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風
我們農(nóng)村有句俗話:“女大三,抱金磚。”母親比父親大了三歲,真不知抱的什么。反正這些年,除了我們兄弟三人一天天長大,家庭狀況確實沒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母親六十歲生日,父親提出“慶六十”,母親卻極力反對。最終,母親拗不過父親,“慶六十”的事情終于定了下來。
其實,母親年紀不算太大,“慶六十”也是因為有二叔與小姑。
母親過門那年,二叔還不足六歲,夜間,冷不丁還會尿床,母親時常提醒:“尿不?”二叔十六歲參軍入伍,后來轉(zhuǎn)業(yè)落戶到深圳,每次回來,總是帶著大包小包花花綠綠的食品,有一種印制著ASAR的罐頭,吃的時候,我們都找不到開口的地方。
二叔不厭其煩地為我們解釋各種食品的吃法。二叔說:“這種飲料,不是大口大口地喝,要用吸管一些兒一些兒地吮?!蔽覀兟牭媚康煽诖簦南肷钲谌嗽趺床幌勇闊??
父親土里刨金,刨的多是土,金很少,我們的學雜費都是二叔準備,未到開學,二叔便匯來一筆可觀的資金。所以,二叔是我們炫耀的一面旗幟。
小姑是鄉(xiāng)村教師,每月二十八元五角的工資,是不能與二叔同日而語的;當然,我們也不能與小姑同日而語,小姑是介于二叔與我們之間的工薪階層。小姑不能像二叔那樣大把大把地給我們寄錢,我們的各種作業(yè)本,卻是小姑承擔下來的。
我們家不論大事小事都要和二叔商量。小賣部安裝著村里唯一一部電話機,父親來到小賣部給遠在深圳的二叔打電話,征詢著二叔的意見:“你嫂子慶六十,你看,慶還是不慶?”
二叔很干脆,反問:“慶,為什么不慶?”末了,二叔問父親:“家里缺少什么?別怕貴,盡管說出來!”
二叔這么一說,父親慌了:“我回家商量商量……”
在農(nóng)村,有錢人家過壽辰,大多放一場電影或請來鼓書藝人表演,我們與父親商量來商量去,冒出一個念頭:讓二叔帶回來一部收錄機,這樣等于搬來了一臺戲,想聽什么就聽什么。我們催促父親給二叔回電話,父親撓撓頭:“若是讓你二叔帶回一口鋼精鍋,我去說;收錄機這洋玩意兒不是我玩兒的東西,我說不出口!”我自告奮勇,一溜小跑來到小賣部,抓起電話說道:“喂,二叔,我是狗蛋!”
電話里是忙音,小賣部的人撲哧笑了:“不撥號,你就是驢蛋,二叔也不會理你!”
真是狗咬汽車——不懂科學。我再次撥打,傳來了二叔熟悉的男中音。我很激動:“二叔,我們想要一部收錄機!”
二叔回應(yīng):“好的,好的,買‘紅燈牌的吧,名牌!”
我很小心地問了一句:“貴嗎?”
二叔說道:“三百!”
好家伙,相當于我們家養(yǎng)的三頭豬的價錢,我渾身一激靈:“二叔,不用買了!”
“咋不買?你這孩子!”二叔把電話掛了。
二叔果然帶回來一部收錄機,還有包裝精美的磁帶。
收錄機讓我們犯了難,因為農(nóng)村沒有通電。二叔解釋:“收錄機是交直流兩用的?!毖粤T,便去小賣部買來六節(jié)干電池?!斑青辍?,二叔打開收錄機,反復(fù)問著母親:“聽歌還是聽戲?”
二叔隨便一捯飭,李谷一唱起湖南花鼓戲《補鍋》;磁帶翻面裝進去,侯寶林便說起了相聲。母親夸贊吃著深圳飯的二叔真能。侯寶林嘴皮子挺溜,可慢慢地,舌頭發(fā)軟,支支吾吾聽不清說的什么了。母親焦急地問二叔:“咋回事?”二叔說:“干電池電量不足,磁帶轉(zhuǎn)不動了?!?/p>
母親一驚:“聽這個比吃燒餅夾肉還貴啊!”
二叔走后不久,小姑就把收錄機帶走了。二叔是小姑的二哥,小姑拿去聽幾天,也在情理之中。沒承想,小姑一直不把收錄機送回來。每當說到收錄機,我們就恨恨地說一句:“這個小姑!”
我提出把收錄機討回來,母親堅決阻止:“誰聽不是聽??!”
母親的話,讓我很是氣憤,當然,我更氣小姑。忍無可忍,我偷偷去了小姑家。收錄機罩著金絲絨外罩,在小姑家的堂屋里擺放著。我提出搬走收錄機,小姑臉一沉:“收錄機不能搬!”
想不到,小姑要將收錄機據(jù)為己有。我與小姑大吵大鬧,小姑氣得淚花閃閃:“你這孩子,這般不懂事!”
小姑依然給我們買作業(yè)本、文具盒、鋼筆之類的學習用品,我們兄弟卻在背后議論:“一部收錄機值多少錢?作業(yè)本、鋼筆才值幾個臭錢?”
1980年,家家戶戶通了照明電,小姑把收錄機送了過來。此時,我們的母親業(yè)已過世。小姑召集我們聽一段錄音。收錄機里響起母親的聲音:“一節(jié)干電池五毛錢,六節(jié)三塊錢,不到三個小時就干不動活兒了。三塊錢可是我們?nèi)乙惶斓牟衩子望}錢,不聽歌能活,不吃飯不能活??!我們買得起馬備不起鞍??!我托付你們小姑把收錄機收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