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 竹
“我的孩子,會不會受到校園欺凌?”這大概是作為父母的一大擔憂。根據(jù)調(diào)查數(shù)據(jù),肢體欺凌只是校園欺凌的其中一種形式,遭受過肢體欺凌的初中生比例為21.7%。相比之下,言語欺凌(52.3%)和社交欺凌(41.8%)更加普遍,也更難被大人們察覺。
什么樣的孩子會遭受社交欺凌?它會給父母、老師,包括整個社會文化,帶來怎樣的警示和思考?
對1996年出生的李玲來說,小學分為兩個階段,五年級前和五年級后。五年級之前的一切都充滿陽光。性格活潑的她是班長,也是班上的文藝骨干,經(jīng)常穿著漂亮的公主裙參加文藝會演。她享受舞臺,享受被矚目的感覺。李玲同時還是優(yōu)等生,但不是那種死讀書的優(yōu)等生。她身邊從不缺朋友,男孩女孩都和她玩得來。對李玲來說,受歡迎似乎是理所當然的。直到2006年,她升入小學五年級,一切驟然轉(zhuǎn)變。
那年秋游,一個男同學當眾向她表白。李玲并不喜歡他,但她不知該怎么拒絕。耳邊充斥著同學們的起哄叫好聲,她腦海里全是言情小說中對浪漫愛情的描寫,就這樣,李玲稀里糊涂地成為他的“女朋友”。
從那以后,李玲再和別的男生說話,就會被當成“不守婦道”的證據(jù)。即便離得遠,聽不清女同學們的議論,李玲也知道她們在說她,因為她們會盯著她講話,朝她翻白眼、撇嘴。她知道有人在學校的貼吧上開了一個帖子專門罵她丑,還有人向老師打小報告誣陷她考試作弊。
李玲給所謂的男朋友寫了一封信,以“我們都應(yīng)以學業(yè)為重”為由委婉地向他提出分手。她認為,她犯了錯,只要把錯誤糾正過來就好了,一切就會回到從前,然而事與愿違。
五年級競選班委,李玲競選班長失敗,又連著競選其他幾個職位,全都失敗。她直觀地了解到自己在班級的人氣變化。
那年生日,爸媽給了李玲一些錢,讓她邀請小伙伴們一起出去過生日。從前,李玲被朋友們環(huán)繞;如今,她連一個能和她一起過生日的朋友都沒有。
生日那天,李玲硬著頭皮邀請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友善的女生,告訴她今天是自己的生日,想請她一起去吃肯德基。那個女生去了,但李玲還是很受傷。“我覺得我是用錢把她叫過去的,她只是為了吃一頓肯德基,而不是真心為我過生日?!?/p>
此后,直到大學,李玲都不愿意過生日,她不相信有人會真心祝福她生日快樂。2022年,26歲的她看到《女孩們的地下戰(zhàn)爭》這本書,才意識到自己經(jīng)歷的是校園欺凌。
《女孩們的地下戰(zhàn)爭》是第一本討論女性欺凌問題的專著。書的作者西蒙斯采訪了曾是欺凌對象或欺凌者的女孩們,她發(fā)現(xiàn),通常女孩不會像男孩那樣,用直接的攻擊性語言或行為來發(fā)泄不滿。
女孩傾向于采用隱性攻擊的方式來欺凌對方。女孩會悄悄地使眼色、傳紙條、散布謠言,用小動作為難其他女孩,一如李玲同學的所作所為。
社交欺凌,也就是關(guān)系攻擊,是女孩們經(jīng)常使用的隱性攻擊手段之一。關(guān)系攻擊,簡單地說就是故意利用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來傷害他人,比如突然的冷落、愛搭不理,比如拉攏小團體搞針對,比如威脅絕交,比如女孩間經(jīng)常說的“你再怎么怎么樣,我就不和你玩了”,等等。也許有的家長會認為這種行為并不是欺凌,只是女孩們的社交技巧還不夠成熟,長大之后就好了。但是,如果只是社交技巧幼稚,那么對當事人所造成的傷害應(yīng)該是無意的,也是偶發(fā)的,而李玲的同學顯然是有意對她進行持續(xù)的傷害。
