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明 正國
“師傅,我要那支兩角叁分的笛子。對,紅旗牌的?!壁w景國至今仍能回憶起三四年級的時候在柜臺前,購買平生第一支笛子的情景?!澳菚r候,我們六七個同學也是‘同好,經常是人手一笛,也算是‘雅聚一堂,把那些《揚鞭催馬運糧忙》《牧民新歌》是一通胡吹?!蓖昝篮玫幕貞浿两耠y以忘懷。
1972年,知青“插隊落戶”的年代。因為會吹笛子,趙景國沒有去插隊,而是被老師 “保送”進了上海民族樂器一廠工業(yè)中學,開始了“半工半讀”的學藝生涯。學吹笛、學制笛、學聲學、學樂理……夢想的晨曦正在照進現(xiàn)實。
演奏技藝“主宰”著制作技藝
樂器界有一種說法:演奏技藝有助于制作技藝。一般來說,弓弦類、吹奏類樂器的音準、音色的把握,與演奏水平關系更為密切。尤其吹奏樂器,甚至可以說演奏技藝“主宰”著制作技藝。往往是演奏到達一定的境界,才能找到制作的“秘籍”。
“我一進廠就很吃驚,上海笛簫制作的幾把好手,笛子吹得都很專業(yè)?!壁w景國說。
吹笛也好,制笛也罷,若要夢想成真,只能在漫漫長夜的苦熬中,從粗通到精通,才能到達夢醒時分。
干我們這行就看誰能“吹”
“20世紀七八十年代,我們廠的笛簫組多達六七十人。王益亮、周林生當時就是中堅力量,如今都已是制作界的‘名牌,演奏水平自然了得。”當年王益亮、周林生作為趙景國的輔導老師,為他的“胡吹”糾偏。后來趙景國還得到過陸春齡、俞遜發(fā)等名家的點撥,“吹功”與“弄堂時期”的生澀自然是無法相比。有時晚上回家“技癢”,他便暢吹一曲,鄰居還以為他家收音機開得太響了?!斑@一切,都為我制笛的起飛鋪平了跑道?!壁w景國笑道:干我們這行就看誰能“吹”。
最難寫的就是個“一”字
南方制笛的發(fā)祥地在蘇州,傳至上海方興未艾,“笛人杰”輩出,影響深遠。趙景國學笛簫制作的師傅是陳建萍先生,他就是科班的傳人之一?!霸趯W藝生涯中,師傅讓我知道了短竹數(shù)孔看似簡單,卻非比尋常的道理。我以為就如同書法,最難寫的就是個‘一字。畢竟世上沒有兩根相同的竹子。同樣置身于某種學習環(huán)境,有的人熟視無睹,反應麻木,‘泡上幾十年,縱有老資格也是徒有虛名;有的人則因有心、潛心、敏銳而一日千里,那才是一種實力的積累?!壁w景國稱欽佩后者。他以吹笛促制笛,以制笛助吹笛,漸漸有了“加速度”的進步。然而,每當上升到一層新的境界,都是來不及“燦爛”就感嘆:藝無止境,學無終點。真正是“竹頭飯”不好吃,畢竟世上沒有兩根相同的竹子。
小時候趙景國不僅喜歡“熱鬧”的笛聲,對“安靜”的書法也頗感興趣?;蛟S因為兩者都離不開“氣”和“韻”,故而是“氣韻相通”的。多年的笛簫制作,在研究吹口、角度、厚度、孔形等,對氣流運動、邊棱振動、聲學品質的影響和作用時,會時不時去體悟一番書法所講求的貫通、呼應、布局等要素。同時,經常操作的鋼琴調律,也為他對音準、音色等方面的把握,打開了另一扇窗。從“詩外之功”中,趙景國體悟到技藝相通的妙處。
買笛子不等于買笛料
能夠留在記憶中的,哪怕是小事也總有不凡之處。
有一次,為一位專業(yè)笛手認真地挑選了一支竹料上等、音質頗佳的笛子,可反饋的信息卻是不甚理想。趙景國心中自忖半天也甚是不解。幾經思考并多次溝通,他決定來個“反向選擇”,挑選一支竹質中等的笛子,在吹口一端的內壁略作襯墊,結果得到的評價是“空前的好”。且不說笛手的各有所需,對此事趙景國感觸最深的是:買笛子不等于買笛料。
多年以來,在觀察“買家”選購笛子時,趙景國感覺到了自己在吹笛制笛的路上已經“漸行漸遠”。一開始,聽著這些行家的滔滔不絕有點云里霧里,漸漸地,在心里有了“主見”:這個問題和音孔角度有關;這支簫的吹口應該調整;這樣的吹奏好像影響了正常的音質……后來,當趙景國吹起笛子協(xié)助對方聽辨挑選竹笛時,常會看見對方驚異的眼神,隨之而來是信任的委托:“趙師傅,你大概是上音畢業(yè)的吧,又是高級師傅。還是你幫我挑吧?!?/p>
