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弛
夜色墨染,人聲喧嘩。頭頂?shù)拇疅敉鹑缏煨浅剑变佅蜻h方。煙霧由近及遠裊裊騰空,食客酡紅的臉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
兩瓶啤酒下肚,辛培仁尖酸刻薄地挖苦單位同事。朱西昆覺得辛培仁越來越不像單位領導的樣子了。他暗中掐指一算,意識到辛培仁已經(jīng)五十六歲,且兩年前就不任重要職務了,莫非辛培仁也到了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朱西昆覺得,辛培仁的酒話說出了在清醒狀態(tài)下不可能說出的事。
當時辛培仁仰起脖子又喝了一瓶啤酒,把瓶子往桌子上一頓,望著他說:“高馬伐老婆失蹤,你知道咋回事嗎?”辛培仁一副兜售秘密的興奮神情,“他媽的,就是高馬伐自己干的!”
朱西昆被震住了,脫口而出:“啊,真的嗎?”
辛培仁瞟一眼左右,壓低嗓門道:“當年專案組抓不到把柄。了解內(nèi)情的人都知道就是他干的!那幾年他和老婆已經(jīng)到了魚死網(wǎng)破的地步,外人不知道而已。楊福蓮是他的鄰居,清楚得很……”
多年來,藏在朱西昆心里的一種隱隱約約的猜測,終于從辛培仁的嘴里得到了印證。
傳言漸盛,朱西昆再也睡不好覺了。有兩個晚上,他半夜驚醒。辛培仁那天在夜市告訴他“高馬伐殺妻”,他驚魂未定。他在夜市告訴劉智勇“高馬伐殺妻”,他后悔得要死。
那顆定時炸彈被埋藏兩三年之后,突然被引爆了。導火索是分兩截燃燒的。第一截是一個小道消息,說被“冷藏”多年的高馬伐就要“解凍”,來當他的領導了。高馬伐在招商辦的那幾年是立下了汗馬功勞的,按說早該被重用,可自從他老婆失蹤后,他的進步之路仿佛被堵死了。據(jù)他說,無論他夾著尾巴踏踏實實做了多少事,甚至對小他十多二十歲的年輕人都俯首帖耳、言聽計從,數(shù)年如一日,可就是不能進步……如此看來,如今組織上覺得對高馬伐考驗夠了,終于要起用他了。盡管他任職的是是雞肋崗位,但總算是當上了科室的一把手。
朱西昆是在辦公室聽到同事八卦這件事的。這種小道消息不可全信,但也不可不信,這正應了“是草有根,是話有因”這句古話。自此,朱西昆心里就埋下了不安,不過他依然抱著一絲僥幸的心理。
一種可能是劉智勇能把話爛在肚里,但這點他毫無把握。其實那個叫劉智勇的他并不熟悉,只聽說過他也是本單位的,但在哪個部門他都不知道。正因為不熟悉,沒有什么利害牽扯,那天在夜市喝高之后,他才會把“高馬伐殺妻”吐露給他。還有一種可能更保險,就是他隱隱約約記得劉智勇已經(jīng)死了。前年還是大前年春日的一個上午,他站在家屬院門口的信息欄前,跟兩三個閑人一起看一則訃告,死的人就叫劉智勇。他還記得一個閑人指著劉智勇的名字笑著說:“這下閉嘴了,不會再告這個告那個了?!?/p>
如今在這漆黑的夜里,躺在床上,那個春日上午的情形在朱西昆腦海里經(jīng)過反復想象甚至加工,變得越來越鮮活,越來越逼真。尤其與閑人的對話,是在反復回憶的過程中從腦海深處打撈出來的。這意味著什么?難道那個叫劉智勇的竟是個告狀油子?
朱西昆的不祥預感越來越強烈,越來越有坐實的傾向。此時,第二截導火索燃燒起來了。那天上午,他轉(zhuǎn)到樓梯間里準備活動活動時,忽聽見下面黑暗的樓道轉(zhuǎn)彎處有兩個女人在嘀嘀咕咕。他停下腳步猶豫起來,心想在這里嘀咕的多半是密談。他不由得藏在墻拐角后面,豎起耳朵聽下面的動靜。
原來是人事科的王瑞對另一個女的說:“你記得嗎?聽說微信朋友圈里也有發(fā)的。眼下一邊在封堵,一邊在查人呢。初步定性是謠言?!?/p>
另一個女的一開口他就聽出是李愛蓮,她說:“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咋又翻騰出來了?”
