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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岳父的桃林(短篇)

      2022-05-24 12:44:58曾劍
      鴨綠江 2022年9期
      關(guān)鍵詞:錦秀宏利炊具

      我岳母尿毒癥去世后,我岳父沒法在他們以前的房子住。他看見任何東西,哪怕一面光潔的墻,都會想起我的岳母。他不說出來,只是盯著某個地方落淚,那眼神讓人害怕。我們決定給岳父換房。岳父沒什么積蓄,只能賣了舊房再置新房。岳父說,他不要太大的房子,兩小室,一小廳,夠了。岳父現(xiàn)居八十平方米,我們給他選了一個六十平方米的新居,八十平方米換六十平方米,倒也容易,只是位置難選。

      岳父選擇了“威尼斯水城”。小區(qū)并沒有水,只有兩個噴泉,冬天的噴泉是凍結(jié)的,夏天象征性地涌出一點(diǎn)兒水,像人忍受不了苦痛,流出兩行眼淚。我開車帶著岳父在小區(qū)里轉(zhuǎn),岳父的目光越過車窗,尋找他的理想之地。在三棵桃樹旁,他讓停。他說,就這里吧,我打開窗,就能看見桃樹。三棵桃樹依偎著的是商業(yè)樓,三棵桃樹旁有一扇窗,那扇窗的上面是“宏利萊炊具城”的巨型廣告牌。桃樹下是一片綠草。桃樹兩旁是榆樹,向東向西排開去。

      似乎是天意,三棵桃樹斜對的一樓那套房還沒賣出,岳父如愿住進(jìn)去了。

      岳父年歲大,身邊不能沒人。我在煤城某機(jī)關(guān)上班,一個小公務(wù)員,離岳父現(xiàn)住地不遠(yuǎn)。我住到岳父這邊,媳婦在那邊上班、經(jīng)管孩子。我照顧老人一日兩餐,晚上我睡客廳,離岳父近,有什么動靜我能聽見。

      岳父總是和黎明一同醒來。他坐在床上,面朝窗,朝著桃樹的方向,等待天光到來。天一點(diǎn)點(diǎn)亮開。桃花含苞了。桃花開了。桃花飄香。風(fēng)在樹梢過,桃枝跳躍一下。風(fēng)走了,桃花靜下來。岳父除了睡覺,就是坐在床上看窗外桃花朵朵。那是岳父一段平靜的時光,他習(xí)慣了沉默,習(xí)慣了凝望。

      某一天,三棵桃樹旁的那扇窗,突然被砸開,那個窗戶變成了一個門,成為宏利萊炊具城的后門。它黑洞洞的,像一只瞪大的眼睛,斜視著岳父床前的那扇窗。

      岳父很少出屋,吃飯也要在臥室里,一張書桌變成飯桌。這天早餐,他不拿碗筷,指著窗外,憤然道,他們怎么可以這樣。我轉(zhuǎn)眼望去,宏利萊炊具城墻下那片綠地加了柵欄,把三棵桃樹圍在鐵柵欄里。

      岳父走出去,面對這個砸出來的后門喊:“誰干的?”里面走出一個人,身材高大壯實,年齡約三十,身著黑色西裝,扎淺藍(lán)色領(lǐng)帶,蒜頭鼻搶盡風(fēng)頭,使我很難對他那張臉有個整體印象。

      岳父看他一眼,說:“我不找你,我找你們管事的?!薄拔揖褪抢习?。”他說,“這里我說了算?!痹栏刚f:“咋把桃樹圍起來?”那人說:“與你有關(guān)系嗎?”岳父說:“我想看桃樹,可你把它們圍起來了,我看不真亮?!蹦侨苏f:“要想真亮???你在家栽一棵唄?!痹栏刚f:“你怎么這么說話呢?這是小區(qū)公共綠化帶?!蹦侨苏f:“你是物業(yè)老板,還是社區(qū)主任?”岳父說:“不是?!蹦侨苏f:“這不結(jié)啦,有什么問題,你找物業(yè),找社區(qū)?!?/p>

      我讓岳父回屋。我說:“他敢建柵欄,肯定是打過招呼,得到允許的?!痹栏缸酱采?,凝望窗外,怨氣未消,滿面憤怒。

      似乎沒有什么坎兒是時間邁不過去的,幾天之后,岳父接受了這個事實。他坐在床頭,平靜地望著窗外。

      一天夜里,岳父的窗外燈火通明,燈火來自宏利萊炊具城,岳父以為他家在裝卸炊具,他關(guān)窗睡覺。第二天清晨,我還在客廳里酣睡,岳父的驚叫把我吵醒。我以為他摔倒了,沖進(jìn)去后,只見岳父指著窗外喊:“他們怎么這樣?他們把桃樹砌到墻里了!”

      我朝窗外看過去,那鐵柵欄一夜之間變成了紅磚墻。我讓岳父別吵,那是人家的地盤。岳父說:“什么人家的地盤,那是公共綠化帶?!?/p>

      岳父走出去,迎向他的,還是那個自稱是老板的西裝男人。岳父語氣挺兇,說:“你們建圍墻,把桃樹給擋上了?!蔽餮b男人說:“桃樹是我家栽的。這里原來是三棵榆樹,榆樹招蟲子,也不好看,我們改種了桃樹。我自家種的樹,想砍就砍?!?/p>

      “你自家的樹,種在公家的土地上,就是公家的。”岳父固執(zhí)地說。

      西裝男人說:“你是誰?公家的就得公家人來管,你算哪根蔥?別在我面前倚老賣老,遠(yuǎn)點(diǎn)待著去?!?/p>

      我說:“你怎么說話呢?沒素質(zhì)!”