趙景國明白:笛子的音準可以依賴于音準儀,但更有賴于一對“音樂的耳朵”。
從“人選笛”到“笛配人”
一個“弄笛”之人,應該是吹笛有“中氣”,制笛有“底氣”。如果搬一捆笛子讓買者隨便挑,或許“以量保質”撞上滿意的,或有“矮中取長”勉強選上的,或者買者甩手走人,這多為缺乏“底氣”;若能按買者的功力、喜好進行協(xié)助和建議挑選的,那就有十分的“底氣”了;若能依買者特點和要求,在定制時“一步到位”的,那就“底氣”十足了。
趙景國在這條從“人選笛”到“笛配人”的道路上蹣跚前行幾十載,終于在1991年越過了“國家級技師”這座“里程碑”。
從“童夢”中一路走來的他,終于也成了有“身份證”的人。
練就一雙慧眼,方能識得材中之才,繼而配才育才成為良才。
一個“原始竹林”的“探林人”,在經歷了無數(shù)次“找不著北”的挫折后,才會逐漸知曉那里的“曲徑通幽”之后,可以“豁然開朗”,才能最終成為一個“成竹在胸”的“看林人”。
每支笛、每個人都是獨特的
“在工廠里的許多笛簫老前輩都曾經教導過我,在他們的異口同聲或者‘獨到見解面前,我養(yǎng)成了少說、多聽、多想的習慣,同時也深深感受到,每支笛、每個人其實都是獨特的?!庇幸淮沃炎友葑嗉谊懘糊g老先生應邀赴港演出,不知因何一時感覺到家里所有的笛子都不理想而要托趙景國現(xiàn)做,趙景國立刻意識到陸老年事已高,該到“做菜”必需“口淡”的時候了。于是他制作了一支“薄壁質堅”的笛子,陸老吹來“音實省力”“淡而有味”,大為稱心,并欣然把他的演出光盤贈予了趙景國。
橫看成嶺側成峰
“的確,演奏家們往往對笛簫制作有自己的要求和見解,他們站在演奏的角度來詮釋、理解制作,正所謂‘橫看成嶺側成峰,會給我很大的啟示?!壁w景國記得俞遜發(fā)老師生前曾演奏過朱踐耳先生的《第四交響曲》。當時他請趙景國制作一支“F調低音笛”,并以他的理解提出了竹管稍細、高音明亮、中音潤滿、低音渾厚、關系音準等要求。“我以自己的演奏和制作積累,悉心揣摩并多次溝通才敢動手下料。俞老師此曲演奏獲國際金獎,我也收獲了一份殷實的制作經驗?!?/p>
笛簫制作并非易事
聽說樂器行業(yè)制定國家職業(yè)工種標準的時候,有人擔心民族吹奏樂器難度不高,能否制定出技師、高級技師的標準。其實笛簫類的聲學品質和工藝品質等達標難度,比其他類別樂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以2008奧運年為廠里專門打造的“奧笛”新品實踐來說,趙景國就考慮工藝審美既要有突破,同時也不應超越文化底蘊的“底線”。在應用更為穩(wěn)定的紅木材料制作笛簫的嘗試中,也是通過工藝、規(guī)格等調整,充分保證“竹韻”的音色審美習慣。
在紅木笛簫上“搜索”出“竹韻”,肯定是需要“搜腸刮肚”頗費一番功夫的。
事業(yè)的“圍墻”越矮越好
趙景國說:假如形容一下我對事業(yè)的感情,比較合適的是“癡心”。這份感情給我?guī)砹撕芏嘞嚓P的機會,即使屬于事業(yè)的“延伸”,我也沒有“不務正業(yè)”的顧慮,而是一律看作是獲得“他山之玉”的幸運。
趙景國曾經參與了許國屏先生創(chuàng)意的多功能豎笛的設計,那種改動吹口而集笛、簫為一體的思路,讓他深有感觸;在4米多長非洲紫檀木巨笛的演奏實踐中,他體會到了尋找“超低音”振動的快感;通過制作“安格隆”,他尋覓到了竹材“基頻”和“固頻”振動的關系……趙景國認為,當今社會,事業(yè)的“圍墻”越矮越好。
藝術的“輪回”往往帶來新的藝術審美
記得是1988年,瑞士排簫演奏家安德列士·克梅林先生作客上海,趙景國與之會面,就國內外排簫的制作方法、演奏方式等進行了廣泛的交流。在為客人定制21只排簫時,他還“捉摸”世界排簫名家贊菲爾的音響,再結合我國竹材特點,對吹口、角度等進行了專門設計,使客人對音色更為明亮的中國排簫極為贊賞,滿意而歸。如今,國內“排簫王子”杜聰已經用趙景國制作的排簫,演繹了無數(shù)的作品,令觀眾如癡如醉。
