在賈貴的眼皮底下丟下那個鐵夾,再一顛身,揚尾翹腚,幾乎是朝著賈貴的臉上放了個臭屁,然后不緊不慢、洋洋自得地三足交替踱進了草叢中,賈貴看到它的一只前足正流著血。
賈貴這下真氣昏了!他全明白了,白狐中了他的圈套,被小鐵夾夾住了前肢,用牙齒咬開鐵夾后,偽裝成負傷逃亡的樣子,將計就計,把他引誘到了這個樹洞前,再裝出被絆住的樣子,引他跌進了深洞之中。
這一次,賈貴和白狐打了個平手,不分勝負。
進入四月,山林充滿了生機。春風春雨的滋潤使賀蘭山變得少婦般嬌艷。走在山林中,幾乎每時每刻都會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含苞的花蕾轉(zhuǎn)眼就綻成了美麗的花朵,黃土中凸出的一點尖芽一夜就長成了修長的樹苗,老樹新芽,枯藤開花,無中生有空處填綠,鳥兒的歌唱換了新曲,動物的奔馳展現(xiàn)新姿,就是夜半的睡夢中也彌漫著蕩漾的春情。
今天白狐又會有什么樣的花招?今日他又該怎樣對付白狐?這是賈貴每日早上醒后的思考;今天白狐的行動是怎樣的狡詐,今日他的策略又如何的高明,這是賈貴每天晚上睡前回味的事。至此,每天預防著白狐的報復,每天又進行著對白狐的報復,這已成為賈貴孤寂的山林生活中的主要內(nèi)容了。
兩個多月來,賈貴和白狐的明爭暗斗幾乎一天也沒停止過。跌進樹洞的恥辱和疼痛已隨著流失的日子淡忘了,賈貴越來越驚訝于這只小動物的精靈,他永遠猜不到下一次白狐要用什么方法來捉弄他。
白狐會悄悄地爬上大樹,用一陣騷尿作為歡迎賈貴的雨花,還會在賈貴經(jīng)常走過的路口攔上幾根荊棘,作為迎送賈貴的儀仗,早上開門出來,常常有一條死蛇,或一條斷頭的蜥蜴,或一只發(fā)臭的死耗子作為新一天的見面禮。有一天,賈貴還踩上了一個大馬蜂窩,馬蜂蜇得他臉腫鼻子青,四五天不得消退?,F(xiàn)在賈貴出門巡山,從不敢?guī)Ф嘤嗟臇|西,他的煙桿就有三次無形地失蹤了,又三次被浸滿狐尿送回,害得他現(xiàn)在謹慎地將煙桿緊緊藏在懷里不敢外露。
賈貴對白狐的報復也是絞盡了腦汁。他用過竹弓,雖沒有吊住白狐,但卻把它打得鼻青臉腫;下過繩套,使白狐中套逃跑時付出了一大塊皮毛的代價;攔過網(wǎng),卡住白狐的洞口讓白狐飽嘗了饑餓的滋味;他還用水灌過白狐洞,使白狐不得已重找了洞穴。賈貴還發(fā)現(xiàn)白狐有將吃不完的山鼠、野兔、山雞埋藏的習慣,他仔細研究了白狐埋藏的特點,而后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就把它們挖出來扔了,然后又悄悄隱藏,欣賞白狐失望的窘迫。
傍晚時分,暮色蒼茫。賈貴從山下背米回山。他的口糧是定期下山去村里拿。走過一個小山澗,耳邊傳來幾聲“呦呦呦”的叫聲,一聽就知是那只白狐。出于好奇,也出于探究白狐詭計的興趣,賈貴拐進了小山澗,在一片較平坦的茅草灘上,他看見白狐正在做著一個奇怪的表演,那條旗幟般的大尾巴此刻如白帆般高聳,以這面白帆為軸心,白狐扭轉(zhuǎn)著嬌美的身子,繞著尾巴轉(zhuǎn)起了圈,一圈又一圈,如一團白云在旋轉(zhuǎn),還伴著“呦呦”的叫喚,那聲音像是一陣瘋狂的笑聲。笑聲不斷,轉(zhuǎn)圈也不停,一會兒又忽地中斷。白狐的身子像被針扎了般一跳而起,跌落下來后癱瘓般軟綿綿地不動。不過幾秒鐘,它又跳彈而起,再次重復旋轉(zhuǎn)的瘋狂,而且旁若無人,無暇旁顧。被驅(qū)趕般地轉(zhuǎn)一陣,歇一陣,又轉(zhuǎn)一陣,沒完沒了,仿佛不知疲倦。
朦朧暮色悄然蠶食著山林。悄悄近前的賈貴看得好生奇怪,他不明白白狐又在玩什么花招。細看又不像,白狐這樣折騰是完全傷害不了他的,如果說是引誘他中計,賈貴一點看不出這里會有什么危險,這片草灘幾乎沒有什么長的雜草,只是一片淹過腳背的矮芨芨草。賈貴知道,白狐再聰明也不會挖陷阱。他像熟悉自己的掌紋一樣熟悉龜山,這塊草灘上也絕不會有上次一樣的爛樹洞。想到這時,賈貴心中一驚,白狐莫不是吃了什么毒東西,中了邪毒?一輩子在山林中生活,賈貴知道山中有許多的毒草毒蟲,如被蝎子蜇了人就會疼得手足抽搐痙攣,還有一種叫笑笑草的植物,人吃了會大笑不止直至昏迷。白狐莫不是誤吃了笑笑草或中了什么毒,才有如此發(fā)瘋般的舉動?賈貴急了,他要去看看是怎么回事,看看有什么辦法救救白狐,他不能讓白狐就這樣死去,他和白狐的斗爭正如火如荼,他不能失去對手!
是一只好奇的野兔無意中救了賈貴。
就在賈貴要往前走時,從右邊山上突然跳出了一只野兔,這只野兔也是被白狐的奇怪舉動所吸引,也許還在為天敵的痛苦而得意。它禁不住心中的好奇而縮頭縮腦地從草叢中慢慢向白狐靠近。它甚至想上前仔細觀看白狐痛苦的表演,不知不覺就聳著一對長耳朵溜到了離白狐不過丈把遠的地方來了。
白狐的表演突然停止了,它發(fā)現(xiàn)了這只愚蠢的兔子,在對到手的獵物和戲弄賈貴二者權衡后,白狐最終認為前者更重要。狐以食為天,對人的報復以后有的是機會,這只到嘴的兔子可不該放棄。于是,白狐有些遺憾地選擇了野兔。它以一個漂亮的狐躍,在空中閃出一道白云般炫目的光亮,準確地撲到了一丈遠的野兔身上,幾乎沒有搏斗,白狐就順利地咬斷了野兔的喉嚨,叼起了野兔,朝著已邁了步出來卻又僵住了的賈貴嘲諷地看了一眼。在夕陽的照射下,它的瞳孔發(fā)出了金子般的光芒,然后轉(zhuǎn)身悠悠地走出草灘,步入山林,去找合適的地方享受美味的晚餐了。
如果不是白狐最后這一眼,賈貴還以為白狐只是以這種方式引誘野兔上當,但賈貴卻在白狐的最后一眼中讀出了金色瞳孔中潛臺詞:老對手,算你走運,這只愚蠢的野兔救了你!
