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麗萍 張顯成
摘要:謝靈運《山居賦》世稱文學(xué)名作,然該賦的“慕椹高林,剝芨巖椒”之“芨”所指為何,眾說紛紜,沒有定論。綜合運用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文獻學(xué)、植物學(xué)、中藥學(xué)及造紙術(shù)等理論知識進行分析考察,可知“芨”為“日及(芨)”,是“朱槿”的別名,屬錦葵科木槿屬植物。
關(guān)鍵詞:《山居賦》;芨;日及;朱槿
中圖分類號:H030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0-5099(2022)03-0118-07
謝靈運的《山居賦》是東晉時期中國山水詩的開山之作,它不僅具有很高的文學(xué)價值,還反映了傳統(tǒng)文化的多個側(cè)面,包含著不同研究領(lǐng)域的學(xué)術(shù)信息,涉及語言學(xué)、植物學(xué)、造紙術(shù)、園林學(xué)、地理學(xué)、農(nóng)學(xué)、美學(xué)等諸多領(lǐng)域?!渡骄淤x》中的“慕椹高林,剝芨巖椒”,謝靈運自注云:“椹音甚,味似菰菜而勝??径髦?,謂之慕①。芨,音及,采以為紙?!盵1]此二句大意為:伐椹于高林,剝芨于山上②。其中“剝芨巖椒”之“芨”字,從謝注看,所指顯然不明。所以,造成學(xué)界對此字或略而不釋,或眾說紛紜,莫衷一是。但正確訓(xùn)釋此字,厘清相關(guān)同物異名現(xiàn)象,對大型語文工具書的編纂、名物詞的考釋以及我國造紙術(shù)發(fā)展史的研究都具有重要意義。
一、學(xué)界對“芨”的三種不同訓(xùn)釋
為方便討論,現(xiàn)將現(xiàn)代權(quán)威辭書及代表注家有關(guān)此字解讀的觀點羅列如下,然后以“按”的形式給出我們的看法。
1.芨芨草
在《漢語大詞典·艸部》中“芨”字解為:“即芨芨草。南朝宋謝靈運《山居賦》:‘慕椹高林,剝芨巖椒?!宰ⅲ骸?,采以為紙?!盵3]
按,《山居賦》之“芨”與“芨芨草”不是同一種植物,二者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不相符。宋少帝景平元年(公元423年),謝靈運辭官返鄉(xiāng)隱居,《山居賦》便是其隱居始寧(即今浙江省嵊州市)時的作品。《山居賦》詳實地描繪了始寧墅的經(jīng)始、范圍、山水、經(jīng)濟、物產(chǎn)、建筑、道路及作者本人的生活行跡。始寧墅是謝靈運祖父謝玄建造的世族莊園,位于今始寧縣南山一帶[4]。《山居賦》之“芨”產(chǎn)于浙江,而“芨芨草”產(chǎn)于“我國西北、東北各省及內(nèi)蒙古、山西、河北,生于微堿性的草灘及砂土山坡上”[5]。芨芨草莖細(xì)長而柔韌,葉稀疏而纖薄,無皮可“剝”(剝?nèi)。?,農(nóng)家拔其莖扎掃帚或編筐箕?!败杠覆荨迸c謝靈運所言“芨”用字相同,但所指不是同一種植物。
《漢語大詞典》釋“芨”為“芨芨草”,可能受“同字之惑”,也可能受謝注“芨,采以為紙”的影響。芨芨草莖葉堅韌,纖維性強,可用來造紙。芨芨草為禾本科植物,用禾本科植物造紙,時代較晚,到了宋代才有明確的文獻記載北宋蘇易簡《文房四譜·紙譜》:“浙人以麥莖,稻桿為之者脆薄焉。以麥蒿、油藤為之者尤佳?!盵9]“麥”“稻”均為禾本科植物,北宋時可用來造紙。。文獻記載一般晚于事件發(fā)生的時間,加之用禾本科植物造紙過程較簡單,基于這兩點,所以潘吉星推測,以禾本科植物作為造紙原料始于“唐代”[6]??梢?,從造紙術(shù)看,“芨芨草”在謝靈運時期還不是造紙原料,《山居賦》的“芨”自然不是“芨芨草”。
2.白及