王瑞說:“誰知道呢?最近一定要把嘴夾緊點?!?/p>
他當時就被震住了,緊張地分析起來。兩個女人快要走到他面前時,他才反應過來。他突然一個急轉(zhuǎn)身,與二人擦肩而過。他假裝從兜里掏煙,感覺她倆要進辦公室了,才偷偷瞟了一眼,卻見王瑞正好回過頭來。他霎時后悔剛才不應該轉(zhuǎn)身,應該照直往前走,哪怕迎頭撞上。這個急轉(zhuǎn)身轉(zhuǎn)得太不自然,讓人覺得他不是偷聽而是偷窺。
雖說“高馬伐殺妻”是謠言,但傳言日盛,朱西昆的后悔也日盛。睡不著的夜晚,朱西昆陷入難以自拔的思想怪圈。在這件事上,他始終圍繞著一些問題進行反思:他為什么會告訴那個劉智勇?他為什么熱衷于傳播這類捕風捉影的八卦?他為什么要躲開單位同事,專門到那個夜市去買醉?痛定思痛,他不得不承認,他憎惡單位的同事,他憎惡單位那種特殊的氛圍。正是這種潛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憎惡,讓他帶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報復加惡作劇的心理,故意傳播單位的負面信息……
朱西昆思來想去,覺得當務之急是要搞清楚那個叫劉智勇的到底是死是活。因訃告上沒有貼照片,所以夜市上與他喝酒的那個人,究竟是不是訃告上的劉智勇,他拿不準了。查謠言的基本方法就是順藤摸瓜,只要他們摸不著劉智勇那根藤,自然也就摸不到他朱西昆這個瓜。當然這個謠言從辛培仁那里就可能分岔了,頂多查到辛培仁頭上。若辛培仁退休了,他來個死驢不怕狼啃,誰能把他咋樣?苦就苦了他們這些在職的。新領導剛剛上任,不知是立威還是什么,在大會小會上聲色俱厲地說新的工作要求空前嚴格,適應不了的人趕緊主動打報告分流,不要到最后讓組織硬剝離,那就被動和難看了。想起自己在單位里的邊緣化地位,朱西昆不寒而栗……
如何弄清劉智勇的死活?朱西昆反復梳理為他打探的人選。打聽這種事最好問熟人。朱西昆意識到,這個事竟把他難住了。不知從何時起,辦公室的同事都不太搭理他了。艾麗法、張羽高、李秉正、劉曉亮等人,他們常常聊得火熱,就把他一個人晾在一邊。每逢這種情況,他心里就會涌出一股酸澀難忍的滋味。他是怎么走到這一步的呢?
過去反思這個問題,他總覺得別人不搭理他,是因為他不搭理別人。而他之所以不搭理別人,是因為他有更高端的理想——寫小說。每當寫作被同事們的聊天打斷的時候,他心中就會冒起一股火,不由得懷著一絲厭惡和輕蔑旁聽他們的閑聊。他發(fā)現(xiàn)同事們的閑聊,極其無聊,除了滿足低級趣味還能有什么用呢?