趙景國說:“千年排簫的蘇醒,是我們向祖先和異邦學習、致敬的成果,也使中西結合產生了‘異香的效果。真是這樣,藝術的輪回往往帶來新的藝術審美。”
趙景國深諳“師傅領進門,修行在自身”。這自身的修行實在不易:何時可以“滿師”,何時可以“過師”?這種修行需要付出一生的時間。趙景國記得研制大C調低音笛時,按音孔與吹口的超長間距阻礙了演奏?!爸惫艿炎訅旱梦覠o奈‘長考,直到在西洋管樂上獲得靈感,才將冥思苦想化為突發(fā)奇想:將竹管作180度拐彎,拉近吹口與指孔的間距?!痹谶@個低音彎笛(后稱弓笛)的技師評審項目成功之后,彎簫、彎尺八等一并突破“直管笛簫”的理念防線……
這一次理念上的“拐彎”充分證明:經驗型理念與禁錮僅一步之遙。
根深須廣才能樹高葉茂
“說句笑話,我在竹笛、竹簫制作方面的經歷也好,感慨也好,真可謂‘罄竹難書啊。不過最大的感悟是:所有的‘分內分外的實踐和歷練,‘業(yè)內業(yè)外的興趣和‘玩票,都可以消化、整理為笛簫制作的‘寶典,為我的主業(yè)服務?!?/p>
趙景國經常在《竹吟》《竹宴》《玉笛飛聲》《在彩云上》《東方大峽谷》等多種音響資料中,聽他的笛“子”吟唱,繼續(xù)探尋他們今后成長的軌跡。多年的工作時間和藝術積累,他深深感到:只有根深須廣才能樹高葉茂、碩果繁疊。
竹子不止一種“精神狀態(tài)”
說起中國的竹文化,好像誰都能來幾句“竹枝詞”。什么“歲寒三友”“四君子”,什么“氣節(jié)”“虛懷”的品格,頌詞不勝枚舉。趙景國覺得,“竹況如世況,竹情即心情”。豪放的蘇軾會說: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落難的白居易則感嘆:黃蘆苦竹繞宅生。即使說到竹管樂器也是如此。印象當中竹音總是嘹亮的,其實尺八的低回哀怨足以催人淚下。
人們常常喜歡以竹擬人,那么,竹子就不會只有一種“精神狀態(tài)”。只有親近體悟,才能把竹韻化為笛韻。趙景國喜歡去竹林,也喜歡去多品種的竹園。摸一下佛肚竹“笑容天下事”的竹節(jié),撫一把“沙沙”韻律的竹葉。仿佛只有這樣的親近、體悟,當他再面對一堆笛竹時,才能透過它們的“竹絲”,分辨和發(fā)現(xiàn)不同的“樂絲”,把絢爛的“竹韻”化為多彩的“笛韻”。
他當然同樣喜歡親近“笛樂”,親近“笛人”。那也是他走向“笛人合一”的階梯。
有一份資料說道,古時候竹簡成書,為我們保留了大量史料,而漢字的“冊”,即是有這樣的象形之意。如此看來,一支上好的竹笛,實在應該是一本耐看的“竹書”,或者就是一張好“宣紙”,那上面的“竹刻”也應該是笛品竹韻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自古竹與詩、書、畫有著不解之緣,著名的墨竹更是始于唐代。趙景國稱自己喜歡在書案前揮毫走筆書寫人生,也喜歡在竹笛上捉刀游指雕琢人生。品笛,何嘗不是在竹音和墨韻之間。
他曾經看到過這樣的文字,深有感觸。弄笛人探尋:竹海無邊,何處有笛韻。百枝選,千枝挑,一枝稱心萬分慶幸。天然竹韻,生成天籟聲音,竹韻、笛韻盡顯氣韻,那是藝術的生命。
覓一支好笛竹真是不易。經常遇到很有“前途”的嫩竹,因人為的“小利”而夭折之事??粗切⒅褡拥摹俺敝亍币曌鳌昂裰亍倍凑醋韵驳摹靶疫\兒”,只有心痛不已。在趙景國看來,嫩竹夭折,他們毀掉了竹的自然生命,也毀掉了竹的藝術生命。
如今,已經退休的趙景國常常在吃飯時會念叨一句:老夫居有竹,食有肉,“夫”何所求?
趙景國為他的工作室起名為“竹吟廬”,“竹子”和“笛子”“霸占”著他的工作,也“擺布”著他的生活。整日流連于吹笛和制笛,讓趙景國沉浸在幸福之中不能自拔,并樂此不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