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麗群
被遺棄的人有辛酸的故事。憤怒、自責(zé)、無盡疑惑,并渴望用一生來尋找答案:父親為何不告而別?母愛是無私嗎?母親是否有理由拋下孩子追求自己的幸福。讓樹是樹,花是花,讓塵歸塵,土歸土,只有這樣,我們才能看淡世間所有的傷害與別離,或許迷途的人生還會迎來轉(zhuǎn)機(jī)。
一
荒蕪的。蓬勃的。寂靜的。
空無一人的小徑早已被野草淹沒,房屋破損不堪,屋檐的檐角半耷拉,呈現(xiàn)一種一碰即落的脆弱感。洞開的門窗爬滿各種藤類植物,居然有不少是絲瓜秧子和苦瓜秧子,繁茂的枝葉中綻放奪目的嫩黃色花朵。但尋遍藤葉間不見半根絲瓜苦瓜,誰都不知道它們把果實結(jié)到哪里去了,或者根本就沒有結(jié)果。萬事萬物在這失去人為秩序的荒蕪中成長出一種極為蓬勃的生命力,野草,樹木,蟲鳴,鳥叫,陽光,甚至是呼吸到的每口空氣,都帶有一種你看不見卻無法忽略的強大氣息撲面而來。這里實在太空曠了,頹敗是空曠的,蓬勃是空曠的,四周的大山是空曠的,高遠(yuǎn)的天空是空曠的,時間亦是空曠的,從群山頂飛過的鳥群,看起來就像森林中的一片葉子,倏地一閃便消匿在白茫茫的天空里,這種空曠便猛地衍生出一種久遠(yuǎn)而深沉的,并布滿憂傷的寂靜。置身于這種寂靜里,人就有一種找不到肉身的感覺,仿佛整個肉身被這種寂靜融化掉了。但奇怪的是,如此頹敗而荒蕪的寂靜卻并未使人感到孤寂,深邃的寂靜里分明有一種我無法形容的東西,像極冬夜火爐里散發(fā)出來的光暈。
是什么?我努力思索,沿著野草覆蓋、依然依稀可見的碎石路,圍著這個被廢棄已久的村莊找了一圈又一圈,依舊一無所獲。我有些累了,坐在一間已經(jīng)倒塌了半邊屋墻的房子前的磨盤上。這種用山上石頭鑿出來的磨盤每座房子前都有,磨玉米,磨木薯,磨各種當(dāng)餡料用的豆類。人坐在磨盤前,磨著磨著,不知不覺的,人的一生也磨掉了。
這盤磨盤木制的手柄已經(jīng)腐朽掉,只留下那截嵌入石孔里的木頭。我折了一根枯枝,戳入石孔,那截木頭已經(jīng)腐得很松軟,沒費什么力便給搗了出來。被清理干凈的石孔像一只眼睛盯住我。它當(dāng)然認(rèn)識我,因為它身后這棟已然腐朽的干欄房子就是我家。它已經(jīng)朽爛掉的木質(zhì)手柄熟悉我右手掌心的每條紋路,以及手掌的溫度。我在這個叫念井的村莊里待到十八歲才離開。念井其實沒有井,一口都沒有,只有一孔躲在一塊凸出來的大石塊下的泉眼,整個村莊的飲用水都來自這孔泉眼。它在半山腰上,旁邊挨著一座用石塊壘起來的小廟宇,非常小,只能容納一個成年人盤腿坐在其間。里面供奉一尊銅制的香爐。每年大年初一,村莊里的婦女便早早來給它上一炷香火,祈求一年的平安與順?biāo)?。但其實,這座粗陋的廟宇四處漏風(fēng),往往連初冬那場最小的雨水,它都無法為供奉于其間的香爐遮擋絲毫。因此,當(dāng)母親離開之后,我家再也沒在年初一時給它上過香,那時家里只剩下我一個人了,而我并不迷信這座粗陋的廟宇會給我?guī)硎裁春眠\。
置身于這頹敗的、面目全非的出生之地,我竟然毫無陌生感,好像我們之間從未有過差不多二十二年的分別。當(dāng)初我只身離開,如今我又只身回來。二十多年的時間壓縮成兩頁薄薄的書頁,輕輕一翻就到了二十二年后的今天,輕輕一翻又回到了二十二年前的昨天。生命于時間而言,簡直微茫到可以不置一詞。
我朝洞開的門口張望,門洞那里長滿了刺駱駝。這種灌木一般只長在半山腰,不知怎么的竟然跑到這里來安身立命了。它的身上結(jié)滿了拇指大小的橢圓形刺球,人走過去,會沾滿兩褲腳。小時候大人帶我們上山干活,將我們放在地頭玩耍,一不小心,刺駱駝便沾滿我們的頭發(fā),摘掉的時候往往也被拔出一把頭發(fā)。如今它長成一大簇,霸氣十足地把著門。兩扇木門朝里開著,門板上千瘡百孔,是蟲蛀的,那也是時間流逝的隧道。我盯住那簇刺駱駝,有一刻產(chǎn)生走過去拔掉它的沖動,但我最終坐著沒動。
其實我也不知道為什么要回來。當(dāng)初離開這里時我從沒想過要回來,內(nèi)心積著一股連根拔起的狠勁。我十八歲離開念井,在縣城待過一段時間,又去了市里。二十五歲時,這個村莊,不,應(yīng)該說是這片山里的好多個村莊全搬遷到鎮(zhèn)上去了,因為這片山里的生存條件實在惡劣。離開之后,其本上我只在三月三才回來,因為這片山上躺著我的幾位祖先,我必須回來給他們清理墳頭上的雜草,添新土,上香火。去了市里后基本不回了,只有姑媽一家在拜祭。
前些天,我做了一個夢,醒來后打電話給姑媽,告訴她我夢見念井了。這是這么多年來我唯一聯(lián)系的親人,除了她我不知道該和誰訴說我的夢,特別是關(guān)于念井的夢。姑媽像是在夢中剛醒來,含含糊糊地對我召喚:小妖,你回來吧,你都多久沒回來了。我躊躇好久:回去干什么,有什么意義,能幫助我趕走銅墻鐵壁般的孤獨感嗎?城里人滿為患,即便你嚴(yán)嚴(yán)實實堵上門窗,外界的聲響仍然侵襲而入。但這個龐大而喧囂的城市卻常常讓我有如置身于寸草不生人跡全無的荒漠之中,黏稠而厚重的孤獨感將我擠壓得無處可逃。我終于下決心回來,又開始犯愁該給姑媽帶什么禮物,終于也是什么都沒買,只帶了兩身換洗的棉質(zhì)衣物回來。
姑媽七十一歲了,姑父早已去世,兩個女兒遠(yuǎn)嫁。不是一般的遠(yuǎn),要坐動車,還要坐飛機(jī)。她們每年輪流回來過年,免得姑媽在大年夜落寞。難道一個人的落寞,只在大年夜才有嗎?