      “我沒素質(zhì)?誰叫你們吃飽了撐的,跑這兒管閑事。我沒叫他滾就不錯了。這小區(qū)里老人有的是,別人不扯閑管屁,就他能耐。告我呀,有本事去告我呀!”

      岳父顯然聽見了那個“滾”字,氣得直哆嗦。岳父是個體面人,從少年到現(xiàn)在,沒人在他面前說過“滾”字。

      我不擅長吵架。我把岳父勸進(jìn)屋,給他沏了茶。我說:“爸,你喝茶,消消氣。我去找社區(qū),社區(qū)不行找街道,再不行,找市政?!?/p>

      我去了社區(qū)。社區(qū)主任說:“不是你一家,有人反映過。他家有批文的,你想,沒有批文,他敢嗎?告訴你爸,這么大歲數(shù)的人了,管好自己,該吃吃,該喝喝?!?/p>

      我回家,對岳父說:“人家有批文,咱們不管他。好歹那桃樹梢還看得見。樹還會長,等樹長高一些,他家想擋都擋不住。你別操閑心,該吃吃,該喝喝,我這就去給你買羊湯餡餅?!?/p>

      我拎著羊湯和餡餅回來時,岳父還坐在床頭。我喊他吃飯,他起身,卻邁不開腿。他說他腿麻,轉(zhuǎn)不了彎。我打電話把大舅哥找來。大舅哥說:“莫不是中了風(fēng),趕緊上醫(yī)院?!?/p>

      檢查結(jié)果,岳父腦子里有血栓點(diǎn)。

      岳父出院后,右手多了一根拐杖,右腳多了一個動作,每走一步,要在地上畫個半弧,典型腦血栓后遺癥。腦血栓之后,岳父越發(fā)喜歡哭。以前,他只是默默流淚,現(xiàn)在,卻是咧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岳父的腦血栓應(yīng)該與宏利萊炊具城有關(guān),他們擋了他的風(fēng)景,堵住了他的心,他的血流不暢通。但這似乎怨不得別人,只能怪岳父心眼兒小,與窗外那片天地過不去。

      一天晚上,大舅哥來看岳父。岳父咧嘴大哭,這讓我很不快,好像我虐待了他。幸好大舅哥理解我,他說:“老人老到一定程度,就老成了小孩,要像對待小孩子那樣哄他。辛苦你了?!蔽野押昀R炊具城蓋毛坯房,遮掩了三棵桃樹的事告訴了他。大舅哥說:“沒辦法,人家財大氣粗,肯定與城建、市政有勾結(jié),咱不惹他。多安慰老爸,轉(zhuǎn)移他的注意力。”

      大舅哥拿出一個播放器,打開,傳出單田芳沙啞的嗓音,播放的是《童林傳》。大舅哥說:“沒事讓爸閉目養(yǎng)神,聽評書,別老瞅窗外?!?/p>

      岳父說:“三人成群,三木成林,那是一片桃林呢。宏利萊的老板不是東西,把一片桃林圍在自己家里,據(jù)為己有?!?/p>

      岳父如此癡迷桃樹、桃林,這讓我不理解。我想其中也許隱藏著某個故事,甚至是秘密。我試探著問他,他不回答,仰頭,看一眼墻上的那張黑白照片。照片上,一個姑娘平靜地笑。那是一個漂亮的姑娘,像電影明星一樣。與她緊挨著的那個男人,穿著中山裝,圍著淺灰色圍巾,戴副眼鏡,文質(zhì)彬彬。這是我岳父岳母的結(jié)婚照。黑與白,彰顯著他們身上獨(dú)特的氣質(zhì)。

      敲門聲響起,是岳父的幾個老同事,他們來看岳父。腿腳不便,岳父在臥室里接待了他們。岳父指著窗外說:“你們看,那里有三棵桃樹。我是春天住過來的,那時桃花可好看了?,F(xiàn)在,只能看到樹梢了,他們把桃樹圍起來了。”

      緊挨岳父而坐的那位叫楊林,我叫他楊大爺。他沖我笑道:“你爸呀,命犯桃花?!币晃葑永锬信逍ΑN彝庾?,楊林叫我坐下。他說:“聽聽你爸的風(fēng)流韻事吧?!鄙頌榕?,我覺得不好意思,就走了出去,在客廳里坐著。他們開始講我岳父的故事。房門敞著,我聽得真切。從楊林的講述中,我知道岳父年輕時性子就直。他們那時的歌舞團(tuán),有個叫包海青的,蒙古族,獨(dú)舞是他一絕,抖肩抖的,像觸了電似的,帶著波浪。他的騎馬舞跳得浪。他喜歡穿馬靴、馬褲。馬靴锃亮,馬褲瘦小、緊身,把他的襠兜得豐滿碩大。那個年代,演員要一專多能。包海青不但會跳,還會唱,唱長調(diào),唱京劇,唱評戲,是民族歌舞團(tuán)的男一號。

      岳父不喜歡包海青,說他沒正形。包海青年輕,身段靈活,常在戲曲選段里扮演童生。與他配戲的女子,他喜歡的,總會全力表現(xiàn)。這樣的戲,往往女主角先在臺上唱幾句,他隨后翻著筋斗上場。他一連幾個筋斗后,驟停,干凈利索地亮相。他不喜歡女主角,就整景,嘩眾取寵。他翻著筋斗上場,亮相的同時,沖著背后的女主角一個響屁,臺下一陣哄笑。女主角受此奚落,演出大都難在狀態(tài)。包海青是個奇才,那響屁,說來就來。

      岳父說:“包海青老兜著個襠,讓人煩?!备栉鑸F(tuán)女性居多,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婦,他穿成這樣,成何體統(tǒng)。有一天,岳父指著包海青的襠,對他說:“包海青,你道德淪喪!”