事后,賈貴仔細地上前,才發(fā)現(xiàn),就在他走過來的地方,在白狐表演區(qū)的矮草叢周圍,竟然隱藏著一個泛出白色泡沫的巨大紅蟻窩。這種紅蟻習慣以斷斷續(xù)續(xù)、間隔尺余寬的距離把巢窩筑成一個圓環(huán),環(huán)中空出二三米方圓的空圈,以此來捕食誤入圈中的昆蟲和動物。蟻嘴里會分泌出的一種麻醉毒素,會讓被咬的山鼠、野兔、山雞這種小動物被麻醉而走不出蟻窩圈,然后被眾蟻慢慢分吃掉。人雖然不會被麻倒,但皮膚就會紅腫、發(fā)癢、潰爛,很長時間也不會痊愈。剛才,在暮色的掩護下,賈貴如果走過來,必然經(jīng)過這巨蟻窩。
好狡猾的白狐!紅蟻本是狐貍最喜歡吃的食物,它不怕蟻毒,能用帶唾液的舌頭粘住紅蟻吞吃,這次它放棄了紅蟻,而用蟻窩作為報復的工具。
賈貴在慶幸之余把對手佩服得五體投地!賈貴知道,他如再不拿出高明的報復手段,就顯得人太無能了。
于是,賈貴花費了七八天的時間來收集松香。從大松樹上割剝溢出的金黃色汁液,有著極強的黏性,弄到皮肉衣服上洗不掉。賈貴做得很隱密,他刮松香時特意帶上了土銃。經(jīng)過這幾個月的觀察,他知道白狐怕這鐵家伙,每每他背上土銃,白狐就不敢跟蹤他,也許白狐知道有了這個東西,賈貴就能遠遠地打倒它。
收集松香很不容易,積少成多,賈貴終于湊夠了他需要的松汁,又經(jīng)過特別的熬制,摻了特殊的哥倆好粘膠,悄悄地做好了安排。他先是在林中又設了幾次鐵夾子,挖好幾次白狐埋的死山鼠,他特意激怒白狐,讓白狐來跟蹤他,報復他。
當他不再背土銃上山,知道白狐在悄悄跟蹤,伺機報復他時,賈貴的復仇行動才正式開始了。
這天上山,賈貴的工作是扳柴。在山上守林,賈貴燒的永遠是干柴,山上大樹也有著永遠扳不完的枯樹枝。他一路爬樹去扳那殘留在翠桿綠葉中的干枯枝。到了一棵百年老松樹邊,他又一次爬了上去。這棵樹很矮,如同一位衰枯的老人一樣,精血不足,焐不熱冰涼的手足,它的頂杈枯枝就更多。扳了一會兒,賈貴累了,倚在樹上抽煙,吧嗒吧嗒的青煙散發(fā)著誘惑。賈貴眼睛的余光注視到不遠的一叢荊條后有一點白光,賈貴無聲地詭笑著。
收起了煙桿,往腰間一插,繼續(xù)著他的計劃。不一會兒,在枯枝掉下的同時,賈貴也讓自己的煙桿無意地從腰間滑落,準確地掉在一攤白絲茅草中。這種白絲茅草比芭茅草更細瘦,矮小,卻也像芭茅一樣葉側布滿鋸齒般的葉刺,看似柔軟,人手一捉上去就會被劃出一手鮮血。
早在一旁伺機的白狐中計了,它這幾天一直找不到報復的機會,過分的慍怒使它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它知道煙桿是賈貴的心愛之物,它要拿了來,狠狠地用牙齒把桿咬碎,用尿液把煙袋里的煙絲浸透,用這一切來發(fā)泄這幾天賈貴偷它儲備食物的憤怒。
可沒等叼住煙桿,在撲進白絲茅叢中的同時,白狐就覺出身上有了異常。它動彈不了了,被白絲茅草上的一種充滿松樹氣息的東西粘住了,它的趾腿、肚腹、皮毛都被粘住了,當它低頭去嗅時,圓圓的黑鼻頭也被粘住了。這時它已知道是松香汁了。它試圖動一動,立即就有了狐毛被撕扯和肌膚被割破的疼痛,它整個被粘住了,像落入蜘蛛網(wǎng)的飛蛾。
“哈哈哈!”大松樹上,賈貴得意地笑了,這是勝利者的大笑,也是惡作劇的大笑,那單調(diào)重復的三音節(jié)中傳遞的意思是:狡猾的狐貍,這下你可吃虧了吧?我就不相信我制服不了你!
白狐困難地抬起頭,黑鼻頭滑稽地被撕去了一塊皮,紅紅地泌出血珠。它看見了樹上賈貴的笑臉,明白中了老對手的詭計。它從老對手的笑聲中聽出了嘲笑,這真是它不想接受的。到底沒玩過這個老啞巴!白狐哭了,是真正的啼哭。它心里開始絕望了,它斗不過人!它甚至不打算掙扎,不打算逃跑,就讓這個啞巴來捕捉它。
不知是白狐的哀叫聲感動了賈貴,還是他根本就沒有打算捉白狐。賈貴沒下樹,沒有來捉白狐,只是坐在樹上得意地笑著,突然又不笑了,眼中露出了迷惑。
人和狐就這么在樹上樹下對視了幾秒鐘,人的眼中忽有了一種難受,一種過意不去,一種惡作劇后的懊悔,而狐眼里卻是無奈,是傷絕,是視死如歸的凜然。
“呦!”白狐又叫了一聲,這叫聲徹底地擊中了樹上賈貴的心。他人一下子顫抖了起來,他也開口了,不再是笑,而是一種驅(qū)趕,他在驅(qū)趕白狐動身,是在說你快走啊,你怎么還不走呢?這種松香并不是那么厲害呀,不會粘住你動不了身的,了不起只會傷你一身皮毛,你何必做出一副等死的樣子,我其實根本就沒打算捉住你殺害你的呀!
白狐還是沒動,它先是有些迷惑。這個老對手是在趕我走?還是在繼續(xù)戲弄我,看我的笑話?白狐不相信這個老對手好不容易粘住了它,還會再讓它走掉,它知道自己的罪過,這陣子它害得賈貴夠苦的!