在《漢語大字典·艸部》中將“芨”字解釋為:“植物名。即白及。蘭科。多年生草本。地下有指狀分歧肥厚的塊莖,數(shù)個相連接,故名白及,又名連及草。塊莖含粘液質(zhì)和淀粉等,可為糊料,又可入藥,止血補肺……南朝宋謝靈運《山居賦》:‘慕椹高林,剝芨巖椒?!宰ⅲ骸?,采以為紙?!鞣揭灾恰段锢硇∽R》卷七:‘《墨娥小錄》云:若玉、瑪瑙、珊瑚等物損折,研石膏、明礬,磨芨調(diào)涂損處?!盵7]
按,白及也作“白芨”,屬蘭科白及屬植物明李時珍《本草綱目·草一·白及》:“其根白色,連及而生,故名白及?!盵10]765清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九:“余丙子使蜀,山路中見白芨花,因得‘西風(fēng)盡日蒙蒙雨,開遍空山白芨花’之句。”[11]以上李氏文的“白及”即王氏文的“白芨”。?!渡骄淤x》之“芨”與“白及”也不是同一種植物。從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來說,“白及”在浙江有分布[8],與“芨”的產(chǎn)地相符。但是,從功用上來說,“白及”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和園林價值,還可作糊劑,卻不是造紙原料,更與“剝”的采集方法無關(guān)。
如果要說“白及”與紙張有什么關(guān)系的話,那就是它可以用來制作糊劑粘接紙張?!鞍准啊眽K莖含粘液質(zhì)和淀粉,曬干后碾成粉末,與面粉等混合便可制成糊劑。元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二十九“粘接紙縫法”:“王古心先生《筆錄》內(nèi)一則云:方外郊青龍鎮(zhèn)隆平寺主藏僧永光,字絕照,訪予觀物齋,時年已八十有四。話次因問光:前代藏經(jīng),接縫如一線,歲久不脫,何也?光云:古法用楮樹汁、飛面、白及末三物調(diào)和如糊,以之黏接紙縫,永不脫解,過如膠漆之堅?!盵12]據(jù)潘吉星研究,敦煌石室寫經(jīng)紙亦多用白及與面粉制成的糊劑接縫?!鞍准啊弊骱齽┑膬?yōu)點主要有二:一是粘結(jié)力強,不易脫落;二是防蟲蛀,便于儲存[13]。所以,“白及”雖可作糊劑粘接紙張,卻不是造紙材料。
《漢語大字典》引《山居賦》及謝注“芨,采以為紙”為書證,而釋義卻只言其“可為糊料,又可入藥,止血補肺”,不言其造紙功用,書證與釋義明顯矛盾不合?!稘h語大字典》釋“芨”為“白及”,可能是受“白及”可省作“芨”的影響,其所轉(zhuǎn)引的《墨娥小錄》中的“芨”,正是“白及”之省;但《墨娥小錄》中的“芨”明顯是用作糊料,非造紙材料。故《漢語大字典》以謝靈運《山居賦》的“芨”為“白及”,顯然誤。
3.堇草
李運富先生的《謝靈運集注》對“慕椹高林,剝芨巖椒”句的“芨”注曰:“芨(音機):堇草?!盵14]262
按,《爾雅·釋草》之“芨,堇草”。郭璞注:“即烏頭也。江東呼為堇?!标懙旅麽屛模骸鞍福侗静荨贰羲y,一名堇草,一名芨’。非烏頭也?!薄侗静荨分噶禾蘸刖啊侗静萁?jīng)集注》,《本草經(jīng)集注》(輯校本)卷五“蒴藋”條下云:“一名堇草,一名芨。”[19]宋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十一“蒴藋”條同此[20]。其實此句最早出自《名醫(yī)別錄》卷三。此外,舊題魏吳普《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多省稱《本草》,經(jīng)查核,今輯本《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不載“蒴藋”條,可見陸德明釋文所引《本經(jīng)》乃《本草經(jīng)集注》,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可見“堇草”為何物,有兩種答案:一是烏頭,如郭璞說;二是蒴藋,如陸德明說“堇草”到底是“烏頭”,還是“堇草”,本文暫不予討論。。