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琴
1
上釘前,棺蓋被打開,母親像朵干掉水分的白睡蓮,頭戴氈帽,身穿簇新而鮮艷的壽衣,躺在她很早看見就害怕的棺材中。
記憶中,母親一生都沒如此光鮮過。
執(zhí)事人催促我向母親做最后的告別。我嘴唇翕動,臉抽搐,卻沒有淚。讓母親睡吧,她確實累壞了。
如何告別?拿什么和母親告別?我不知道,慌亂得手抖,整個人像抽了筋。眾目睽睽之下,我俯下身子,把自己對折之后吊在棺材上,習(xí)慣性地把右手伸到她老人家懷里。滿是冰塊。徹骨的冰涼瞬間從指肚一直襲到我的心尖。我的心臟抖了幾抖,嗵嗵的心跳擂打著胸腔。冰塊仿佛吐著帶刺的舌頭,老想舔掉我的肉皮,我一把推掉它們,在母親胸前嘬來嘬去。
這一次我想好了,人們說什么我都不在乎。以前我一撩我媽衣襟,他們就說,大寶,你多大了?我知道我多大,但就是不告訴他們;他們又說,如果有一天嘬不上你媽的奶了,咋辦?這怎么可能!我媽會守我一輩子,他們平白無故嚇唬我,我不怕。其實我心里還是有點怕的,怕的不是我媽有一天不在了,而是他們會當(dāng)街笑話我,他們笑得我心里空落落的,臉上掛不住。那以后我不再當(dāng)眾干此勾當(dāng),在左鄰右舍的哄笑聲中,我死扯活拽著讓母親跟我回家。
大寶嘬了他媽十八年奶。
像賊一樣抽出手來,手心里攥了個像從舊衣服上拆下來的小小的蟠桃紐扣。有冰涼的灼痛感滿手心跳躍。我的心像被人提起放下又抖了幾抖,心里說不上是高興還是悲傷。
這一次破天荒地沒有嘲笑聲。最后一次了!所有人都寬容并原諒了我。但誰都不知道我媽留給了我什么。是我掰下來的?不不不,不是我,我就那么一碰,它就掉在我手心里了,像熟透了的一顆葡萄。莫非母親知道我離不得,徹底將它留給了我——她的傻兒子?
人為何來到這個世界上,一定各有目的。我仿佛就是為母親的一對乳而來。上學(xué)或者出去玩耍,一回家,不管母親在做什么,我總是第一時間蹭到她面前,一副死皮賴臉的樣子。母親便停下手中的活,稍稍歪頭,上半身微微轉(zhuǎn)向我。我不吭聲,換作一臉蠻橫無恥相,一把撩起母親的前襟,摸她的乳。母親大多數(shù)時候都不說話,一臉忍耐的樣子,有時被捏疼了,垂下眼皮,問我羞不羞。我不吭聲。
德性。
就因為這個,父親丟下我們,逃往另一個女人懷里了。作為男人,他死活不相信這樣一個事實,他跟母親的結(jié)合命中了十萬分之一的概率,精子與卵子結(jié)合后染色體多出個Y,生下先天癡愚的我:手指短粗,臉形平窄,嬰兒肥,兩歲走不了路,三歲說不了話,八九歲時的智力相當(dāng)于正常的兩歲嬰兒,滿嘴疊音“糕糕”“飯飯”等,諸如此類。本不是母親一個人的過錯,但她攬下全部罪過,摁住滿腹憂傷,不敢讓它們露頭,生怕給父親增添更多反感。實際上父親早就無法忍受了,恨不能一把掐死我。他每天用自行車馱我去上特校,回來就跟母親耍脾氣,不上工,不下地,動不動就提瓶酒上屋頂去喝,醉了四處摔酒瓶子,像扔手榴彈,對著高遠(yuǎn)的天空大吼。母親怕他著涼,更怕他摔死,小心翼翼勸他。他血紅的兩眼一瞪,用你管?!
