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9热精品在线国产_美女午夜性视频免费_国产精品国产高清国产av_av欧美777_自拍偷自拍亚洲精品老妇_亚洲熟女精品中文字幕_www日本黄色视频网_国产精品野战在线观看

      ?

      百花殺

      2022-05-23 10:13:02楊知寒
      當代 2022年3期
      關(guān)鍵詞:百花園

      楊知寒

      號稱“進口小牛皮”的黑錢夾捏在兩根手指里,被徐英飛鏢似的瞄著,準備往顧秀華后腦上摔。從她的店里出來,把左第一家就是顧秀華的店,摔是一定能摔上的,就是值不值得摔,徐英還在醞釀。此刻顧秀華在一片塑料珠簾后坐著,背對她,瓜子一個接一個往嘴里送,邊嗑邊唱:我在仰望,月亮之上,有多少夢想在自由地飛翔。徐英放下手里皮夾思考,摔出去后事態(tài)會怎么發(fā)展。如果只是吵架,顧秀華和她半斤八兩,誰也得不著便宜;如果打起來,顧秀華目測一百五十斤往上,坐死她都沒問題。徐英想,要是趙慶在就好了,哪怕身邊再有個女的呢,兩張嘴也比一張嘴會罵人,兩盆水也比一盆水潑得狠。她想往顧秀華頭上澆盆尿,那才解氣,該用臟東西來侮辱臟東西,何用小牛皮?回店里,她將皮夾擱回貨架上,將墻上貼的“概不議價”的字條,捋得更平順了點兒。

      事不大,但多咱想起,多咱感到憋氣。憋氣很可怕,因它總會向背道而馳的兩個方向走,是該讓煩惱的氣球慢慢放氣,還是慢慢打氣,看它最后破裂。發(fā)展不同,決定一段關(guān)系走向不同。親疏愛恨,往往也只落定在件件小事上,小事又怕積攢。徐英心里給顧秀華數(shù)著,加上今天這件,兩三年中,對方下絆子,沒十回也有八回,她已算得上仁至義盡。今早開門沒多久,顧秀華就搶了她一個客,在徐英已將價格咬定,即將攻破一個買貨大哥的心理防線時,顧秀華站到她家門口喊,多瞧瞧,多看看,咱家有各式腰帶、錢包、卡扣,品種齊全,童叟無欺,剛開門,不圖掙錢,圖打響第一槍,來你就有優(yōu)惠。這話果然慫恿得大哥走了,再沒轉(zhuǎn)回來,這才有徐英拿起已準備包上的錢夾,心底恨透了的一股勁兒。論歲數(shù),她該管顧秀華叫聲“姨”,再不濟,叫聲“姐們兒”,現(xiàn)在她卻只想叫對方“災(zāi)星”。災(zāi)星,克死自己男人還不算,誰家買賣好你眼紅誰,一層樓里,幾十戶店面,總往外標榜你是老人兒,十年前就在這兒扎營,關(guān)鍵十年來你交下誰了?誰你也沒交下。連中午吃飯,集體訂麻辣燙,都沒人替你取一回。哪回不是自己開張,自己收攤,誰親近你一刻了?徐英是三年前才來到百花園市場賣貨的,因人年輕,緊跟時尚,說話也八面玲瓏,不得罪主顧,漸漸整座百花園市場里,屬徐英精品屋的買賣最好。好些回頭客來,不為買貨,就來和她聊會兒天。徐英以前總是勸自己,不氣,不至于,身在高位,要能容人。今天她想,關(guān)鍵你是個人嗎顧秀華?

      壞就壞在憋著氣的時候,眼前正巧來了個靶子。靶子是個四十來歲的大姐,一上午往徐英家溜達幾趟了,一百二的皮夾,講到八十愣是不買。大姐手在皮夾上摩挲來摩挲去,眼神既像試探,又可憐巴巴,你少那十塊錢啊,七十我就拿了。徐英說,真來不了,沒那個價兒。七十我上的,你給七十,我風里雨里,賺啥了姐們兒。你也不用堵門,店小,后頭人都進不來了。不怕你比較,你再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看誰家還能有我這個品質(zhì),???說完徐英手拿把掐,繼續(xù)應(yīng)付新的客人。一上午了,效益不理想,賣出八個,凈收益也就一百,徐英覺得都不夠費唾沫的。但話說回來,別的她又能干啥?啥不要本錢,不要幫襯,就是在眼前這個有窩有棚的地方,她都常忙得腳打后腦勺,恨自己不是三頭六臂,心思趕不上嘴快??匆患瘎〉墓し颍蠼氵€是轉(zhuǎn)回來了,徐英笑臉盈盈,回來了姐?你要說就相中這個了,咱研究研究,完事了唄。大姐手上卻已提了個塑料袋,打眼一瞅,里頭也是個皮夾,和徐英賣的款式大差不差。她冷笑,買完了這是,花多錢哪?六十五啊,是不是在我那兒一拐彎那家買的?大姐不置可否,繼續(xù)摩挲剛才她相中了的徐英家的皮夾子。徐英想,你再給我摸出包漿來,跟大姐說,也別摸了,兩個貨拿桌面上比比,咱家賣的是廣州貨,她家賣的是啥啊姐。大姐嘀咕,我看也沒差多少。徐英笑,都是同行,我不能詆毀人家。但是姐,她家東西你用用就知道了。夏天,就你買這個包,徐英拿過大姐剛買的貨,經(jīng)手掂量,不給你曬個雙眼爆皮,算我眼瞎。冬天,得給你凍得跟個橛子似的,拉鎖你都拉不開。大姐沒講話,半晌說,你讓我再摸摸。徐英心有了底,摸唄,越摸你越犯合計。大姐摸來摸去,確認徐英說的是真的,兩者比較,她是圖便宜,買了個次貨。大姐探問徐英,你說她能給我退不?徐英說,退不了,退你還打仗生氣,吵吵把火,給你退啥?那人脾氣老不好了,咱都知根知底兒的。大姐露出一副那可壞了的表情,沒想到精細精細,還是吃了虧。徐英給她支著兒,這樣姐,要說你就是相中老妹兒家這東西了,價錢不妥,咱就研究價兒??赡阋矂e出去說上那個當了。咋,真想退???徐英眼珠滴溜轉(zhuǎn),說,退也有著兒,可不能說是老妹兒教的。大姐拍胸脯,你就教吧,我不能賣你。徐英在椅子上盤住腿,小聲招呼對方離近點兒,推心置腹道,就說是給你家孩子買的,孩子看了不可心,又作又鬧,小活祖宗。你要不給我退呢,我找商管去。大姐連聲嗯嗯,拿上東西掀門簾走了,徐英也不留,買賣成與不成,已無所謂,你一尺我一丈,解了氣再說。