我到達(dá)鎮(zhèn)上時已經(jīng)是下午四點,太陽偏西了,老人們東一堆西一堆聚集在一起。并不說話,只是單純靜靜地坐,好像怕冷,要在一起聚攏一點暖氣。他們安靜的樣子讓人覺得時間在他們身上凝固了,似乎此時此刻便是永恒。我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安詳?shù)厍浦?,并無任何驚奇,有一種看透一切的淡然與平靜。我不知道人老了之后是不是都這樣。
姑媽的家在一處斜坡上,門前有一棵扁桃樹。她正坐在家門口,穿一身黑衣,包頭巾也是黑色的,黑黝黝地隱在一片陰影里。她身后的家門洞開,也是一片幽暗。姑媽一直朝著我該來的方向望,我就這樣慢慢落進(jìn)她的視線里,待我走到她面前時,笑容已經(jīng)在她的臉上暈開了。她和我父親長得很像,稱得上眉清目秀。我父親讀過高中,她識字不多。姑媽在陰影里緩慢站起來,像極一株被風(fēng)吹動的古老植物。
我輕喚她一聲。這里實在太安靜了。其實村子就挨在鎮(zhèn)子邊上,但鎮(zhèn)子五天才逢一次集市,只有集市那天,山民才挑著他們的土貨陸續(xù)從深山之處擁出來,會集到鎮(zhèn)子上,這個群山之中的鎮(zhèn)子才算有些許人聲,熱鬧上一陣子。過了午時,下午三四點后,山民又挑著他們用土貨換取的生活用品走上各條山間小路,一下子又隱匿進(jìn)大山里。大山看起來像極一座包羅萬象的魔術(shù)城堡。小鎮(zhèn)又恢復(fù)了多半數(shù)時候那種看不見底的寂靜。姑媽一向很清瘦,那種清瘦里透出一種讓我驚心的脆弱,我怕我的聲音稍微重一點,就讓脆弱的她不堪重負(fù)了。
她只是笑,轉(zhuǎn)身慢慢走進(jìn)門洞里,領(lǐng)我進(jìn)屋子。一股清香而溫暖的氣息彌漫在屋子里。這種氣息我太熟悉了,那是從山上采摘來的草藥煮出來的茶水,飲用可去暑利濕,令人神清氣爽。它的氣味有點類似桂花的香味,入口苦中有甘。小時候,每次進(jìn)姑媽家,多半都有這種氤氳的氣息縈繞。
她給我倒了一碗溫?zé)岬牟菟幉?,又從鍋里撈出三個水煮蛋。
“先吃一點,晚飯還早?!彼f。
我和姑媽待了三天。碰巧都沒有逢集日,我們便每天待在家里,早上到鎮(zhèn)子上買點豬肉,蔬菜是姑媽自己種的。小白菜,西紅柿,茄子,香菜,幾架子豆角,都長得很好,雜草清除得很干凈。我想找點事做,但屋內(nèi)干凈整潔,實在沒有可插手的活兒。我們便坐在屋檐下。姑媽好像只有兩身衣服,并且全是黑色的,我打開她的衣柜,見各色衣服都有,顏色也很鮮亮,肯定是她的兩個女兒買給她的。她不肯穿。我則一身淡藍(lán)色的棉布衣。我們兩人就這樣坐在屋檐下的陰暗處,也并不怎么說話。姑媽不是一個愛嘮叨的人,她的安靜透出一種讓我也逐漸變得安寧的神奇力量。
屋檐下的陰影越來越廣,也就是這片陰影,才讓人感覺到時間在流逝。我想到姑媽這樣長年累月一個人坐在這片陰影中,忽然心就疼起來。
“姑媽,你應(yīng)該留下一個堂姐。”我說。
“留下做什么?”她笑了一下。她的臉上有皺紋,但皮膚很細(xì)膩,透著健康的光澤。她一生都用牙膏洗臉,冬天抹一點兌水的蜂蜜當(dāng)潤膚露。
“陪伴你,給你養(yǎng)老嘛?!蔽艺f,望著那片越來越寬的陰影。
“她們有自己的路要走。”她又笑了一下。
“當(dāng)年你也是這么說我媽的?!蔽艺f。
“是嗎?我不記得了。”她轉(zhuǎn)過臉,仔細(xì)望我一眼。
“你對我說她有自己的路要走,所以她走了?!蔽艺f。
她沒再說什么,把臉轉(zhuǎn)回去,又恢復(fù)那副安靜樣子。那真是一種徹底的安靜,你望一眼便可知她既不在回憶之中,也不思索眼前,更不考慮未來,只是單純地與此時的自己為伴,與此時此刻為伴。我從未在城里見過這樣的人,城里的人似乎身上都端著一個偉大并且迫切需要實現(xiàn)的夢想,他們的言行和表情之中總帶有一種讓人望而生畏的急迫感。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也給人這樣的印象。
在吃晚飯時我告訴她,想去念井走一走。姑媽點點頭,對我說你是該去走一走。我有點吃驚,不知道為什么我就該。姑媽看出我的疑問,笑了,說:“出生之地能幫你想通很多事情?!?/p>
“我沒什么想不通的?!蔽倚ζ饋?,這個老古董,簡直成精了。
“沒有就好。我們的村子再往里走還有好些小村莊,你可以進(jìn)去看一看,里頭還是有人的,只要你不怕就成?!彼f,小口小口喝粥。她的晚飯只喝粥,菜也不吃,就是白粥。她一向?qū)ι钜蠛芎唵?,是不是這些日常并不能提供給她樂趣,所以她才變得如此簡單隨意?我并不能夠確定。
“有什么好怕的?!蔽艺f。
于是我便來了。將自己扔進(jìn)這闊大的荒蕪與寂靜里,草木如此蓬勃,山之巔如此幽遠(yuǎn),天空如此浩蕩,人如此微渺。
在空蕩蕩的村莊里慢慢行走,一座座腐朽的房屋就是一段段凝固的時間,里面曾經(jīng)繁華的煙火生活也早已沉入時間的湖底,而我始終覺得似乎有很多東西尚未過去,或者說我不想讓它們過去,它們像眼前駁雜的草木般羈絆在我的生命里,且越長越茂盛。
我從磨盤上站起來,朝敞開的門洞走過去,在那叢繁茂的刺駱駝前駐足。屋里的光線倒也不暗,因為堂屋正中的屋頂上已經(jīng)塌陷了,豁開一個圓形的大洞口。天光從這個洞口直直傾瀉而下,當(dāng)然,還有雨水。因此對著這個洞口的地板上長著一片茂盛的雜草,一株肥碩的七色花長在雜草中,繁花如星星。它們長在屋頂塌陷后摔落在地板上的黑色瓦礫堆之中。一棟房屋里,即便再破敗,但長著這樣一片繁茂的雜草,還是讓人產(chǎn)生非常奇異的感覺,難以置信我在這棟屋子里生活過。我靜靜駐足,周圍安靜得可以聽見自己胸口的心跳聲,最后我仰望屋頂豁開的洞口,目光沿著光束落在堂屋地板上那堆隆起的碎瓦礫,以及瓦礫堆中生長的雜草上。這一切,是不是這棟房屋該得的結(jié)果?