母親去拉他,想扶他走下梯子,直到被一個酒瓶打得血流如注,從梯子上倒下來,摔得差點癱瘓在床。
“我咋樣你才能稱心?”母親似在哀求。
“再生一個。這個是這副德性,或許下一個不是呢!”父親語氣里滿是不甘。
“如果還是這樣呢?豈不一個變成倆!”母親執(zhí)意不肯,一個已經(jīng)夠累了,夠讓她看不到希望了,再來一個,還活不活?!再說了他們倆這里檢查,那里吃藥,結(jié)論已經(jīng)板上釘釘,何必還要再以身犯險,“要生你跟別的女人生去!”
2
特校我上了六年。六年里,我個子躥得飛快,力氣猛增,起先是我怕老師,后來老師怕我。老師是個女的,她教我們澆花、搬桌子、掃地,文化課倒在其次,會寫自己的名字,認(rèn)得幾個簡單的漢字就行。其實越簡單的事情越難學(xué),老師不厭其煩地教,可我老學(xué)不會。因為是半寄宿制,老師還要教我們吃飯、鋪床、疊被子、穿衣服、洗內(nèi)衣,讓我們學(xué)會自理,盡量不要成為家庭和社會的負(fù)擔(dān)。
負(fù)擔(dān)不負(fù)擔(dān)的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班里五六個孩子中,我年齡最大,塊頭也最大,壯得像堵墻。老師對我們的好,我能感覺到,其實我只是想表達(dá)一下我喜歡她感激她,可她就是不理解,還怕我,這讓我很難堪。我不高興的時候,或者有同學(xué)說我傻惹著了我的時候,我便追攆他們,老虎發(fā)威似的朝他們大吼大叫,我想我當(dāng)時的樣子一定可怕到了極點。傻子也有不順心的時候,這時我就誰都不理,獨自待在角落里,不吃不喝,傻坐一天,像丟了魂兒似的,這時老師和同學(xué)就都不理我,他們就讓我那么坐著,靜等著魂兒回來。那時我滿腦子都在想,我怎么會是這個樣子?我十二歲上學(xué),眼看已經(jīng)十八歲了,明明渾身力氣,卻無處使。聽人說誰誰和我同齡,人家已考上大學(xué);誰誰已經(jīng)工作了,而我卻像一只病貓,每天傻坐在這里,什么都不能做。我甚至記不起自己是誰。
我是誰?我能做些什么?
特校也有畢業(yè)季。我畢業(yè)前夕,父親已經(jīng)離家出走了,至于去了哪兒,母親對我只字不提,提也沒用。接送我上下學(xué)的事,落在了母親身上。母親身體瘦小,一開始尚能馱得動我,后來我一坐上自行車,前把就往上翹,她連按都按不住,干脆牽著我步行上下學(xué)。我走累了,就像撒嬌的嬰兒,要討母親獎賞,要摸她的奶,不然就哭鬧、不走。母親便紅了臉,看看四周,蹲下身子哄我:
“咱回去好不好?”
我死皮賴臉,不同意。
“當(dāng)街……讓人家笑話?!?/p>
我極不情愿地被母親牽回家去。
回家有回家的事情,母親挽起袖子和面做飯,或許早忘了路上的許諾,可我偏偏記得牢。一個大人怎么能說話不算數(shù)?這讓人很是想不通。我于是坐在凳子上生氣,就像坐在教室的角落里那樣,誰都不理,母親做完飯,喊我去吃,我也不動。
這把母親嚇壞了,我已經(jīng)夠傻了,她不能看著我再傻下去。如果說,以前的傻是她和父親的基因共同造成的,那日后的傻就是她一手造成的。其實母親知道我要干什么,她不再苦口婆心,而是提了小凳子,不聲不響坐在我對面,像任人宰割的羔羊。
看著母親像被繳了械的俘虜,我猛地站起身,一頭倒在床上,嗚嗚地哭起來。母親輕輕移身到我身邊,撩起衣襟,拽著我的手放進(jìn)她衣下,說,摸吧摸吧。我卻猛地抽回了手。母親眼里的光芒黯淡下去,涌上一汪亮晶晶。
3
父親在時,我還有所顧忌,怕他罵我,用棍子打我。后來他隔三差五才回來一趟,有時甚至仨月倆月才露一次面,我就漸漸不再顧忌了。后來他徹底不再回來了,我終于獲得了屬于我的自由。
父親肯定是不再回來了。據(jù)說他和母親告別時,兩個人竟一句沒吵,他們對著飲完了一瓶白酒,父親喝得多,母親喝得也不少。
“你扔下我和大寶,讓我們咋活?”
