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兮
鏡中的雪越發(fā)耀眼,活像燃燒的火焰。
——川端康成《雪國》
“在世界的盡頭是一大片雪地,我們都叫它‘雪國’?!蔽沂冀K記得這一句話,那是母親在臨走時告訴我的。我依稀記得,母親用渾濁的眼睛看了我好幾眼,才依依不舍地脫下白大褂,緩緩離去,只留下一滴晶瑩的眼淚。我惶恐不安地盯著周圍的一切,我不明白她為什么要離我而去。母親姓陳,她在研究所工作了很多年,人們曾經(jīng)尊敬地稱呼她為陳博士。但那天之后,她卻永遠消失了??焓炅?,屋里那股發(fā)霉的味道至今仍在我的鼻子里游蕩,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我叫陳雪生,是母親給我取的名字,母親最喜歡一種叫雪的東西,那是遠去的時代的自然現(xiàn)象,現(xiàn)在早就消失了。
當時我還小,從旁人口中大概知道,我出生前全球變暖,地球上再也沒有了雪。瘟疫爆發(fā)后,活下來的人在高原建起了無數(shù)個巨大半球狀建筑——黑白城堡,這是人類最后的家園。城堡一半透明被稱為白墻,一半被黑色包裹被稱為黑墻,黑白墻之間有一個鐵門,據(jù)說只有首領才有打開它的鑰匙,我甚至不知道白墻里的人長什么樣。精英人士住在透明的白墻內(nèi),可享受陽光和自由;黑墻區(qū)域住著被病毒感染的病人,雖然不會傳染,但致死率極高。這里的人都要做一種手術:用阿爾法阻斷劑,從上眼眶刺進去。我曾親眼看到過。我的心一顫一顫,呼吸急促,腿腳發(fā)軟,看著都覺得疼??刹∪怂坪鯖]有絲毫疼痛,做完后還嘿嘿地笑,被士兵攙扶著下去。
“看到了嗎?這就是科技!你們都是病人,只有做這種手術,腦中的病毒才會消失!首領仁慈,采用的是納米機器人,針頭大小只有頭發(fā)的千分之一,不會產(chǎn)生任何疼痛!”一個中年男子挺著啤酒肚,穿著黑西裝,大聲吼道。
人們你推我搡,爭相做手術。母親卻抱著我往人流相反的方向跑去……
不過,無論白墻還是黑墻的人們,別說是雪了,連雨都很少見到。人們只知道雪是個白色的東西,很涼。
沒做這種手術的,可能只有我和母親。我不也沒死嗎?少部分人也曾抗拒,也批評過手術的危害,但影響甚微,他們像蜻蜓點水一樣,在這個世界產(chǎn)生微小漣漪,隨后就消失不見。
母親臨走前,曾給我留下過一部學習機,我悄悄地跟著它學習,掌握了很多知識。我喜歡文學,在我的家里,偷偷藏了很多禁書,都是過去時代的書。我最喜歡一位叫川端康成的人的小說《雪國》。他似乎得過過去時代的最高獎項,叫什么諾貝爾文學獎的。在他的描述中,我仿佛置身于雪國,那種空靈縹緲的美讓我陶醉。非常羨慕那時候的人。我們雖相隔幾百年,但我似乎能看到他布滿皺紋且充滿慈祥笑容的臉,我們時不時在灰暗的房間里交流。我們的心似乎在共同顫抖。