我一直轉(zhuǎn)悠到午后才走出這個破敗的村莊,很快就在一個快被雜草淹沒的岔路那里找到一條繼續(xù)往山里延伸去的小路,順著青蔥的雜草往里走了。這條路我當(dāng)然見過多次。留在記憶里的也是一條碎石裸露的山路,時隱時現(xiàn)蜿蜒在茂密的山林里。通常走著走著,一個人影便從天而降般忽然出現(xiàn)在你面前,想必對方也是這種感覺,因為彼此的來路都被山體遮住了。我還居住在這片山里時,從沒往山里走過,里面沒什么親戚可走。況且越往里走,生活條件也越艱苦,一般都是里面的人趕著出來的,沒有外面的人往里走的道理。
我媽倒是隔不久往里面去一趟,這是念井人盡皆知的事情。我讀過高中的父親很有些文藝氣質(zhì),他不知從哪兒學(xué)會吹長笛和口琴。當(dāng)念井沉浸在一片如水般朦朧清幽的月光下時,我爸便爬到屋后一塊巨大的石頭之上,坐在那上邊開始根據(jù)他的心情選擇口琴或者長笛吹奏曲子,他總是吹同一首曲子,后來我才知道那叫《在水一方》。他的行為常常招致村人笑話。想一想吧,白天挑著臭烘烘的糞肥給莊稼地上肥,晚上弄這酸不拉嘰的東西,還不招人笑死。對此我媽總是一言不發(fā),不管我爸蹲在那塊大石頭上吹到何時,到該睡覺時,她會非常果決地吹滅煤油燈,將自己毫不猶豫放進(jìn)暗夜里。偶爾,我會在黑暗中聽見她一兩聲輕輕的嘆息。我爸和我媽的婚姻是姑媽保的媒,我奶奶在他們還未成年時就去世了,爺爺是個只對喝酒負(fù)責(zé)任的人,因此我爸的成長、讀書、成家等諸如此類的人生大事全仰仗我姑媽操辦。我媽長得不錯,是我姑媽在一次趕集時遇見的。我想姑媽肯定非常了解自己弟弟的品性,他不是個安分過日子的人,因此她想用一個女人的姿色讓胞弟甘心過生兒育女的俗常日子。我媽的家并不在這片山里,而是與我們的鎮(zhèn)子相隔一條河流的鄰鄉(xiāng)人。姑媽尋上門時,我外公外婆見姑媽長相端莊,又是給親弟弟保媒,弟弟還讀過高中,便一口答應(yīng)了。
上初中后,我開始研究《在水一方》,歌詞被我反反復(fù)復(fù)推敲,我想從中找到一點端倪。那時候離手機(jī)普及的年代尚早,我當(dāng)然沒機(jī)會聽其音。當(dāng)然了,我也不陌生,早就聽夠我爸吹的長笛和口琴了。我沒能研究出什么,也可能是我太過于遲鈍?!坝形灰寥耍谒环健?,何為“伊人”?我爸和這位“伊人”怎么了?“在水一方”又是哪里的“水”,“方”又在哪里?全然無頭緒。我爸到底去了哪里,我和我媽一無所知,我姑媽肯定也不知道。我上小學(xué)五年級時,我爸在一次趕鎮(zhèn)集時,沒再回來,與此消失的,還有他的長笛和口琴。關(guān)于他的消失,念井有很多流言,有的說看見他隨鎮(zhèn)上去縣城的最后一班車離開了。有的說在省城見過他,像個乞丐流落街頭。還有的說在別的鄉(xiāng)鎮(zhèn)見過他,他給別人當(dāng)上門女婿去了。對于我爸的離開,我并沒太多傷感,他從未打罵過我,我也沒感受到他對我有多疼愛,我的出生于他而言像是一個意外,這個意外并不值得他驚喜。
我沒想到會有一個村子離念井這么近,沿著快被雜草淹沒的碎石路往里走,只拐過一片林子和一座山頭,便在半山腰上看見山下這個村子,坐落在一條狹長的山谷里,兩邊都是高聳的群山。村里長著樹木,很高大那種,站在半山腰上,看見它們直直地從某一棟房屋之上戳著,仿佛是從屋頂上長出來,其實是它們的根部被房屋擋住了。這樣的樹很多,村子看起來不像是個人住的村子,倒像是樹的村子。房屋是那些高大的樹木的點綴物。
我在路邊一塊巖石上坐下來。同樣的寂靜。其實也并非完全沒有聲音,山風(fēng)吹拂過林木的唰唰聲,蟲鳴鳥叫聲,忽然從山上的林木傳出來的莫名聲響,但這些聲音在靜默的、雄闊無比的高山前簡直不值一提,龐大的群山像一塊磁鐵,瞬間就把一切聲響給吸住并消解掉。我坐了很久,吹了很久的山風(fēng),曬了很久的陽光。帶著濃郁草木氣息的空氣讓我產(chǎn)生微醺的感覺,變得昏昏欲睡。我從石塊上站起來,目之所及并無一塊可以躺下的平坦石頭。忽然我就笑了,要什么石頭呢,這浩蕩天地,何處容不下我這微弱肉身。我把雙肩包扔到滿是雜草的小路上,就地躺下來。包里有一包抽紙,毛巾牙刷牙膏,一套換洗的棉衣物。我把毛巾抽出來,包當(dāng)枕頭,毛巾蓋在臉上,迷迷糊糊睡過去了。沒有夢,很單純的睡眠,等我一覺醒來,感覺人都被曬得酥軟了。脖子左側(cè)有隱隱的刺痛,一捉,是一只很肥大的黑螞蟻,拖著一個便便大腹,腿腳很健壯。我兩只手指輕輕一擠壓,就感覺到它脆弱的骨架了,像薄而脆的紙張,我把它放到草尖上,它掙扎了一下,很快消失在草叢里。我真羨慕它。
站起來,往山腳下峽谷里的村莊一望,看見一縷輕柔的白煙從一棟房屋頂上升起來。
我一直在等待這縷煙火,意味著這個破敗村莊里還有因為某種執(zhí)念而獨守之人。
我的出現(xiàn)讓僧手里的葫蘆水瓢一下子摔到地上。他站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盯住我,腳下的葫蘆水瓢臥在他的腳邊,直到一條毛色灰白的大狗從他身后的門洞出來,拿腦袋蹭他的腿,他才驚慌失措如從夢中驚醒。
那大狗真奇怪,見到陌生人也不叫,很溫順的樣子。
僧紅頭漲臉的,彎腰拾起水瓢。
我擅自走到門邊一塊石墩上坐下來,問他能不能借宿,我可以付錢。
他的臉又漲紅起來。他應(yīng)該有四十歲出頭了,個子并不高,很結(jié)實,額頭上有兩道很深的抬頭紋,寬寬的黑紅臉膛,那雙眼睛實在太清澈了,看人的時候很執(zhí)拗,像是要看到你的心里,但這樣一雙純凈的眼睛怎么可能看得透人心。
“這里離鎮(zhèn)上不遠(yuǎn),你可以去鎮(zhèn)上住,天還早,來得及出去?!彼f。他身后的房屋很大,維護(hù)得相當(dāng)不錯,屋檐下吊著一排黃燦燦的玉米和黃豆,還有三個長條的冬瓜,外皮上結(jié)一層濃厚白霜。
“我回來看看老屋,我住在念井,你肯定知道這個村莊的。我的老屋已經(jīng)坍塌了,屋頂破了一個大洞?!蔽译p手比畫著說。
那雙清澈眼睛里的疑慮頓時消失。
“那是的,”他說,“早就搬走了,我們上然村也早就搬走了?!?/p>
“你為什么不走?”我問,當(dāng)然并不指望得到滿意的答復(fù)。
“我不走?!彼卮鸬煤芨纱啵瑳]解釋原因。我告訴他我從市里來,已經(jīng)離開很多年了。他又執(zhí)拗地盯住我,然后說:“你的口音倒沒變。”我說,那當(dāng)然的,剝了皮我也是念井人吶,大山里的人。可能就是這句話打動了他,他當(dāng)下就答應(yīng)我借宿了。但他馬上告訴我,屋里有個病人,是他父親,已經(jīng)七十七歲了,有今天沒明天的人,而且家里就他們父子兩人。我說我不介意。屋里的干凈整齊程度讓我震驚,你無法想象兩個男人的家里竟會這般潔凈,堂屋祠堂前的飯桌擺著四把靠背椅子,規(guī)規(guī)矩矩各靠著飯桌的一邊。這種近乎儀式般的規(guī)矩,讓我覺得這個家里有一種我暫時無法弄明白的東西存在,這種東西有非常堅固的力量。