      岳父若是開玩笑,這話也不叫事,包海青不是開不起玩笑的人??晌以栏敢荒槆?yán)肅,是在批評人家。包海青不干了。你一個搞樂器的,為我們打下手,竟敢這么同我說話。你是個什么東西?自己的家伙小,像個蠶蛹,撐不起自己的襠,嫉妒別人。這句話罵得狠,兩人自此有了嫌隙。

      那時候,我岳父喜歡田錦秀。田錦秀是歌舞團(tuán)的臺柱子。她嗓子好,唱評戲是一絕。岳父是樂隊中普通一員,他不敢追求田錦秀,只暗戀她。

      岳父不知道,田錦秀其實也喜歡他。

      一次全省范圍內(nèi)的交流演出,煤城歌舞團(tuán)到丹東送戲下鄉(xiāng)。他們到達(dá)河口時,桃花正開。那天的壓軸戲是評劇《小二黑結(jié)婚》選段。包海青演小二黑,田錦秀飾演小芹。

      包海青知道我岳父暗戀田錦秀,故意讓她難堪,讓我岳父心疼。那場戲,演小芹的田錦秀先出場演唱了一段,該包海青上了,候場處卻不見他。后臺人員到處找人。臺上的小芹不見小二黑登臺接戲,只得將開場的唱詞再唱一遍。包海青還沒上。樂隊把樂器奏得震天響,是掩飾,也是暗中催演員登臺,卻依然不見小二黑。危急之時,我岳父放下手中三弦,沖到舞臺中央,與田錦秀接戲救場。

      我岳父說,就是那片桃林,那次演出,讓他和田錦秀的戀情浮出水面。那天黃昏,他們乘馬車去另一個村莊演出。人多,東西多,六七輛馬車形成一個車隊。岳父和一個趕車的坐最前面那輛馬車,車上裝著樂器、道具,足有兩千斤。趕車的坐在馬車頭,岳父坐在他左邊。在山道上,他們面前的那匹馬跳躍了一下,好像是被石頭硌了腳。馬車顛簸,岳父摔下來,馬車碾過。

      我岳父毫發(fā)未損。他躺在地上,張嘴打著呵欠,原來他剛才睡著了。岳父沒事,田錦秀卻因此受了傷。當(dāng)時,田錦秀與幾個女演員正坐在岳父他們后面的那輛馬車上,看見岳父掉下車,田錦秀倏地跳下來,沖向我岳父,結(jié)果把腳弄傷了,臉上還剮破了一塊皮,直淌血??吹皆栏刚酒饋?,啥事沒有,田錦秀激動得撲進(jìn)他懷里。岳父擁抱著田錦秀,他的目光越過田錦秀的肩,看到了泛著白光的鴨綠江水,看見江畔成片的桃樹,在馬燈下泛著青幽幽的光。

      十年之后,蔣大為一曲《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風(fēng)靡全國。那時候,岳父家只有一臺黑白電視,他聽見蔣大為唱這首歌時,高興地對田錦秀說:“老田,快看,他身后是丹東河口,我們演出的那個地方??茨谴笃笃奶一ǎ婷??!边@個時候,田錦秀早已成為我岳父的妻子,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他們的女兒麗質(zhì),后來成了我的愛人。

      老同志的談話,讓我重新認(rèn)識了我的岳父。我前一陣子還覺得他對桃花的關(guān)注有些矯情,現(xiàn)在,我理解了他。桃花已深深楔入他的記憶。我岳母田錦秀走了,那三棵桃花或許就成了一種象征,成為他對岳母回憶的依托?,F(xiàn)在,窗前的三棵桃樹,被宏利萊炊具城圍起來,阻斷了他記憶的河流,把往昔堵在他腦海里,他能不“血栓”?

      腦血栓后的岳父喜歡哭,常常沒緣由地哭得很傷心。他哭泣的樣子讓我害怕,用巴掌大的一塊手帕捂著臉,不讓眼淚掉在地上,也不讓我們看見他落淚,他就那么悶頭抽泣。

      岳父那么喜歡哭,讓我擔(dān)心他身體缺水。我甚至認(rèn)為,他的便秘,就是因為流淚過多所致。那段時間,他常常三四天不大便,吃蘆薈膠囊也不管用。每次如廁,他得在馬桶上蹲半天,完成后,渾身汗淋淋的。曾經(jīng)那么干凈、講究的一個人,狼狽不堪。那排泄物堅硬如石,將馬桶堵住。我只能用馬桶抽子,將它們搗碎,再放水沖。抽子臟不忍睹,清洗時需要戴著口罩,屏息憋氣,眼斜瞅而不能直視。那段時間,老岳父如廁成為牽動全家人心的問題。那時候,我妻子麗質(zhì)只要到岳父這邊來,第一句話就是,爸,你大便了嗎?聽到老人回答說大便了,麗質(zhì)會長吁一口氣。

      這終究不是辦法,得從源頭解決。岳父心里有火,心里的火不撤,如廁就不會順暢,而且會越來越嚴(yán)重。

      那幾天,岳父天天叨咕桃樹的事。我說,你就別管了,不只是我們長眼睛,小區(qū)的人都看得見,都不說,都知道說了也沒用。他家上面一定有人,沒人他敢這么猖狂?