“該咋活就咋活?!?/p>
“說得倒簡單?!?/p>
“走和自殺,你讓我選哪條?”
“那我呢?”
“你也走。我不反對?!?/p>
“那大寶呢?”
“反正我不要?!?/p>
“你生的你不要?”
“你就全擔(dān)待了吧。”
父親站起身,朝母親鞠了個躬。父親什么都不要,凈身出戶。他也沒臉要。再說家里還有什么呢?除了我這個傻子。
這種絕情之事,男人做得出,女人卻不行。既然舍不得扔下我,那她就只能守著我,步履艱辛過日子。
父親起先還托人給母親轉(zhuǎn)點錢,后來就不轉(zhuǎn)了。
其實母親也心有不甘,她相信自己跟別的男人一定會生下健康的寶寶,這一點誰都不懷疑。在我父親走后,有人給她介紹對象,她也見,可前提是必須接受我,倒插門最好。
一聽這條件,人家二話不說掉頭就走,走了兩步之后,還要回頭瞅我母親一眼,目光復(fù)雜。有的答應(yīng)試兩天,可還是不行,不是我受不了對方,就是對方受不了我。我受不了對方的是他不讓我摸母親的奶,對方受不了我的是我非要摸我母親的奶。母親為此流淚,還打我,我就用老法子跟她拗。最后她拗不過我,氣得直哭,男人也被氣跑了。母親泣不成聲:
“你老子能扔下你走,我也能!”
“你們?yōu)樯兑遥俊卑胩?,我才吐出這樣一句話。
母親再不敢提這茬。
眼看要到十八歲了,特校決定不再要我。我回到家里待著,一個人,無所事事,每天不是看電視就是耍撲克。隔壁有個老奶奶吃齋念佛,我經(jīng)常去找她玩。她對我說,人來世上就是還債來了,造孽啊造孽。她說要收我為徒,我裝沒聽見,搬個凳子,跑到墻根下坐著聽老人們說話。其實我什么也聽不進(jìn)去,他們說他們的,我坐我的。
4
我有活干了,是姐夫介紹的。
母親在超市里做活,臨時要加班,她叫我去找姐,讓她給我做飯吃。我姐與我同父異母,據(jù)我媽說,姐的親媽得病死后我爸才娶的她,可在姐口里不是這樣,她說是因為我媽故意撩我爸才把她媽氣死的,我媽就是罪魁禍?zhǔn)住H缃裆鑫疫@樣的孽種,完全是罪有應(yīng)得。清官難斷家務(wù)事,媽說媽有理,姐說姐有理,再加上像我們家這種情況,父親一走了之,母親與我姐再無瓜葛,不到萬不得已誰也不會去打擾誰。其實我本來想到街上吃碗面條,母親嫌我丟人。她又不放心我在家煮方便面,怕火電無情。我說無情就無情,正好你們嫌煩。
飯沒吃上。姐推說打麻將躲出去了,她才不想招惹我這個丟人現(xiàn)眼的弟弟。姐夫跟我逗了半天,問我能不能出來做事,他說想給我說個對象,但是成了家我能養(yǎng)活得了人家才行。以前我沒怎么跟這位姐夫聊過天,從那一刻起,我就喜歡上了他。
我這種人一根筋,和誰對上了眼就經(jīng)常來找誰,我經(jīng)常來找姐夫。有一次我站在門口,嗵嗵敲了半天門,里面半天沒反應(yīng)。我以為姐夫不在,剛要走,門吱呀一聲開了,出來個女的,不是我姐,我沖著她傻笑。那女的攏攏頭發(fā),推開我,閃身一路小跑走了。就在我猶豫著還要不要進(jìn)去時,姐夫探了下頭,沖我說:“攪黃了好事!還不進(jìn)來?”