到后來,白狐似乎有些相信了,因為賈貴竟從樹上折了根枯枝伸下來戳它,趕它,口里仍是發(fā)出了“啊啊”的叫聲。白狐回憶起它成年時母狐驅(qū)趕它離開老家、獨自生活時的聲音,終于明白了賈貴是在驅(qū)趕它離開,也就是說它可以逃走了。白狐猛一用勁,口里發(fā)出一聲壯烈的嘯叫,三條腿與半截斷肢猛地立起,伴隨著一陣鉆心的疼痛,白狐掙脫了,在白絲茅草上留下斑斑點點的白毛和血痕,又帶走了一叢毛蓬蓬的連根斷莖的白絲茅,像一只碩大無比的紅白相間的刺猬,白狐跳躍了幾步,狼狽逃竄了。
望著狐影消失,賈貴心中那份勝利的得意也消失了,他突然覺得他這一次做得太過分了。
往后的幾個月是賈貴守林生涯中最寂寞孤獨的日子。那種消失了幾個月的被人世遺棄的痛苦感又一次籠罩了他,白狐再沒有在他身邊出現(xiàn),甚至連白狐的蹤影氣息也尋找不到一點兒。賈貴以那棵老松樹為半徑,認真地搜索了一里山路遠的山林,又故意空出許多的破綻好讓白狐有機可乘,甚至他還熬了幾天煙癮,把那桿煙筒丟放在四周絕對不可能下埋伏的大石塊上,他試圖找出白狐新的窩穴和儲藏食品的埋藏點,但一切都是無效的努力。白狐消失了,消失得就像是從來沒有在他身邊出現(xiàn)過一樣。
夜晚,蜷縮在破廟屋的木板床上,仰望屋頂那塊白狐扒開的瓦洞,賈貴哭了,痛苦的淚水順著他那消瘦衰老了許多的老臉流下,他的悲哀同瓦洞射下的那道夜光一樣凄涼。
凡是啞巴就多半也是聾子。天聾地啞,是健全人對聾啞人的貶義概括。命運對啞巴的不公平卻表現(xiàn)在他只啞而不聾,因此也殘忍地讓他清晰地聽到了健全人對他的輕蔑。孩提時,他會無端遭到別的孩子的謾罵痛打,他聽到的話就是:他是啞巴,打啞巴!似乎啞了就是他該被打的理由,是別人高出他一頭的理由。有時他氣恨不過也會反擊,偶爾贏一回,換來的話語是:莫跟他計較,他是個啞巴。于是他的心一冷,再也鼓不起打贏別人的勇氣,輸了的恥辱是身上疼,而贏了的恥辱卻痛在心上。
那年鬧災荒,父母雙雙逝去。他才九歲,是在乞討中度過了童年。只有他自己心中明白,他能在多少次的災荒戰(zhàn)亂中活下來,仍是因為他是一個低人一頭的啞巴——給他一口吃的吧,他是個啞巴;饒他一條命吧,他是個啞巴。該聾不聾的耳朵使他比其他聾啞人更多地感受到了不公正的造物主給予他的不公正的命運。這也許是他后半輩子寧愿在山上守林主要原因。
這幾個月和白狐報復與反報復的斗智活動,讓他第一次有了一個公平的對手。在人和狐的爭斗中,白狐絕對是把他當作一個人來對待的,白狐不會因為他是一個有殘疾的人而讓它的狡詐有所保留。這種公平的爭斗使他忘卻了一輩子壓在心頭的屈辱,在和白狐爭斗的這段時日里,他是快活的,心里如同葳蕤蓬勃的山林般充實。
實際上,賈貴和白狐在后半段的斗爭中已完全摒棄了置對方于死地的目的,而成了相互展示聰明和才智的表演。
賈貴痛苦的原因也在于此。
賈貴懊悔自己不該使用了松香汁摻膠這個毒招,是他首先破壞了人和狐之間那種不用昭示的默契,使白狐以為他已失去了繼續(xù)爭斗和游戲的熱情,而要置它于死地,所以白狐心灰意冷,放棄了這種斗智游戲,遠遠地避開了他,從他的生活中完全消失了。
是賈貴首先侮辱了對方,這一次正如以往別人多次輕蔑侮辱他一樣,用毒招打擊了白狐的自尊心。
時間進入十月,賀蘭山中的龜山和身后的龍山卻異乎尋常地熱鬧了起來。
一隊又一隊肩扛大斧、提著鋼鋸、挑著行李的山下人上山來了,從四面八方聚集到山上。他們搭棚生煙,安營扎寨,用一種勢不可擋的氣魄向山林發(fā)起了一場荒謬的攻勢——伐山。
數(shù)百年的松樹、柏樹被放倒,歪脖古檀被伐下,高大的生杉被鋸斷,名貴的刺槐被劈開,還有滿山的錢榆、苦楝、板栗、黃荊、毛棕、硬櫟、棠梨、白樺、山楂、石榴、桂花、鮮桃、貴榆、枸杞……無一幸免,都被無情的斧、鋸、刀扼殺了正茂盛的生命。僅僅一個月的功夫,龜山就陡然萎縮了,矮小了。
賈貴完全被眼前的殺戮嚇呆了,他是無法阻止這場對山林的殘殺的,他只能東奔西跑地在一個個掄斧舞鋸發(fā)了瘋的人們面前下跪磕頭,流著眼淚苦苦哀求,再就是趴在他多年精心照護的倒地大樹上號啕大哭。人們根本無視一個啞巴守林人的存在,對他的阻攔人們只是輕蔑地一笑。幾個人上前一推就把他推開了,要砍的照樣砍,要伐的照樣伐,要割的照樣割。他的哭號只換來了人們大聲的嘲笑和譏諷,他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和他朝夕相伴的無言伙伴被肢解、被腰斬,流著白色黃色的血液,變成一節(jié)節(jié)的柴被拖下山去……
山下,不知何時,突然冒出了無數(shù)座吐著濃煙的小高爐,日日夜夜冒著刺鼻的火焰,把山被肢解了的樹體一塊塊一根根一段段地丟進去焚燒,焚燒……
賈貴不明白,經(jīng)過多年殘酷戰(zhàn)爭后好不容易平和安寧了七八年的人們這是要干什么?為什么要花費這樣巨大的力氣把山林的樹木和從各家各戶搜尋出來的鐵塊放進這一座座小高爐中去熬煉,換取那一塊塊黑糊糊的鐵疙瘩?
賈貴唯一能做的事,是平端了他那槍管上足了硝藥、安好了火紙的土銃整日整夜地守立在那破廟屋后七棵樹跟前,他要保護這七棵大槐樹,保護這傳說中的神樹。
對于賈貴的舉動,人們報之一笑,笑啞巴不自量。憑你一個人、一桿土銃能擋得住這滾滾的革命洪流嗎?他們之所以還不干涉賈貴,因為山上還有許多樹可砍,山下還有柴燒,到山上無樹可砍,山下無柴可燒時,人們再來砍伐七棵樹就是了,你個啞巴能擋得???
在守護七棵樹的日日夜夜里,賈貴不時地回憶起那只白狐,他的心在呼喚:白狐,你在哪里?在這場山林劫難中你是否無恙?你快來吧,來到我身邊,我將拼出老命像保護七棵樹一樣保護你!
