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諾

2021年5月，“映山紅”愛心捐贈活動正在安徽省圖書館大廳進行。朱成龍與母親陳桂霞和往常一樣，將精心挑選出的書籍送到了捐贈現(xiàn)場。只是，他們的身邊再也沒了那個快樂幽默的男人朱傳國。

奇妙：父親老朱有家舊書店

從記事起，朱成龍就發(fā)現(xiàn)，父親朱傳國很與眾不同。別人老爸一下班就三五成群地去喝酒、下棋、打牌，自己的老爸卻總是窩在家里看書，家里還有臺舊收錄機，他經(jīng)常聽著鄧麗君的歌看書。周末，他還常去舊貨市場淘舊書、老資料。

1999年夏天的夜晚，12歲的朱成龍半夜醒來，發(fā)現(xiàn)父親和母親圍坐在燈光下，舊書堆里，一個拿著干布小心翼翼地擦拭舊書，打平折角，一個則細心地將殘缺或掉落的書頁粘貼修補完整。

朱成龍這才知道，父母幾年前就下崗了，為了謀生，父親在安徽省合肥市文化一條街租了間鐵皮屋，開了一家二手書攤。

朱成龍年紀小，對下崗、二手書店沒有概念，只知道，有時，他在燈下寫作業(yè)，父親就在旁邊整理收回來的寶貝。周末，父親也很少陪他，因為父親要去合肥市區(qū)及周邊的舊貨市場淘貨。

合肥市六安路上，媒體和文化單位云集，老社區(qū)里的市民愛讀書，藏書也多。2000年6月，朱傳國將舊書店搬到六安路，取名“增知舊書店”。從前，朱傳國淘舊書是想看書省錢，后來開舊書店，是為了謀生。經(jīng)營了幾年舊書店后，他常跟書友們說：“一座城市，不能沒有一家舊書店?！?/p>

朱成龍對這些不太懂，也不太感興趣，除了偶爾過來幫父母打打下手，他很少關(guān)注舊書店。在他安心讀書的日子里，朱傳國在舊書行業(yè)深耕。朱傳國人脈廣貨源多，懂得舊書舊資料的價值，也很珍惜它們。慢慢地，朱傳國成了合肥文化圈的名人，舊書店也成了書友們心中的文化地標。

對于父親取得的成績，朱成龍挺自豪的。不過，他也不弱。2006年，朱成龍考入安徽外國語學(xué)院。2010年大學(xué)畢業(yè)后，進入合肥新橋國際機場上班。兩年后，朱成龍成了家。

父母安康，歲月靜好，朱成龍很滿足。然而，2013年7月，朱傳國突然病倒。朱成龍以為父親只是普通的腸胃毛病，等他趕到合肥市第一人民醫(yī)院濱湖院區(qū)時，醫(yī)院下了病危通知書。他拿著病危通知書，看著在一旁哭泣的母親，有些不知所措。

經(jīng)醫(yī)生全力救治，朱傳國轉(zhuǎn)危為安。只是，朱傳國被確診為直腸癌。這個結(jié)果，也是一家人難以承受的。增知舊書店，也不得不因此而暫停營業(yè)。

朱傳國住院治療，陳桂霞陪護。朱成龍上班，值班24小時可休息48小時，只要輪休，他就來醫(yī)院替換母親。生病后的父親，憔悴瘦弱，朱成龍看了特別心疼。不過，即使躺在病床上，朱傳國還掛念著他的舊書店和書友們：“書友們要是去了店里，店關(guān)門了，多失望。說好了要上門去收書，我這去不了，書被當(dāng)廢品賣了多可惜……”

有一天，朱成龍上了一天一夜的班，剛下班準備休息，父親的電話來了。朱成龍心頭一緊，趕緊接起來。電話一接通，父親就急切地說：“有幾位書友想買書，都到店門口了，你趕緊過去一趟?！?/p>

隨著電子閱讀的沖擊，舊書店的利潤非常微薄。看著父母成天起早貪黑，風(fēng)里來雨里去，工作后的朱成龍曾向父親提議關(guān)店，朱傳國沒作聲。父親生病后還老操心書店，朱成龍也沒再提關(guān)店的事。

那天，朱成龍按父親的吩咐，趕去了書店，幫書友找書。那是朱成龍第一次認真打量父親經(jīng)營了半生的書店：店面逼仄，書從地面堆到天花板，幾排書架都被舊書填滿。六安路兩旁樹梢吹過來的風(fēng)，帶動柜臺后的掛歷，發(fā)出簌簌的聲響。柜臺旁邊的書架上，擺著一臺舊式收錄機，還有好多磁帶。

