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小火輪和機動船

陶靈

幺爺爺剛踏上碼頭長石梯幾步，回頭看了看剛坐過的輪船，像是對我，又像自言自語：“這船的煙囪粗短多了?！蔽也]發(fā)現(xiàn)它的煙囪與其他輪船有什么不同。然后確定幺爺爺是對我說：“我從重慶坐船出川，過了云陽的?！?/p>

1989年3月的一個早晨，幺爺爺從臺灣回鄉(xiāng)探親，我去碼頭接他，再陪他回鄉(xiāng)下老家，看望他大哥，也就是我親爺爺。接下來的幾天里，他斷斷續(xù)續(xù)給我擺了輪船煙囪的龍門陣。

幺爺爺當年屬青年軍，冬天走的，沒穿棉襖，很冷。途中，發(fā)現(xiàn)頂層甲板上有一個又高又圓又細的大煙囪，雖然濃煙滾滾，不時落下煤灰塵，然而它周圍十分暖和，就一直蹲在旁邊。下船后幾天里，鼻孔都是黑的。當時家里太窮了，幺爺爺一心往外奔，只身到重慶青木關，投靠在交通站當小職員的叔房五哥。沒想剛?cè)ゲ痪?，時局驟變，五哥辭職，喊他一起回家。幺爺爺覺得沒混出名堂來，回去心不甘，決定跟青年軍出川，讓五哥把自己的棉襖帶回家給大哥。船過家鄉(xiāng)云陽時，幺爺爺站在船舷欄桿邊看了很久：這一走，不知什么時候能回來？又一想，既然能出去，也能回來。

“確實能回來，只是時間隔長了一點。”我心里回答，沒告訴幺爺爺。

多年后，我在搜集的川江老照片里，才發(fā)現(xiàn)過去的輪船都立著細長的大煙囪，有的甚至是兩個，格外醒目。幺爺爺回鄉(xiāng)時輪船煙囪都是矮扁扁的樣子，一下子就發(fā)現(xiàn)了不同。這煙囪對于他的記憶太深刻了。

幺爺爺出川坐的是蒸汽機船，燃燒大量煤炭，需長煙囪扯火力、排煙塵，就像過去家里的煤炭灶一樣。這種船船體又小，只一兩層甲板，川江民間喊小火輪。最初稱“汽船”。有一張?zhí)貏e清晰的老照片，是一個叫唐納德·曼尼的英國人拍攝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照片上，一艘名“鴻福”的兩層小火輪，正在西陵峽泄灘上行。泄灘為川江三大險灘之一，需加大馬力才能上去，那細長的煙囪里冒出的滾滾濃煙像一條黑龍。

川江水流急、險灘多，入川又為上水，小火輪一路都需大馬力才能前行。一百多年前，英國商人立德第一次駕駛小火輪“利川”號入川，為有足夠的燃煤走到重慶，拖了一只木駁船隨行，裝滿優(yōu)質(zhì)煤備用。這煤發(fā)熱量大，船速快，可在半道上就用完了?！袄ā碧柛臒ń?shù)孛?，航速一下子慢許多。

小火輪船小，裝的客貨不多，又要裝備用煤，很不劃算。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民生公司便在忠縣上游約二十公里處設了個加煤站，小火輪在途中補充燃煤，啟程時可多裝些客貨了。這里原是一個無名的鄉(xiāng)野碼頭，煤炭從附近方斗山開采后運來，停船加煤，人逐漸多起來，形成碼頭和場鎮(zhèn)。川江沿岸鄉(xiāng)民過去又喊小火輪為洋船，場鎮(zhèn)被稱為了洋渡。民生公司在沿岸的涪陵、忠縣、云陽等地建有多個加煤站，途中補充燃煤更方便、容易。

1917年，萬縣海關開關，當?shù)匾恍┯绣X人合起創(chuàng)辦岷江輪船公司，在上海建造了兩艘小火輪。接船回萬縣時，在宜昌關理船廳驗船，兩艘小火輪構造不合理，穩(wěn)定性差，川江水急灘險，容易側(cè)翻。當即整改，把高煙囪截去近兩米，船艙也拆掉，用帆布做了一個天棚。改畢，放行上駛，才走幾公里，其中一艘小火輪的螺旋槳竟掉落一只，墜入江中，無法打撈。只得折返修配。兩艘小火輪終于接回萬縣后，分別開行至重慶、至宜昌的航線，業(yè)務十分興旺。豈料三年后，一艘在涪陵藺市擱淺，一艘在云陽廟基子灘觸礁，岷江輪船公司隨即瓦解。那時候川江的輪船公司大多資本薄弱，只有一兩艘小火輪，哪里經(jīng)受得起這種船毀損失。

1936年，有一艘江津的小火輪，從重慶返程途中，突然機器失靈，輪機手當即進行搶修。忙亂中，將機油傾倒在了艙里，被鍋爐炭火引燃。小火輪是木質(zhì)的，船上無滅火器材，撲救方法又不得當，眼睜睜地看著船被燒毀。船家損失慘重，沒多久也破產(chǎn)了。