白狐再次來到賈貴身邊時,賈貴正陷入昏睡之中。連著一個多月日夜守護,賈貴如一只驚兔,雖疲憊不堪卻隨時保持著高度的警惕。他躺在七棵樹下的一根老虬根上,懷中抱著隨時可以發(fā)射的土銃,迷糊中他聽見了枯葉被踩動的窸窣聲,然后又有一聲輕輕的嬰兒啼哭般的哀叫聲。
只此一聲就喚醒了賈貴的全部意識,他猛睜眼挺身坐起,在銀灰色的光亮下,他看見有一團白云一樣的東西在抖動,兩道藍瑩瑩的光向他射來?!鞍⊙窖窖剑 辟Z貴驚叫一聲,揉了揉眼睛,再看,他跳了起來。白狐,是那只白狐站在他面前!賈貴往前走了一步,向白狐伸出了雙手,但白狐卻畏懼地往后退縮了?!鞍⊙窖窖?!”賈貴叫著,那是在說:白狐,你來了,快過來呀,我想死你了。然而白狐還是在退縮,是退縮而不是跑開。賈貴又叫著,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拿著的是土銃,他明白了,白狐是懼怕土銃的。他丟下土銃,伸出雙手朝白狐走去,這次白狐沒有退縮,而是一頭扎進了賈貴的懷中,如同孩子撲進了久別母親的懷抱。
賈貴緊緊抱住了白狐,像疼愛兒女一樣把白狐的頭貼在自己的老臉上。白狐也在呦呦呦地呻吟著,又伸出熱乎乎潮洇洇的舌頭在賈貴臉上舔著親著。
這情景只持續(xù)了一小會兒工夫。猛地,白狐從賈貴懷中掙扎出來,退后一步,朝著西北邊抬頭大叫了起來,賈貴又一次聽出了前幾次白狐那凄厲絕望的如嬰兒啼哭的悲音。賈貴伸手去摸白狐,這才感覺到白狐渾身濕漉漉的,如同水中撈出來一樣,而且全身在哆嗦顫抖,它很害怕地聳縮成一團,尖尖的耳朵在不安地抖動中,眼中的綠光也在恐懼地閃爍,如大禍臨頭。賈貴奇怪,白狐這是出了汗,看樣子是從很遠的地方奔跑而來。呦!白狐又抬頭望天悲號了一聲,隨著白狐的視線,賈貴也抬頭,他呆住了。
天上紅光一片,如晚霞般緋紅——龍山上發(fā)山火了!
賈貴繞過七棵老槐樹,白狐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跟在他身后。被砍伐了高大樹木的龜山毫無遮擋,賈貴把遠處看得很清楚——起伏如臥龍般的龍山上,有一條紅黃色的火龍在山脊上滾動,往這邊蜿蜒而來?;鸸獍烟爝呎盏萌缛粘霭爿x煌,有一道濃濃的黑煙在輝煌中升起,伴隨而起的是彌散在空中的焦煳氣味。
賈貴一屁股坐在地下,他人癱瘓了,嚇傻了,只有一個念頭在心中縈繞,報復,龍山的報復,神靈的報復!
是白狐的叫聲喚醒了賈貴僵死的意識,他終于從迷糊中清醒過來,一把攬住了白狐的頭,放聲哭號了起來。
世界在震撼,在喧囂,在躁動,山下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山火的人們敲鑼鳴警,又一群群一隊隊地蜂擁而至,人們被緊急動員起來,上山撲滅山火。人們熱情高漲,情緒激昂,如砍伐山林一樣地踴躍。
任憑人們叫著跑著從賈貴身邊掠過,往山上沖去,爭著去表現(xiàn)自己的勇士風度英雄氣概,賈貴卻不為所動。他清醒地認識到,其實山上已沒有什么可燒了,大樹、有用的成材林早已被砍伐光了,剩下的僅是茅柴、樹樁、樹枝、樹葉,這些茅柴草一歲一枯榮,越燒越發(fā),今年燒了,明年會長得更茂盛。人們上山的最主要目的是為了防止山火蔓延,以免禍及山下村莊。
龍山是明水湖邊唯一的一座大山,前后有二十多里長,是明水湖畔人生活用柴的主要供應地。多少年來,每隔個幾年十幾年,就會發(fā)一次山火,有天氣干燥自然起火,也有燒山開地引起的火災,每次起火都是局部的,有被人撲滅的,也有天雨澆熄的。這一次不知是怎么起的火,不過這次火太大了,從火勢上看,是從后山十多里長的山脊上冒過來的,而龜山正處于火勢蔓延的正中,看來,龜山這次是難以避免火的洗禮了。
既然龜山避免不了火禍,而龜山上最有價值保護的就只剩下這七棵老槐樹了,所以賈貴決定要想辦法保護這七棵老槐樹。天上有北斗星,地上該有七棵樹呀。
白狐已被賈貴帶進了破廟屋,賈貴把地窖打開,讓白狐鉆進地窖,地窖很深,冬暖夏涼,肉類放上半年也不會壞。這是他儲藏食物的一個不為人知的暗洞,上面一塊大青石板蓋著,外人是找不到的。萬一破廟屋著火或倒坍,白狐也是無虞的。白狐老實地聽從著他的安排,也許它從遭劫的龍山匆匆跑來就是為了尋求賈貴的庇護。賈貴還在地窖里放上了他吃剩的半鍋飯和一盆清水,還有幾只沒有吃的野兔、山雞,一只青羊,可以保證白狐十天半月維持生命的需要。
安排好這一切,賈貴開始考慮拯救七棵樹的事兒了。
多年的守林生活使賈貴積累了豐富的防御山火的經(jīng)驗,他先是圍繞著七棵樹開始了清割柴草的行動,把那些絲茅草全部割倒,清理出離大樹五丈寬的空地,隔出一道防火線。又打掉樹上的枝葉及鳥巢,然后再爬上樹,用刀砍去樹頂冠周邊的枝條,使七棵樹盡量縮小面積。
七棵樹太大了,它的方圓足足有三畝地。連著三天兩夜,賈貴不吃不喝,發(fā)瘋般地做著這一切,到后來他完全是一種癲狂般的機械勞作。他的衣服被樹枝荊棘劃得稀爛,手被刀磨出斑斑血痕,他還不幸從樹上滑落下來,把一條腿蹭得皮開肉綻,但他全然不覺,仍是不停地砍不停地割,他已經(jīng)沒有什么勞累的感覺了。渾渾噩噩之中,只有嬰兒啼哭般的悲號在跟隨著他。
大自然的懲罰是無情的,山火終于漫延下了龍山,燃進了龜山,又一步步地向山下呼嘯獰笑而去。
人的抵抗也是頑強的,幾天幾夜人與火的搏斗,十幾條生命和無數(shù)人被燒傷的代價終于遏止了火龍的肆無忌憚。
賈貴的勞動更是有效的,正是在他開辟的防火線前,人們一鼓作氣地把自然之神的懲罰之劍在七棵樹前斬斷了。
遍體鱗傷的賈貴被人們抬進了破廟屋,等人們走后,他掙扎著起來,來到屋后地窖掀翻石板,走回破廟屋,就一頭扎在床上,昏迷過去了。