有時候,他也對自己產(chǎn)生過懷疑。但他想到曾經(jīng)讀過的一些書,里面說人際關(guān)系就是靠大量的廢話來維持的。日常生活中,哪有那么多的大道理可講?不就是些庸俗的日常趣味嗎?言不由衷的恭維,吃吃喝喝,互相利用,柴米油鹽……尤其是男女關(guān)系,都是日常趣味的重要養(yǎng)分、人際關(guān)系的潤滑劑。
盡管朱西昆已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可是為時已晚,他已經(jīng)成為眾人眼里不太好交往的孤家寡人。如果要重新融入大伙兒之中,他就不得不涎著臉主動跟每個人搭訕。想到這一層他就感到一種深深的屈辱,面子上放不下。畢竟五六十歲的人了,到了該受尊重的年齡,又豈能低聲下氣去討好年輕人?但如不低聲下氣改變自己,眾人豈能為你一人而改變?他覺得他和辦公室的庸眾們漸漸陷入一種對峙狀態(tài)。
你們不理解就不理解吧,孤立就孤立吧,嘲笑就嘲笑吧,你們的所作所為絲毫不影響我這份事業(yè)的高端性,更不影響我存在的價值。他常常這么給自己打氣。
而此時此刻,他發(fā)現(xiàn)他的清高快要支撐不住了。找誰去打探劉智勇究竟是死還是活?他想起單位里那些表情冷漠的面孔。但為了心里踏實,為了走好下一步,他不得不跟他們套近乎。他按照書里的指導,努力把壞事往好處想,鼓起行動的勇氣。他絞盡腦汁設計談話方案,想著如何從日?,嵤麻_始,最終把話題扯到劉智勇的死活上去。
李秉正、劉曉亮、張羽高,他按照事先設計好的方案,和他們逐一搭訕。他們有的手頭正忙,愛理不理;有的正與別人聊天,話頭插不進去;有的啥理由也沒有,就是冷淡。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得到的卻是“不知道”三個字。
冷靜下來后,他想人家沒必要和他過不去,或許他們真的不知道劉智勇這個人。他們單位人多,人員流動頻繁,通常只有領導才有幾分知名度。而這個所謂的劉智勇,他一想起看訃告時那個閑人的話,就覺得劉智勇八成是個邊緣人物,覺得在他認識的有限幾個人之中恐怕很難打聽到劉智勇的下落。
有一次,他無意中在艾麗法的電腦里發(fā)現(xiàn)各科室的全家福。他一個個文件夾打開搜尋,無數(shù)張臉一一掠過……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于發(fā)現(xiàn)了那張臉,他悄悄地把那張臉打印出來揣在錢夾里。
想在他熟悉的小圈子里弄清劉智勇的死活,恐怕希望渺茫了。就在他打算聽天由命的時候,關(guān)鐵梁忽然闖進他的腦海里。此人喜歡讀小說,自從偶然讀了他的小說后,對他大為欽佩,是他的熱心讀者。關(guān)鐵梁就在紀委工作。那個看訃告的閑人不是說劉智勇是個告狀油子嗎?或許關(guān)鐵梁能知道他的下落。
他四處打聽劉智勇的下落,其實怕的就是紀委有朝一日會找他的麻煩。
他懷著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心情,踅摸到關(guān)鐵梁辦公室前,赫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正舞著雙手,激動地向關(guān)鐵梁訴說著什么。他定神對那背影細細一看,頃刻間嚇得魂飛魄散,趕緊后撤兩步豎起耳朵一聽,原來是高馬伐要見紀委書記,關(guān)鐵梁正苦口婆心地跟他解釋書記開會去了。
高馬伐急著找紀委書記想干啥?他本來打算撤了,一想到這里面的利害關(guān)系又不想走了。他想長時間躲在門外偷聽也不是個事兒,就左右環(huán)顧,忽見關(guān)鐵梁辦公室的斜對面正是衛(wèi)生間。他略略向左偏著頭從關(guān)鐵梁的門前飄然而過,一頭扎進衛(wèi)生間,裝作如廁出來的模樣擰開了水龍頭,邊洗手邊通過面前的大鏡子站到某個合適的角度,讓高馬伐的背影和關(guān)鐵梁的側(cè)影都出現(xiàn)在鏡面里。他仔細觀察、凝神聆聽——他們好像在爭某件事的結(jié)論。
“口頭的話算什么?口頭的話就像一個屁,風一刮就散了,我要的是正式文件,你們有嗎?有一張紙也行啊,拿出來給我看看!”高馬伐高聲叫道。關(guān)鐵梁抹了一把臉,啞口無言。高馬伐為何如此激動?難道這里面橫生了什么變故?不到五分鐘,高馬伐終于沉不住氣了,氣勢洶洶地宣布:“我老婆失蹤的案子出現(xiàn)了重大線索,雷亞明在三亞看見她啦!”