      百花園市場過去總是摩肩接踵,客人有時都像高峰期時堵上的車,錯不開身,挪不動步。到工作日還能見緩兒,那時徐英也有心情和人講價,磨磨嘴皮,全作訓(xùn)練。但凡到年節(jié),真是愛買不買,送客的話常掛嘴邊,那啥,你再溜達溜達。今年則不知怎么,商場風云突變,客流銳減,往常七進七出的客人,今年就像諸葛亮得憑折壽才求來的一場風,成交都在僥幸。二〇一四年的春天,徐英和顧秀華徹底較開了勁,倆人都從一樣的地方上貨,找一樣的款式打版,你賣啥我賣啥,你降十塊我降十五,你送客,我招呼,雙雙成全了買方市場,彼此卻是傷一千損八百。不如此,各家也沒競爭意識,以為生意永遠是此起彼伏,千秋萬代,不去想算計,想怎么經(jīng)營。當秋風一吹,百花都見枯萎,人也真上了戰(zhàn)場,別人再從自己碗里夾塊兒肉走,跟從身上割下塊兒肉一般,輕而易舉結(jié)下了血海深仇。于是,當徐英在店里氣定神閑看臺灣偶像劇的時候,顧秀華如預(yù)料中的,風風火火,挑開了門簾,因體型壯碩,將門口全給擋住了。顧秀華直截了當,問徐英打算怎么著,商管,商管啥都管,包括不正當競爭。邊上幾家店里的小姐妹前來勸解,勸解多是觀戰(zhàn),畢竟都久沒見熱鬧了。徐英只是換了條腿一蹺,抬手指著顧秀華的鼻子說,打算不打算的,你先挑的釁。話剛落地,顧秀華便上前扯住徐英頭發(fā),徐英力氣不趕對方,唯有猛著去踹顧秀華穿了瘦腿神器因而單薄的下肢,往腳腕踹,對方就軟了。徐英簡直像騎著顧秀華,后者不斷向上聳動,最后一聳,將徐英頂上貨架,東西亂七八糟摔了一地。幾個小姐妹這才敢上前看看。剛拉起徐英,她便往對方得勝了的后背上啐出唾沫,顧秀華往背上摸了摸,回嘴說,有你沒我。

      徐英自此和顧秀華斗下去。起初她也合計,是不是非斗不可。樓里這么多家買賣,都是競爭關(guān)系,可誰也沒說要和誰往死了結(jié)仇,只有她倆,是人人心照不宣。在顧秀華當眾拋下那句“有你沒我”之后,這仇論理不是徐英奠定的。徐英反復(fù)想那天被頂?shù)截浖苌希瑬|西從頭上往下落的聲音。她后來抹著眼淚,一一放回原處,過程里有關(guān)破壞的記憶反復(fù)加深。她記性好,更覺不公平,憑什么是她的店被打成了爛攤子,還要她自己來收拾?那時候,顧秀華在哪兒?大約繼續(xù)嗑瓜子,唱她沒唱完的歌,復(fù)了仇的人兒快活地坐在月亮之上,夢想當然在自由地飛翔。重點不在夢想,而是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的自由,顧秀華那天已實現(xiàn)。

      仇既已結(jié),往下就得循環(huán)。循環(huán)講究果報,顧秀華種下的果,徐英心心念念,她還沒有報。當然了,自己吃過一次虧,知道不能再在拳腳上和對方斗一斗。徐英想,知己知彼,百戰(zhàn)百勝,她得在顧秀華最脆弱的肋骨上下腳,就如對方,仗著身體優(yōu)勢往她的肋骨上狠踹的那一腳。顧秀華最在乎什么呢?答案不難找到,錢。顧秀華為什么這么在乎錢,從別的小姐妹口中,徐英已對顧秀華的生活一清二楚,知道對方如今一人帶兒子過。兒子在八中上學(xué),到夏天高考。顧秀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兒子身上,給兒子和自己投擲了同等的壓力,即兒子好好念,她來好好掙,倆人齊頭并進,努力改變家族命運。徐英不想禍禍別人下一代,仇沒深到那份兒上,攏共就見過顧秀華兒子兩回。一回是他下午沒課,顧秀華兒子來了,穿著校服,人精瘦,臉上一副厚瓶底兒,嘴唇上一圈黑胡子,坐在女裝底下吃顧秀華給他叫的魚丸米線,悶頭,吸溜吸溜地。二回見,是顧秀華有事兒不在店里,兒子放寒假,背著書包來給媽媽看攤。那回光一上午,徐英就以殺瘋了的架勢搶下顧秀華約摸十來個客。但凡有客人走進顧秀華的店,徐英就站到門口招呼,她家沒人,來我家唄,我家今天搞活動,來你就合適。姐們兒,來來,你在我家買過,回頭客你不記得我,我記得你。上回你買完,回頭我還說呢,啥人啥穿戴,就沒見誰比你再合適用這東西了。徐英那股親熱勁兒自不必提,皺眉弄眼加拱嘴,嗔怪顯著親熱,和女的就這套話術(shù),愣夸也是夸,夸人就能吸引人。和男的她更有招法,細腰往外一擰,不說話,干笑眨巴眼,大哥大叔就一個個地往她家來了。對門賣文胸內(nèi)衣的小文來湊熱鬧,到徐英耳邊說,英姐,你這力氣賣的,不知道還尋思你干過啥呢。徐英收錢之余,瞪她一眼,也帶笑,妹啊,別人愛咋想咋想吧。其實服務(wù)業(yè)都相通,都是伺候人,她再壓壓聲音,說,高低都忽悠人。