      我說這話的時候,天空正在下雨。細(xì)密的雨絲,像是一張巨大的網(wǎng),岳父像是被網(wǎng)在網(wǎng)里。我心收得緊緊的,好像被誰拿捏著。

      真正擊倒岳父的,是宏利萊炊具城那片紅色屋頂。也是在一夜之間,宏利萊炊具城在那狹長的圍墻上加蓋了紅色鐵皮。岳父看不見那三棵桃樹了,徹底看不見了。岳父不知道它們是被宏利萊炊具城砍了,還是罩在那里面,他要去問個究竟。我攔住他。我說,長在那里呢,他家再厲害,也不敢砍樹。我說,等下一個春天來了,天熱了,他們家就會揭去這屋頂,你就會看見桃樹。為了讓岳父相信桃樹還在那里長著,我去花鳥魚市,花五百元買回一株夾竹桃,養(yǎng)在客廳里。我對岳父說:“室內(nèi)一樣可以種桃樹的?!?/p>

      夾竹桃買來時,還開著花,幾天就枯萎了,不久樹也干成枯枝。岳父望一眼那干枯的夾竹桃,拄著拐杖,開門往外走。我知道他要干什么,我拽著他。可我拽不住,他那么倔強(qiáng)。

      宏利萊炊具城后門緊閉。岳父用拐杖敲他家的鐵皮后門,開門的是一位六十多歲的男人,像是看門的。岳父問:“為什么把它圍起來,還要蓋上頂?我看不見桃樹?!彼霉照惹么蛑鞣康膲Γ磉_(dá)著他的不滿。

      那個穿西裝的男人出現(xiàn)在門口。

      “那本來是我家種的樹,我想把它砍了,我就砍了?!彼f。

      岳父說:“你栽的,你就能隨便砍?莫非沒有王法,你想咋的就咋的?”

      那人沒理岳父,伸手要關(guān)那道鐵門。他臉上的不屑刺痛了我,一定也刺痛了岳父。岳父伸出拐杖,別住鐵門。岳父說:“這么霸道,你想咋的?”

      “我要你死!”

      我說:“你怎么這么說話,老人家快八十多歲了,你不怕報應(yīng)?”他冷笑。岳父說:“走吧,咱們回去?!痹栏副砻嫫届o,內(nèi)心一定是翻江倒海,我感到他的手顫抖得厲害。我說:“爸,你冷靜下,不要與這種沒素質(zhì)、沒人性的人計較。”岳父說:“我不計較,老天會跟他計較?!?/p>

      我要他向我岳父道歉。他說:“你算哪根蔥?”他鼻孔里出氣,朝著我哼了一聲。我血管里的血像千軍萬馬朝著頭頂奔涌。我看見地上有一塊板磚,快步奔過去,準(zhǔn)備彎腰撿起它,朝著他的腦門拍過去,但意識里的另一個我拽住了我,他指令我伸出我的右腳,將那塊板磚緊緊地踩在地上。瞬間之后,我拽著岳父回了屋。

      我坐在岳父床前。我后怕,回想剛過去的那一刻,想象一磚頭拍在那人頭頂出現(xiàn)的情形,我倒吸一口涼氣。

      岳父回屋后,倒床就睡。他一直在睡。我喊他吃晚飯。他起床,往飯桌邊走,一下跌倒在地上。我想扶他起來,扶不動,岳父有一百七十斤。他一只腳動彈不得。岳父再度中風(fēng),重患腦血栓。

      醫(yī)生說:“你們做好思想準(zhǔn)備吧?!蔽覇?,“他不行了嗎?”醫(yī)生說:“那不是最壞的結(jié)果,最壞的結(jié)果是,他可能會很長時間在床上生活?!?/p>

      我知道醫(yī)生的話意味著什么,我不敢想象。

      聽說要住院,岳父艱難地擠出幾滴眼淚。他痛苦的表情讓我難受。他要去上廁所,在馬桶上蹲了很長時間,滿臉是汗,什么也沒排出來。他說:“屁都沒放一個?!?/p>

      醫(yī)生給他輸液,吊瓶里透明的藥水在瓶子里不緊不慢地滴著。岳父閉上眼睛,睡了一會兒,醒了,就成了話癆。他說:“現(xiàn)在的人怎么這么自私,想當(dāng)年,我們可不是這樣的。那時候,我們都愿意幫助人,而不是給人添堵。”

      岳父給我講了白小平的故事。一次下鄉(xiāng)演出,他們幾個人合奏樂曲《崖畔上開花》。岳父拉二胡,他仰頭扭動脖頸時,看見一個少年在不遠(yuǎn)處看他。他表情安靜,沉浸在他們的樂曲里。他有著一雙渴望的眼睛。他的眼神感染了岳父。演出結(jié)束,岳父去林子里撒尿,看見剛才那個孩子倚著樹干,用樹葉吹奏《崖畔上開花》,調(diào)子準(zhǔn)確,歡快動聽。

      岳父驚訝于那個孩子驚人的記憶力。

      岳父哼一段《白毛女》選段,讓少年用樹葉吹。少年吹了,與岳父哼的曲調(diào)一樣,情感上似乎更凄涼。

      少年叫白小平。

      岳父想把白小平帶走,可他只是樂隊隊長,有時在鄉(xiāng)村演出,客串演個配角,主角都算不上。他沒權(quán),這事還得團(tuán)長說了算,團(tuán)長這次沒來。那時沒手機(jī),請示不方便,只得這么算了。

      你家在哪兒???岳父問。白小平指著遠(yuǎn)處的兩間土房子說,最南面那家。

      演出回來,岳父一直忘不了那個孩子。到家天黑了,他等不到第二天,拎了七八只蘋果去團(tuán)長家。

      團(tuán)長說,行。

      那是1979年深秋。岳父回家,一夜沒睡,第二天天還黑著,他騎上自行車就出發(fā)了,好像耽誤一分鐘,那個孩子就會像鳥一樣飛走了。出了城,天還未亮開。那時樹林繁密,深山里能聽見狼的嚎叫聲。岳父不敢下車,就著微微發(fā)著白光的砂石路往前走。他不時搖響車鈴給自己壯膽。他知道狼怕火,他很想給自己點(diǎn)支煙,深秋的叢林,他沒敢,怕引起火災(zāi)。