“烏頭”為毛茛科植物烏頭的塊根,因形似烏鳥之頭,故謂之烏頭。烏頭之苗,古稱“堇”“茛”“茛”為“堇”之聲轉(zhuǎn)。。烏頭具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味辛、苦,性熱而大毒,有鎮(zhèn)痛、抗炎的效用[15]?!拜羲y”為忍冬科植物陸英的莖葉。蒴藋亦有較高的藥用價值,味甘、微苦、性平,有祛風(fēng)、利濕、舒筋、活血的效用[16]。
“芨”與“烏頭”“蒴藋”均非同一種植物。從生長的地理環(huán)境來說,“烏頭”和“蒴藋”都產(chǎn)于浙江[17-18],與《山居賦》的“芨”產(chǎn)地相符。但是,從功用上來說,不論“烏頭”還是“蒴藋”都不具有造紙功能,采集方法也都與“剝”無涉。
李運富先生釋“芨”為“堇草”,顯然是受《爾雅》的影響。但事實上有關(guān)“堇草”的文獻記載本身就混亂不清,所指不明,故以“堇草”釋“芨”,“芨”之所指亦不明。李先生未能緊密聯(lián)系謝注“采以為紙”,言《山居賦》之“芨”為“堇草”,自然亦誤。
綜上,以上釋《山居賦》中“芨”的三種觀點,或與“芨”之產(chǎn)地不符,或與“芨”之造紙功能不符,或與“剝”之采集方法無涉,所釋都不能令人信服,均不符合《山居賦》的原意。究其原因,均未結(jié)合《山居賦》原文及謝注做深入考察,或無根據(jù)地連讀“芨”為“芨芨草”,或簡單地讀“芨”為“及”而誤釋為“白及”,或不加辨別地照搬“芨”的有關(guān)古辭書及古注。
《山居賦》中“芨”所在文句的信息,不光涉及語言學(xué)、文獻學(xué),還涉及植物學(xué)、造紙術(shù)等多個學(xué)科的問題。所以,我們要正確釋讀《山居賦》的“芨”,還需綜合運用相關(guān)學(xué)科的理論知識,方有可能解決這一長久未得確釋的難題。以下我們即從多學(xué)科角度來考釋這一問題。
二、從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文獻學(xué)證“芨”即“日及”
我們認(rèn)為《山居賦》之“芨”當(dāng)指“日及”,即“朱槿”。
用“芨”造紙,文獻記載甚少。《山居賦》之“芨”所指何物,唐人或已不知。唐段公路《北戶錄·香皮紙》:“嘗讀謝康樂《山居賦》云‘剝芨巖椒’,言芨皮可為紙,未詳其木也?!碧拼摭攬D注:“又扶桑國在中國之東二萬里,其土多扶桑木,故以為名。扶桑葉似桐,初生如筍,國人食之,實如梨而赤。績其皮為布以為衣,亦以皮為帋《說文》無“帋”字?!队衿そ聿俊罚骸皫帲嘧骷?。”“扶桑國”指日本,出自《梁書》?!读簳ぶT夷傳·扶桑》:“扶桑國者,扶桑在大漢國東二萬余里,地在中國之東,其土多扶桑木,故以為名?!薄胺錾笔鞘穼嵾€是神話,不是我們所關(guān)心的,我們所關(guān)注的是由崔注可知扶桑在古代就已經(jīng)用來制衣造紙。一般可以制衣的原料亦可造紙,如三國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上:“榖,幽州人謂之榖桑,或曰楮桑,荊揚交廣謂之榖,中州人謂之楮……今江南人績其皮以為布,又搗以為紙,謂之榖皮紙?!盵21]舊題梁陶弘景輯《名醫(yī)別錄》:“楮,此即今構(gòu)樹也,南人呼榖紙亦為楮紙。武陵人作榖皮衣,甚堅好尓?!盵22]則榖樹皮與芨皮均既可制衣也可造紙。。”[23]42可見,崔注認(rèn)為《山居賦》之“芨”指“扶桑”。這是我們現(xiàn)在所見最早解釋《山居賦》“芨”字的材料,也是最早記錄用扶桑造紙的文獻用“芨”造紙,還見于宋顧文薦的《負(fù)暄雜錄》,其云:“扶桑國出芨皮紙?!盵24]。那么,“扶桑”到底是什么植物呢?