朱成龍仿佛穿越回少年時代，某一天，他經(jīng)過父親的舊書店，不經(jīng)意瞥了一眼，母親正在柜臺里忙著，收錄機放著鄧麗君的歌，書架旁，父親正跟幾位書友談笑風(fēng)生……

那時候，父母都還年輕，帶一身文藝氣息?？扇缃?，父親病了，有氣無力地躺在病床上，發(fā)燒，嘔吐，疼痛，反反復(fù)復(fù)。朱成龍心里很不是滋味。

處理完書店的事，朱成龍去了醫(yī)院。朱傳國興致不錯，給他講起了他的淘書經(jīng)歷，跟書友們往來的趣事。之后，一有書友打電話要買書，朱傳國就找朱成龍，朱成龍會按照父親的吩咐去開店處理。

朱傳國住院治療期間，書店由陳桂霞和朱成龍輪換值班。輪到朱成龍值班時，朱傳國總會打電話給他了解店里的情況，他能感受到父親對書店的留戀和不舍。從那時候起，朱成龍萌生出一個念頭：一定要幫父親將增知舊書店好好經(jīng)營下去。

經(jīng)過兩個多月的治療，朱傳國的病情得到了控制，出院回家休養(yǎng)。增知舊書店又開始正常營業(yè)，陳桂霞又像往常一樣，每天都去開店。

身體好些了，朱傳國還是會出去收書。出去收書，他會喊上兒子一起。朱傳國還特意制定了一套系統(tǒng)的舊書店經(jīng)營課程，給朱成龍科普收書流程和經(jīng)驗，每次上完課，他都不忘叮囑朱成龍要多讀書。

朱成龍看到了父親的筆記本，里面記錄了他經(jīng)營舊書店的各種經(jīng)歷、趣事。朱成龍以前聽父親跟書友們說過，這些筆記，他將來寫回憶錄要用的。出一本回憶錄，記錄自己與舊書相關(guān)的人與事，多美好。一想到父親現(xiàn)在的身體，朱成龍百感交集。

有一天晚上，朱成龍和父親在燈下修補舊書。工作時間有些長，他抬頭放松一下，一眼瞥見專注于工作的父親，父親身旁，是父子倆一起修復(fù)整理好的一堆舊書。這一幕，跟年少時目睹的場景多么相似。如果日子就這樣繼續(xù)下去，該多好。

營救：全城買書是拳拳愛意

2014年，朱傳國的病復(fù)發(fā)了，在上海長海醫(yī)院治療。醫(yī)院給他制定了靶向治療方案。靶向藥是進口的，一支就要4000多元，一個月要用10支，還無法用醫(yī)保報銷。這場病，慢慢將這個家的積蓄掏空。而舊書舊資料很珍貴，朱傳國收書出價很高，如今，他再也無力守護這些寶貝了。

生病以來，不管病痛多么難熬，朱傳國都積極樂觀地面對，接受治療?？刹∏榉捶磸?fù)復(fù)，化療帶來的摧殘，經(jīng)濟的困窘，慢慢消磨著朱傳國的意志。他一心牽掛的舊書店，也面臨倒閉。

在2015年4月的一天，一向自尊不求人的朱傳國，懷著沉痛的心情，發(fā)了一條朋友圈：“昨天，淫雨霏霏下了一天。這是人間苦難淚水的匯集……我在床上躺了一天，全身無力，感覺不舒服。下午咬著牙起床，打著傘和太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誰知走到大門口，無力便返回。晚上七點多，感覺渾身發(fā)熱……人有二苦，貧窮苦，病死更苦?！?/p>

這條朋友圈，被朱傳國在報社工作的書友章玉政看到。章玉政立即打電話給老友朱傳國，得知了他抗癌和舊書店即將倒閉的消息。近些年，舊書店市場極度蕭條，許多舊書店紛紛倒閉，增知舊書店是合肥最后一家舊書店。章玉政非常清楚增知舊書店的價值和意義。

4月6日，章玉政在他的公眾號上發(fā)表了《一起幫幫老朱，拯救舊書店》的文章，閱讀量迅速沖上十萬多，轟動了整個合肥。市民們紛紛涌入增知舊書店買書，不問價格，放下現(xiàn)金就走。兩個自駕游的山東小伙從收音機里聽到增知舊書店的故事，改變行程直奔合肥，搬了兩袋子書，丟下錢就跑了。

很快，買書的隊伍里，加入了一群前來送舊書的市民。一位與朱傳國交好的書友，更是驅(qū)車30多公里，往來數(shù)趟，送來幾車舊書，分文不收。市民們還自發(fā)開展了“為增知舊書店代言，我們都是文化擺渡人”的線上線下公益活動。