在別人眼中,我是這個世界的怪胎。我不知是我錯了,還是他們錯了,其他人別說讀書,大字也不識幾個。聽說過去的時代還有學校這種東西,但首領說這是落后的東西,我們只需勞作,無須學習。精密的儀器隨時監(jiān)視人們的一舉一動,一旦有人偷懶,等待的是嚴厲懲罰。這里的人們,都像失去靈魂一樣,每天無休止地勞動,唯一消遣的就是晚上看短視頻,視頻都是城堡監(jiān)制的,無非是宣傳黑白城堡多么好,科技多發(fā)達什么的,年輕工人偶爾刷到美女跳舞的視頻,就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寶藏似的,瞪著布滿血絲的雙眼,拍著布滿繭的雙手大笑。
我身體瘦小,不能支撐大量的勞動,挨打是家常便飯。我不明白為什么那些人都這么有力氣,即使累死也不會停下。他們好像不知道累。久而久之,我感覺世界灰暗,經(jīng)常失眠、驚厥,心情低落,有好幾次都有輕生的念頭??晌疫€在堅持,我時常想起母親說過的世界的盡頭。她繪聲繪色地給我講過,雪由無數(shù)小雪花和小冰晶構(gòu)成,北風蕭瑟,卷起萬千雪,無數(shù)雪花像白色的天使在空中漫天飛舞,雪鋪在地上,踩起來軟軟的,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那是真正的雪國。我聽得入迷,沒注意涎水從嘴角流出。母親微微一笑,用手絹給我擦嘴角,我也跟著大笑。在那個陰冷破舊的小黑屋,我感到了溫暖和光明。從那時起,我下定決心,一定要去世界的盡頭看看。
又是灰色的一天??諝馑坪跄Y(jié)成一個巨大果凍,悶得讓人喘不過氣。由于資源匱乏,燃油機器早就停用,新能源造價太高,所以大部分機器還是靠人力維持。
黑白城堡的自動控制儀房間,就在城堡的大門旁邊。守衛(wèi)森嚴,不但有一千多名精銳士兵,還有成千上萬的機器,閃著五顏六色的光芒。它們都靠著來自黑墻內(nèi)的工人手動運行。
突然,有個工人跌跌撞撞地跑來,結(jié)巴著報告,好像有儀器壞了。一個士兵懶洋洋地去檢查,他打開儀器外殼,臉變得慘白。一臺機器的電路板被破壞了。更讓他受到驚嚇的是,通往城堡外面的大門,居然被推開了一道縫隙,那條縫隙不大,但閃著妖異的光,似乎連接著一個神秘空間……
緊接著,士兵后腦受到一記重擊。他昏死過去,倒下之前,他似乎看到了什么……
黑白城堡最頂端,有一間不太大的小屋,屋子雖小但裝修得富麗堂皇,屋里幾個人正在焦急地討論什么。他們年齡不小,神態(tài)傲慢,歲月在他們的額頭上留下蚯蚓般的痕跡。
“你說的是真的?黑墻里竟然有人懂電路?而且還讓他跑了?”一個腿殘的老議員對著士兵大吼,他似乎要從輪椅上跳下掐斷他的脖子?!白h員先生?!笔勘o張地吞咽了幾下口水,艱難地說,“我當時嚇壞了,又被打倒在地,但那小子的確穿著黑墻人標志的套頭衫,這點我沒有看錯!”
“問題的關鍵是為什么黑墻的人也懂電路?!币慌缘莫氀圩h員,用僅剩的一只眼,瞥了一下掛在墻上的油畫,緩緩地說道。
“這是一條漏網(wǎng)之魚,看來沒做手術。”殘腿議員拍了一下額頭,“快去追啊,不能讓秘密泄露出去!”
“也不用太緊張?!豹氀圩h員說,“沒人能逃離,盡頭是不存在的,更是堅不可破的。每隔幾年,城堡總是會出幾個異端,但他們成功過嗎?”
殘腿議員搔著頭,重重地坐在椅子上,喘著粗氣,惡狠狠地說:“那也要追捕!我們要杜絕哪怕百萬分之一的可能性!”