我家那條巷子住有一個王爺爺，多數(shù)時候躺在床上，一天到晚咳咳吐吐的，說是他早年在小火輪上當生火工。不知他有什么病，反正大人叫我們不要靠攏了，謹防傳染。小火輪蒸汽鍋爐設在底艙，沒有窗，不透光，通風效果非常不好，灰塵直往鼻孔和嘴巴里鉆，酷暑天的高溫更是難熬。生火工常年相伴的是孤獨和烈酒，周身都有病。我又聽大人們擺龍門陣：有一年，王爺爺他們小火輪在巫峽里打灘，突然鉆水沉沒，所有船員沒來得及逃生，都喂了魚蝦，唯獨王爺爺一個人活了命。小火輪最上層甲板有個孔洞，一直通到鍋爐艙，是煤炭滑道。小火輪鉆水后，王爺爺從滑道孔洞鉆出來，浮在江面得救。但從此，王爺爺就上岸找活路做了。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后期，川江上有了一種內(nèi)燃機小輪船，柴油或汽油作燃料，機器小，馬力大，都是下江（長江下游）開來的，取名“機動船”。

川江上一些航運公司著手試制機動船。1953年，重慶城區(qū)市民渡江需求日增月益，公用局計劃自制十艘機動船做輪渡船。船體為木質(zhì)的，技術難度不大，在白沙沱招雇水木匠建造。但船用內(nèi)燃機要從國外購買，這成了難題。技術人員建議，拆用報廢公交汽車上的發(fā)動機，全是進口貨，有大道奇、大依伐、雪佛蘭等著名品牌，還可用十年。但汽車發(fā)動機牙箱，即變速齒輪箱，操作比較復雜，船員都不會。技術人員又提出，請汽車駕駛員充當輪機手，再選有文化的青年工人跟著學習。就這樣，硬是把十艘機動船造出來了。

1959年，涪陵航運公司造機動船，用一只載重量八十噸的“舵籠子”型木船，裝上一臺八十匹馬力的汽油發(fā)動機。當年秋天試航，算一件大事，地委和縣委的領導都到場祝賀。試航成功后，又召開慶功大會，表彰相關人員。兩年多時間里，涪陵航運公司共改制六艘木質(zhì)機動船。開初，保留原木船的篾席艙棚，船舵也用木桿操控。試造出幾艘后，才用木板做成兩層船艙，又把駕駛臺從船尾移到船頭，舵改用圓形操控盤。

那個時期，川江上對機動船的期盼，可用“渴望”一詞來形容。犍為縣一家木船社缺少機動船的改造技術，1961年的時候，用二十一只木船和一船焦炭，在重慶換回一只木質(zhì)機動船。都認為做了蝕本生意。但換回的機動船用于縣內(nèi)短航運輸，賺的錢更多，而且還學到了技術。

國內(nèi)開始生產(chǎn)船用內(nèi)燃機后，川江新造的機動船多起來。二十世紀七十年代，云陽縣航運社造了一艘鋼質(zhì)機動船，有兩層甲板和船艙，能裝兩百人，船名“云航318”。“云航”代表船屬企業(yè)，“18”是企業(yè)的船舶編號，而前面的“3”，則指三百匹馬力及以上，但不超過四百匹。當年川江上的機動船船名，普遍按這種方式命名。每天清晨，“云航318”從縣城開航，大概六小時后到達市區(qū)南門口碼頭;定時下午兩點返航，傍晚回到縣城。全程約六十公里，上水要慢一點，下水快些。一路上，要?？渴畞韨€鄉(xiāng)鎮(zhèn)碼頭和旅客集中站點?！霸坪?18”屬短航班船，縣城的人去市里辦事，沿岸百姓進城買東西、走親戚、趕場等，搭乘都十分方便。千里川江上，當年沿岸幾十上百個城鎮(zhèn)，機動船是老百姓出行的主打船，直到二十世紀末，陸上交通發(fā)達后才逐漸停運。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文友余胖哥在鄉(xiāng)村小學教書，有一學期星期六下午沒安排課，每到這天，吃了中午飯，走十多里山路到江邊，正好趕上中途停靠的“云航318”回縣城。有時連家門都不進，直奔我來。我們一邊擺文學和女人的龍門陣——這是年輕時永遠的話題，一邊喝廉價的老白干。困了，臉腳都不洗，與我擠在單人床上進入夢鄉(xiāng)。第二天早晨五點，余胖哥又坐機動船回學校去。后來余胖哥調(diào)回城，在縣委宣傳部當干事。但每周星期六的傍晚，都要去碼頭接“云航318”。他站邊江邊沙灘上，兩眼直盯船艙出口，旅客一個緊挨一個踏上躉船跳板，暮色下都肩背手提大包小包，那么遠，文友一眼都會認出一個清秀的女孩——仍留在他原來鄉(xiāng)村小學的女友。偶爾兩三次，跳板上一個人影都沒有了，也沒見到那個熟悉的清秀身影。余胖哥不死心，一直等打掃完船艙的女服務員都下了船，才一個人沒精打采地往回走。

現(xiàn)在時不時仍有機動船在川江上行駛，都建造得十分精良，用于過江輪渡和一些水上單位的工作船。但碼頭上沒有了余胖哥的身影，因為我們都已青春不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