賈貴不知自己昏睡了幾天幾夜,他蘇醒在早晨,睜開眼來正有一道枯黃的晨光從方磚的窗格眼里射進,使他恍惚回憶起先前滿山火龍的景觀。他翻身坐起,但渾身針扎刀剜般的疼痛又讓他仰面重重地倒下,是那一聲聲充滿關切的狐叫喚醒了他的意識,他側臉望去,白狐立坐在一旁,呦呦地叫著似在詢問他。賈貴把手伸向白狐,白狐忙伸出鮮紅的長舌在他手心上舔著,熱乎乎潮洇洇地傳遞著對恩人的感激之情。他明白,在他昏睡的時間里,他并不孤獨,這只斷肢白狐始終陪伴在他身旁。
白狐此刻的歡愉更是無法言喻的,除了用舌頭不斷地在他的身上手上舔吮外,它還用那條旗幟般的長尾在他身上撫拂,搖擺,像一把毛蓬蓬的掃帚,撣掃著他身上的臟污泥塵。它興奮地在賈貴身邊縱來躍去,在地下打滾撒歡,像個不知用什么方式才能表達自己滿心快樂的孩子。賈貴笑了,歡快的笑聲第一次在這破廟屋內(nèi)回蕩。
賈貴感到口渴和饑餓,欠身去摸灶臺上那只盛水的瓦罐時,白狐突然腰身一弓,匆匆地沖出了破廟屋門而去。
賈貴貪婪地飲著清涼的冷水,周身有了一種舒泰的感覺。爾后,他驚異地發(fā)現(xiàn),他的腿上、臂上、手上、身上被樹枝荊棘劃破扯爛的傷囗上,不知怎的都有了一層淡淡的青綠。仔細觀察,才看出是一種綠草葉的殘渣。賈貴從那均勾的敷涂上,可以看出這是有意識的涂抹,捏幾絲在手中搓搓,放鼻下嗅嗅,有一股子濃郁的藥香,賈貴明白這是一種草藥,被嘴嚼碎了涂抹在傷口上的,用手壓觸傷處,已經(jīng)結了痂,再看看傷囗四周,那些流淌干淤的血痕早被弄干凈了,像被人細心洗抹過一般。
賈貴的心一熱,他明白了,這是白狐的作為。早聽人說過狐貍會識別草藥,有了傷會自已找草藥嚼敷。上兩次白狐斷肢傷腿都是過不了幾天就出來報復他了,如果不是及時敷藥白狐好不了那么快。那血污不用說也是白狐用那條熱乎乎潮洇洇的舌頭舔凈的。
“啊呀呀呀,啊呀呀呀!”賈貴叫了起來,用他單調(diào)的三音節(jié)大聲傾訴著他極其復雜的內(nèi)心世界,應聲而來的是氣喘吁吁的白狐,它嘴里叼了一只被山火烤得焦煳了的野兔,它剛才是外出為他尋找食物去了。
往后的日子里,賈貴和白狐完全生活在一起了。
賈貴在七棵樹上發(fā)現(xiàn)了一個空樹洞,他幫助白狐在樹洞里安下了新家。狐貍是晝伏夜行的動物,他尊重白狐的生活習慣,并不去干擾它。
龍山被燒,成了一條焦黑的死龍。龜山被燒,僅僅保留了從七棵樹至破廟屋前十幾丈外的蔥郁,七棵樹以外滿目瘡痍,一片焦土越發(fā)像一只圓圓的黑烏龜背了。烈火烤焦了這只龜殼,蓬松脆弱的茅柴已是寸草不留了,卻有一些尚未燒死內(nèi)莖的小喬木和灌木在頑強地掙扎,還有那些被土地遮掩的柴樁樹蔸,它們只要熬過了冬季,明年一開春,有了春雨的澆灌,還會抽芽萌葉,綻枝吐蕊,重新獲得蓬勃的綠色生命。
賈貴最近要做的工作就是保護這些殘留的幼苗。他為灌木培土,把根部用泥土高高地壘堆起來,防止即將來臨的嚴冬把它們凍死。他又割了好多絲茅軟草把裸露的莖稈包裹起來,以抵御未來的西北風。他還在一些樹樁、樹蔸的高處筑一條小土坎,兩側疏開小溝,好排除冬春的雨水,防止水流將毫無地衣庇護的根須沖出土面。
賈貴幾乎是含淚做著這一切的,心情如同戰(zhàn)場上救護傷員般沉重。這些樹木柴草都是他看著萌生、長大的,它們每年泛一次新綠,開一樹嫩葉,綠一片山地,都給賈貴帶來滿心的喜悅。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他巡山走在這山林中,這些枝葉根須曾拉過他的手,扯過他的衣,絆過他的腿,攔過他的路,以特殊的方式表示著和他的親近。閑時躺在柔軟的柴草上,那種熟悉的青綠香氣,使他久久地陶醉過,而如今,它們死的死了,剩下的只是一層黑色的灰燼,殘的殘了,憔悴孤獨的身影孑然地在秋風中戰(zhàn)栗。每天勞作時,賈貴的身心都處于一種煎熬、一種折磨之中。
在這困苦時期,唯有白狐給他帶來了一些安慰。
早上經(jīng)過七棵樹時,聽到賈貴的腳步聲,白狐就會早早爬出洞口在路邊迎接他,“呦呦”地叫著向他問好,搖晃著白緞的大尾巴向他致意。賈貴蹲下身來,撫摸著白狐柔順的毛皮,白狐就用熱乎乎潮洇洇的舌頭在他臉上手上舔著親著,忽而金黃、忽而碧綠、忽而湛藍的眼睛永遠向賈貴放射著戀人般的深情?!鞍⊙窖剑⊙窖窖?!”賈貴和白狐會說上一陣話,這種語言世人誰也聽不懂,然而賈貴和白狐互相都懂,這種特殊的交流只有他倆才能理解。
傍晚下山時,白狐又會早早地站在樹邊等候著賈貴,親熱過一陣子后,在暮色蒼茫中賈貴如領著一只狗一樣地領著白狐走向破敗的小廟屋。賈貴生火做飯,白狐就在他腳邊呼哧呼哧地繞圈子,然后人和狐共進晚餐。賈貴大口地吃飯,白狐在一旁陪伴。它不喜歡熟食,被火洗劫的山林中偶然還會有些山鼠之類的食物。只有在無生食可覓的情況下,白狐才會分食賈貴的熟食。
偶爾,白狐也會叼來一只被咬死的野兔或山雞送進廟屋,那是它奉獻給賈貴的禮物。由于大火的驅(qū)趕,在七棵樹周圍這片柴草中有時會逃來火口余生的野獸。曾經(jīng)有一兩只野狼、野豬在這里出沒過,但終因草叢太矮,無法掩蔽它們巨大的身子,又離人類太近,缺少安全感,它們又遷往未遭火燒的龍山背那邊去了。這只白狐就成了這片殘留林中的大王。
有時人和狐的嬉戲會使賈貴暫時忘卻勞累和悲痛。白狐的狡黠是驚人的,它玩耍的花樣也層出不窮。它會叼來一只活耗子,像貓一樣玩兒放了捉、捉了又放的游戲給賈貴看;都以為狐貍不會爬樹,其實白狐卻能攀著墻角堆的柴草爬上屋柱,在梁檁上爬行跳躍,還會一動也不動地臥在房梁上偽裝睡覺;有時,白狐叼著賈貴的煙桿滿屋東躲西藏,讓賈貴追著哈哈大笑。更有趣的是,白狐發(fā)明了一種游戲,在舔著賈貴的鼻子時,它會翹嘴伸出一只長長的門牙,輕輕地塞進賈貴的鼻孔,再稍稍用力往上一頂,頂?shù)盟谋强滓魂囁崽?,然后突地跳出他的懷抱,躲閃著賈貴的責打。這種玩耍和嬉戲一直延續(xù)到賈貴要睡覺時,白狐才戀戀不舍地離開廟屋,去外面山林中開始它的夜生活。
“轟!轟!轟!”