      岳父唱歌,唱《駿馬奔馳保邊疆》,一遍又一遍地唱,他騎在自行車上,像騎在馬背上,那么豪邁。

      天慢慢就有了光亮,繼而亮開。他遠(yuǎn)遠(yuǎn)地望前一個高聳的山峰,那就是有名的烏蘭木圖山。

      岳父把少年白小平接到了歌舞團(tuán)。白小平天賦異稟,幾年后,在一次全國性的會演中,被中央民族歌舞團(tuán)相中,入京。他一把馬頭琴,能演出萬馬齊奔的氣勢。

      天才!岳父說。白小平進(jìn)京,他無限喜悅,又萬分不舍。

      白小平的故事,給人感覺像是編造的,我也就沒把岳父的話太當(dāng)真。我懷疑白小平這個人的真實性。

      這年的煤城春晚,文化局給了岳父兩張票。他拄著拐杖能站起來,但腰常彎成直角,上半身與地面平行??此呗?,我難受。我不想讓他去,但他堅持要去,我只得陪著他。

      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馬頭琴演奏,演奏者西裝革履,留大背頭,很有藝術(shù)家的氣質(zhì)。這真是一位高人,他一把琴拉出萬馬奔騰的感覺。岳父說:“好,真好!”他激動了。舞臺上的燈光照過來,他臉上閃著亮光,他竟然哭了。我問:“爸,你怎么了?”他說:“他就是白小平,他就是我那個學(xué)生白小平。”岳父眼花,舞臺兩旁的屏幕上有演奏者名單,他不叫白小平,他叫白吉祥,不是白小平,岳父的身體可能出現(xiàn)了新的癥狀——妄想癥。

      演出結(jié)束,白吉祥走下臺,走到岳父身邊。他朝著岳父喊一聲“李老師”,岳父叫了一聲“小平”。他拉起岳父的手,想把岳父請上舞臺,我示意岳父行走不便。他笑著點(diǎn)點(diǎn)頭。他把觀眾獻(xiàn)給他的一大束鮮花遞給岳父,我替岳父接了。白吉祥朝觀眾揮揮手,說:“請大家把掌聲送給這位老人,他就是著名的二胡演奏家李秉銀,他是我的啟蒙老師,是他把我從農(nóng)村帶到煤城學(xué)琴的,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岳父是個老演員,面對眾多觀眾,一點(diǎn)兒不露怯,他說:“我算不上演奏家,算不上!我只是一個二胡演奏者?!?/p>

      看來他真的是白小平,白吉祥應(yīng)該是他的藝名。

      岳父向白小平豎起大拇指,說:“好!真好!”他再度落淚。白小平說:“李老師,我本該登門拜訪,但時間太緊,我得趕往沈陽,那里還有一場演出?!?/p>

      他指著我問:“你是——”岳父說:“他是我女婿?!彼f:“那好,你跟我來一下?!?/p>

      我讓岳父坐著等我。在文化宮后院,白小平打開黑色奔馳后備箱,拿出一提茶葉,盡管燈光昏暗,我還是能看見它的包裝極其精美。

      司機(jī)啟動小車,他們出后院,向著沈陽方向疾馳而去。

      我們到家,打開燈,岳父的目光掃向那提茶葉。他說:“這么精致,是好茶,他的茶,都是高檔的?!蔽铱茨前b精美,但似乎并不很新,我把茶葉盒側(cè)過來細(xì)看,茶葉三個月前就過了保質(zhì)期,但我不想告訴他這個事實。我打算悄悄把茶葉扔了。我說:“爸,這茶真好,你給我行不?我送給我們領(lǐng)導(dǎo)?!痹栏覆簧?。我明白,他不是小氣人,只是這茶送的人特別。岳父沉默了一會兒,說,“我給你拿錢,你到茶莊買一盒好茶送你們領(lǐng)導(dǎo),這茶是我的學(xué)生給我的,我誰也不給,我自己留著喝。來,現(xiàn)在就打開,現(xiàn)在就沏。”

      我猶豫了一下,只得實話實說,告訴他茶過期了。岳父顯得很驚訝,他說:“怎么可能,他從北京帶來的。”

      失望的表情立刻籠罩在岳父的臉上,我安慰他。我說:“白小平一定是拿錯了,你想,他那樣一個名人,給他送茶的人多,他喝不完,時間一長就過期了,他可能自己都不知道。”

      岳父臉上的表情突然回暖,他說:“沒事,這也是他的一片心意。茶不像吃的,過期了也能喝?!?/p>

      茶葉箱帶暗鎖,像鄉(xiāng)村醫(yī)生背的醫(yī)藥箱。按開暗鎖,里面是紅色絨布,輕輕揭開絨布,露出一只青花瓷壺,壺肚上寫著“竹葉青”。

      竹葉青在透明的玻璃杯里,像一個個身著綠裝隔空舞蹈的女人,很是漂亮,但我沒聞到那縷應(yīng)有的茶香,岳父卻說,香,真香!