“扶?!庇肿鳌胺鹕!?,為“朱槿”的別稱?!胺錾!薄胺鹕!币蛑ηo柔弱、莖葉如桑而得名。明李時珍《本草綱目·木部》中“扶桑”條有明確記載:“扶桑產(chǎn)南方,乃木槿別種。其枝柯柔弱,葉深緑,微澀如桑。其花有紅黃白三色,紅者尤貴,呼為朱槿?!盵10]2129唐劉恂《嶺表錄異》卷中:“嶺表朱槿花,莖葉皆如桑樹,葉光而厚,南人謂之佛桑。”[25]今《中國植物志》亦將“扶?!薄胺鹕!笨醋鳌爸扉取钡膭e稱[26]69??梢?,“朱槿”“扶桑”“佛?!比咄锂惷?。
古人認(rèn)為“朱槿”為“木槿”的一種,因花深紅色而得名。最早記載“朱槿”的是西晉嵇含的《南方草木狀·木類》,其云:“朱槿花,莖、葉皆如桑,葉光而厚。樹高止四五尺西晉一尺等于242厘米,故西晉的四五尺大概相當(dāng)于今天的三尺多。,而枝葉婆娑。自二月開花,至中冬即歇。其花深紅色,五出,大如蜀葵。有蕊一條,長于花葉,上綴金屑,日光所爍,疑若焰生。一叢之上,日開數(shù)百朵,朝開暮落,插枝即活,出高涼郡?!盵27]28唐段公路《北戶錄·紅梅》:“嶺南之梅,小于江左,居人采之,雜以……朱槿之類?!碧拼摭攬D注:“朱槿四時常有花,可食,此蕣木也,一名堇,一名櫬。”[23]41崔注之“堇”為“槿”之古字,指“木槿”參見《古今韻會舉要》卷十三“吻與隱通”下關(guān)于“槿”的例子。?!笆姟薄皺隆本恰澳鹃取眲e名?!墩f文·艸部》:“蕣,木槿也?!薄稜栄拧め尣荨罚骸伴?,木槿;櫬,木槿?!鼻迳螨g《續(xù)方言疏證》卷下:“木槿有赤白二種,白曰椴,赤曰櫬?!盵29]可見,古人將“木槿”“朱槿”看作同一種植物,差別在花的顏色;而現(xiàn)代植物學(xué)劃分得更細(xì)致、更科學(xué),將“木槿”與“朱槿”分成兩個不同的種,均屬于“木槿屬”《中國植物志》錦葵科木槿屬下“木槿”“朱槿”分列,前者學(xué)名為“Hibiscus syriacus Linn”,后者學(xué)名為“Hibiscus rosa-sinensis Linn”。。
“木槿”又稱“日及”。晉郭璞《爾雅注·釋草》:“(木槿)別二名也,似李樹,華朝生夕隕,可食?;蚝羧占?,亦曰王蒸?!薄段倪x·陸機〈嘆逝賦〉》:“譬日及之在條,恒雖盡而弗悟?!碧评钪芎沧ⅲ骸叭占?,木槿華也,朝榮夕落?!崩顣r珍《本草綱目·木部·木槿》:“此花朝開暮落,故名日及,曰槿曰蕣,猶僅榮一瞬之義也。”[10]2128《古今韻會舉要》卷十三“吻與隱通”下:“槿,木名……其花朝生暮落,一名日及,一名蕣華,蓋取一瞬之義,通作堇?!盵28]南朝劉孝威《行還值雨又為清道所駐詩》:“早榮羞日及,晚知慚豫章?!盵30]唐施肩吾《槿花》:“但看日及花,惟是朝可憐?!盵31]此劉孝威與施肩吾詩之“日及”均即“木槿”。
“木槿”“日及”的得名之由、構(gòu)詞理據(jù)均可解:
如上所言,“槿”又作“堇”。堇,少也。《史記·貨殖列傳》:“豫章出黃金,長沙出連錫,然堇堇物之所有,取之不足以更費。”裴骃集解引應(yīng)劭曰:“堇,少也?!睍r間短亦可說少。
“及”,至也、到也,“日及”為狀中結(jié)構(gòu),即“一日即及”,指一日之內(nèi)便可到某種狀態(tài)或程度。文獻中,除木槿外,“日及”一詞還可指朝菌和牛名。朝菌見日則死,即一日即死,故名“日及”《莊子·逍遙游》:“朝菌不知晦朔?!碧脐懙旅麽屛囊抉R云:“大芝也。天陰坐糞上,見日則死,一名日及,故不知月之終始也。”又引崔云:“糞上芝,朝生暮死,晦者不及朔,朔者不及晦。”一說“朝菌”即“木槿”,陸德明釋文引支遁云:“一名舜英,朝生暮落?!庇忠嗽涝疲骸澳鹃纫?。”。大月氏和西胡之牛“今日割取其肉一二斤,明日瘡即愈”,即一日即愈,故名“日及”《金樓子·志怪》:“大月支及西胡有牛名曰日及,今日割取其肉一二斤,明日瘡即愈,故漢人有至其國者,西胡以此牛示之,漢人對曰:‘吾國有蟲大如小指,名曰蠶,食桑葉而吐絲。’外國人復(fù)不信有蠶?!盵32]。此二者皆說明時間的短暫,僅一日即及。