連續(xù)不斷的土銃巨響在焦黑的龜山上空震蕩,賈貴發(fā)怒了,紅眼了,如瘋子般在追擊著滿山遍野的人們,龜山又一次動亂了。
秋末冬初,山下村莊的農(nóng)活閑了,往年這時正是上山伐柴的日子。小高爐的火焰因無效的成果而熄滅,人們從龍山山火席卷一切的驚愕中清醒過來,這時才終于看清了一個殘酷的事實——今后他們已無柴可砍,無山可伐了,今冬明春做飯、取暖的燃料成了迫在眉睫的大問題,千萬雙焦灼的目光又一次投向龍山和龜山。
先是有少部分人上山來撿拾那些未燃盡的火燒黑棒棒,一摸一手黑炭,而后他們的刀斧舉向了還挺立在焦土上的被煙熏火燎過了的喬木和灌木枝,到最后,埋在山土里的樹蔸柴根也成了這些人攫取的對象。龜山面臨了第三次毀滅性的劫難。
這些天,賈貴一直在山上奔跑怒吼,企圖阻上人們,然而,自上次的大砍伐時,山下人就明確告訴賈貴用不著守山了,山下人是看在賈貴在山上住了多年而且又是個啞巴老人的緣故上,才讓賈貴繼續(xù)自行其是,按時供給他的口糧,他這個守林人的職責早叫人取消了?,F(xiàn)在賈貴的阻止純粹是一種個人行為。可上山的人太多了,貪婪自私的本性使山下幾乎所有能動的人都爭先恐后涌上山來,誰都怕別人擁有的太多,而自已獲取得太少,像幾個月前的砍伐一樣,瘋狂的人們又浩浩蕩蕩地打起了一場斷根絕蔸的戰(zhàn)爭。賈貴搶過人們的刀鋸,奪過人們的斧鋤,一次又一次地向人們下跪磕頭。可有誰會怕這個勢單力薄的啞巴老人呢?賈貴奪下的工具又被奪了回去,還被還以無情的嘲諷。在無可奈何、忍無可忍的情況下,賈貴扳響了警告的土銃,可根本嚇不住這些失去了理智的人們。賈貴在極其憤怒中,終于朝著幾個最強悍的青年的腿腳處扣響了扳機,讓這些兇殘的森林殺手流出了幾滴贖罪的血后,被激怒的人反過來奪走了賈貴的土銃,又用一根大繩把暴跳狂吼的賈貴緊緊地綁在了七棵樹中一棵樹上,他們?nèi)颊J為啞巴瘋了。
在這場勢力懸殊的戰(zhàn)斗中,白狐成了賈貴忠實的密友。它以自己的靈活機警幫助賈貴,趁人不注意叼走刀斧,又用它慣有的戰(zhàn)術使這些人帶來的干糧袋浸透了騷兮兮的狐尿,它還咬斷了捆綁賈貴的繩子??砂缀吘故莻€弱小的動物,它的行動給它帶來了幾次被追殺的危險,有一次幾個人把白狐團團圍住了,千鈞一發(fā)時是賈貴的土銃驚散了人們,白狐才得以逃脫。從此后,賈貴再也不準白狐出來,他又一次把白狐放進地窖之中。
人和狐的第一次共同作戰(zhàn)以失敗告終,他們的力量畢竟太小了。賈貴的最后努力是像那次火災一樣,死守七棵樹。他持著那桿土銃守在七棵樹前,無論誰想走近七棵樹,他就立即開槍,要和人拼命。大家不是都說他瘋了嗎,那他就裝瘋癲好了,反正賈貴是光桿司令,這條命也不值錢。正是他這瘋癲的樣子嚇住了人們的進攻,也許還有對這七棵樹神奇?zhèn)髡f的心理畏懼,這七棵樹得以殘留。
進入寒冬,冷月如鉤,在賀蘭山的龜山上撒下了凄涼的寒光,賈貴懷抱白狐坐在高高的七棵樹上,遠眺龜山,他五臟絞痛。
龜山徹底地毀了,挖去了樹蔸、柴草、樁根的山地,如同被密集炮火轟炸了般荒涼,大洞小穴仿佛一只只被剜出珠目的眼窩,而那一條條如翻耕了的溝坎則是這眼窩里被血水和淚水沖刷出的坑渠。枯枝沒有了,焦桿無存了,就連那焚燒后的焦灰,也被一層層的濕土新泥所覆蓋,罪惡之手把整個的龜山兜底翻抄了一遍。
賈貴回想起春日滿山的翠綠,夏日婉轉(zhuǎn)的鳥聲,還有清早與傍晚纏繞山林的晨霧暮靄,他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賈貴撫摸著懷中的白狐,想起和白狐在山林斗智的日子,他低頭嗚咽流淚了,淚水流到了白狐的臉上,再往下流就匯集了白狐的淚水,流著淚水的人和狐都如失去了家園的孤兒。
整個龜山上只有七棵野槐高傲地聳立著,仍撐著一冠傷痕累累的巨傘向后面的龍山、前面的明水湖展示著它的存在,它的不屈越發(fā)襯映出它腳下這塊山林的悲慘。神樹已失去它的意義了,龜山死了,這七棵野槐也失去了神的作用。那曾經(jīng)蟄伏在這里數(shù)百年、茂盛繁榮數(shù)代的大龜再也無法動彈、無法挪步了,對近在咫尺的明水湖的向往也定格了。多少年來,賈貴一直不相信這種神話,他認為山就是山,山不是湖,山的生命是蓬勃,湖的生命才是流動。龜山是不會爬走的,這里有載負它的大地,支撐它的賀蘭山,有它哺育的滿山兒女,有和它朝夕相伴的生靈,還有屏護和容納寧夏銀北百萬人的義務與責任,它是絕對不會隨隨便便放棄這一切而爬走的。
賈貴總懷疑幾百年前廟中和尚栽下這七棵樹有另外的意義,為什么是七棵而不是其他數(shù)字昵?又為什么栽成北斗星式而不是其他樣式呢?從位置來看,龜山處在龍山的中間腰身,向兩頭延伸的龍首和龍尾又微微環(huán)繞著龜山彎曲,那樣子猶如龍山是張弓,龜山是弓弦上的彈丸,而七棵槐樹的位置正好擋住了這枚彈丸的去路,這一切都在象征著什么?