這類欺凌行為會給當事人造成巨大的傷害,卻難以被老師和家長察覺。
從那時起,李玲唱歌會跑調(diào),并且再也不敢在課堂上舉手回答問題。除了和同桌講話,她回避任何和男生交流的機會。她越想把自己的錯誤隱藏起來,就越會犯錯,越被嘲笑。李玲的自尊完全被擊碎了,她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沒有大人發(fā)現(xiàn)李玲的變化。老師以為她仍是同學間的寵兒,以為她和已經(jīng)絕交的好朋友仍是閨密。事實上,曾經(jīng)的閨密正是欺凌的發(fā)起人,因為她喜歡向李玲表白的那個男孩。
對于這種現(xiàn)象,西蒙斯用了一個形象的比喻:“我立刻想起了一些恐怖電影,里面的幽靈只有孩子才能看見。成人也在同一間屋子里,經(jīng)歷了同樣的瞬間,卻看不到周圍有多少事情正在發(fā)生。事實上,如果教室里有女生不動聲色地攻擊他人,哪怕老師近在咫尺,攻擊對象也是絕望無助、孤立無援的?!痹诩议L面前,女孩們一如既往地陽光溫柔、聽話乖巧。她們小心翼翼地把陰暗的那面藏好,像個微笑機器人一樣傾聽、附和、點頭稱是。家長一如既往地驕傲——自家女兒還是那個好女孩。
2013年,剛升入初三的吳韻轉(zhuǎn)到一所新學校,同學薇薇是第一個向她示好的人。一下課,薇薇就主動來和她搭話,陪她一起去衛(wèi)生間,中午和她一起吃飯。和薇薇在一起沒有冷場的時候,因為薇薇會不停地說話。
跟薇薇搭伴玩了幾天,一次自習課,同桌突然一臉嚴肅地跟吳韻說,薇薇不是什么好人,最好離她遠點。吳韻不理解,在她看來,薇薇白白凈凈的、愛干凈、學習成績優(yōu)異,除了熱情到有些黏人,幾乎沒有缺點。
吳韻又跟薇薇玩了一段時間,直到發(fā)現(xiàn)班上的其他同學開始冷落自己,她才意識到那次“勸告”其實是“警告”——如果她不聽話,她就是下一個。
通過觀察,吳韻察覺到薇薇在班級的尷尬處境。如果是人緣好的同學朗讀或者翻譯課文,走下講臺時一定會有人發(fā)出歡呼或者怪叫。這是小孩間的潛規(guī)則。但薇薇走下講臺時,沒有任何同學做出一點兒表示,她就像被所有人拋棄了。吳韻還發(fā)現(xiàn),薇薇平時很沉默,不言不語,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會滔滔不絕。吳韻知道,薇薇是怕被她討厭,在極力地討好她。
慢慢地,吳韻也不再和薇薇說話;同學嘲笑薇薇時,她會跟著附和。慢慢地,吳韻被其他同學接納了,她成了團體的一員。
有一天,趁薇薇不在,吳韻搞惡作劇往她的書上滴膠水。瓶里沒剩多少膠水,沒滴出來,但薇薇剛好回來看見了。情緒激動的薇薇一邊罵吳韻,一邊哭。十幾年過去了,吳韻還記得當時薇薇的那張臉——白凈的臉上滿是淚水。吳韻沒想到薇薇的反應(yīng)如此之大,她也哭了。旁觀的同學看到吳韻哭了,紛紛站起來走到她身邊,替她說話,指責薇薇“太咄咄逼人了”“她只是開個玩笑”“她不是故意的,你喊什么”……
“我做錯了事,卻得到大家的憐惜和安慰;她什么都沒做,得到的卻只有孤獨,”吳韻說,“想到她一個人面對我和站在我身后的同學,該有多么絕望,我真的覺得很后悔,非常后悔?!?/p>