夜幕落下來時,我們開始吃飯了。只有我和僧吃飯,僧比我還小兩歲,他叫我姐,邊叫邊臉紅,那雙清澈的眼睛透著些許羞澀,我無法想象這樣的人在爾虞我詐的城市里該怎么生活。晚飯是玉米飯、干辣椒炒包菜、炒苦瓜、水煮臘肉片。山里一直有熏臘肉的習(xí)慣,僧的灶臺上掛滿了熏制得蠟黃的臘肉。他說每年都?xì)⒁活^豬熏制臘肉。柴火灶燒出來的飯菜都很不錯。飯后我去廚房刷洗鍋碗,僧很過意不去,一會兒進(jìn)一會兒出,生怕我弄錯了什么事情。這種山里生活我何其熟悉,每個角落該歸置什么東西我了如指掌。
僧用菜湯泡玉米飯喂狗,它叫洛。僧在屋里呼它,洛慢慢拖著身子從門外的黑暗處走進(jìn)來,靠近它的飯盆,但并不吃,只是嗅了嗅,然后抬起它的大腦袋默默注視僧。在煤油燈昏黃的光暈里,我竟然看見洛在流淚,它的兩個眼角濕漉漉的。僧蹲下來,撫摸它的腦袋,洛的兩只耳朵便像花瓣一樣倒垂下來。這是狗對感受到愛撫時慣常做出的反應(yīng),我太熟悉了。
“它怎么不吃?”我問僧。
“它太老了,它真的老了?!鄙靡粫翰呕卮?。
“它也不認(rèn)生?”我又說。城里人常常養(yǎng)體型彪悍的寵物狗,很兇猛的樣子,遛狗時緊緊拽住狗繩。
“不認(rèn)的,這山里能有什么生?”僧低聲說。他的話讓我吃了一驚。
僧的干欄屋有四間房間,還有一間房放糧食和雜物。山里的房屋一般都這格局,大是足夠大的。他把我安置在靠近伙房的一間房間里,我和他的房間隔著雜物房。房間內(nèi)的木板墻壁上糊一層報紙,我仔細(xì)查看了一下,并沒任何破綻。床是空的,沒有蚊帳也沒有席子,上面放一捆用塑料包裹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東西。僧站在房門口,示意我打開,自己鋪床。那捆東西居然是一床被子,床單、被子、枕頭都很齊整。鋪開來散發(fā)出一股濃烈的樟腦氣味。我查看了一下,并不臟。洗漱后便熄滅油燈躺下了。
僧一直在屋內(nèi)走動,然后就在一個房間里待著,沒有人聲,不斷有擰毛巾時水落進(jìn)水盆里的聲音傳來。整個世界,只有這點兒微乎其微的聲音,當(dāng)這聲音也停止后,這個村莊便像沉入水底般沉寂了。偶爾從屋后的山上傳來一兩聲夜鳥的鳴叫,這兩聲鳴叫如此孤單,成倍地放大了村莊的寂靜。一種很熟悉的感覺慢慢從我心底滋生出來,與這寂靜的世界漸漸交融在一起。我傾聽自己的心跳聲,一跳一跳的,很快就跟上了周遭的節(jié)奏。我走了那么多年,其實也并沒走多遠(yuǎn),一下子又回到了原點。
“她并沒在你還小時就走。”這是我媽要離開念井時姑媽對我說的。很顯然她對我媽的離開抱著很寬容的態(tài)度。也許是出于愧疚吧,自己的胞弟不明不白扔下人家,如今要阻攔,顯然也是沒有底氣的。她可以寬容,可我不能。來這塵世并非我所愿,不能把我?guī)砹?,又把我扔下,我并非一件物品。但她還是走了。她走的時候比我現(xiàn)在還要年輕,不到四十歲。我讀完中專她便離開了,給我留下一只沉甸甸的光面銀鐲子,那是結(jié)婚時我姑媽打給她的。如今落到我手里,似乎是物歸原主。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嫁到四川去了,跟一個貨車司機(jī)走,據(jù)說他常常來鎮(zhèn)上收購山民的藥材。我不知道他們?nèi)绾蜗嘤觯秩绾萎a(chǎn)生情愫。我媽和我姑媽一樣,都是非常安靜的人,在她平靜的面容下,一般很難覺察到她內(nèi)心的想法。我在鎮(zhèn)上讀初中,又到省里讀中專,只有在放假時才回到念井。我媽整日操勞,她養(yǎng)很多家禽,并且終日待在山上,黃昏時挑著在山上挖的藥材回來。她確實隔三岔五會到上然村來,我聽到最多的流言是這個村子有一位木工技藝很精湛的鰥夫……至于后來她為什么又輾轉(zhuǎn)去了四川,我并不知曉。
她走了以后,我繼續(xù)待在念井生活將近兩年。那時候中專畢業(yè)已經(jīng)相當(dāng)難找工作了,而對于繁華都市里的生活,似乎我并不怎么留戀。我便回到念井,在鄰人和姑媽的幫助下磕磕絆絆地種植莊稼,養(yǎng)活自己。姑媽又開始為我操心婚事,但我堅決拒絕了。
我記得那兩年我獨自生活的時光。我甚至都不如一棵莊稼,莊稼尚有人除草、灌溉、施肥。我覺得我活得像山上的野草,任風(fēng)吹雨打,隨四季榮枯。特別是那些夜晚,整棟屋子就我一個人守著。它實在太大了,我未滿十八歲的生命還難以產(chǎn)生滋養(yǎng)它的能量。房屋其實和人的性命一樣,必須要有所滋養(yǎng)。房屋要靠旺盛的人氣滋養(yǎng),我的性命如此單薄,并且充滿恐懼,我拿什么來滋養(yǎng)它。因此我的房屋總是流淌一股清冷氣息。那些夜晚,萬籟寂靜,孤單和恐懼如厚重的暗夜籠罩我,常常讓我有種喘不過氣來的壓迫感。我在半夜起來,在伙房里燃起一堆火,營造一種人為的融融暖意。我記得松樹皮燃燒時所散發(fā)出來的清香的氣息。那些夜晚,我面對火堆坐著,恍恍惚惚的,總感覺火堆對面坐著一個人,一個滿面憂戚的人,我再一細(xì)看,那分明是另一個我。
時隔二十多年后,我又一次睡在山里,就在我在往事中漸漸沉入睡眠時,我猛地打了一個激靈,那些也是孤單一人守著一棟闊大房屋的夜晚,我媽到底在想些什么,是否也會在半夜起來燃燒一堆火取暖?
直到第二天早上陽光照耀在村子之上時,我才見到僧的父親。僧很早就起來,在伙房和另一個房間之間走來走去,依舊伴有毛巾擰水落在水盆里的聲音。我蜷縮在床上,外面的光線從屋檐和木板縫泄露進(jìn)來。沒有鄰人的講話聲,沒有牛鈴聲,沒有狗吠聲,沒有孩子的哭叫聲。一切都沒有。當(dāng)然不會有,上然和念井一樣,已經(jīng)成為歷史之物了。
我的房間靠近伙房,起來后我就直接進(jìn)入伙房,并由伙房后門出到屋后。僧的房屋就在山腳下,它們之間隔著一塊菜地,地里的蔬菜長得很好,大多是包菜,卷筒青也有,還有一席子大的朝天椒,掛滿小指大的鮮紅果實。有幾只毛色鮮亮的公雞在菜地邊上踱步。在一塊凸出來的石頭上,架著一條竹子做的水槽,從山上某處引來水源。這是生活用水,做飯、洗衣、洗澡、灌溉。我在水槽之下洗漱好,深深呼吸一口清晨的山里空氣。清新的草木氣息順著我的鼻腔灌進(jìn)肺部,我像被人從背后拍了一掌,胸腔一陣激蕩。
洛懶洋洋地從伙房后門出來,走到我的腳邊,埋頭舔水。它并不瘦,卻有一種勢不可擋的衰敗相,那是一種生命力的衰敗。它的眼角依然濕漉漉的,只舔了幾口,便又轉(zhuǎn)回去橫在門口趴下來,腦袋擱在兩條前腿上,半閉著雙眼。我從它身上跨過去,它一動不動,也沒睜開眼睛。
老人實在太瘦了,從袖口和褲管伸出來的手腳就是一層黑皮裹著骨頭,細(xì)瘦的脖子讓人覺得只要他扭頭就會被掙斷。凹陷的兩腮和陷落的雙眼徹底破壞了他的臉型,使人無法判斷他健康時是怎樣一副相貌。他微微張著嘴巴,那雙眼睛也像洛的眼睛一樣,半睜半閉。他躺在一張懶人竹椅上,小小的腦袋輕微顫抖,接著我還發(fā)現(xiàn)他的雙手其實也在輕微顫抖,像他的身體里有一臺微型振動機(jī)。他就那樣躺著,上午的陽光無遮無攔落在他的身上,他坦蕩地袒露于天地里。
