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韻
我奶奶是窮人家的長女,下面有五個弟弟,活下來的卻只有兩個。奶奶的父親,大約是城隍廟的廟祝,管香火,也做雜役。所入不豐,奶奶和她的母親,還要給人漿洗衣衫來補貼家用。冬天,天寒地凍,西北風刺骨,她們娘倆到河邊,砸開冰凌洗衣,母女兩人,手上都是血淋淋的小口子,浸在冰水里,疼得鉆心。那河是什么河?惠濟河?;轁邮枪陪旰訑嗔骱?,在它的故道上人工開挖出的河流。“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州古渡頭”,詩意而傷懷。那是別人的汴河,不是我奶奶的。奶奶的汴河惠濟河,是一家人的生計,是不管多苦多疼,也得忍耐的閨閣時期。
嫁進孔家,日子好過多了??准疫h比奶奶的娘家殷實、富足。奶奶的丈夫,是孔二先生,他的發(fā)妻亡故后,續(xù)娶了我奶奶。奶奶嫁過來,跟著孔二先生,去中原某縣赴任,他做了地方上一個小官——警察局長。生活的轉好,并沒有改變我奶奶崇尚節(jié)儉,惜物敬物的態(tài)度。在她眼里,“拋米撒面”是要下地獄的罪孽。她敬畏、尊重世界的秩序,相信萬物有靈。
我奶奶有一道保留菜式:假魚肚。這是一道大菜,逢年過節(jié)才上桌。食材其實很平常,就是豬肉皮,但做法特別費時,遠不是一日之功。首先是要風干豬皮,平日里做菜,剁餡,剔下來的肉皮,隨手掛在廚房墻壁上,或是屋檐下,一春,一夏,一秋,讓它們慢慢風干,不急不躁,不慌不忙,一條一條,積少成多。到臘月里,年根下,時辰到了,找來一只大盆,把風干透徹卻也是渾身蒙塵的它們集合起來,燒一大鍋滾燙的堿水,倒進盆里浸泡一天一夜,就像發(fā)海參。然后就是一遍一遍地反復清洗,每一條每一塊,都要用刷子刷,用鑷子拔掉毛根。最后,處理干凈的它們,就像經過懺悔和被赦免的靈魂一樣,新鮮而純潔。然后,切成合適的大小,控干水分,燒一鍋熱油炸。炸到豬皮表面金黃卷曲而起泡。這是最具技術含量的一個環(huán)節(jié),油溫幾分熱,起泡的程度,肉皮的色澤,全憑人的經驗。接下來,是要用砂鍋吊一鍋好湯,雞湯、骨湯,都可以,把炸好的豬皮下進去,和火腿、蛋餃、面筋、玉蘭片等食材文火慢煨。最后,連砂鍋上桌,熱氣騰騰的什錦假魚肚就算大功告成。這菜,其實就是北方的“全家福”,福建的“佛跳墻”一類,是節(jié)慶的菜肴,有喜氣。
除夕的年夜飯,兩房人是要在一起吃的。主婦和女傭們各顯神通,而什錦假魚肚是必不可少的保留節(jié)目。當然,做假魚肚的,一定是我奶奶。那是她所信奉的宗旨:物盡其用。從渾身蒙垢的一塊豬皮,到華麗的什錦大菜,這其中的奧秘,就是我奶奶和這世界相處的方式。
(摘自《北方廚房》上海文藝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