賈貴想不明白。他明白的只有一點——在如今的龜山上,唯一留存下來的就只有他這個人,白狐這只可愛的動物和七棵槐樹而已。
寒冷的冬季,人和狐相互慰藉著度過了那漫長的日日夜夜。明水湖區(qū)域下了場百年罕見的大雪,大雪覆蓋了龍山和龜山,也覆蓋了山下的村莊和田野。晶瑩素雅的白雪為秋季的毀滅進行了默默的憑吊,同時也悄悄掩上了傷痛記憶的帷幕。
換上了冬衣的白狐變得異常美麗,厚厚的狐毛蓬松地裹著它婀娜的身體,如同一位典雅的貴婦人,而老態(tài)龍鐘、衣著臃腫的賈貴則成了這位貴婦人的忠誠奴仆,他們的活動范圍幾乎固定在破廟屋至七棵樹這一條線上,人和狐都用著極虔誠的心去照顧這七棵樹。雪大了,怕枝丫承受不起,賈貴就用竹竿去輕輕敲打樹冠上的積雪,白狐在樹枝上行走跳躍,用身子搖撼著樹枝,落下的雪花澆灑了賈貴一頭一臉,冰得賈貴直縮脖子,白狐就跳下樹來,后肢立起用前爪為賈貴撲打著雪花。賈貴累了,坐在樹根上抽煙,白狐蹦蹦跳跳在雪地上滾臥爬躍,為賈貴表演著奇奇怪怪的游戲,還豎起大尾巴當旗幟繞著轉(zhuǎn)圈圈,潔白如白云在翻滾,給賈貴帶來溫馨的暖意。
更多的時候,是賈貴在破廟里燃上一蓬暖烘烘的火焰,人和狐相擁而坐,或有一個鍋在火頭上吊煮著,或有一罐兔肉在火中煨燉著,熱氣香氣彌漫成一股子家的溫馨,暖和著人和狐。人和狐的飲食都不必為大雪封山而發(fā)愁,賈貴早準備了充足的儲糧,隨時可以給白狐飽餐,而白狐則隔三岔五地捕捉些野兔山雞為賈貴增加營養(yǎng)。
冬季的山林很安靜,沒有人來打擾他們的生活。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賈貴幾乎忘卻了白狐是野獸、是動物、是異類這件事情。
來年,淅淅瀝瀝的春雨下了半月之久,仍沒完沒了地纏綿著。積雪的融化,雨水的浸淫,使失去地衣保護的龜山如發(fā)面般膨脹起來,一腳踩上去稀爛的泥漿會淹住腳背,整個龜山幾乎變成爛泥灘了。賈貴在雨中行走著,清涼的春雨也澆不熄他心中的燥熱,一股恐懼的火苗在他胸中燃燒。啊呀呀呀,啊呀呀呀!他朝著天空、朝著雨水大聲地吼叫聲,是在罵天,罵地,罵雨,罵這鬼天氣!
今年的春雨季節(jié)和往年大不相同,剛剛開春不久,寒冷還未完全消退,山中野草的嫩芽尚未拱出地面,柴茬的青綠也未泛出表皮,就連長得最快的春筍也只剛剛萌生,這長長的雨季就來臨了,太多的雨水帶來了長時間的春寒,對植物的生長顯然是不利的,而對沒有植被覆蓋的山林更是一種威脅,雨水把表面的浮土都沖走了,賈貴有了一種排遣不開的煩惱。
白狐也表現(xiàn)出一種反常,一種不安,像賈貴一樣整天在山上轉(zhuǎn),這段時間它也顯得特別忙碌,一反晝伏夜行的習慣,連雨天的白日也出來捕獲食物了。賈貴看見白狐連續(xù)不斷地捕叼山鼠,有好幾次叼了野兔也不再弄進他的破廟里,而是謹慎地藏進樹洞里。起先他有些奇怪,后來想想,才悟出是春天到了,狐貍的繁殖期也到了,也許白狐是提前儲備食物,為即將到來的戀愛繁殖做準備。所以他也就不大去管白狐了。
只有七棵樹是老樹逢春,抓住了有利時機,拼命地用它的老須虬根吸取這春水的養(yǎng)料,又源源不斷地往枝葉上輸送。在綿綿春雨中,它干枯的枝杈柔軟泛青了,老葉染綠了,又迫不及待地綻出了許多新芽。遠遠望去,整個渾濁濁的龜山上,唯有七棵樹舉起了一把郁郁蔥蔥的巨傘,撐起了一方青翠的綠天。
春雷終于震響了,隆隆的雷聲驅(qū)趕來了嘩嘩的大雨,滿世界成了暴雨肆虐的對象。大雨冷酷無情,毫不猶豫地沖刷著山地上的浮泥,然后匯成一條條渾濁的溪流往山下流淌,那些剛剛萌芽、綻葉、泛青的樹根、柴樁、草蔸也被沖散了根須,被肆無忌憚的水流卷向了山下,龜山在淫蕩的大雨中坦露出它赤裸的肉身。
賈貴也被白狐莫名其妙地糾纏住了,先是白狐把他的衣服鞋襪一件件地叼到七棵樹下,然后又叼走了鍋碗,連叼不動的被絮、糧食白狐也努力咬拽著在泥水中拖扯。后來,白狐又來撕扯賈貴,咬著他的褲腿往七棵樹方向拖,賈貴不肯走,白狐就用嘴輕輕咬他的手。伴隨著白狐的反常行動的,是白狐那種如臨大禍、哀凄不安的神情。它呦呦叫著,一如絕望的嬰兒啼哭,朝著天上,朝著龜山哀鳴不息,渾身哆嗦得像打擺子一樣,兩只尖尖耳飛快地聳動顫抖,臉上的皮毛在抽搐,眼中流著淚水,那神情就像上次發(fā)山火跑來向他求救時一模一樣。
賈貴也隱隱覺得有一種不安在向他襲來,是什么他一時還不明白,但他明白山里的動物們對某些災禍有一種特殊的敏感和預兆?!鞍⊙窖窖?,啊呀呀呀?!彼缀兄?,問詢著?!斑线线?!呦呦呦!”白狐也向他叫喚著,人和狐這時才覺出了一種語言不通的遺憾。
看見蹲下的賈貴還是一副茫然不知的樣子,白狐似乎下了狠心,猛地一口咬住了賈貴的手,然后把他朝外拖去。賈貴疼得大叫起來,疼痛使他明白事情一定是到了非常危急的時候,要不然和他相處了兩年的白狐絕不會咬他。于是他抱起白狐,胡亂抓起蓑衣沖進了雨水中,來到了七棵樹下。
賈貴放下白狐,白狐卻不肯上樹,而是跳上他的肩頭把他往樹上拉,又跳到賈貴身后,用臉拱著他,賈貴明白白狐要他上樹,賈貴聽命于白狐,攀爬上了一棵大樹。
幾百年的老槐樹,樹枝交錯,盤根錯節(jié),中間倒是有幾處好坐好躺的地方。賈貴找到三杈處坐下,這才發(fā)現(xiàn)白狐安穩(wěn)了一些,它依偎臥伏在賈貴身邊,聳著尖耳,閃亮著警惕的眼睛,隨時在注意著四周。
天開始黑了,透過昏黑的雨簾,賈貴終于明白了事情的嚴重性。他看見樹下泥水的流動越來越快,陸陸續(xù)續(xù)有一些小動物如野兔、刺猬、山鼠之類的在樹下跳躍,張皇著往山下四散奔逃,像上次發(fā)山火時的情景一樣。還有一些老鼠往樹上爬,更令他驚詫的是,竟有幾條粗壯的大蛇也往樹上僵緩地攀爬。天哪!現(xiàn)在還沒有大暖,這些冬眠的蛇怎么也冒著寒冷鉆出了蟄伏的地洞呢?賈貴痛苦地閉上了眼睛,他明白,巨大的災難已經(jīng)來臨了!