      顧秀華兒子當然不會忽悠,青春期,連和生人打照面都顯怵,不是徐英對手。等顧秀華忙完回來,徐英把店里音響啥的一關(guān),靜氣,聽聲。果然沒多會兒,就傳來不遠處罵罵咧咧的動靜。小孩兒也不會學(xué)話,可能他都不明白是被人家搶了客。徐英聽了半天媽訓(xùn)兒子,再往后,就只聽見顧秀華招呼兒子回來的喊聲了。兒子沒回來。顧秀華追他到了扶梯口,看兒子后背上掛著沒拉好拉鏈的書包,跟個垂頭喪氣的茄子一樣,正跟著扶梯下行,消失在弱肉強食的大森林。

      當晚徐英回家,和在水站工作,給人扛了一天水桶的男友趙慶,敘述當天勝績。一人四聽哈啤,就著徐英從百花園地下買回的燒雞,兩碗釀皮,直聊到午夜。說到眼下終于吐出一口氣,徐英含淚,想起一路來更多的艱辛,絮絮叨叨,從桌上這只吃剩到骨頭的燒雞,說到小時候她多久才能吃上一頓葷,為了往后頓頓能吃上葷,前后付出過多少,可收獲從不公平。她今天從顧秀華兒子那兒搶來了生意,是勝利,也帶點兒悲涼。只有她知道,幾次掀開門簾,看到轉(zhuǎn)彎處的男孩兒,表情是如何驚慌:他看看書,再看看外頭,看看從他面前經(jīng)過的,不能留住的客人。一切無不讓徐英想起了自己的成長歲月中,那些極為努力,又歸于挫敗的時刻。那年我十五,徐英拿筷子敲桌,仿佛在給經(jīng)過了的人生敲鑼鼓點兒,壯勢。我也文靜,不愛說話。大慶,你能想到我那樣嗎?趙慶喝得醉眼迷離,本就眼袋明顯的五官跟著虛浮。人累了一天,此刻不是撓頭頂,就是撓肚皮,他在不在聽,徐英不能判斷。她繼續(xù)說,爸媽都是賣貨的,先后下了崗,那時還不算個體,算打游擊,走街串巷的,賣點兒爆米花啦,要么賣點兒煮苞米啦,就這種。后來算穩(wěn)定下來,固定在一個路口賣盒飯。我第一回上街賣盒飯,賣的啥我還記憶猶新,西紅柿炒雞蛋,配米飯,配蘿卜絲兒咸菜。賣的東西沒問題,問題是我張不開嘴,喊不出價兒來。趙慶不信,你還能張不開嘴?徐英笑,其實骨子里張不開。我爸媽你見過,都老實巴交的,倒不逼著我去賣東西,是他們也知道沒辦法了,知道學(xué)習(xí)上我不是那塊料。我一上課就愛畫畫,畫各式各樣的衣服。美術(shù)老師成喜歡我,說我有點兒什么來著,設(shè)計天才。班主任看不上我,讓我能學(xué)學(xué),不能學(xué)回家,別浪費我爸媽苦天扒地掙的兩個賣苞米的錢。趙慶問,當眾說的?徐英點頭,當眾啊。還當眾展覽我的畫呢。我臉紅得什么似的,哭著跑出教室,直跑上大馬路,隔幾米遠,就看到我爸媽賣盒飯的攤兒。他倆吆喝得跟領(lǐng)導(dǎo)講話似的,平鋪直敘,照著念稿:盒飯,六毛,盒飯,頂飽。話到此,眼淚流了不止一陣,徐英拄著下巴頦,凝望對面的趙慶。在許多個時刻,她心中都懷有和少女時代一樣好高騖遠的指望。十五歲時,她想當美術(shù)老師嘴里的服裝設(shè)計師,設(shè)計出花樣翻新的女裝,給商場里一個個體型裊娜的塑料模特花枝招展地罩上;同時希望有個斗志昂揚的男孩,能在她偶爾挫敗時,遞上一角干凈熨帖的格手絹。給你,別再哭了。他臉上將顯出最溫柔的光輝,附帶最有教養(yǎng)的微笑,永遠等待徐英,期待徐英,來日精神抖擻,定會一鳴驚人。趙慶只是捏響所有啤酒的空罐,仰脖,搖出幸存的幾滴答,全晃悠進他大張的嘴巴里。

      徐英醉后,天然想到,人生本沒有仇敵。趙慶給她蓋上被子,留她在夜里睜著眼睛。女人一晚接一晚,算的都是生意經(jīng)。眼瞅過年了,百花園也不見上人兒啊,周圍店鋪的生意,一家比一家慘淡。要說現(xiàn)在大勢就為讓人黃攤子,那些空下來的檔口,去干什么呢?美發(fā),飯店?現(xiàn)在也就這些生意好,似乎不受影響。許是現(xiàn)在的人,都愛嬌慣自己吧。偎到趙慶肩膀上的徐英,狠親男人兩口,想出了客流量減少的原因。你們不就怕講價嘛,愿意上網(wǎng)買,又賬號又網(wǎng)銀的,更費事。就不愿貨比三家,鍛煉下自己的口齒和智力?早晚,她打起哈欠,還不得受個鍛煉啊。