大雨傾盆,順著我的臉龐流下。不知多久沒下過這么大的雨了,是雪融化后的雪水嗎?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滴混著空氣中的塵土,像子彈般砸向我。不知為何,母親在我童年時教的東西,現(xiàn)在全用上了。在學習機上學到的知識,更讓我保持著出奇的冷靜。我騎著過去時代的摩托車,帶著一桶汽油就出發(fā)了。
逃離了黑白城堡,我向著心中的目標努力前行,連我自己都慶幸這次行動很順利,最起碼現(xiàn)在是這樣。路上寂靜得可怕,雨點不斷模糊我的視野,到了傍晚,什么也看不清了。耳邊只有轟鳴聲和急促的喘息聲。黑夜正張著黑洞洞的大口,等待著吞噬我。我不知遠方有什么,不知道世界的邊緣在哪里。我只知道,那里是雪國,那是我的歸宿。
猛地,我聽到后方有警笛的咆哮,他們竟派出最先進的電子飛車來抓我,看來我被發(fā)現(xiàn)了??墒俏乙褎e無選擇。突然,一個金屬小球吸附在了我的車上,摩托車瞬間熄火,我連人帶車摔倒在地??吹角胺接幸蛔∩城穑襾聿患安聊樕系难?,踉踉蹌蹌著往前跑,躲到沙丘邊。我大氣還沒喘一下,就被按住手臂,緊接著一陣劇烈的疼痛瞬間遍布全身,原來我身上不知什么時候也被附上了一個小球,球上赫然寫著:阿爾法阻斷劑。
我狠狠地將小球扯了下來。奇怪的是,劇烈疼痛過后,我又恢復了正常。
飛車緩緩地停在了我的眼前……
“陳雪生,你認罪嗎?”黑夜之中,在離黑白城堡一百多公里的地方,一個身穿紅色鎧甲的士兵走下來,看著地上的一個瘦弱的少年問。少年被人死死地按在地上,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裂開了。
鎧甲士兵奇怪地看著地上的阻斷劑,說:“怪事了,怎么沒起作用?”他又大聲問,“陳雪生,認罪嗎?”少年默不作聲。士兵抽出短棒一甩,短棒瞬間變長,每一節(jié)都有黃色電流涌過。少年知道,被那東西打一下,必死無疑,但還是惡狠狠地盯著他。
“死不悔改!”鎧甲士兵嘀咕幾句,舉起棒子就打過去。少年緩緩閉上眼睛,任憑淚水奪眶而出,喃喃地低聲說:“這殘忍的世界!”
“等一下?!币粋€高大的身影從車里走出,他的左臉帶著鎢鋼面具,穿著黑色金屬外衣。少年詫異地看著那人。
“首領,你怎么下來了?”鎧甲士兵尊敬地說?!鞍パ?,難得下這么大的雨,天降異象呢?!笔最I伸了伸懶腰。面具在暴雨的侵襲下變得锃亮,“既然你不愿認罪,就讓你媽替你吧!”首領打了個響指。
少年身體抖動著,下巴合不上了。一個人被麻袋包裹著,被兩個士兵從車里抬出來,狠狠地扔在地上。麻袋中的人被粘住了嘴,發(fā)出嗚嗚的聲音。聽聲音,是個女性。少年一下子跪了下來。
“跟我回去,否則你媽就得死!你媽是那個姓陳的博士吧?”首領掏出把老式手槍,“過去世界的人,就該用老式武器殺死!”
“不要——不要——”少年哭喊著,踉蹌地站起來說,“我回去!我認罪!”