可見,“木槿”之“槿”與“日及”,都形容時間短瞬、生命易逝。木槿花朝榮暮落,終日而殞(見上文),故名“木槿”,又名“日及”。
古人將朱槿看作木槿的一種,故文獻中“朱槿”亦可稱“日及”。西晉嵇含《南方草木狀·木類》云:“朱槿花……一名赤槿,一名日及。”[27]28《廣雅·釋草》:“日及,木槿也,一名朱槿,一名赤槿?!泵骼顣r珍《本草綱目·木部·扶?!罚骸皷|海日出處有扶桑樹,此花光艷照日,其葉似桑,因以比之,后人訛為佛桑,乃木槿別種,故日及,諸名亦與之同?!盵10]2129清屈大均《廣東新語·木語》:“朱槿,一名日及,亦曰舜英?!盵33]
“日及”又作“日芨”,“芨”從“及”得聲,語音相同,文字形式不同?!稄V雅·釋草》:“朝菌,朝生也?!鼻逋跄顚O疏證:“《抱樸子·論仙》‘蜉蝣校巨鰲,日芨料大椿,豈所能及哉’。日芨與日及同。”清董誥《皇清文穎續(xù)編·繹典》:“以昔視今,若日芨之儗大椿,不已乎?”[34]“及”“芨”二字多通用,如“白及”又作“白芨”(見上文)。
《山居賦》的“芨”是“日芨”的省稱?!渡骄淤x》“剝芨巖椒”的上句為“慕椹高林”,兩句對仗工整。上句用單字“椹”,下句也必須用單字,故將“日芨”省作“芨”。雙名省作單名,如《山居賦》:“楊勝所拮,秋冬獲?!敝x靈運自注云:“楊,楊桃也,山間謂之木子?!睂ⅰ皸钐摇笔》Q“楊”。又如《山居賦》:“寒蔥摽倩以陵陰,春藿吐苕以近陽?!崩钸\富校注:“藿(音或),藿香,一種香菜?!盵14]262將“藿香”省稱“藿”。上引《墨娥小錄》“白芨”作“芨”,亦將雙名省作單名。
以上從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及文獻學(xué)角度,證明了《山居賦》之“芨”指“日及(芨)”,當(dāng)是“朱槿”。
三、從植物學(xué)、造紙術(shù)證“芨”即“日及”
“芨”,謝靈運自注:“采以為紙?!笨梢姟败浮笨捎脕碓旒?,而“朱槿”正可造紙。
從植物學(xué)看,朱槿(Hibiscus rosa-sinensis Linn)是錦葵科木槿屬常綠灌木,高約1~3米。葉闊卵形或狹卵形,長4~9厘米,寬25厘米,先端漸尖,基部圓形或楔形,邊緣具粗齒或缺刻,兩面除背面沿脈上有少許疏毛外均無毛;花冠漏斗形,直徑6~10厘米,玫瑰紅色、淡紅或淡黃等色,花瓣倒卵形,先端圓,外面疏被柔毛;雄蕊柱長4~8厘米,平滑無毛,花柱枝5;蒴果卵形,長約25厘米,平滑無毛,有喙。花期全年[26]69。
朱槿在我國熱帶、亞熱帶地區(qū)分布廣泛,浙江境內(nèi)亦有。主要生長在山地疏林,也可栽培[35]。功用主要有:一是莖皮纖維可搓繩索、編麻袋、造粗布、網(wǎng)及紙張[36];二是葉、花可供藥用,微辛、平、五毒,有清肺涼血、散熱解毒作用,治癰疽腫毒惡瘡,消腫排膿止痛[10]2129;三是花大色艷,四季常開,可供園林觀賞[26]69。
從造紙史看,東漢蔡倫總結(jié)和改進造紙術(shù),擴大了造紙原料,開始用木本植物韌皮纖維造紙。至東晉,紙逐漸代替了簡帛成為主要的書寫載體,紙的需求空前增大,各地都建立了官私紙坊,就地取材造紙。造紙原料主要有麻、藤、樹皮(如構(gòu)樹皮、桑樹皮)等。