僧從屋里出來,端一碗水。他今天穿一件有細(xì)條格的淡藍(lán)色短袖襯衫,襯衫很舊了,不過很干凈,衣角邊卷著,扣子一直扣到最上面那顆,扣得死死的。他見了我,臉又一紅。我盯住他扣得死死的襯衫,意識到是我的到來讓他變得拘謹(jǐn)了。不過我并沒產(chǎn)生任何愧疚,倒是對他產(chǎn)生一種類似長輩對晚輩的疼惜,在我的理解里,拘謹(jǐn)在一定程度上是一種尊重。
他端來的是一碗溫蜂蜜水。
“他吃不下東西了?!鄙f,在老人身邊坐下來,拿小勺子往老人張開的嘴小心倒入蜂蜜水。我看見老人突出的喉結(jié)滑動了一下,顯然是在咽下蜂蜜水,他并非毫無知覺。咽下蜂蜜水后,他終于緩緩睜開雙眼,直直盯住天空。繼續(xù)咽下半碗蜂蜜水,老人似乎緩過一口氣來了,頭也沒那么抖了。
我想和老人打招呼,但僧對我搖頭。老人執(zhí)拗地盯住天空,這倒和僧有點相似,也很有可能是他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意識了,只能這樣盯著。山里上午的天空并不明亮,陽光被四周濃密、綠得近乎發(fā)黑的草木給暗化了,天空因此并不刺眼。給老人喂完蜂蜜水,僧輕輕捏他的手腳。他說老人在床上躺了兩年多,只要不下雨,早上他會把老人抱出來曬一上午陽光,順便給他捏捏手腳,活絡(luò)筋骨氣血。老人吃不下任何東西已是半個月前的事情。
他叫我先吃早飯。還是玉米飯,只是比昨晚煮得稀了一點,菜是冬瓜片炒西紅柿,非??煽?。我吃早飯時,洛進(jìn)來了。我像僧那樣給它的碗里放玉米飯,并倒了菜汁攪拌好給它。它還是只嗅嗅,并不吃。它也抬起腦袋望我,一雙眼睛濕漉漉的。我不禁仔細(xì)瞧了它一眼,忽然覺得洛和老人的狀態(tài)極為相似,仿佛這一人一畜的身上有彼此的身影。
僧也進(jìn)來吃了。昨晚我給他五百塊錢,我說想住五天。他不肯要,表明屋子本來是空的,住沒問題,飯菜也是這山上來的,沒費什么錢。我叫他收下,不然就不住了。那雙清澈的眼睛盯住我一會兒,又是那種很執(zhí)拗的表情。
“都是山里人,你知道我們山里人的規(guī)矩?!蔽艺f,他就收下了。山里人熱誠淳樸,不會占人便宜,我當(dāng)然不肯白住白吃人家的。
我問僧家里還有什么人?他說還有一個姐姐,但二十年前出去打工后就沒回來,現(xiàn)在都不知生死。我吃了一驚。又問他,你怎么也不成個家?他沒回答我,只是笑笑。我覺得僧并非那種娶不到老婆的男人,這屋里的干凈整潔和屋檐下的豐盛糧食足以證明,這個男人過日子是很靠譜的。
吃完早飯后,僧把他的父親抱回房間,他要到山上給木薯除草。木薯冬天要挖出來釀酒,鎮(zhèn)上有幾戶人家定要的。他扛鋤頭上山,洛跟著他走了一段路,便趴在路邊不走了,像累極的樣子。家門敞開著。
我又來到伙房后面。這里有一塊巨大的石頭,它就落在伙房后的菜地上,與房屋相距不遠(yuǎn),石頭的底部埋進(jìn)菜地里。此時這塊巨石上晾曬著辣椒和切成片的蘿卜。我忍不住驚嘆,僧把兩個男人的日子過得像老婆孩子熱炕頭的生活,不知他的熱情從哪兒來。這么多年來,我始終把自己過得如勁風(fēng)之下的枯草般了無生機(jī)。
慢慢抬頭,目光爬上龐大的群山。山上高大的樹木并不算多,多的是灌木,到處是大塊黑黝黝的裸露巖石,半懸著立在斜斜向上的山坡上。我想尋找一條往山上去的路。那時候還在念井,在半山腰上的玉米地干活時,常常就被一種突如其來的委屈和怨恨驚擾。于是扔下鋤頭往山巔上爬。山頂上其實什么也沒有,草木要比半山腰和山腳少很多。站在遠(yuǎn)處看山頂是尖的,但到了頂,那上面其實很平整,大到可以建造一棟木屋。站在山頂上,目光并沒能輕易超越什么,被更高的山擋住了視線。但可以看見整個念井,看見裊裊升起的微渺炊煙,看見如蟻的人影在對面半山腰上緩慢穿梭干活,盡收眼底的事物讓人感覺到天地一種雄渾無邊的闊大,委屈和怨恨漸漸稀釋了。
但遍尋不見。也許原來有,后來被雜草給淹沒了。
我只好在村里轉(zhuǎn)。我數(shù)了數(shù),上然村只有二十八戶人家,比念井小得多了。這里的房屋要比念井損壞得厲害,有一棟屋子幾乎被夷為平地,只剩下房基露在地上,里面堆滿了碎瓦礫,當(dāng)然也長滿茂密的雜草,一棵蓖麻的軀干已經(jīng)長得有人的大腿般粗了。屋子顯然是被人為拆掉,假如檁子和木板還結(jié)實,是可以賣掉換錢的。只有這一棟被拆掉,其他房屋依然載著時間帶來的斑駁與脆弱屹立著。有一棟屋子前的院子里,長有一片非常肥壯的太陽花,黃色、大紅色、玫紅色、紫色,星星點點鋪滿院子。這片暗自喜慶的繁花和它們后面那棟破損的房屋構(gòu)成一種極為強烈的反差感,生命力與死亡相互交織在一起。
我獨自游蕩著,從一棟棟破損不堪且靜默的房屋前走過去,這些房屋在破敗中透出一種凜然的肅穆。我忽然想起前幾天往姑媽家走時,看見那些靜坐不語的老人,驚駭?shù)敏篝蜃×恕K麄?,及至我的姑媽,和這些被遺棄的破損老屋都有一種讓人揪心的孤獨。但這種孤獨沒有棱角,不劇烈、不扎人,充滿一種接納所有殘缺與破損的寬容和慈悲。
我在念井待了兩年后,為了逃避姑媽給我安排的婚姻,只好離開念井。我在縣里做過一陣幼兒園老師,臨時工那種。那時候工資才兩百二十塊,這點薪水當(dāng)然無法應(yīng)付房租和生活費用。園長倒也是個熱情之人,允許我住在幼兒園。作為回報,我在每天傍晚幼兒園放學(xué)后,包攬了園里所有的清潔工作。這些活通常是早上園里的老師來之后才做的。那幼兒園叫藍(lán)天幼兒園,有98個學(xué)前孩子,大中小三個班級,五位老師和一位煮飯阿姨。煮飯阿姨我們叫她甘姐,四十多歲,長著一張圓臉和一雙精明的眼睛。我通常在幼兒園傍晚放學(xué)后開始做清潔衛(wèi)生。三個班級和兩個辦公室地板要拖干凈,廚房是清潔重點區(qū)域。這個幼兒園地處偏僻,但生源很穩(wěn)定,它有一條頗受家長認(rèn)可的規(guī)定,家長可以隨時現(xiàn)場參觀廚房區(qū)域,這就很考驗這個區(qū)域的衛(wèi)生程度了。家長無非是想看孩子的飲食是否干凈安全。因此花費在廚房的清潔時間相對就長了些,難度也大一些,必須要做到貼著白色瓷磚的地板和墻壁上看不見任何污漬。不過這些通常難不倒我。比起這些,這世上任何一件事情都難度更大?;顒訄鏊托l(wèi)生間也打掃干凈了,玩具歸置到指定的區(qū)域并做好消毒工作,夜幕便開始降臨了。
這個幼兒園的背面是一大片稻田,遠(yuǎn)處是村莊。我住在二樓上的一間辦公室里,打開窗戶,便聞到稻田的氣息。略帶腥味的溫潤的泥土氣息和快要成熟的稻穗散發(fā)出來的清香,讓人產(chǎn)生一種莫名的悲愴,遠(yuǎn)處的村莊星火點點,與之遙望,這種悲愴就越發(fā)深沉了。我偶爾會想起我媽,始終無法理解一個母親為何能輕易扔下自己的孩子。我極少想起我爸,對他也沒什么情緒。
有一天晚上,我又盯住稻田遠(yuǎn)處的村莊那些若隱若現(xiàn)閃爍的燈火,看著看著,胸口一緊,淚水徑自涌上眼眶了。我又感覺到那種蝕骨般的孤獨,那是我在念井那些深夜常常感覺到的。它們?nèi)绱她嫶蟆⒑裰?、牢不可破,輕而易舉就把我淹沒了。我的孤獨沒有任何慈悲,它們長著尖刺,輕輕一觸我便被刺痛得縮成一團(tuán)。
淚水橫流,成殤。