這場溫暖整座城的行動，深深震撼了朱成龍。那天晚上八點多，陳桂霞才從書店回到家，激動地向朱傳國描述白天市民和書友們買書贈書的場景：“開這么多年書店，從沒見過這樣的場面……老朱，你要是沒生病該多好啊……”

那天，朱傳國在筆記本上寫下：“人生短暫，有時候還不如一本舊書漂泊的時間長……”

全城拯救合肥最后一家舊書店的行動，為朱傳國籌集到12萬元愛心救助款，增知舊書店也起死回生。朱傳國熱淚盈眶。

朱傳國每兩個月進行一次化療，其間，增知舊書店由陳桂霞負責(zé)日常經(jīng)營，朱成龍抽時間幫忙打理。周末，朱傳國會到書店轉(zhuǎn)一轉(zhuǎn)，跟老主顧老書友們打打招呼聊聊天。六安路上這家小小的舊書店，慢慢變成合肥市民的書店。

在文化圈朋友的鼓勵和支持下，朱傳國決定動筆，記錄下他從事舊書行業(yè)的經(jīng)歷、和書友們在舊書店發(fā)生的點點滴滴。書友們也紛紛向朱傳國發(fā)來文章，講述各自與增知舊書店的緣分和故事。

只是，朱傳國的身體狀況不容樂觀。在出版社、媒體圈朋友的竭力幫助下，2015年11月，以朱傳國的筆記為主整理的書籍《最后的舊書店》出版。

11月8日，安徽省圖書城，朱傳國的新書發(fā)布會在這里舉行。那天，朱傳國戴著眼鏡，穿著銀色外套，拿著話筒，站到臺上演講：“一座城市不能沒有一家舊書店。我今生最幸福的事就是開了增知舊書店，我希望把它開成合肥的一座文化地標……”

臺上，朱傳國被病魔反復(fù)折磨的身體，微微顫抖著。他攥著演講稿的手，是那樣用力。燈光灑下，照在他身上，閃閃發(fā)亮。朱成龍雙眼模糊了。

父親的病越來越嚴重。朱成龍覺得自己的肩膀上有一副無形的重擔(dān)，它越來越真實，越來越沉重，盡管父親從來沒有直接說過讓他接手舊書店。

2016年11月24日，朱傳國拖著病體，在陳桂霞和朱成龍的陪同下，將生平收集的20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繪制的合肥地圖共計42種、46件，全部捐贈給了合肥市圖書館。

12月初，朱傳國的病情急轉(zhuǎn)直下。那幾天，朱成龍跟母親寸步不離地陪著父親。12月5日那天，朱傳國對朱成龍留下了一句話：“開書店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希望它能永遠‘活下去?！?/p>

如果有天堂，應(yīng)是圖書館的模樣?；仡^看看父親與舊書的一生，朱成龍對這句話有了更加刻骨的感受。他記得父親在書里寫過：“人的一生，長不過一本書的漂泊?！备赣H讓無數(shù)漂泊的舊書找到了屬于它們的歸宿，如今，書還在，父親卻已遠去……

守候：合肥市民的精神港灣

2016年12月5日下午，朱成龍發(fā)布了父親離世的訃告，并告訴記者朋友：“增知舊書店不僅僅是我和父親的，它也是市民們的精神港灣，在往后的日子里，我會繼續(xù)父親的遺愿，和母親一起把書店經(jīng)營下去?！?/p>

收書，也是體力活。朱傳國在世時，都是他在做，陳桂霞平日也沒做過什么體力活。父親離開后，朱成龍便接過了收書這項工作。

有一次，有書友打電話，邀請朱成龍和陳桂霞去收書。離開時，朱成龍看到桌上擺著一本《我的父親徐悲鴻》，眼前一亮，小心翼翼地問道：“這是徐悲鴻先生的女兒、安徽農(nóng)業(yè)大學(xué)徐靜斐教授寫的？”書友開心地說：“是的，這是徐靜斐教授的簽名本。你父親在世時，我們是好友。如今你接過了他的衣缽，這本書就當(dāng)是我送給你的禮物吧?！?/p>

朱成龍將書捧在手里，沉甸甸的。他將這本書收藏在了書柜里。他想，每個父親都會給孩子留下一生的記憶，名人如此，普通人不也是這樣嗎？

朱傳國離開的最初那段日子，陳桂霞每天都以淚洗面，五十出頭的她已是滿頭白發(fā)，人也消瘦了不少。朱成龍勸她搬過去跟他和妻子一起生活，至少有人陪著說個話，陳桂霞拒絕了。這個家里，到處都是朱傳國的影子，她舍不得離開。白天，她會在店里待上一整天，就像丈夫還陪在她身邊一樣。