錦葵科植物,莖之韌皮發(fā)達,可供造紙。關(guān)于朱槿造紙的記載,現(xiàn)在所見最早的文獻是唐崔龜圖的《北戶錄注》(見上文),說明至少在唐代,朱槿已經(jīng)被用來造紙了,只不過不是造紙的大宗材料而已。我們尚未看到東晉時期以朱槿造紙的其他文獻記載,究其原因可能是因為朱槿的莖、葉與桑相近,又多冠以“桑名”,如“扶?!薄胺鹕!薄吧i取钡取吧i取币娞贫纬墒健队详栯s俎·支植上》,其云:“重臺朱槿,似桑,南中呼為桑槿?!盵37],且朱槿不是造紙的大宗材料,所以人們在談及造紙原料的時候,以??浦参锘\統(tǒng)概括而沒有細(xì)說。
歷史上,浙江嵊縣剡溪沿岸盛產(chǎn)以藤本植物制造的“剡藤紙”最早記載“剡藤紙”的是張華《博物志》,其云:“剡溪古藤甚多,可造紙,故即名紙為剡藤。”南宋之后因藤被過度砍伐而衰落,被竹紙?zhí)娲?。。東晉中葉之后,“剡藤紙”被官方規(guī)定為文書專用紙。據(jù)《北堂書鈔·藝文部·紙》記載,東晉范寧在浙江做官時曾下令:“土紙不可以作文書,皆令用藤角紙?!盵38]“藤角紙”即“剡藤紙”的別稱[39]。這說明在東晉,既有官方規(guī)定的文書專用紙“剡藤紙”,也有一般百姓常用的“土紙”。所謂“土紙”,潘吉星認(rèn)為:“恐怕是指原當(dāng)?shù)厮斓囊话慵垼榧垺⑸Fぜ埖龋??!盵40]“芨”所造之紙,自然不是“剡藤紙”,而當(dāng)屬“土紙”一類。
以上從植物學(xué)、造紙術(shù)角度,證明朱槿可供造紙。朱槿的造紙功能與《山居賦》謝注“芨,采以為紙”正相合,更進一步證明《山居賦》之“芨”所指為朱槿。
四、結(jié)語
以上我們從語言學(xué)、文字學(xué)、文獻學(xué)、植物學(xué)、中藥學(xué)及造紙術(shù)等方面,對學(xué)界就《山居賦》“芨”字的訓(xùn)釋進行了考辨,綜合多學(xué)科知識證明了《山居賦》之“芨”為“日及(芨)”,即“朱槿”。將此訓(xùn)放回到《山居賦》原文中,與文意和謝注均完全吻合:
第一,生長環(huán)境相符?!爸扉取迸c“芨”都產(chǎn)于浙江,兩者生長的大環(huán)境一致。由“剝芨巖椒”可知“芨”可生長在山上;而“朱槿”也可長在山地《中國植物志》所采集的朱槿標(biāo)本,有不少來源于山地,如武漢二龍山、重慶南山等。,兩者生存的小環(huán)境也一致。
第二,功用相同。由謝注“采以為紙”可知“芨”可用來造紙,而“朱槿”正是造紙原料。
第三,采集方法相同。由“剝芨巖椒”可知芨皮可剝,“朱槿”莖皮正可剝。
所以,學(xué)界將《山居賦》之“芨”釋為“芨芨草”“白及”和“堇草”均誤,當(dāng)釋“日及”,即“朱槿”。
(致謝:本文承蒙匿名審稿專家及蘭州大學(xué)張文軒先生惠賜修改意見,謹(jǐn)此致謝!文中錯漏之處,由筆者負(fù)責(zé)。)
參考文獻:
[1]顧紹柏.謝靈運集校注[M].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7:329.
[2]張華著,祝鴻杰.博物志新譯:卷三[M].上海:上海大學(xué)出版社,2010:86.
[3]漢語大詞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詞典:第9卷[M].上海:上海辭書出版社,1986:275.
[4]金午江,金向銀.謝靈運山居賦釋文考釋[M].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2009:11.
[5]中國植物志編寫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第9卷:第3冊[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87:320.
[6]潘吉星.中國造紙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259.