甘姐這時推門而入,我的孤獨、脆弱、恐懼、渴望,瞬間被她那雙精明的眼睛看個透徹。從那時候起她就開始關(guān)心我,從家里給我?guī)┏缘模f一些很溫暖的話。我很快便被她的關(guān)愛給融化了。與此同時,她開始和我借錢,二三十塊地借。那時候工資都不高,多了也沒有的。她訴說家里的不幸,孩子要讀書,丈夫整日與酒為伴,懶惰、貪吃、自私、不負(fù)責(zé)任。她很會說話,語氣不急不躁,每句話都表達(dá)得很清晰,表情非常誠懇,并且那雙眼睛一直坦誠與你對視。我總是給她錢,我沒法不給她,并不是可憐她的處境,實際上我的處境并不比她好。我太需要她那些暖心的話了,我太需要她給我?guī)淼哪切┢鋵嵑芷胀ā⑽疑踔敛⒉粣鄢缘氖称妨?,它們就像空氣一樣,讓我欲罷不能。后來她又借到五十、八十,我漸漸感到吃力,畢竟我也要花銷的。當(dāng)我開始猶豫時,甘姐便開始收回她的熱情。我立刻如喪家犬,那種孤獨感比之前更龐大地朝我撲過來。我只好給她,她便又贈予我關(guān)愛與熱情。在藍(lán)天幼兒園三年,我的工資至少有一半借給了她。時至今日,她沒歸還一分。后來這件事情被園長察覺到了,她非常氣憤,幫我向甘姐討回那些錢,甘姐卻說是我自愿給的。園長叫我們當(dāng)面對質(zhì)。我望著甘姐,那張面孔多么熟悉,那雙眼睛依然坦誠直視我。其實我也早就知道的,她給我的那些暖意,于我而言那是飲鴆止渴,她太知道我缺什么、渴望什么了,她準(zhǔn)確地拿捏了我的軟肋。而我不能否認(rèn),她給予我的東西幫我抵御過那些很龐大的看不見的孤獨感。
那天其實已經(jīng)臨近放寒假了,下午的天空陰沉沉的,還有二十來天就要過年了。我當(dāng)然會回念井,那時候念井還沒搬到外面的鎮(zhèn)子上,嫁在村里的姑媽平時會幫我照看我的空屋子。有那么一刻,我忽然覺得甘姐和我姑媽在什么地方有些相似之處,到底是什么地方,我一時又無法弄清楚。這種感覺讓我一陣心酸。我沉默了一會兒,輕聲對園長說,我確實是自愿給她的,不是借,不需要她還。放寒假后,我回念井了,年后就去了市里,再也沒見過甘姐。假如可以,我真希望能把她忘掉。但我從未能夠忘記過她。我相信她一次次從家里帶給我吃食的過程中,肯定有某些時候是帶著真心的,而那部分是我渴望的,值得我珍惜。
……
往事紛亂擾人,我繼續(xù)行走在廢墟般的村莊里,草木的清寧漸漸讓我平靜下來。我在那些倒塌的矮墻邊采了一大把野花,竟然發(fā)現(xiàn)在一棟倒塌了半邊墻壁的屋宇之后有三棵很肥壯的向日葵,花開得正盛,陽光下那種奪目的鮮黃有一種逼人力量,在周遭的破敗中顯出不容忽視的強悍生機(jī)。它們的周圍長滿雜草,那三個花盤高聳于雜草中,倨傲地燦爛著,無堅不摧的樣子。我呆呆站在原地看,它們那種漠視糟糕的周遭、我行我素的純粹熱烈氣息著實讓我吃驚。我慢慢蹚過那些塌落的矮墻和雜草朝它們走過去。雜草中很多蟲子被驚嚇得四處亂竄,一條菜蛇倏然從我的腳背上飛快游過去。這種蛇并沒有毒,那些有毒的蛇見著人一般都會像個冷酷的王者那樣不動聲色盤在那里,陰險地盯住你,基本上敵不動我不動,不會這樣驚慌失措的。
我在三棵向日葵前站住了。它們比我高,還沒結(jié)籽,因此向陽的弧度很直。碩大的三朵花開得寂靜,沒有一只蝴蝶圍繞,假如我沒發(fā)現(xiàn)它們,也許它們就這樣自開自敗了。但很快我便自嘲起來,我又怎能肯定它們需要來自他人的一瞥?或許我現(xiàn)在駐足觀望于它們是一種打擾也說不定的。
我默默轉(zhuǎn)身離開了。
山里人一般沒有午飯的習(xí)慣。早上煮的飯菜多了,放在碗櫥里,白天什么時候餓什么時候吃。在城市生活二十多年,我早就習(xí)慣了一日三餐的固定時間。當(dāng)正午的陽光直落在村莊之上時,我在僧的廚房里熱了飯菜吃起來。僧的父親那間房一直掩著房門,我靠近過那扇門,聞到從門里隱隱透出來一種類似于檀香的芬芳?xì)庀?,可能是僧在里面熏了什么草藥。人老了,又有病,屋子里難免會有些不潔氣味,懸掛芳香的草藥熏一熏,在山里很常見。屋里悄無聲息的,木板墻壁縫隙被報紙糊死了,我并不能看到里面的情形。我也不想推門進(jìn)去,這不禮貌,也并不情愿見到這樣的老人,他讓我看到自己生命的最后狀態(tài),如此狼狽而又無能為力。
僧直到下午四點多才回來,挑回來一捆豬草,他養(yǎng)了一頭豬。殺年豬是山里人的習(xí)俗,只是我不知道他一個人是怎么殺年豬的。他一回來就進(jìn)老人的房間忙活了好半天,又喂了蜂蜜水。那碗蜂蜜水差不多又原封不動端了出來,僧的臉上一片委屈神情,眼圈也有些紅。我無法給予他什么安慰,本來我也不是個會安慰人的人。
我們的晚飯和昨晚差不多,僧并沒因為我付了錢而在飯菜上添加什么,我倒是非常喜歡他自然坦誠的性情,如這山里的萬物般純粹本真。我問他過年時一個人怎么殺年豬。他笑著說,往山里走還有好些個村子,幾乎每個村子都有一兩戶出去了又回來的人家。到時候去招呼他們一聲就可以了。
“為什么出去了又回來?”我問。
“不習(xí)慣吧。不習(xí)慣就回來了,活著就要待在自己喜歡的地方?!鄙f。
“可山里生活不方便的?!蔽艺f。
僧只是笑,不說話。他從地里挖回來好幾個白心紅薯,做晚飯時丟在火灶肚里,吃過晚飯,他把紅薯從灶里挖出來叫我吃。我在城里其實常常吃,在路邊小販攤上買的。他們通常在一個大油桶里烤,火炭烤,紅薯大概是在沙地里種的,吃起來軟是軟,甜也甜,但完全沒有那種沙質(zhì)感。紅薯失去了這點口感,感覺就不像是紅薯了。我掰開一塊紅薯,那種清淡溫暖的香甜氣息讓我瞬間口水猛生,燙乎乎的,也咬了一口,感覺舌頭都快燙熟了,嘶嘶吹著氣,邊小心翼翼咀嚼,真是那種熟悉的沙質(zhì)口感。沙地和山地種出來的紅薯在口感上絕對是天壤之別,只有吃過山地紅薯的人才能辨別得出。一口紅薯,讓我回憶起很多山里食物,山筍、蘑菇、魔芋、芭蕉心、山雞果、野板栗……驀然發(fā)覺,其實大山里才是真正的物產(chǎn)豐富之地,生活條件確實艱苦,比如行路、飲水、用電、就學(xué),極為不方便,但山上隨處可尋的果腹之物恐怕也是讓人舍不得的原因,這些全是天地的慷慨饋贈,既舍不得物,也舍不得大山恩澤世代的恩情。
這晚,我和僧發(fā)現(xiàn)洛沒回家。僧不斷在門口張望,后來著急了,打著手電筒在荒村里轉(zhuǎn),吹口哨。我站在家門口,身后的煤油燈火將我的身影拉得很長,變成一個比我高好幾倍的巨人,這個巨人卻沒有任何傳說中的神氣魔力,找不到一只溫順的老狗。沉寂的村莊里,那點手電筒光亮?xí)r隱時現(xiàn)在廢墟中,口哨聲聲傳來。這口哨聲越發(fā)襯得天地高遠(yuǎn)與空曠了,如此深邃的天地和夜晚,上哪兒去找一只衰老的狗呢,它甚至比人還渺小。僧轉(zhuǎn)了一圈,徒勞而歸。
“它從沒這樣,”僧說,“但狗都會這樣。”