      徐英給趙慶打了三十來個電話,一直沒通。她魂不守舍坐在幾摞衣服包里,沒精神裝貨。她想趕緊把店關(guān)了,追到趙慶工作的水站,問問別人,不是從昨天和前天開始問,是從上個月開始,問到底是什么拿住了趙慶的魂兒,讓他回到出租屋后一言不發(fā),上床就睡,再不肯跟她吃上一頓飯,嘮超過十個字的嗑兒。徐英一單生意都不想做,有人進店,她只顧著盯手機,頭也不抬回答說,沒有,找不著了,去溜達溜達吧。要是來人非讓她出個價,她就指指墻上貼的紙,不商量啊,姐們兒,今天不商量。一時的懈怠很快形成一時的對照,顧秀華家顧客盈門,徐英能清楚聽到顧秀華的大嗓門兒,伴著爽朗的笑聲,連綿不絕,和總也打不通的電話里那個女聲一樣,可惡至極。您好,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她倆的動靜都屬于一門,屬于將人心放在火上煎的外語。

      忙到中午,主顧們也得吃飯,飯點兒通常能有半小時休息。顧秀華拿著盒飯,打徐英家門口過,刻意逗留,跟對門小文討論說,今天這盒飯吃著可香啊。咋不香?肉管夠,飯管夠,啥都夠夠的,絕對富裕。顧秀華說著,使筷子反復(fù)挑揀盒里的幾塊豬肉,就不進嘴,任香味透過珠簾,飄進徐英的鼻子里。小文平時和徐英關(guān)系更近,但她屬于誰也不得罪的性格,何況百花園沒幾個不怕顧秀華的,她們?nèi)寄慷眠^她殺伐攻占的樣兒,不論是噸位還是資歷,對方都屬于百花園大姐大,威名播撒在外。敬而遠之是一貫政策,如果“遠”做不到,就先可著“敬”來。小文邊吃邊給徐英使眼色,今天對方就像臺失了靈的機器,干坐著不運行,連盤好的頭發(fā)都松下了,垂下幾綹,和頭一塊兒往下低。小文向顧秀華說,姐,油水你是吃夠了。顧秀華一屁股坐進小文家的椅子里,滿屏滿眼,是號碼齊全的文胸和內(nèi)褲。她將豬肉塊兒大嚼進嘴,咽下汩汩油水,說,真他媽香。你說,為啥今天肉能這么香?小文笑笑,沒說話。徐英不多時挑開小文家簾門,她眼周紅暈一圈,嘴也哆嗦,指住顧秀華鼻子,問候?qū)Ψ綃寢尯蛬寢尩纳罘绞?。操你媽啊,顧秀華。

      說完不等對方反應(yīng),徐英腦子里早總結(jié)過幾十回的應(yīng)戰(zhàn)方式,一一出現(xiàn)眼前。對方笨重,得用靈敏占先,攻其不備,再狠攻其薄弱。徐英就像只發(fā)瘋的野貓,一騰,將自己掛在顧秀華身上,咬住顧秀華耳垂,媽的,一嘴油味兒,可她就像咬住了顧秀華咬住的肥肉一樣,想象那是溢出的油水,狠心往下咬。顧秀華直慘叫,兩腿亂蹬,蹬不著徐英的身體。徐英知道早晚掛不住的,會被顧秀華甩下來,往死里揍。她只剩一個指望,就是抓花顧秀華的臉。為此她半年都沒做美甲了,怕養(yǎng)出不帶鋒的指甲,總是隔一陣就用指甲刀做最簡單的修理,棱角都給保全,給仇家留好,為等此時此刻。顧秀華臉上血道子淋漓,吃痛讓人力氣更大,再一甩,就把徐英摔到了墻上,文胸、內(nèi)褲落滿四周,一切就和上一回打架一樣。徐英咬著牙等待,看顧秀華扭頭向自己撲來。沒人敢扔下手里的盒飯,去攔截這猛獸的動作。小文魂兒都飛了,倒是一直在叫,別打啊這是我家。誰理她,顧秀華一巴掌一巴掌扇徐英的臉。后者閉上眼睛,想象是趙慶扇自己,邊扇他還邊說,求你了,明白點兒事吧。這日子我不過了,我不要了。我永遠也不可能和你一起賣針頭線腦,拿講價哄人當手藝。我天地大著呢,送水?送水是我敷衍你們呢。孫子們,高樓總有高起點,軟飯總有軟跳板,爺爺我終于攀上,吃上了,嘿嘿!

      徐英腫著臉坐在一堆內(nèi)衣里,看顧秀華也掛了滿臉的彩,在面前呼哧帶喘,困惑帶哭,望向自己。二〇一五年春節(jié)剛過,百花園里一片喧鬧,客人們一進市場,不管要來買啥,都會先被里三層外三層的紅對聯(lián)、紅燈籠、紅鞭炮弄暈,劉德華《恭喜發(fā)財》的粵語腔循環(huán)往復(fù),催眠每個人的耳朵,讓人被動地去信,新一年有新一年的期望,而期望總該被實現(xiàn)。天王的聲音如此厚實、磁性,每句歌詞最后的顫音,都帶發(fā)酥的安慰。徐英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在咬緊腮幫的狀態(tài)下,還把眼淚淌出來的。顧秀華看她的眼神越來越虛。徐英一直在哭,顧秀華一直在看,小文和周圍的人都不再說話。很快,樓里保安來了幾個,都是大老爺們兒,在兩人跟前更多是訕訕,將徐英攙起來,將顧秀華勸回她的鋪面,沒人想去深追究。女人間的矛盾,誰能說清楚,就連女人自己,事后回想,都覺得傷害自己的,很可能不是對方。