[7]漢語大字典編輯委員會.漢語大字典[M].第2版.武漢:崇文書局,2010:3384.
[8]中國植物志編寫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第18卷[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99:50.
[9]孫洪偉.文房四譜今注今譯[M].杭州: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19:269.
[10]李時珍.本草綱目[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2.
[11]王士禎.香祖筆記:卷九[M].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4:84.
[12]陶宗儀.南村輟耕錄[M].北京:文化藝術(shù)出版社,1998:402.
[13]潘吉星.敦煌石室寫經(jīng)紙的研究[J].文物,1966(3):39-47.
[14]李運富.謝靈運集注[M].長沙:岳麓書社,1999.
[15]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中華本草》編委會.中華本草:第3冊[M].上海:上海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9:114.
[16]國家中醫(yī)藥管理局《中華本草》編委會.中華本草:第7冊[M].上海:上??茖W(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9:541.
[17]中國植物志編寫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第27卷[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79:264.
[18]中國植物志編寫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第72卷[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88:6.
[19]陶弘景.本草經(jīng)集注(輯校本):卷五[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94:384.
[20]唐慎微.證類本草:卷十一[M].北京:華夏出版社,1993:309.
[21]陸璣.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卷上[M].北京:中華書局,1985:29-30.
[22]陶弘景.名醫(yī)別錄[M].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1986:41.
[23]段公路.北戶錄[M].崔龜圖,注.北京:中華書局,1985.
[24]顧文薦.負(fù)暄雜錄[M]//陶宗儀.說郛:卷十八.北京:中國書店涵芬樓影印本,1986.
[25]劉恂.領(lǐng)表錄異[M].魯迅,???廣州:廣東人民出版社,1983:20.
[26]中國植物志編寫委員會.中國植物志:第49卷:第2冊[M].北京:科學(xué)出版社,1984.
[27]嵇含.南方草木狀[M].廣州:廣東科技出版社,2009.
[28]黃公紹,熊忠.古今韻會舉要[M].北京:北京圖書館據(jù)中國國家圖書館藏元刻本影印,2005.