一進(jìn)門我就沖他樂。
他剜我一眼,問我有什么事。
我繼續(xù)傻笑,沒說有事,也沒說沒事。
姐夫說:“有些事只能爺們兒知道,不能告訴女人,比如你姐。”
我說我知道。
姐夫踹我一腳,說:“你知道個屁?!?/p>
這事自始至終我都沒告訴我姐。每次見到她,我就會難為情地低下頭,仿佛不是姐夫而是我做了對不起她的事。姐夫念我這點好,跟市政公司的人打招呼,給我找了個工作。
淘下水道。
我第一天上班,兩個背著工具袋子的管道工一直看著我笑,他們的笑我懂:淘下水道這種活,除了我這種人,誰干?
果然不是人干的活,一天下來一身油污,全是地溝油,黃膩膩的,老厚一層,走到人跟前,一股刺鼻的餿味兒。第二天我死活不淘了,誰愛淘誰淘。那兩個管道工說:“這碗飯可是你姐夫跟我們頭兒討的,別不知好歹。再說,你能干得了啥?”
我站著不動,也不說話。姐夫也是,給我尋了這么個活!難道我只配干這個,真是狗眼看人低。
“你姐夫為啥給你找工作?就是為了讓你少找他?!?/p>
他們又給我換了個活。
5
檢測井里的螺絲。
是比前一份工作好干,可是起先我也不愿意,因為老是一蹭一身土。別看我人不咋樣,可是個愛干凈的主兒。
“一身泥一身土,咋找對象?”
“喲,還要找對象?找啥樣的對象?”
“恐怕你丈母娘還沒出生呢?!?/p>
聽聽,他們又在恥笑我,整個世界都在恥笑我,可我懶得理。為了檢測螺絲,我要在井里蹲好長時間,還要像狗一樣,在洞里爬好遠(yuǎn)。但是后來我還是喜歡上了這個活,因為我遇見了小白。
一縷亮光從不遠(yuǎn)處一只沒有蓋子的檢測井口漏下來,幾只活物在那里慢慢蠕動。細(xì)看,是老鼠。它們可能是第一次見我這么個龐然大物,怕我侵犯它們的領(lǐng)地,跟我對峙著。我們就那樣人眼瞪鼠眼,誰也不讓誰,僵持中,一只小白鼠慢慢靠近了我,它跳上管道,想爬到我手上,我嚇得大叫了一聲。
“咋了,大寶?”
“啥情況?”
我倒著往回爬,快到洞口時,甕聲甕氣地對上面的人說,沒事。
遇見小白的事我并沒有告訴他們。
爬出檢測井口,我成了陽光下的活物,以前我沒覺得,現(xiàn)在我才知道,這陽光其實不屬于我。我突然很懷念檢測井里漏下來的那一絲光亮。
檢測井都是相通的,不論我打開哪個井蓋下去,小白和它的同伴總能嗅到我的氣味,找到我,在我面前竄來竄去。它們爬到我手上,嗅個不停,我也不再害怕。我有種直覺,覺得這個小白前世一定是個女孩。因為有天晚上,我做了個夢,夢到它變成了一個女孩,模樣就像我學(xué)校的老師,一襲白裙。一想到這里,我就感覺渾身發(fā)脹,像上足了火藥的一支槍。
有時我會偷偷帶點零食給它們,比如餿了的饅頭、老玉米,我甚至還偷了我媽從超市順回來的花生米。小白鉆進(jìn)我的袖口,開始跟我走出檢測井。
6
工資雖然不高,但是每月都能按時交到我媽手上。我媽偷偷抹過一回眼淚,我嘬她的奶,她摸著我的頭,那是我忘了那件事很久之后的重操舊業(yè)。
“大寶能工作,就能成家,快給他找個對象吧。”
“給他成了家,你也就歇心了?!?/p>
左鄰右舍很為我媽高興,他們替她看到了一線希望。
在眾人的張羅下,我跟著母親去相親。我買了身西裝,姐夫竟然慷慨地借給了我他的領(lǐng)帶,把我打扮得像個新郎官。
女方叫翠翠。一見面我心里就擅自稱她小翠。
這名字我喜歡,像前世注定就是我要找的人。
可惜小翠有小兒麻痹后遺癥,兩條腿還不及成人胳膊粗,得永遠(yuǎn)坐在輪椅上。話又說回來,好人誰能看上我?