      半小時后,徐英回到店里,盤算今天的賬。開一天門卻沒開張,現(xiàn)在準備關(guān)門了,她該去算生活里其他的賬。身上的疼慢慢醒過來,她想不起來是怎么挨著這些疼的了。門關(guān)后,她看到對面的小文正彎著腰,整理一片狼藉,心頭過意不去。徐英過去跟著對方一起埋下頭撿,將衣服撲棱撲棱,重掛上墻。小文僵著臉,說了句謝。擱平時,徐英有十幾種辦法將僵局打破,管保讓小文心里痛快,對她沒半點兒怨恨。今天她則在打完一架后,心理和身體雙重敗陣,像回到了磕磕絆絆的十五歲,在被自己設(shè)計出的對手前,未列陣,先繳械,感到除了真心,再無其他招法。等她和所有沒在殺價之戰(zhàn)中取得勝利的女人一樣,空虛著走下扶梯時,身前身后都空空蕩蕩。心知肚明,迎接自己的,將是更無望的空落。事情已走向不可逆的結(jié)果,不到此,徐英也很難體會,什么叫徐徐下降。不是像坐直梯那樣陡然從高到下,而是早就向下走了好一程,人卻還在逛景。只看到了自己盆滿缽滿地賺,看不到山窮水窮地遠。

      遠啊,好遠了,徐英以為自己還在和失散的人揮著手。還真有人跟她揮手,邊揮邊叫。是顧秀華,她站在扶梯口,居高臨下望著徐英。徐英也站定了,看到顧秀華身邊有兩個人,緊著攔,說姐你別再去了。顧秀華說,我不揍她,和她說兩句話。好啊,徐英等顧秀華坐扶梯下來,她現(xiàn)在沒有斗志,一點兒也打不過顧秀華了,不知道后者還想耍什么威風。顧秀華卻說,來日方長,你放心,我就耗在這商場里,你怎么也別想擠走我。要不信,以后咱繼續(xù)試。徐英眼紅通通的,點頭,擠出個笑,我試試,她說。倆人對峙著看向?qū)Ψ?,一方臉上都是血道兒,一方臉腫了兩邊。顧秀華仿佛沒想到徐英會哭,露出看不上她這樣子的輕蔑相,就像當年徐英母親的表情。徐英問,再沒話了吧?顧秀華問,你今天不開門了?徐英說,開個屁。說完轉(zhuǎn)身走,顧秀華追出兩步,色厲內(nèi)荏悄悄問了句,你他媽不是要告我去吧?徐英破涕為笑,沒回頭,只走她的路。

      一眼望去,家里風卷殘云,連趙慶平時睡的電褥子,都給卷走了。男人在她父母面前許諾過的倆人的后半生,深圳珠海,巴黎夏威夷,種種夢幻,都似電熱毯拔下插銷,熾熱不復(fù),暖手還行,暖不了周身。徐英進門抱著趙慶在公園給她套圈套來的生日禮物,那個玩具狗熊,號哭到?jīng)]聲,晚上則喝醉到吐。翌日醒來,是徹底挨到了徹底,聞見小屋里酸醋似的嘔吐物味兒。她利落地給自己洗上一遍,屋里拖上一遍,噴掉半瓶廉價香水。將趙慶忘記帶走的一只四角褲頭,也提住一角,點火燒出心碎的味道。

      臨到六月,街面肅靜幾分,徐英連日來平靜地賣自家的貨,盡量不跟顧秀華起沖突。對方同樣顧不上她,攤子每天就開一上午,到下午風雨不動,買菜做飯,做好了裝進保溫桶,于夜色中準時帶到闃靜的教學(xué)樓外,等兒子出來,再等兒子和她隔著柵欄,站著吃完里頭尚冒熱氣的飯菜。顧秀華壯碩的身型,不斷變著方向站,為給兒子擋上四面八方的風,那些時刻,有她無法被徐英想象的溫情脈脈。徐英曾向小文打聽,顧秀華家孩子,成績到底咋樣?小文說,聽顧姐學(xué),挺給掙臉的,從沒跑出過前幾名。徐英說,感覺有點兒

      學(xué)傻了。記得那回不,讓給他媽看攤,看得家里賠錢都不知道。小文附和,傻學(xué)唄,不然還能干啥。徐英和她碰肩膀,揪著對方一束麻花小辮,意思說,咱倆可不是那樣兒人,真萬幸啊。

      高考連著三天,三天里顧秀華沒照面,徐英家生意雖一撥一撥的,日子卻失去精氣神。價錢總是差不多就行,買賣雙方,對成交與否,都不似過去重視。心思靜下來,徐英發(fā)現(xiàn)自己盼著顧秀華出現(xiàn),望著日益冷清的商場,常勾起許多懷念,覺得現(xiàn)在和從前是兩個世界,不,兩個時代了。在來買東西的主顧身上,變化也能見出一二。買貨的人里,過去還有不少小年輕,嘰嘰喳喳的,三五結(jié)伴,看著架上的貨,不敢和老人一樣抬手就摸、就問價。她們哆哆嗦嗦,總在等徐英出一個合適的價格,仿佛等法官給個合適的判決,罪未犯下,神態(tài)已低人一等?,F(xiàn)在都少見了。徐英不知道年輕人紛紛消失在了哪兒,他們不出現(xiàn),讓徐英再叫不準,市面上正流行什么,潮流又席卷到了哪一帶。根據(jù)電視和手機里的信息,她幾次一錘定音,上了點兒覺得能好賣的新玩意兒:什么胸口綁著鞋帶的小半袖了,腳后跟掛著玩偶的花襪子了。到貨后擺到最醒目的架子上,卻只招攬了問襪子純不純棉、透不透氣、能不能十塊拿四雙的老頭老太。徐英常日里和小文幾個干嘮,想從對方身上偵查來有限的信息:怎么穿戴打扮,怎么開心活著,作單薄的參照。她漸漸在別人的眼里看出了,自己常怕去確認的一股情緒:泄勁兒,都是泄勁兒。她們都已不是幾年前那批發(fā)色幾天一變的小姑娘了,憑搖頭晃腦就能招來無數(shù)飛眼,在城市潮流地標,熙攘的百花園中,當爭奇斗艷的幾朵花兒。如今竟都有了干枯相,眼神飛著飛著,飛出小氣的味道來。她怕正是這股味道,才讓趙慶義無反顧離開了。如今他在哪兒呢,倆人再沒聯(lián)系。徐英犯合計,他是不是真跳上了更高的臺面,吃著了更香的軟飯,還是真也硬氣了一回,當成了爺爺?想著想著,許多個獨自醒來的早上,徐英咳嗽出前一夜的酒氣,會覺得眼前的屋和即將上班去的攤兒,都淺成了個小水泡。水位持續(xù)下降,倒是被太陽曬得夠暖和,才讓人不忍起身,唯有一再降低期望的水位,想著,能泡上就行??伤砩弦延性絹碓蕉嗟牡胤剑慌莶簧狭?,日復(fù)一日,又枯,又冷,又淺。