[29]沈齡.續(xù)方言疏證[M]//續(xù)修四庫全書.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6.
[30]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梁詩:卷十八[M].北京:中華書局,2006:1879.
[31]彭定求,沈三曾,楊中訥,等.全唐詩:第15冊[M].北京:中華書局,1960:5610.
[32]蕭繹.金樓子·志怪[M].湖北崇文書局刊本,光緒元年(公元1875年).
[33]屈大均.廣東新語[M].北京:中華書局,1985:665.
[34]故宮博物院編.皇清文穎續(xù)編[M].??冢汉D铣霭嫔缂螒c武英殿刻本,2000.
[35]浙江植物志編輯委員會.浙江植物志[M].杭州:浙江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1993:161.
[36]史佑海.朱槿的民族植物學(xué)研究[J].熱帶農(nóng)業(yè)科學(xué),2011(3):38-41.
[37]段成式.歷代筆記小說大觀·酉陽雜俎[M].曹中孚,校點.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179.
[38]虞世南.北堂書鈔[M].萬卷堂影鈔本,光緒十四年(公元1888年).
[39]張秀銚.剡藤紙芻議[J].中國造紙,1988(6):61-63.
[40]潘吉星.中國造紙技術(shù)史稿[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7:59.
(責(zé)任編輯:張婭)
Explaining the Word of Ji in Shanju Fu Written by XIE Lingyun
Based on Multidisciplinary Comprehensive Interpretations
ZHANG Liping1,ZHANG Xiancheng2
(1.College of Literature and Media,Guizhou University,Guiyang,Guizhou,China,550025;
2.Institute for Chinese Language and Document,Southwest University,Beibei,Chongqing,China,400715)
Abstract:Xie Lingyun’s Shanju Fu is known as a literary masterpiece,but there are existing divergent opinions on the meaning of the word of Ji which is in the sentence “Mu Shen Gaolin,Bo Ji Yanjiao” in Shanju Fu,with no conclusion yet.By the comprehensive application of linguistics,philology,literature,botany,Chinese pharmacy,papermaking and other theoretical knowledge for analysis and investigation,we can see that “Ji” is “Riji”,and is the alias of “Zhujin (Hibiscus rosa-sinensis)”,which belongs to the hibiscus genus of the Malvaceae family.
Key words:Shanju Fu; Ji; Riji; Hibiscus rosa-sinensis Linn
收稿日期:2022-01-10
基金項目:2021年國家社會科學(xué)基金一般項目“西北屯戍漢簡地名簡輯校與地名研究”(21BZS026)。
作者簡介:張麗萍,女,甘肅白銀人,博士,貴州大學(xué)文學(xué)與傳媒學(xué)院副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
張顯成,男,四川成都人,博士,西南大學(xué)文獻所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①“椹”是高林中的樹木砍倒后,日久而生的菌類。西晉張華在《博物志》卷三“異草木”條中載:“江南諸山郡中,大樹斷倒者,經(jīng)春夏生菌,謂之椹。食之百味,而忽毒殺,人云此物往往自有毒者,或云蛇所著之?!盵2] “菰菜”即今謂茭白,是多年生草本植物“菰”的根莖被真菌寄生后細(xì)胞增生而形成的肥大嫩莖?!翱尽奔纯撤淠?。另一說“椹”為桑葚。但是,采集桑葚,不用砍伐桑樹,也就是說不用“刊木而作之”。故以“椹”為“桑葚”,恐不確。而以“慕椹高林”之“椹”為菌類,菰菜亦為菌類,說兩者味道相近更合情理。
②“巖椒”,“巖”指山或高地的邊,即崖岸?!墩f文·山部》:“巖,岸也。”“椒”,古籍多與“丘”“山”連用,亦指山?!冻o·離騷》:“馳椒丘且焉止息?!蓖跻葑ⅲ骸巴粮咚膲櫾唤非?。”《文選·謝莊<月賦>》:“菊散芳于山椒。”李善注引王逸《楚辭》注曰:“土高四墮曰椒丘?!眲t“巖椒”當(dāng)與椒丘、山椒同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