怎么可能?高馬伐老婆都失蹤二十年了,怎么會突然在三亞現(xiàn)身?還被一個有名有姓的雷亞明看見了……他晃了晃腦袋,耳朵里又出現(xiàn)了高馬伐激動的控訴——控訴當年不經(jīng)調(diào)查就對他采取的不人道措施,包括那三天的隔離審查;控訴這么多年來大家對他的歧視,耽誤了他的大好前程;控訴這么多年來他所背負的精神包袱,晚上睡覺總做噩夢……高馬伐要求紀委馬上派工作組去三亞找雷亞明取證,協(xié)調(diào)當?shù)毓矙C關(guān)查明他老婆的下落。最后他把話題扯到了當下,說直到最近還有人在微信朋友圈里造謠。他要求紀委把事情查明之后,一定把這些造謠誣陷者揪出來,看看他們陰暗的內(nèi)心世界里都窩藏著些什么骯臟的動機……
老干部科的李科長沒想到宣傳科放著那么多一線科室不采訪,竟然采訪到他這里來了??赡芤驗榧踊驔]個思想準備,接受采訪時他有些語無倫次、結(jié)結(jié)巴巴。
朱西昆不得不把所謂的全面工作,化作一些具體問題。雖然采訪是裝裝樣子,是暗度陳倉,但不知咋的最近他忽然對退休后的生活關(guān)注起來了。
“李哥,我注意到單位每逢重大會議,都有退休老干部代表參加,好幾十人呢,他們都是自愿參加的嗎?你們是怎么做到的?”朱西昆問。
李科長神秘地一笑,說:“你算是問對了。你這是問到了退休老干部的管理問題。有的人一退休那就是禿子打傘——無法無天,可難管了。咱們單位呢,老干部不但不給組織上添亂,不給領導添堵,反而處處捧場。這里面有道道……”
一個不合時宜的電話忽然打了進來,李科長掏出手機一看就皺起了眉頭。他對著手機,“嗯嗯”了幾聲,轉(zhuǎn)臉對朱西昆說:“王主任找我談點事。這樣,我把劉英才叫來,老干部工作他有一本賬?!?/p>
劉英才顯然不像一把手站位那么高,他大大咧咧地侃道:“這些老干部呀,都是閑得難受。剛退下來的時候覺得很自由,但自由了兩三年就著急了。沒人搭理了能不著急嗎?他們都想見人,還都有點擺架子。我們這一組織,正好給他們提供了見面的機會。說好聽點,叫找一點歸屬感或存在感。再說了,靠我們幾個人哪能管得過來?但我們給他們分成了十個小組,選了十個小組長。有事了靠這些小組長跑動,他們積極著呢……”
隔壁活動室兩個老頭的聲調(diào)突然越拔越高,顯然是吵起來了。
一個說:“老子是一九四八年扛的槍!”
另一個說:“老子是一九四六年扛的槍!”
頭一個厲聲質(zhì)問:“一九四六年扛槍你打的是誰?”
“你——你——你——”一九四六年扛槍的突然張口結(jié)舌,顯然被對方捏住了七寸,而且被捏得不輕。
“壞了!”劉英才臉色大變,丟下朱西昆沖到隔壁。
機會提前到了,再不需要跟劉英才周旋下去。朱西昆利索地在劉英才的電腦里倒騰起來。突然他在E盤里發(fā)現(xiàn)一個“去世人員”的文件夾。一種直覺抓住了他,他覺得這個文件夾有點門道,點開一看,一股成功的喜悅涌上心頭。里面是一個標注“去世職工干部喪葬情況登記”的文件夾,他用食指顫抖著點開了它。經(jīng)過一番緊張焦慮的搜索,他終于看見了名為“劉智勇”的二級文件夾,點進去里面有張表格。他顫抖著手把表格點開一看,右上角有張照片,卻壓根兒不是他想找的那個劉智勇。
難道那個人還活著?他又想起高馬伐的叫囂,嘴里不禁一陣發(fā)苦……
劉英才回來了,邊扯了一張餐巾紙擦腦門上的汗,邊苦笑著解釋說:“兩個杠精,為了問干部病房的事杠上了,互相擺資格。老張說自己是一九四八年扛的槍,老魏一急,就說自己是一九四六年扛的槍。但他一九四六年扛的是國民黨的槍嘛,一九四九年才過來的。讓人家老張抓住把柄了,噎得夠嗆,差點要送醫(yī)院……”
朱西昆呆坐在辦公室里,反復思索著一些問題:難道真的一開始就弄錯了?那個人壓根兒就不叫劉智勇?他為什么會弄錯?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來到了紀委。他橫下一條心了,想最后一搏。
關(guān)鐵梁依舊待他很熱情,打聽著他小說創(chuàng)作的事。稍稍閑扯幾句,他就開始問正事:“以前有個叫劉智勇的告狀油子,你認識嗎?”