      岳父對那只青花瓷壺愛不釋手,讓我把它們擺在他的床頭柜上。外包裝他也不讓扔,他費(fèi)力摳掉里面的海綿膽,說要用它裝藥品。

      岳父端詳著那對青花瓷壺,眼淚再次涌出來。我說:“你至于這么激動嗎?白小平出息了,這么多年不來看你,他應(yīng)該登門拜訪?!痹栏刚f:“他在北京,他忙,他是國家一級演奏家?!蔽艺f,“一級演奏家怎么啦?沒有你,他能有今天?”岳父說:“是他自己有天賦。沒有我,他早晚也能出來?!蔽艺f:“烏蘭木圖山下,臥鳳溝,那么偏僻,沒有你,他未必就能被發(fā)現(xiàn)?!痹栏刚f:“孩子出息了就好,咱們不講那個。”岳父管白小平叫孩子,這時候的白小平已經(jīng)五十有四,我岳父把他帶出來至今,整四十年。

      我說:“白小平忘了恩?!痹栏刚f:“不講那個,那個年代的人都不講這些,我也是這么進(jìn)到歌舞團(tuán)的?!痹栏刚f:“我當(dāng)年被選到歌舞團(tuán),比他還意外?!?/p>

      那年,煤城民族歌舞團(tuán)計劃招收一批學(xué)員,與煤城師專聯(lián)合培養(yǎng)。學(xué)員在煤城師專學(xué)文化,煤城民族歌舞團(tuán)的老師教他們聲樂,畢業(yè)后,拿煤城師專文憑,到民族歌舞團(tuán)工作。

      他們到岳父所在的第二中學(xué)招生。初中沒有禮堂,考點(diǎn)設(shè)在操場南側(cè),老師坐在辦公桌前,學(xué)生排著長長的隊伍候考。我年少的岳父不會樂器,不會跳舞,沒敢報考,站在隊伍外看熱鬧。報名的學(xué)生考完后,岳父抬腿要走,一位四十多歲的老師叫住了他。老師說:“那位同學(xué),你留步?!痹栏刚咀 K哌^來,說:“這位同學(xué),你五官長得不錯?!痹栏讣t著臉,不吱聲。老師說:“你唱首歌吧?!痹栏赶肓讼?,不知道自己該唱什么歌。老師讓他隨便唱。岳父紅著臉,唱了一首《東方紅》,老師說:“不錯,男中音?!彼e起雙手,拍打起來: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他讓岳父照著他的樣子打出節(jié)拍,岳父拍打完畢,那位老師說:“樂感也不錯。”

      那年夏天,我十五歲的岳父接到了煤城師專文藝特長班的入學(xué)通知書。

      老師叫金宇光,什么樂器都會。暑假,他讓岳父每天下午兩點(diǎn)準(zhǔn)時到他家樓下,然后,他騎車,帶著岳父,到森林公園練習(xí)吹長號、拉二胡、演奏馬頭琴。九月一日到師專特長班報到時,我的岳父已經(jīng)學(xué)會幾門樂器。

      岳父說:“那時候的老師,教學(xué)生都是免費(fèi)的,不像現(xiàn)在,即便是自己的學(xué)生,也要收錢?!?/p>

      岳父又說起了去考沈陽音樂學(xué)院的事。這事我聽妻子麗質(zhì)說過,岳父是和岳母一起去的,兩人都沒考上。岳父說,其實,我一只腳已踏進(jìn)了沈陽音樂學(xué)院的大門,但我放棄了。

      岳父說:“那年三月,我們在煤城師專的墻報上看到沈陽音樂學(xué)院的招生簡單,有聲樂系、民樂系。田錦秀想考聲樂系。我那時就開始暗戀她。她一個女生,第一次去沈陽,我不放心。我對她說,我也想考。說到我也想考時,我的臉火烤一般。我知道我考不上。我知道我這借口很牽強(qiáng)?!?/p>

      岳父說:“現(xiàn)實總是讓人不可捉摸。田錦秀條件那么好,滿以為能考上,沒想到第一關(guān)就被涮下來,而我,稀里糊涂,通過了初試,還得到考官的表揚(yáng),讓我準(zhǔn)備五月份的復(fù)試。我拿著復(fù)試通知書,在聲樂考場外等田錦秀。我看見她走過來,臉色陰沉,知道她沒考上,我就把復(fù)試通知書掖進(jìn)口袋。”

      岳父說:“天快黑了,我?guī)镥\秀上小吃店。田錦秀心氣高,受了打擊,什么也不吃。我們趕到火車站時,當(dāng)日的最后一趟火車已發(fā)出,離得最近的一趟,是第二天凌晨兩點(diǎn)。我們沒有介紹信,不能去住旅館,另外,孤男寡女也不方便。我們一直等到第二天凌晨。三月中旬的天還很冷。我把我的棉襖脫給田錦秀,她不要。候車室的椅子像冰塊,根本不能坐人。我們站一會兒,蹲一會兒,總算等到上了火車。是路過的車,沒座位。那罪遭的,這輩子都忘不了?!?/p>

      我問岳父:“老媽后來知道你為了她放棄復(fù)試了嗎?”岳父說:“不知道,沒告訴她?!蔽艺f:“如果她知道,該多感動。不過,不告訴她,她應(yīng)該也能感覺得到,否則就不會嫁給你了?!痹栏傅皖^笑,那笑帶著羞澀。他似乎回到了他的年輕時代。他笑著笑著,變成了哭,抹著眼淚。

      出院后,岳父望著宏利萊炊具城外那狹長的紅頂灰墻,經(jīng)常黯然神傷。我心里特別難受。我覺得自己無能,岳父一定也覺得我無能。

      我不能讓他覺得我無能,我得做點(diǎn)事證明我自己。那三棵桃樹的大小、模樣,我是記得的。我到彩印中心噴繪了三棵桃樹,我指導(dǎo)繪圖員多次修改,直到三棵桃樹無限接近我記憶中的樣子。噴繪采用3D技術(shù),立體感強(qiáng),那桃花正艷,仿佛能聞見桃花的香味。