      她希望在顧秀華身上看到和自己一樣的對未來的驚恐,卻怎么也發(fā)現(xiàn)不了。徐英懷疑同為女人,顧秀華是通過有意撇除身上的女性特質(zhì)來享受這份工作的??瓷先?,哪怕一輩子在百花園里干到死,顧秀華都甘之如飴。后者并不像別人以為的那么盼著離開這兒,她也不會和徐英似的,費精神琢磨怎么把買賣做大做強。顧秀華先前每天來百花園上班,感覺和那些公務(wù)員去政府上班、程序員在電腦前噼里啪啦敲鍵盤沒區(qū)別。從某個角度看,顧秀華心靜如水。徐英心里像貓爪子撓,蹦出一個可恥的念頭:她和顧秀華要是朋友該多好。她就可以向?qū)Ψ絾柮靼自趺丛谶@兒熬下去了,甚至能在許多個時刻,抱住顧秀華寬厚如山的后背,將眼淚滴上去。

      咱家男包女包,單肩雙肩,胸包手包都有,來,要啥往里看。徐英手往身后掃,坐在折疊凳上,輕蹺著腿,招呼一個剛進門的二十出頭小姑娘。小姑娘看上一個手包,徐英給拿了,邊介紹,邊打量對方穿戴,說,一百五,這個純牛皮。小妹兒,你不用質(zhì)疑咱家質(zhì)量。女孩看看包,臉上沒啥表情,只說,貴了。徐英笑,好的可不貴嘛。小妹兒看你也剛工作,這包吧,款式老,不適合你們小年輕的用。你拿這個,姐新上的貨,蔡依林同款,粉色黃色熒光綠,色兒都全。說完就要給對方展覽自己最近的審美,女孩抬手說不用了,包是給我姥買的。要給我媽買,你這款式還行,我姥用啥熒光綠。徐英有點兒憋氣,忍了,說那給老人咱就用點兒好的,都辛苦一輩子了。又從抽屜里取出個盒子,打開是個油光锃亮的長皮夾,妹兒,可能你頭一次來咱家,不了解,咱家是精品屋,不是說藏著賣,可也不是說誰都識貨,好東西我要都拿出來,再給摸壞了呢,犯不上。你問這個?這個五百五。關(guān)鍵它版也大啊。女孩沒太相中,眼神直往后瞥。你拿,扔五百得了。徐英給出第一個價。女孩說,一百五。徐英笑笑,你別的,妹兒,三百,我讓點兒,你添點兒,我愛做你們年輕人生意,你們眼光也和歲數(shù)大的不一樣,能知道這是好玩意兒。女孩說,我再溜達溜達吧。徐英說,溜達你也找不著我家這品質(zhì)的了。女孩指轉(zhuǎn)角那個位置說,那家也開了,我去瞅瞅,不都賣皮具的嘛。徐英知道是顧秀華回來了,前兩天估分開始了,給顧秀華忙得不行,鉆門盜洞地給人不是送禮,就是找情,一心想給寶貝兒子估準了分數(shù),確保去念個光宗耀祖的地方。她氣定神閑,幫小姑娘挑開門簾,說,姐等你回來。她家不可能有我給你的價兒。小姑娘沒回來,小姑娘走后再沒客人進門,在被一集集電視劇稀釋了的時間里,徐英感到再坐不住,當發(fā)現(xiàn)不知什么時候周圍店鋪都空了,她才后知后覺,原來半個商場都去了顧秀華家串門。

      拐過彎,徐英一眼看見,顧秀華家門口,跟五六點鐘的早市一樣,仿佛改賣物美價廉的鮮肉包子,貨正一籠一籠地出屜,而圍著的一個個腦袋上,也都是舉高了的,塞錢遞錢的手。顧秀華大搞甩賣,正以嚴重違背市場規(guī)則的價格,在百花園打出一場絕戶仗。不斷嚷著別嚷的顧秀華,在喜慶的氣氛里,難以周全,錢都數(shù)飛了,道謝的話則說不出個整句兒。小文和幾個小姐妹的笑聲也落在其間,從那些聲音里,徐英聽見了寒門、不易、一鳴驚人和狀元及第這些詞兒。簇擁中的顧秀華笑著笑著,笑出難聽的哭聲,她的哭如此有感召,讓人群很快報以尊重的安靜,不是給遞紙巾,就是給捶后背的,那個剛還在徐英家店里的小姑娘,當?shù)弥櫺闳A家出了狀元后,眼里閃出飛星,崇拜地望著顧秀華壯碩的腰身,越蹭越近。顧秀華的眼淚也帶動了徐英的情緒。回到店里,她一個人干坐。桌上小電視里,最后一集剛演完,演員表在黑幕上正爬坡似的往上冒。徐英長舒一口氣,知道這下她再也斗不過顧秀華了,嗯,顧秀華要走了,跟著兒子去南方。能走就是翻身,顧秀華要翻身了。徐英自言自語,怎么可能再回來。