我說這個不怕,我就是她的兩條腿,小翠想去哪我就推她去哪。
我媽看著小翠爸,一切都要看這個五十出頭男人臉色而定。
就在小翠爸馬上要點頭時,小白從我袖口里箭一般躥了出來,往小翠身上躍。小翠嚇得大叫,輪椅翻了,人也摔倒了。
小翠爸以掩耳不及迅雷之勢起身上前,要捉住這只令人討厭的老鼠。小白本能地四下奔逃,可它在回頭看我時的瞬間,被捉住了。小翠爸正在裝紗窗,手邊有一堆圖釘,順手就從里面拿了一顆,就在他捏著圖釘要把它往小白眼里釘時,我胳膊一抬,一把將圖釘掃到地上。小白乘機(jī)逃走。
“我閨女不嫁耍老鼠的人!”小翠爸咆哮。
我媽拉起我就走,我分明感覺到她手心里全是冷汗。
一樁親事就這樣被我搞黃了。
誰都不怪,就怪我。
當(dāng)我下檢測井再次見到小白時,它身上臟兮兮的,奄奄一息地蜷縮在管道邊。原來,它被鼠群圍毆了,就因為它的背叛。我伸出手,還想讓它再跳到我手上,可它竟像沒看見一樣,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從高高的管道上縱身一跳,先是重重地撞在壁頂,又狠狠地摔在堅硬的水泥地上。
小白頭破血流,死了。
起先我不明白小白為什么這么干,后來我想到了那個夢,夢里的女老師一襲白裙。它是在以這種方式向我告別。
7
往前走,各種告別接踵而至,一個又一個。
我啥活都不想做,開始過起了游手好閑的日子。其間,父親回來過一次,最后一次回來。他明顯吃胖了,變白了,身上散發(fā)著薰衣草的香味,像換了個人,我簡直不認(rèn)識他了。他是來跟母親辦離婚手續(xù)的,也是來跟我們做最后的告別。他走以后,我眼前都是他的影子。我開始喜歡上了屋頂,站在屋頂上,攬輕風(fēng),捋白云,四面八方一目窮盡,那種空曠叫人心生絕望。我感到憂傷,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我的父親,理解了他為什么要拋下我和母親,因為他在我們身上只看到空曠。我也想像他一樣,去告別什么。
但是我知道有一樣?xùn)|西我無法告別,那就是母親的乳頭。像父親酗酒一樣,我對它上了癮。
母親在我十八歲生日剛過那年,查出來得了絕癥。她挺了三個月。三個月里,她每天都讓我守著她,主動讓我摸她的奶,摸著她越來越空就像一只空袋子一樣的奶,看著她越來越黯淡的目光,我害怕了。
“大寶啊——”母親總是垂淚。
我知道是我拖累了母親。人說養(yǎng)兒防老,從出生到現(xiàn)在,我沒能給她一絲安慰,反而害了她一生。在她的葬禮上,我知道不是我向母親告別,而是母親向我告別,她把她僅有的東西留給了我。
一粒乳頭。
該把這粒乳頭往哪里珍藏?一瞬間,我想到了家里那只漂亮的戒指盒。那是姐的,姐還沒出嫁時,姐夫向她求婚,跪下來打開盒子,拿出了里面的戒指給她戴上,順手把盒子送給了我。
戒指盒是這粒乳頭最后的歸宿?
不。我應(yīng)該像服藥丸一樣,咽下這粒乳頭。因為母親說過,我是她身上掉下來的肉,是不是應(yīng)該讓母親這塊肉長在我身上?
釘棺的人在催促我,時辰不早,該釘了。一瞬間,我又改變了主意,眾目睽睽下,我再次俯下身子,把自己對折吊在棺材上,我右手伸到母親懷里,把那粒乳頭輕輕地安放在它原本的位置上。
那一刻,我也仿佛告別了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