      噴繪的桃樹圖是在夜晚安裝的,它離萊炊具城那面墻有一米的距離,桃樹圖若是直接掛在炊具城新建的那面墻上,效果會好一些,但那是人家的墻,我沒敢那么做。

      清晨岳父醒了,他看到了那三棵桃樹,顯得特別興奮,他讓我看,說他家把墻拆了,桃樹露出來了,花還開著。岳父腦血栓后,醫(yī)生說小腦萎縮,犯點(diǎn)糊涂是正常的,何況他兼有糖尿病,眼神不好。我暗自為我的杰作高興,然而這種心情只保留了一個早晨。早飯后,我聽見窗外罵罵咧咧的,那個穿黑西裝扎藍(lán)領(lǐng)帶的老板,正拿著一把刀,“凌遲”我那幅噴圖。噴圖很快成了碎片,像刮下的魚鱗散落一地。

      “誰干的?太猖狂了,多礙我家的事,這生意還能做嗎?找死!”他朝著岳父的窗口指手畫腳,他顯然知道是我們干的,只是裝作不知,借機(jī)罵街。

      謊言不攻自破。岳父望著窗外,氣得直哆嗦。我沒想到他會變成今天這個樣子,他以前脾氣特別好,遇事不較真,碰見麻煩繞道走,用他的話說,醬油瓶倒了他都懶得扶??涩F(xiàn)在,他這么矯情、執(zhí)拗。我很生氣,我真的不想管他,他只是我的岳父,又不是我親爹。

      然而,我不能。我想起岳父對我的好,那不僅是好,是恩。

      那年大專畢業(yè),我到煤城打工,盡管我最后考上了公務(wù)員,但農(nóng)村來的我,除了少得可憐的那點(diǎn)工資,一無所有,都不敢處對象。后來遇上李麗質(zhì),我追求她,她不同意,躲著我,而我愛她愛得發(fā)狂,非她不娶。我“曲線救國”,從她爸下手。我找機(jī)會見他,殷勤獻(xiàn)得真誠,馬屁拍得得體。他怎么勸他女兒同意我們的婚事,我到現(xiàn)在還記得。麗質(zhì)說我個頭不高,他說,也不矮,一米六六,正好,六六大順。我其實只有一米六五,我不說破,沒有必要較那個真。麗質(zhì)說我右眼比左眼小,不對稱,我岳父說,對稱的不一定就是美,他輪廓分明,多陽剛。

      岳父最后語重心長地對她女兒說:“麗質(zhì)啊,羅浩行,你就放心跟他處吧,我看人最準(zhǔn),他人品正,你們婚后,他絕對不會像別的男人那樣到外面胡扯,這對一個家庭來說至關(guān)重要!”

      然而就在不久前,我卻與外地一個女人有染,那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出軌,但畢竟是出軌了,用我岳父的話說,是“亂扯”。

      那是全省系統(tǒng)內(nèi)的一次培訓(xùn)會,單位派我去,地點(diǎn)在大連。七天培訓(xùn),前六天都沒事,第七天晚上結(jié)業(yè)晚宴,我喝了很多紅酒,之后,我們一起在海邊散步。紅酒后勁大,我有點(diǎn)暈,往回走,一個女士說海風(fēng)涼,她也回。幾千米的路程,我們走得很慢,聊得很投機(jī),甚至有些興奮。進(jìn)了賓館,在她走進(jìn)自己房間的那一刻,我鬼使神差一般跟了進(jìn)去。我說:“加個微信吧?!彼f:“好?!彼⑿琶酗L(fēng)雅。

      事實上,我們不只加了微信,一切都來得那么突然,以致讓我覺得那只是我酒后的幻覺?;丶液?,我時常在想念風(fēng)雅和自我責(zé)備的兩種情緒中徘徊,一直很好的睡眠被攪擾,多次被麗質(zhì)問及:“你怎么啦,你好像有什么心事?”我?guī)状蜗雱h除風(fēng)雅的微信,到底還是沒舍得,重溫舊夢的心理,像按進(jìn)水里的葫蘆,總是上浮。

      我多少天不敢正視麗質(zhì),覺得有愧于她。我特別覺得對不住岳父,這件事,似乎是對他那句“我看人最準(zhǔn),他人品正,你們婚后,他絕對不會像別的男人那樣到外面胡扯”的嘲諷。正好這次岳父有病,我就主動過來,利用業(yè)余時間伺候他,一是暫時逃避麗質(zhì),以免她發(fā)現(xiàn)端倪;二是懺悔,把岳父伺候好了,我的負(fù)疚感會少一些。

      夜靜下來,暗下來。我躺在客廳里。臥室傳來岳父響亮的鼾聲,他總算睡著了,睡得很香甜?;叵虢瞻l(fā)生的事,岳父岳母的愛情故事打動了我,岳父對岳母的癡情感染了我。

      我拿起手機(jī),一咬牙,刪除了風(fēng)雅的微信。

      第一縷晨光照在窗玻璃上,岳父艱難地移步到窗前,打開窗戶,長時間坐著。他憂傷地望著窗外,長時間地望著。他除了打瞌睡,就是凝望。他像永遠(yuǎn)在睡,又像永遠(yuǎn)醒著。他越來越像是等待死亡,他那個樣子,好像能看見死亡朝著他走來。

      灰蒙蒙的天空下?;疑膲Ρ谏希昂昀R炊具城”六個紅色的字,像六顆巨大的血滴讓我不適。我想動員岳父賣掉這套房子,住到帶電梯的高層去,那里有一扇窗,什么也阻擋不了它。透過那扇窗,看得見高空,看得見遙遠(yuǎn)。岳父說:“不,我就要住在這里。他們違建,該離開的是他們。我是有著五十五年黨齡的共產(chǎn)黨員、文藝工作者。我在戲里凈演鋤奸除害的人,我還演過少劍波、洪常青。我怕他?我非得把他搞垮?!蔽艺f:“爸,那是演戲?,F(xiàn)實比戲要?dú)埧岬枚??!?/p>