      到了約好的飯店,徐英脫下外套,露出別在里面忘了摘的塑料紅花,對方指著她的胸部,很快把手勢和眼睛挪了開問,上午有活動,哈?徐英低頭,把花取下,矜持地邊喝茶水邊回答,是,商場年中總結(jié),表彰這半年的營業(yè)之星。對方是小文介紹的人,大徐英十五歲,在糧食局上班,離異,不帶孩子。聊得不多,倆人都顧著吃桌上的炒菜,你一筷我一筷,便是如此,還有許多涼在了盤里。對方起身結(jié)賬,回來時給徐英拿上幾個塑料袋,說,你帶回去熱熱,還能掂對一頓。徐英帶上兩包剩菜,把外套扎到腰上,在烈日里獨自往商場回。這時她眼前許多事兒都顯得平淡了,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也有同感。三十已到,過了這關(guān),像過了人生所有關(guān),從沒人告訴過她,一輩子居然是這樣。她站在路口等,兩臺出租車經(jīng)過,都空著,蹚水似的從人面前蹚著開走,車輪看著都那么黏。她步子更黏,分明沒經(jīng)雷擊,也沒遭雨打,只被小火慢咕嘟了幾年,幾年下來,感到自己都被熬透了。

      再回百花園,徐英幾次聽見外面有熟悉的聲音在說話,顧秀華走后,在她家那個位置上,陸續(xù)又開過兩家,賣過玉器,賣過玩具,都沒太長久。徐英好奇出來看,看到前后走廊,都空空無人,賣貨的個個都縮在自家小格子里,和被冷光照著臉龐的塑料模特面面相對,人和模特身后的每扇玻璃窗上,都結(jié)有雪花一樣復(fù)雜的灰。她一時分辨不出這里是夏還是冬,只有那個聲音聽在耳邊,是分外親切,給人生活里的真實感。找過去,居然真是離開了兩年的顧秀華,正背對徐英,弓腰整理地上的貨。幾個貨包被打開了口,里頭還是熟悉的襪子秋褲,衛(wèi)衣打底,也都還是顧秀華過去的品位,即充分照顧中老年女性市場。顧秀華多年來上貨,都能精準定位在和自己同齡的女性顧客眼光上,即穿用上不必太出風頭,但保暖,保質(zhì)量。徐英還記得,過去自己如何一次次拿顧秀華的品位和自家店里的品位對照,俏皮話張口就來,常逗得主顧也好,同行也好,都被影響著一塊兒去嘲笑顧秀華的眼界,仿佛誰再要去她家買什么東西,就是承認自己也眼光淺薄,腦子不活。徐英站了一會兒,想再說句俏皮話,醞釀半天,無聲無息,顧秀華已把包里所有黑色襪子、白色襪子分成了兩堆,跟掰苞米一樣區(qū)分出棒子和粒兒,側(cè)回頭,她也看著了徐英。

      徐英說,姐,回來了。顧秀華直起身看她,才兩年,顧秀華老了這么多,必是經(jīng)了不少事。對著顧秀華一張大方臉上若有似無的笑意,徐英心里和顧秀華心里想的,可能內(nèi)容一致。顧秀華將笑抿得淡了,說話還是很爽快,咋了,英,看著沒以前精神呢?徐英哼笑兩聲。兩人一交上火,戰(zhàn)斗氣氛立馬回溫,感覺脊梁骨又都硬巴了起來,脖子一挺,各自增高幾厘米。徐英眨眼睛說,禮拜四,買賣次。沒人上門,沒啥斗志。咱這兒還不趕你走前的熱鬧勁兒呢。所以,你還回來干啥?顧秀華說,南方氣候太悶,我不稀罕。孩子大了,也獨立,省心,不用我多陪。徐英說,啊。顧秀華說,咱說養(yǎng)孩子吧,真是不優(yōu)秀你操心,太優(yōu)秀吧,也不好。感覺這媽當?shù)幂p飄飄的,過分自由。我不行,我愛找事干,一輩子都是勞動人民。不像你,這輩子沒兒女,省心啊妹妹??粗櫺闳A眉飛色舞的樣兒,徐英認定她除了更老,更煩人,真沒變化,不知為何,這讓徐英心安。她轉(zhuǎn)過臉,故意扭兩下細腰,仿佛轉(zhuǎn)著不存在的呼啦圈,說,站一天了,真累。人吶,就得活動活動。臨走她對著顧秀華粲然一笑,姐,我才過完半輩子,后面的事兒,誰能說準。你不就又回來遭罪了嗎?怎的,你兒子是不是翅膀一硬,都忘了有個媽了?顧秀華聽著徐英嘴里不算新鮮的挖苦,臉上顯出比先前剛見面時更老的態(tài)勢。那表情顯然是恨,但恨也模模糊糊的,讓人叫不準,她恨的是誰。徐英直猶豫,該不該扶她一把,剛要走近,顧秀華字正腔圓,憋出一字,滾。回店后,徐英忍不住抱起椅子上的玩具狗熊,又親又笑。瞥見鏡子里的自己,正是副志得意滿的小人嘴臉,但花枝招展,活得精神。揉著褲兜里的塑料紅花,徐英想她一輩子就得意當個戰(zhàn)士。