初中畢業(yè)多年后,吳韻偶然遇到了初中好友,又提起這段往事。吳韻問她,當時為什么大家都討厭薇薇,好友想了想,語氣輕松地說道:“不知道呀?!?/p>
吳韻說:“愛和恨會讓小團體更加團結(jié),只不過我們剛好選擇了恨而已。如此簡單,就決定了一個女孩初中幾年的命運。”
女孩們之所以會把關(guān)系作為武器,絕不是因為天性使然,而是因為她們?nèi)狈μ幚聿粷M、受傷、背叛和嫉妒等日常情緒的手段。每個人都有負面情緒,每個人都需要渠道來發(fā)泄自己的負面情緒。男孩可以表現(xiàn)得直接,他們可以行為粗暴,可以舉止霸道,甚至可以打架?!澳凶訚h氣概”這一個詞足以為男孩開脫。女孩不行。在大眾認知里,好女孩應(yīng)該是溫柔的、友善的,顧及周圍人的情緒。社會規(guī)范要求女孩乖巧、聽話,要求女孩合群。
女孩們沒學過如何正確地表達憤怒,沒有人教過她們。她們只學過如何不去表達,如何壓抑自己的情緒,如何擺出甜美的微笑以滿足家長的期待。
女孩不被允許與別人大聲爭論,更不被允許用武力解決爭議,她們能利用的只有關(guān)系。在把關(guān)系當成武器的同時,女孩們也清楚地意識到,直接對另一個女孩提出異議,明目張膽地違背社會對女孩行為的要求,可能導致許多人和自己作對。一個人過于顯眼,一群人則不會。置身于團體中參與沖突,任何一個女孩都不必對自己的攻擊行為負直接責任。
身為小團體的一員,女孩們確信,至少在一段時間內(nèi),自己不會被拋棄。這更突出了關(guān)系在女孩生活中的地位。對女孩來說,沒有什么比一個人孤零零地站在操場邊、一個人去食堂、一個人在走廊上游蕩更可怕了。
壓抑憤怒不僅改變了女孩表達攻擊的方式,也改變了感知憤怒的方式。這導致很多女孩壓根兒識別不出自己的情緒,也識別不出他人的情緒,更別提如何處理情緒。
在一個又一個小團體的裹挾下,她們傷害身邊的朋友,也被朋友傷害,卻壓根兒不明白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在同女孩們的談話中,西蒙斯發(fā)現(xiàn),女孩們拒絕最基本的沖突形式。她們心中有個很簡單的等式:沖突=損失。女孩們一致同意,“我不能告訴她我到底怎么想的,否則就做不成朋友了”。所以,女孩們會違心地說“我沒有生氣”“我沒有討厭她”,用謊言來維系表面的平和。這種語言習慣和行為模式維系到了成年。
在職場上,女性微笑面對所有要求,哪怕會損害自己的權(quán)益和職業(yè)發(fā)展;被不公正地對待時,女性要么沉默,要么拐彎抹角地在小圈子里發(fā)幾句牢騷。她們既想成為事業(yè)成功的女強人,又希望得到所有人的愛。這被稱為“好女孩綜合征”。
美國有線電視新聞網(wǎng)前副總裁吉爾·埃文斯在《像男人一樣競爭,像女人一樣獲勝》里探討了女性遭遇晉升障礙的原因。埃文斯認為,公平競爭這個概念對女性來說就是矛盾的?!案偁幉粦?yīng)該出現(xiàn),如果出現(xiàn),即為逾矩?!彼?,女性會盡力避免沖突的發(fā)生。
小時候從沒有學習過該如何處理沖突的女性,成年后很難區(qū)分日常沖突和人身攻擊。無論是規(guī)避沖突,還是過于看重人際關(guān)系,都對女性的職業(yè)發(fā)展有百害而無一利。
在家中,“好媽媽”無私、顧家、為家庭奉獻、每天為家里的瑣事而忙碌,視老公和孩子為“天”。最重要的,是毫無怨言。