我無法真正理解后面這句話,我從沒養(yǎng)過狗,對狗不是很理解。洛很溫順,我也很牽掛它。一直到我們關(guān)門睡覺,洛還是沒回來。半夜的時候,我聽見瓦片上有清脆密集的響聲,像曬干的黃豆顆粒倒在鐵皮桶里。是下雨了。山里的雨說來就來,白天毫無征兆,烏云往往被更高的山擋住了。我聽見僧開房門的聲音,一些微弱的光亮從門板底下泄露進(jìn)來,然后大門被打開了,一聲嘹亮的口哨聲驀地劃破了黏稠的黑夜,口哨聲一聲接著一聲,混合著越來越密集的雨點聲。我實在聽不下去了,這口哨聲讓人有種撕心裂肺的感覺。穿衣起來,剛要打開房門時,卻又不敢。我有些不敢面對此時的僧。他真像一個在風(fēng)雨之夜呼喚自己走丟的孩子的父親,他的雙眼里不知道這會兒盛著什么表情。在這枯井般沉寂的深山里,一條陪伴你多年的狗不見了,絕不遜于失去一位至親。我害怕看見僧眼里的脆弱與絕望。僧在門外站了很久,雨聲越來越大,他不再吹口哨。好大一會兒后,才聽見大門關(guān)閉的聲音,僧進(jìn)了他父親的房間,片刻后出來,進(jìn)了自己的房間。一直到天亮,雨也沒有停,不過似乎變得小了些。一大早僧就起來開大門,可以想象他這一夜是怎么過來的。我起來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玉米飯煮好了,又給我烤了兩個白心紅薯,放在飯桌上。他雙眼通紅,依然對我靦腆地笑。今天他穿了件圓領(lǐng)的灰色短袖衫,深藍(lán)色的褲子。
“洛還沒回來嗎?”我明知故問,實在不知道該說什么。
他點點頭,朝門外的大雨張望。
一片白茫茫的雨水,雨線像一支支箭直直從空中射下來,落在茂密的草木上,發(fā)出簌簌的聲響。破敗的房屋在雨水中煥發(fā)出黑黝黝的光澤,草木愈發(fā)蔥蘢了,綠得近乎發(fā)黑。目之所及看不見任何活物,了無生機(jī)的殘破房屋、草木、高山、雨水,仿佛沉入一種永恒的時光里。老父親臥床這兩年,僧其實是與洛為伴的,也可以說是相依為命的。我能理解他,我媽離開念井時,我便有這種感覺:被拋棄,以及讓人窒息的失落與恐懼感。
“也許雨停它就回來了,也許它出去玩,正好碰上這場雨,被耽誤在哪棟房子里了。”我望著雨中那些破舊的房屋說,這當(dāng)然很難說服僧。僧在玉米飯里放了砍成塊的老南瓜,有一種很香甜的味道,清淡的甜,并不膩人,既是飯也是菜,很典型的一種山里吃法。等僧給他的父親喂完蜂蜜水,我們默默吃早飯。僧不時抬頭往門口張望,神情比外面單調(diào)下落的雨水還要落寞。吃完早飯,雨漸漸小了,不過天空并沒變亮起來,看樣子還會下。
洛其實并沒離我們很遠(yuǎn),它就在廚房后菜地里那塊巨石后邊。它躺在濕漉漉的菜地上,渾身濕淋淋的,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僧在廚房里洗涮早飯碗筷時,猛然想起了什么,扔下碗筷跑出廚房后門,一直跑向那塊巨石。果然在那里找到了它。僧把它抱進(jìn)屋里,顯然它已經(jīng)死去多時了,也許昨晚它就死了。僧蹲在它身邊,靜靜瞧著它。
“它怎么不進(jìn)屋?”我說,洛那副濕淋淋的模樣讓人心碎。
“它不想給主人找麻煩,狗都這樣,自己找地方死。它太老了?!鄙f,擦了一把臉。他的頭臉上落著雨水。然后他站起來,找來一張干毛巾給洛擦身子,擦完,依然濕漉漉的。他站在洛身邊,顯然也不知道該怎么把它弄干爽。
“怎么處理?”我問他。
他朝屋外望了一眼,雨水漸漸小了,但看樣子不會徹底停住的,因為烏云依然低垂厚重。
“埋掉吧。”他低聲說,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進(jìn)雜物房,拿出一把鐵鍬。他彎下腰,把洛抱起來,朝廚房后門走去,我拿鐵鍬跟在他后面。
我們就在發(fā)現(xiàn)洛的地方埋葬它,那大概是它所愿意待的。僧把洛放到濕漉漉的菜地上,開始挖坑。菜地的土泡了一夜雨水,很軟,挖起來倒不費勁。雨一直淅淅瀝瀝下,我和僧都沒戴雨具,雨水落在我們頭臉上、身上,涼冰冰的。即使是夏季,一下雨,山里的氣溫便如深秋涼意森森。周圍除了雨水落到草木上的簌簌聲,很安靜。一種肅穆的安寧。僧一聲不吭挖坑,臉上一副倔強的沉默表情。我們身上的衣物漸漸被雨水打濕了。
“夠了吧?”我說,他把坑挖得很深了,周圍隆起一堆新鮮的泥土,散發(fā)濃烈而濕潤的泥土腥味。僧似乎并沒意識到自己正在挖坑,直到我說了,他才停下來,仔細(xì)瞧自己挖的坑。
“夠了?!彼喍痰卣f,扔下鐵鍬,把又被雨淋濕的洛放進(jìn)坑里,開始往它的身上蓋泥土。洛就這樣一點點消失在泥土的覆蓋之下。它是幸運的,能活到自然老去、死掉,并且皮毛完整地歸于泥土之下,一條生畜的生命,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際遇了。
“它生過五窩狗仔!”在隆起的土堆前,僧說。他的臉上掛滿雨水。
二
我沒有衣服換,雨一直沒停,洗的衣服晾曬在濕度很高的陰雨天里,干不了。出去的山路肯定很難走。我又極不忍心走,洛死后,僧的情緒明顯低落。又由于一直下雨,人被困在家里,唯一可做的事情就是做飯和給他的父親擦洗、按摩活絡(luò)氣血、喂蜂蜜水,除此別無去處也無事可做,越發(fā)地讓人煩躁。我留下幫不了什么忙,但屋里多一個健康的人,顯然也會讓僧感到不過于孤單。他見我為難,搔搔頭,臉一紅,很不好意思地笑起來,鉆進(jìn)房間,搬出來一個油漆成朱紅色的大木箱子,放到飯桌上。
“有衣服,不知道合不合適你?!彼χf,那雙眼睛隱隱發(fā)亮。
僧的身上有一種與他的年齡極不相符的東西,我稱之為靦腆,也只有靦腆的人才能有那樣一雙清澈的眼睛。靦腆,意味著知輕重、知敬畏,也更能自知。他完全不像一個四十出頭的男人,倒像是涉世不深的少年。我不知道他天性如此,還是因為長居于這閉鎖的大山里才養(yǎng)成近乎純粹的本真品性。
這只木箱看起來很有些年頭了,即便是在深山里,也早就不時興這樣的家具。箱子落著一把沉甸甸的鎖頭,也是很有年頭的舊物,如今世面上已經(jīng)沒有這種古老東西了。鎖頭沒鎖死,三把鑰匙連在鎖孔上。他輕快地打開箱蓋,一陣桂花干的香味趁機(jī)溢出來。滿滿的一箱子女人和小孩的衣物, 藍(lán)色、黑色、淺白色的居多,小孩則是各種顏色都有??闯鰜硎桥⒆拥囊挛?,大概三歲左右。孩子和大人的衣物整整齊齊分成兩半,各占箱子一半,一包用蚊帳布包的圓滾滾的東西擱在兩堆衣物中間,香味就是從這包東西散發(fā)出來的。
僧的臉紅到脖子,雙手支在箱子邊上?!澳闱颇募线m,將就著穿。”他說。
我很吃驚。
“這是孩子和她媽的衣服,十幾年了?!彼终f。
“她們呢,如今在哪里?”我望著箱子里的衣物問,真害怕聽到關(guān)于天災(zāi)人禍的事情。
“她們回去了?!鄙f,聲音很輕,怕打擾了什么似的,“回山西去了?!?/p>
“回娘家嗎?”我問。
“不是。孩子媽是被拐來的,和我生活了五年,我們有一個女兒,后來山西那邊找來,她就回去了?!?/p>
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但僧活生生地站在我面前,這件事便也是不爭的事實了。
“孩子也給她帶走嗎?那可是你的孩子。”我替他不平。
“孩子媽要帶走,怕我不好再娶,也怕再娶了委屈孩子。女人肯定是舍不得孩子的,母女一分離,只怕她一輩子連個安穩(wěn)覺都沒有,就讓她帶走了。”僧說,目光落在箱子里的衣物上。
“不走不行嗎,孩子都有了,干嗎非得回去?”我說。
僧沉默了一會兒,說:“不行的,山西那邊,她也有孩子,夫妻緣分也得講究先來后到?!?/p>
又一次令人難以置信。這次我再也說不出什么了。我還能說什么?