夜深沉得如讓人窒息的黑袋,雷電是割破這黑袋的利刃,一刀一刀地刺在賈貴的心上。“嘩嘩”的暴雨像勾人魂魄的無常抖響了索命的鎖鏈,“轟轟隆隆”的聲響宣告了山洪的到來。
先是泥石流千百條地從龜山頂漫瀉而下,然后加大加寬,變成了一層覆蓋山林的泥漿,后來整個龜山成了泥石流的瀑布,尺深的泥漿在山上奔騰,像一群咆哮的野馬,再后來,在一聲又一聲威震寰宇的雷電驅(qū)趕下,整個龜山仿佛搖動起來,山體開始緩緩地往下滑動。轟隆??!一陣山崩地裂的巨響后,龜山終于崩潰了!眼見得剛剛還傾瀉著泥石流的龜山頂忽地一矮,就如站立的人被抽去了筋骨似的,向四周匍匐癱軟下去,漫沉下去……
龜山發(fā)生了山崩,百年不遇的山洪引起了百年不遇的泥石流,蟄伏的龍山在雷電的呵斥下驚醒了,用它泥石擰成的巨鞭抽打著蔽藏在它身下的老龜,昏睡千年的老龜終于活動了起來,爬動了起來……
蜷縮在七棵樹上的賈貴目睹了這驚心動魄的一幕慘劇,天空中道道青目獠牙的閃電讓他不得不承認眼前的事實,滾動的泥石流竟像明水湖水中的漩渦一樣在翻滾攪動,從龜背上四散流瀉的泥石流如巨蟒般猙獰地朝山下?lián)淙ァ?/p>
閃電中,賈貴還清楚地看到先前也掙扎著爬上樹,纏繞在樹枝上的蛇、鼠、刺猬等小動物一個個如小粒彈丸似地被巨大的搖撼甩了出去。它們在空中哀鳴著然后落入泥石流中,一下子便被卷了進去,很快就無蹤無影。他還看見他居住了多年,破破爛爛但卻總不倒塌的破廟也轟然一下如積木般地坍塌了。好像泥石中忽地伸出一只巨手,一下子把破廟屋扯進了泥石之中。
山上的一切都在移動,唯有七棵樹雖在猛烈地搖動,卻沒有移動,那幾百年的老根深深地扎入地層深處,地下盤根錯節(jié)的糾纏使它們形成了一個穩(wěn)固的根基,而被栽成多面不規(guī)則形的大樹又形成了互相牽扯互為支撐的鼎足之勢,樹冠上多年交錯穿行的樹桿枝杈,如同一只只互相扶持的手,使七棵樹在這自然界的巨大災變中,成了一個不坍的城堡、不倒的巨人、不移的基石……
在驚恐的災難之夜,被浩劫之手不斷搖晃的賈貴,因為七棵樹的庇護僥幸沒死,卻突然明白了許許多多之前想不明白的事情:
有關龜山的傳說其實是歷史淵源的,奇異的神話原本是現(xiàn)實——龜山只不過是賀蘭山高峰崩坍流瀉出來的一塊贅肉,而經(jīng)年累月的變遷使龜山有了活龜會爬動的傳說。
龜山上被毀的老廟并不是老天的懲罰,而是泥石流的孽行。
七棵樹也并不是神仙插下的七只寶鼎,而是當年廟中的和尚特意裁下,為躲避山洪沖泄時的避難所,不規(guī)則的栽法也是和尚們根據(jù)老輩和尚傳下經(jīng)驗而為之。
還有,龜山這座小山上為什么偏偏栽了那么多的老樹、古樹,那也是和尚們的功績,其目的仍是植下厚密縱深的地被,以保持龜山的穩(wěn)固。
而今,愚蠢的人們破壞了山林,大火又助紂為虐,加劇了山林植被的毀壞,人們刨根挖樁的惡劣行為只不過是在悲劇開演前的一場自戕的彩排。
如果不是白狐以它預感災禍的聰明及時拯救了賈貴,賈貴至死也破譯不了龜山的奧秘,不明七棵槐樹的神奇。
大自然曾經(jīng)一手創(chuàng)造了龜山這一神話,如今又一手毀滅了龜山這一段傳奇。
連續(xù)不斷的鬼天氣終于放晴了,亙古不變的太陽仍如往昔一般又在賀蘭山露頭了,它一如既往慷慨無私地撒出一片金光,將溫暖賜予大地。銀北平原明水湖、沙湖、潮湖、星海湖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舒舒展展,吟唱著千萬年不變的歌謠,一如既往地向東奔流到黃河。
蒼龍般蟄伏的賀蘭山和玉帶般蜿蜒的明水湖之間,那座碩如大龜?shù)男∩讲灰娏?,散落在它周圍的是一望無際的泥灘,如同傳說中的神話一樣,一夜之間,這只巨龜復活了,爬動了,爬進入了明水湖里。
只有那七棵巨大的古槐樹,像七位傷痕累累卻頑強不屈的巨人,仍站立在原地撐起一柄郁郁蔥蔥的大綠傘。
七棵樹下,站著賈貴,他是龜山周圍唯一存活下來的人,一位經(jīng)歷了毀滅,知曉了一切,但又說不出一切的啞巴老人。
賈貴身邊,站著那只三肢白狐,一只死里逃生,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說不出來的野生動物。
抑或因為他們不能言,大自然才寬容了他們?
無言的樹、人、動物,就這樣在賀蘭山下、明水湖邊站著,站著……
責任編輯:井 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