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秋茜
清晨六點(diǎn),一束光從天際射了過來,特別明媚漂亮。
遠(yuǎn)處還飄著白紗般的霧氣,那束光就帶著力量穿透云層,徑直射了過來,而它照射的方向正好是母親站的地方。我蹲著身子,仰頭看著那束光照在母親的身上,那么安靜和溫暖,似乎是深海里看見的光,讓人迷戀。
母親正踮著腳去夠枇杷樹上的枇杷,那些掛在高高的枝頭上的黃色枇杷,正帶著香甜的誘惑,吸引著人來采摘。母親用力踮著腳,一只手拿著鋤頭將樹枝壓下來,另一只手伸長去夠枇杷。她的眼神專注,一心想摘下枝頭那串黃里透紅的枇杷。不料,她的手指離枇杷只有兩厘米的時候,樹枝突然從鋤頭上彈了回去。
那束光也隨之彈跳起來,照在了我臉上。我看著枇杷樹上的葉子掉了幾片下來,枇杷也順勢掉了幾顆,那樹屑更是紛紛而落,有些還落進(jìn)了母親的眼睛里。母親輕哼一聲,兩手揉著眼睛,轉(zhuǎn)向我說:“你看看你,怎么像個木頭一樣,都不知道幫忙抓住樹枝,讓它又彈上去了。”
“那太高了就不要了嘛,我都帶那么多東西走了,枇杷吃點(diǎn)兒意思意思就好了,樹上的留給你在家吃?!蔽艺酒饋恚倚χ弥@子去撿掉落在地上的枇杷。掉在地上的枇杷不像秋天熟了掉在地上會軟破的紅柿子,它們?nèi)酝旰脽o損,好像仍舊長在枝頭一樣。
母親說我像木頭,其實(shí),我是看著她入了迷,癡癡地望著,像是在欣賞一幅畫,似乎突然明白了為什么每當(dāng)我看到達(dá)·芬奇的畫作《圣母子與圣安娜》時會心生感動。一些再尋常不過的場景,因?yàn)橛形?,有愛我的人,有我愛的人,而變得有溫度、有光芒?/p>
“夠得到的枇杷早就被我們吃了,你今年還沒怎么吃過呢!我們在家里想什么時候吃就什么時候吃,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你看看你有多久沒有回家了!回家待了一天又要走!你說說,樹上就剩高處的枇杷了,不摘的話,你的那份就都貢獻(xiàn)給天上飛的鳥兒了……”
母親的眼睛揉紅了,眼淚也揉出來了。她的話很多,怪枇杷長得高,怪我來去匆匆,竟然還怪鳥兒吃了我那份枇杷,真是可愛。我笑著聽她的啰唆,聽她的抱怨,有多久沒有聽到這樣的家常話了?我喜歡這樣的場面,帶著溫情,有著治愈感,感覺心靈都被滋養(yǎng)了。
“來,你拿著籃子在下面接著,我把它們打下來。下一次吃家里的枇杷得等到明年了,這是樹上最后一批了,你要帶著走。”她的話有些重復(fù),她說她老了,記不得自己講過哪些話了,只好反復(fù)講。我這次回家,她重復(fù)最多的話就是“你帶走,這個你帶著,那個你也帶著,還有這個別忘了拿”,她好像要把整個家都讓我?guī)ё摺?/p>
我乖乖聽著她的話,配合著她接住落下來的枇杷。我知道,我?guī)ё叩臇|西越多,她就越高興,正如我吃得越多,長得越胖,她越高興一樣。我雖嘴里說著“不要不要”,但手里接著她給的枇杷,又滿心歡喜??磥恚胰允且粋€渴望被愛的小孩,還是一個很貪心不知足的小孩。
我記得這棵枇杷樹是鳥兒銜來的種子長成的。起初它長得挺孱弱的,我有事沒事就圍著它轉(zhuǎn),盼著它開花結(jié)果,卻總是等不來。母親也盼著它結(jié)果,施肥時總關(guān)照著它,打藥水時也記得它。她盼著它茁壯成長,就如盼著我長大一樣。
如今一晃七年過去了,它已經(jīng)亭亭如蓋,枇杷掛滿了枝頭,而我卻很少能回家了。我知道,往年樹上摘不到的枇杷都是母親留給鳥兒吃的,為的是感謝它們帶來了這棵樹。所以,我總不想帶走樹頂上的那些枇杷,想留著,等著鳥兒來吃。
或許它們又能將種子銜送給另一戶人家,在那戶人家的照料下長出新的枇杷樹,然后再結(jié)滿樹的枇杷。那戶人家里也有一位母親,在清晨六點(diǎn)的時候,為即將離家的孩子摘枇杷。清晨的那束光照在枇杷樹上,照在母親身上,照在孩子的臉上,也成了一幅畫。
那么明媚,又那么漂亮,讓人難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