“認識啊。”
“聽說,他已經(jīng)……”
他還沒說完,關(guān)鐵梁就說:“沒錯,他再也不會麻煩我們了。”
朱西昆咬著嘴唇,掏出那張事先打印好的表格,指著那張照片問道:“是這個人嗎?”
關(guān)鐵梁瞟了一眼表格上的照片,說:“老干科這幫人,這都能搞錯!”
“這不是劉智勇?”他問道。
“不是,這是另一個,也死了。他們張冠李戴嘛?!?/p>
一陣激動的暖流涌上了心頭,他有點冒失地從錢夾里掏出另一張打印的照片,指著這張折磨了他一個多月的臉,問:“那這個是劉智勇吧?”他的聲音里既有緊張和激動,又帶著一絲循循善誘的味道,像是誘供。
關(guān)鐵梁仔細地看了一會,問:“你要干啥?為啥對劉智勇這么感興趣?”
“我……”朱西昆突然靈光一現(xiàn)說,“這個人,跟我要寫的一篇小說有關(guān)系。你就直說吧,是不是?”
關(guān)鐵梁忽然說:“寫小說?寫小說最講究懸念,對不?”他不知關(guān)鐵梁是什么意思,只得茫然地點點頭。
“那我告訴你,這位也不是劉智勇?!?/p>
他盯著關(guān)鐵梁的臉,真想給他一記耳光。可他立刻意識到他是在求別人,只得強壓怒火,硬擠出一臉低三下四的笑,說:“哥們!我可是認真的,這到底是不是劉智勇?”
“我也是認真的,這不是。”
夜色墨染,人聲喧嘩。頭頂?shù)拇疅敉鹑缏煨浅?,直鋪向遠方。煙霧由近及遠裊裊騰空,食客酡紅的臉,在煙霧里若隱若現(xiàn)。
又是一個周末,朱西昆坐在烤肉攤前固定的位置上。兩瓶啤酒下肚,他直愣愣地凝視著前方的舞臺。臺上兩個濃妝艷抹的演員,正咿咿呀呀地唱著《霸王別姬》。他的注意力漸漸被那個虞姬所吸引。虞姬在臺上妖嬈地舞動著,端莊而悲切地唱著??粗粗X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對勁,再仔細地觀察辨認,終于發(fā)現(xiàn)這虞姬的妖嬈只可遠觀不堪細看。她的骨架太大了。妖嬈華麗的鳳冠霞帔遮掩著大身架,讓人覺得更加別扭。他不由得拿著啤酒跑到離舞臺最近的一張空桌坐下。這離近了一看,便看出了端倪,這虞姬不但骨架大,手也是骨節(jié)粗大的男人的手。一唱起來,突出的喉結(jié)像只老鼠上下滑動。他幾乎斷定,這是個男的。
他覺得既倒胃口,又夾雜著一絲奇怪的感動。虞姬仿佛也注意到臺下只有朱西昆一直在盯著看,竟回報以遇到知音似的一眼。他渾身起了雞皮疙瘩。正是虞姬那粗重墨線勾勒的一對眼珠子,勾起了他一段似曾相識的記憶。
他盯著虞姬不放,一定要把那熟悉的記憶從腦海深處撈起來。虞姬下場,卸妝從后臺走出來時,他一眼就認出來了,是劉智勇!那一刻,一種熟悉的驚恐和焦慮翻涌上來……
不過,他迅速地回過神來,渾身一陣釋然。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退休兩年了,按三十年工齡退的。
責任編輯藍雅萍
特邀編輯張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