陳桂霞還是像從前那樣，每天早早來到書店，開門打掃，整理書架，擦?xí)?，曬書，碼書，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細致入微。朱成龍看了特別心疼，勸她不要太累，但陳桂霞聽不進去。好不容易閑下來，陳桂霞又忙著去書店門外伺候花草。

2017年春節(jié)后，一個偶然的機會，朱成龍發(fā)現(xiàn)，老媽在擺弄花草時會特別開心，便以陌生人的名義，給她送花。陳桂霞以為是哪位書友或者愛心人士，得知老朱去世了，特意送過來的。她將鮮花插進花瓶里，擺放在柜臺上，一瞬間，舊書店像活了過來一樣。收到花的陳桂霞，高興得像個孩子，還拍照發(fā)了朋友圈。

此后，朱成龍隔段時間就會給陳桂霞寄花。

朱傳國走后，朱成龍更多地參與到舊書店的經(jīng)營中來。下了夜班，朱成龍到老年大學(xué)門口去散發(fā)名片，拓展舊書來源的渠道。輪休日，他會帶著老媽一起，去市民家里收書。收完書，他和老媽一起坐在逼仄的舊書店里，慢慢整理、修補那些舊書。

朱成龍拿起干布，輕輕拭去書上的灰塵，小心地捋開每一個書頁中的折角，仔細粘上掉落的內(nèi)頁，一本又一本，一堆又一堆……每次幫母親整理書架，他都會情不自禁向門外張望，父親種的綠蘿水滴滴的，旁邊的搖椅雖空著，但他覺得，父親還在……

2017年12月，重新整理并增加書友來稿的《最后的舊書店》、記錄朱傳國病中日記、全城營救行動資料匯總的《永遠的舊書店》正式出版發(fā)行。那天，朱成龍無限感慨，提筆給朱傳國寫了一封信：

您走一年多了，至今還沒給我托過夢，兒子十分想念您。前幾日從親戚口中聽聞，好像夢見您在那邊仍然從事著文化工作，每天忙于各種應(yīng)酬，雖然是夢見的情形，但我和母親聽了都感到很欣慰。

……

中午（新書發(fā)布會后），在書店門口的梧桐樹下，我坐在您常坐的躺椅上，呆呆望著書店。也許是太累，也許是終于完成了您的遺愿。腦海里浮現(xiàn)了很多以前的畫面：小時候家里藏書的兩張大書柜，還有那輛風(fēng)里雨里陪您走街串巷的摩托車……

朱成龍和母親努力地經(jīng)營舊書店，但生意馬馬虎虎，房租又漲得厲害，他萌生了關(guān)店的念頭。可回家翻翻父親的書，這個念頭又被他摁了下去。

朱成龍開始嘗試著將增知舊書店從線下延伸到線上，用鏡頭記錄書店的經(jīng)營，講述停留在增知舊書店里每一本舊書的故事。

他還在書友群、朋友圈、微博上薦書。自己想主題，查資料，寫文案，拍視頻，剪視頻，講述這些舊書的前世今生。

慢慢地，很多年輕書友開始從朱成龍的視頻和書單中尋找自己想要的書。老書友們依然會到舊書店去選書，那里除了書，還有他們的老朋友陳桂霞。

有一天，一位書友和陳桂霞聊天時，對朱成龍贊不絕口：“你孩子真有心，我在他微博上看到他寫的文字，說知道你喜歡花，還定期給你送花?！钡弥嫦嗟年惞鹣?，一時間感慨萬千，兒子長大了。

越來越多的書友從朱成龍的新媒體平臺上獲取書籍信息，再通過快遞形式購書。朱成龍也肩負起送貨寄貨的工作。除此之外，他還特意在書店門口擺放上從舊貨市場淘來的字畫、硯臺、老物件兒等，通過文化衍生產(chǎn)品的銷售來增加書店營收。

書店經(jīng)營的理念和方式在變，經(jīng)營范圍也在拓寬，但朱傳國“將增知舊書店打造成合肥市民精神港灣”的底色，從未改變。每年，朱成龍和陳桂霞都會精心挑選一批書籍，捐贈給山區(qū)學(xué)校，延續(xù)朱傳國生前熱衷公益的精神。

2021年11月，朱成龍從合肥新橋機場離職，他要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書店經(jīng)營中來。

如今，在朱成龍的努力下，增知舊書店的生意越來越紅火。而他正盤算著借一把東風(fēng)，引入更多業(yè)態(tài)，讓書店溫暖更多的人。

朱傳國在他的書中寫道：“我不想做一個唯利是圖的生意人，而想做一位文化的擺渡者?！敝斐升堉斢浻谛?，他說：“現(xiàn)在，船槳交到了我手上，‘增知將繼續(xù)以書為媒，以閱讀會友……”編輯/張亞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