手槍槍口冒出濃煙,鮮紅的血液從麻袋里邊汩汩流出。少年不顧一切跑過去,抱著尸體痛哭。他顫顫巍巍地打開麻袋,又愣住了,眼淚掛在臉上,時間似乎暫停了。
“哈哈哈。”首領大笑道,“我根本沒見過你媽,你媽十幾年前就失蹤了,誰知道是死是活?弄個死囚嚇唬嚇唬你而已。”
少年從悲傷變成憤怒,要不是幾個士兵按著,就要去和首領拼命。
“小子,我可以放你走,但一旦離開就再也不準回來,行嗎?”首領摸著下巴說,“外面兇險無比,你還是跟我……”“我愿意!我不回去!”少年打斷他的話。首領露出驚訝的表情,但很快板起臉來,說:“希望你不要后悔。”
雨停了,飛車卷起陣陣泥濘,絕塵而去,只留下那個孤單的少年的身影。
“雪國什么的,根本不存在,是瘋婆子幻想出來的?!笔最I望著遠處,喃喃自語。
“那為什么還放他走?明明是死路還要去?”鎧甲士兵褪下戰(zhàn)甲,對首領說?!叭艘坏]有夢想,跟黑墻內(nèi)那群行尸走肉有什么區(qū)別?那小子既然能逃脫阿爾法阻斷劑,說不定還有千萬分之一的成功機會。說起來,我們年輕時都為之奮斗過呢?!笔最I緩緩摘下面具,面具下的那半張臉,有一條似黑蜈蚣般觸目驚心的傷疤……
我看著他們離去,全身火辣辣地痛。我好像看到遠處冒出的黑煙,它們在大雨中頑強地竄向天空,如同一條猙獰的龍。
我也不明白,首領為什么放過我,但我努力不想這些。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天空忽然亮了一下,似有流星劃過。我別過頭去,朝著遠方繼續(xù)前進。不知過了多久,摩托車貪婪地舔光了最后一滴汽油,癱在地上起不來了。我扔下摩托車,繼續(xù)前進。雨停了,空氣中出現(xiàn)了泥土味。我拖著身子,一步,一步……
我的腦海中出現(xiàn)了波瀾:為了一個所謂的希望值嗎?接受現(xiàn)實吧,你就是這個世界的怪胎,你應該去接受手術。我絕望地使勁搖頭,希望把這些聲音甩出腦外,但它們異常頑強,揮之不去。就在這些思緒折磨我時,我看到了邊緣,這個世界的邊緣。我發(fā)瘋似的沖了過去,瞬間愣在原地,用發(fā)紅的眼看著眼前的一切。那是一面萬丈高墻,四周全是沙漠。
我抬起似灌滿鉛的腿,慢慢走到墻邊。沙漠很厚,踩上去發(fā)出嘎吱嘎吱的響聲。我竟有一絲錯覺,恍惚間,我把左臉慢慢貼近墻壁,感到了一陣冰涼。這感覺,就像雪在臉上融化。這一刻,我身體的熱量,與這雪國合二為一。
迷迷糊糊中,我像是來到了被遺落的雪國,和母親說的一樣,這里是被雪裝點的世界。我抓起一把雪敷在臉上,對,就是這種感覺!涼涼的。和川端康成說的一樣,這里是那么靜謐,那么美好。母親站在石板上,微笑著向我招手。她花白的頭發(fā)是用雪染的嗎?我的嘴角微微上揚。
我名叫雪生,卻終生沒見到過雪……
“陳博士,黑白城堡虛擬空間的202號電子實驗體,已無生命體征,第五十四次實驗失敗,請求處理。”一位年輕的科研人員摘下口罩,向陳博士陳述著。
一個清瘦的少年,全身掛滿感應器,靜靜地躺在床上,身體越來越冷,只有那雙大大的眼球,還在使勁地瞪著,似乎要掙脫眼眶。在少年的床旁,一個滿頭白發(fā)的女人,摘下連接感應器的頭盔,看了看眼前屏幕上那個半黑半透明的城堡,眼圈泛紅,嘆了口氣。她的大衣口袋里裝著一本書,是川端康成的《雪國》。藍白相間的封面,似乎是用雪裝點的。
“對不起,為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不得不犧牲你,不管你是我的雪生,還是202號仿生實驗體。下輩子吧,下輩子咱們一起看雪……”陳博士摸了摸少年的額頭說,手顫抖著。少年仿佛睡著了,眼瞼緩緩地閉上了。
“看吧,外面下雪了。這就是雪?!标惒┦克⒌乩_窗簾,已經(jīng)泣不成聲。所有工作人員默默起立,似乎都在為這個電子仿生少年默哀。
窗外,大雪紛飛,銀裝素裹,可是觀賞的人甚少。再遠一點,一群人站在一個大平臺上,他們在試飛新型機器,全然忽視了紛紛揚揚的雪花。學校里,一群新入學的小學生在學習一元二次方程,他們都是真正的人類,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類,他們的表情卻和那群做完手術的黑墻內(nèi)的人們一模一樣。
陳博士將那本《雪國》放在少年的手心。少年軟軟的手指,正插在一片書頁的中央。陳博士打開,上面赫然寫著“無論如何努力,生存本身就是一種徒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