      晚上五點,市場準時關(guān)門,百花園屬于小商品市場,不像其他大商場,會開到入夜,夜晚一到,這里的花兒啊朵兒啊便早早睡去,消隱在妻子或母親的身份里,至少也是誰家的女兒。每當傍晚,獨自坐公交回家的徐英,會在車上發(fā)著愣想,在生活里她還和什么人存有關(guān)聯(lián)。窗外是深藍色的天,人影單薄地活動在一些矮樓前,在樓的外立面上,貼掛著出兌的白色廣告、招租的紅色橫幅,那些數(shù)字都異常巨大,像一個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在婚介所里大聲報出自己的姓名、年齡、工作單位。徐英才想起白天相親的事。下午和顧秀華斗完嘴后,小文打電話找她,說男方回去后表示,挺滿意的。只覺得徐英有點兒冷淡,而且人有點兒太瘦。他擔心徐英是不是脾氣不好。在百花園賣貨的女的,哪有好惹的,話似乎怎么也不會好好說,夾槍帶棒,指桑罵槐,仿佛這就是溝通的禮貌了。他跟小文說,的確,我很擔心。小文委婉地把意思轉(zhuǎn)給徐英,讓徐英收收脾氣就行。對方很老實,很怕因為老實,再受欺負。他就是被前妻給欺負慘了,腦袋綠得跟呼倫貝爾草原似的,顏色純正不說,地域還廣闊。這男人,先前過得不易。徐英無可奈何聽著,笑中有嘆息,自己前半生在情感上得來的,也飽含難堪,落一身瘡疤,誰容易呢。在跟小文回話時,她聲音不大,但堅決,說,能處。脾氣我一時半會兒收不了,但我沒有折磨人的愛好。這點,他不用擔心。

      她知道自己是想嫁了,但徐英也奇了怪了,發(fā)現(xiàn)她竟然也不想就此離開戰(zhàn)斗過的地方。顧秀華比她大十來歲,不是撞過“南”墻,也回來了?徐英覺得她就屬于百花園,不是不能屬于別的地方,而是到了別的地方,她不再是徐英,顧秀華也不再是顧秀華,有些花兒是沒法接種和移植的。但畢竟很多人都走了。小文跟老公一起搬去了浙江下面一個縣,沒說去做什么;同一排店鋪里,陸續(xù)走了一半的人,剩下的一半,基本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和顧客心情一樣,拿百花園當消遣精神的地方,走過路過,閑了看看。徐英剛放下電話,相親的男人給她發(fā)了信息,問晚上空嗎,一起用餐。他說話總不在點兒上,但心是好的。徐英見門口晃過一個人影,像大白天見著鬼影似的,趕緊起身叫,來,來,進來看。顧秀華怪模怪樣笑著,和徐英相遇在空蕩的通道上,面面相覷。

      中午整個一層就她倆訂了飯,叫的米線,泡在塑料袋里,用飯盒裝好,一人一碗,坐在二樓最高一級臺階上,倆人邊吸溜,邊睥睨著腳下的安靜。視線正對百花園大門,那里過冬時安下的幾重棉布簾,還沒拆全,現(xiàn)在臃腫地掛在兩側(cè),她們偶爾就抬頭望,看誰還會來。徐英醞釀著,對于現(xiàn)在這樣的特殊時刻,該說點兒什么好。也許她該和對方說點兒帶歉意的話,也許話說出來,更變了味道。她轉(zhuǎn)向吃得一頭熱汗的顧秀華,再問了遍,交實底兒吧,到底為啥回來的?顧秀華嘴上都是紅油,拿手背擦,巨大的兩顆門牙和舌頭交織一會兒,慢慢咽下一口米線。顧秀華臉上,當年與徐英戰(zhàn)斗留下的抓痕仍在,不過已細微難見。她說,我在那邊兒,找不著北。你明白那種早上睜眼,看著鐘表過去,卻不知道該干點兒啥的感覺嗎?我明白。躺床上我就想襪子、秋褲和皮帶,想百花園里那股臭皮子的味兒。徐英心里一動。輪到顧秀華問,你呢,準備還在這兒干?徐英說,干。沒跟你斗明白呢。顧秀華將塑料袋系好,順手幫徐英也收拾了,過會兒才笑,就你,斗明白我?徐英沒說話。倆人沒什么好說了,兩袋吃過的剩飯,都抓在顧秀華手里,被她拿著走下臺階,準備扔到外頭垃圾桶里。望著眼前空落了的大環(huán)境,好些感受是從夢中帶出的:只能屬于夢的聒噪、熱鬧、沸騰,紅火不再,花兒四散。夢從未被收走,盡管落在命運前頭,它注定是顆送死的卒子。徐英突然笑起來,想招呼顧秀華快回,好分享當下這種沒頭沒尾,卻終于清晰了的感受。她想說,姐,咱倆其實不早被別的對手,給雙雙斗敗了嗎?

      責任編輯 徐晨亮

      猜你喜歡
      百花園
      《百花園》與小小說文體的崛起
      百花園(2022年9期)2023-01-03 14:55:55
      《百花園》2019年度、2020年度優(yōu)秀原創(chuàng)作品獎評選揭曉
      百花園(2022年2期)2022-07-06 15:59:54
      百花園
      百花園里的花
      我的晚年,有《百花園》
      百花園(2019年9期)2019-09-10 07:22:44
      一路花開
      百花園(2019年7期)2019-09-10 07:22:44
      百花園
      想要有個家
      意林(2009年14期)2009-05-14 20:01:41
      百花園地中的裝飾雕塑
      雕塑(1995年4期)1995-07-12 05:33:10
      《百花園》答案
      建始县| 崇文区| 三江| 沁水县| 新蔡县| 巴青县| 通化县| 息烽县| 酉阳| 达拉特旗| 南汇区| 开远市| 临城县| 苏尼特右旗| 确山县| 从化市| 布拖县| 离岛区| 红原县| 石屏县| 湄潭县| 顺昌县| 德州市| 长岛县| 上饶县| 黄山市| 四子王旗| 洛隆县| 平舆县| 木里| 莱芜市| 加查县| 邻水| 祁门县| 中方县| 常熟市| 临汾市| 文山县| 景宁| 河间市| 象州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