“好媽媽”會用曾經(jīng)約束自己的那套標準來約束女兒——既希望女孩們上進、為理想拼搏,又要求她們謙虛、矜持、友善;既希望女孩們靠自己的力量闖出一片天地,又希望她們溫柔、聽話,在將來的某一天成為“好媽媽”。
女孩,你可以成為你想成為的一切,但必須在社會接受的范圍之內(nèi)。無論是“好女孩”,還是“好媽媽”,都是社會強加在女性身上的隱形枷鎖。一代又一代的女性被困其中,不得解脫。西蒙斯在寫書的過程中不但采訪了當事人,還采訪了受欺凌女孩的媽媽們。她發(fā)現(xiàn),就算有女孩愿意向媽媽傾訴,媽媽們也普遍缺乏處理欺凌事件的能力。不少媽媽不但沒有能力幫到女兒,反而在聽到女兒的遭遇后,自己先崩潰了,因為女兒的遭遇觸發(fā)了她們深埋在心底的晦暗往事。因為她們也曾是女孩間“戰(zhàn)爭”的受害人。在她們是女孩時,她們也曾被這樣對待過,也曾那么孤獨與絕望。
在枷鎖的束縛下,女孩否認自己有傷害他人的能力,這無疑進一步鞏固了社會的刻板印象——“好女孩”不憤怒。
因為被所有同學討厭,李玲把學習當成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如果再被老師討厭,她就徹底完蛋了。一路重點中學、實驗班、名校、海外留學,李玲算是旁人眼中的“天之驕子”。
可過去從未過去。研究生第二年,李玲從學校的公寓搬出來,和好朋友艾琳一起住??伤龥]想到這成了噩夢的開始。
李玲說起在清華大學、北京大學就讀的高中同學,艾琳就會說李玲學歷至上,說李玲看不起像她這樣“雙非”出身的學生。李玲喜歡韓國男團、喜歡迪士尼、喜歡女性化的打扮,艾琳說她“媚男”,說她是“白幼瘦”審美。李玲是南方人,說話有些口音。艾琳在李玲的生日會上對所有人說:“你們不覺得她說話有口音嗎?”李玲和男性朋友一起出去玩,艾琳會笑她自作多情:“人家怎么可能喜歡你?”
艾琳的所作所為讓李玲感到很不舒服,但她認為,問題不在艾琳身上。她完全相信艾琳的話。她覺得是自己太敏感了,她做得還不夠好,她需要改正。只要她改好了,艾琳就不會讓她難過了。
李玲又退回到了小時候,極力想滿足周圍人對自己的要求,卻發(fā)現(xiàn)自己怎么做都是錯。艾琳對李玲的影響越來越大,李玲的狀態(tài)越來越差。睡覺時李玲腦海里充斥著艾琳說過的話,趕也趕不走。
她痛哭、失眠,甚至萌生了自殺的念頭。好在,和小時候不同,成年后的李玲有了自我判斷的能力。為了自救,她閱讀了《情感勒索》《煤氣燈效應(yīng)》《女孩們的地下戰(zhàn)爭》等心理學書籍。她終于明白,艾琳的行為是欺凌。艾琳這么對她不是她的錯。
經(jīng)歷了這么多,李玲終于不再揣測對方的心理,琢磨“她為什么這么對我”“她是不是不喜歡我”。如果沒有從對方那里得到足夠的尊重,她就會選擇離開。李玲覺得這是她的最大收獲——她終于能識別出惡意了。
惡意,不止一個女孩和我提到了惡意。就算身受欺凌,女孩們也都是在成年之后,在受了更多傷、為了自救苦讀心理學著作之后,才敢承認這個世界上有惡意的存在。
只有列出女孩間存在的種種欺凌行為,讓女孩們不再疑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女孩們才能鼓起勇氣去面對,才能在遭遇欺凌的時候告訴自己:不是我的錯。
(零 露摘自微信公眾號“帝呱呱星球”,本刊節(jié)選,王 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