      趁我上班,岳父拄著拐杖,找過社區(qū),找過街道,打過市民熱線,宏利萊炊具城那灰色狹長的毛坯房依然挺立在那里。這氣壞了岳父,那天他不顧我阻攔,拄著拐杖,蹣跚到宏利萊炊具城后門處,等那個老板出來,他一拐杖掄上去,敲向那人后背,說:“你這個惡人,別人管不了你,我來教育你!”然而,他畢竟太老了,腿腳也不便,那只拐杖只是很輕地碰在那個老板身上,無關(guān)痛癢,反倒差點(diǎn)把自己摔倒。老板沒理他,仰著鼻孔哼道:“老東西,沒事在家老實待著?!?/p>

      “王八犢子!我總算給了他一拐杖?!被匚莺?,岳父得意地對我說。這是我第一次聽見他罵臟話。

      我勸岳父不要自找麻煩,不知人家什么背景,弄大了,說他是上訪,再把我牽扯進(jìn)去。我一個小公務(wù)員,弄不好會失掉飯碗。岳父不聽我的。他看上去越來越老,好像死亡正逼近他。他現(xiàn)在的樣子,不是生活,是活著,是煎熬。他時常處于一種半夢半醒的狀態(tài)。常常需要喊他好幾聲,他才慢慢地從睡夢的旋渦里浮出來,醒過來。

      一天黎明,宏利萊炊具城的倉庫著火了?;馂?zāi)并沒導(dǎo)致人員傷亡,但招來了消防、公安、市政、城建……宏利萊炊具城違建問題暴露在媒體面前。

      眾人離去后,我看見宏利萊炊具城那個穿西裝的老板,他帶著兩個員工在那里拆卸已經(jīng)燒黑的鐵皮屋頂,接著拆圍墻。我走過去。我盯著他,他也盯著我。他問:“是你干的?”我說:“我要是敢放火,能被你欺負(fù)成這樣? ”

      這時,一輛白色路虎停在我身邊,它的出現(xiàn)嚇我一跳。那個西裝革履的老板沖到路虎前,給副駕駛開門,副駕駛那人并沒下車,他只是伸出一只手,指著他罵:“你他媽的一個庫房都管理不好,能不能干,不能干滾!”

      車?yán)锶嗣苛R一句,他就矮下去一截,最后完全像個孫子。他的樣子讓我心里特別痛快。他原來不是炊具城老板,只是一個普通員工。他狐假虎威,欺騙了我。

      路虎開走了,自稱老板的蒜頭鼻繼續(xù)干活兒。我故意盯著他看了足有十秒鐘,他沒理我。我收回目光,仰望頭頂,烏黑的煙已散去,白云自由飄蕩,天空一片蔚藍(lán)。

      岳父打開窗,凝望著窗外。他使勁吸著鼻子,聞著空氣中彌漫的焦煳的氣味。岳父說:“咋還著火了呢。沒死人吧?燒成那樣,地都燒焦了,還能種桃樹不?”吃過早飯,岳父臉朝向窗外。他說:“這毛坯房燒了,不會再蓋了吧?他們還會在這里栽上三棵桃樹嗎?”我說:“能,肯定能?!蔽艺f這話時,心里發(fā)虛,像在說一個謊言。

      下雪了。岳父打開窗,雪中的窗外一片朦朧。岳父紅了臉。他說:“你看,那片桃花盛開了,那是我要去的地方,你媽在那里等我呢,我要去與你媽約會?!?/p>

      我知道,那是岳父腦子里的幻影。他上火,雙眼充血。我本想帶他去做白內(nèi)障手術(shù),他血糖降不下來,就一直拖著。他的左眼幾乎失明。

      我找了物業(yè),去了社區(qū),打算開春后在那片火焦的土地上種三棵桃樹,他們說得向街道請示。我不知道街道最終會不會同意,我不知道岳父能否等到那一天。一種悲涼侵蝕著我。這冬日的寒風(fēng)讓我周身布滿寒意。我臉上有一股冰涼滑過。我落淚了。

      抖音里,一個叫符藝迪的流浪漢翻唱著《朋友別哭》,岳父跟著哼唱起來。岳父腦血栓后,常分不清現(xiàn)實與夢境,記憶力減退,但音樂方面的天賦還在。

      有沒有一扇窗,能讓人不絕望

      看一看花花世界,原來像夢一場

      ……

      岳父音域?qū)拸V,充滿感情,唱得我心里酸酸的。他唱出了我的眼淚。我恨不得那片燒焦的土地上現(xiàn)在就長出桃樹來。我迎著風(fēng),迎著紛飛的雪花,走到那片土地上。我看見了桃樹,它們的確被砍,但并沒連根拔去。三株桃樹,像三個殘缺的假肢。我在中間那根樹樁的橫切面上發(fā)現(xiàn)了一朵葉芽。它在陽光下泛著青綠的光。

      【責(zé)任編輯】安 勇

      作者簡介:

      曾劍, 湖北紅安人,從軍二十七載。文學(xué)碩士。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原沈陽軍區(qū)政治部創(chuàng)作室創(chuàng)作員,遼寧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先后就讀于解放軍藝術(shù)學(xué)院、魯迅文學(xué)院第十三屆高研班及第二十八屆高研班(深造班)。在《人民文學(xué)》《當(dāng)代》《十月》《中國作家》《解放軍文藝》《鴨綠江》等發(fā)表小說三百余萬字。發(fā)表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山河望》,出版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穿軍裝的牧馬人》《玉龍湖》《整個世界都在下雪》等。多篇作品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等轉(zhuǎn)載,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及中國軍事文學(xué)年度選本。曾獲全軍軍事題材中短篇小說評獎一等獎、中國人民解放軍優(yōu)秀文藝作品獎、遼寧文學(xué)獎中篇小說獎和短篇小說獎等軍內(nèi)外多個文學(xué)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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