“檀姐,你挑合適的穿,孩子媽和你差不多,還有人能穿上它們,我高興?!彼f。
我忽然想起那天我出現(xiàn)在僧面前時,他驚得失落掉手里水瓢的樣子。我便痛恨自己,沒事進(jìn)這山里來做什么,擾了別人塵封的往事,大家都活得這般苦的。我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穿與不穿顯然都不合適。穿會讓僧睹物思人,可我并非那人,我也不想成為別人。不穿,似乎又讓僧失落,他興致勃勃搬出來,顯然想得到一點什么,也許是慰藉?不得而知。而我又確實需要換洗的衣物。最后我挑了一件松緊帶褲頭、褲腿寬大的黑色褲子,一件淺白色的長袖斜襟衫。是我們這邊山里女人的日常穿戴,看來山西女人已經(jīng)習(xí)慣這邊的生活了。我換好后,在房間里躊躇好半天,不敢出房門,我不知道僧看到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衣褲挺合身,散發(fā)桂花干清幽的香味,就是沒有大鏡子可以讓我照一照。我拉開房門出去時,僧的目光一下子彈到我身上,我似乎聽見那目光噗的一聲射進(jìn)我的身體里。
“弟妹的衣服很合身呀?!蔽已b作很高興地說,想讓氣氛輕松一點,“布料選得好,剪裁的手藝也真不錯。”
僧搓著雙手,他的臉又紅了,想笑又笑不出的樣子,最后還是笑了?!昂⒆計尨r也是這個樣子?!彼f,可能覺得使勁盯著不太好,想把目光挪開,雙眼閃了一下,目光又不由自主跳回到我身上。這一刻我覺得自己該千刀萬剮,也蠢到家了,為什么不能生一堆火烤干衣服,何苦要折磨一個孤苦半生的男人。我便叫僧生火。他手忙腳亂地在火塘里引火,然后把燒旺的柴火從火灶肚里拖出來,在地上圍成一堆火。
“她們走多久了?”我問。
“十四年了。”僧輕聲說,火光在他的臉上跳躍。
那時候山里還沒搬出去呢,搬出去是兩年后的事了。“你怎么沒再找?”
他低頭往火堆上架干柴,不語。火生起來后,他便走開了,戴一頂寬大的尖頂斗笠出了家門。我獨自在火堆邊烤衣服。衣物溫?zé)崞饋砗?,白白的水汽便蒸發(fā)出來了。必須盡快干,穿身上這套衣物讓我覺得是在冒犯什么東西,這種感覺很不好。十幾年,這光陰,對于幸運的人來說可以是彈指一揮間,但對于僧來說,則是生死兩茫茫的煎熬。這荒無人煙的落寞大山里,難以想象僧是如何度過的。我在熊熊的火邊打了個很大的寒戰(zhàn),像被人忽然推進(jìn)很深的冰窟里。
一直到我重新?lián)Q回自己的衣服,僧還沒回來。我把山西女人的衣服洗了,晾曬在屋檐下的竹竿上。忽然覺得不妥。僧遠(yuǎn)遠(yuǎn)回家來時,看見屋檐下晾曬舊人的衣物,他可能又一頭墜入過往了,那將會是如何不堪的折磨。我把衣服收起來,往火堆上添加柴火,又烤起來。等我烤好并疊放整齊后,僧才回來了,帶回一大把南瓜苗,開有很多喇叭狀的鮮黃花朵。僧說是在山上玉米地里種的。我看了他一眼,他的雙眼泛著濕潤的通紅,我便知道我真是冒犯到一些東西了。我們煮了一鍋瓜苗湯,僧在湯里放臘肉片,臘肉制得非常好,茶水般明黃透亮,還拍了蒜碎子,味道鮮美極了。這頓飯已經(jīng)是下午兩點鐘。雨這時候又開始變大起來,密密麻麻很快連成雨簾。我開玩笑說看來這雨是要留我多住幾天呀。僧很認(rèn)真地說,隨便住,住多久都成的。我說我可沒那么多錢。他便放下碗筷,從身上摸出我前幾天給他的錢,很鄭重地放到我面前。
“檀姐,你拿回去,這錢不能要的,”他說,“山里人走親戚,住上幾天,沒有要錢的道理?!?/p>
我后悔不該開這樣的玩笑,這個簡單純粹的男人,根本分不清玩笑和真話。我把錢推到他面前,放下碗筷。
“你要是不收下,這飯我也不吃了,就算冒雨這會兒我也得走了。”我說。
雨一直在下,僧在屋里轉(zhuǎn)著,找各種各樣的活干,竟然找到不少。比如腿腳松動的凳子,將脫不脫的門板合頁,該磨一磨的斧頭,被老鼠咬壞的竹篾籮筐,他不緊不慢縫縫補補敲敲打打。我直替那個離開的山西女人感到可惜,她大概也會遺憾的吧、后悔的吧,也會躲到某一個無人的地方任雙眼泛起濕潤的通紅吧。
入夜。山里的雨夜真是太安靜了,簌簌的雨聲根本掩蓋不住洪荒般的沉寂。點著燈火,那點散發(fā)出來的暖色亮光倒是可以造出一點人為的“鬧”來,燈火一熄滅,“鬧”便也立刻滅了,噗的一聲,整個世界沉入浩瀚無垠的寂靜中,如在水最深之處,如在時光最幽遠(yuǎn)之處。躺在黑暗中,時間行走的腳步聲清晰可辨。
我聽見僧打開箱子蓋的聲音,內(nèi)心抽了一下,這暗夜便越發(fā)寂寥得令人難以忍受了。
離開縣里后,我去了市里,干過各種各樣的活,小餐館的洗碗工,糕點冷飲店的小工,書店的防損員,超市導(dǎo)購員,還進(jìn)過兩所幼兒園當(dāng)保育員。在幼兒園當(dāng)保育員的時間最長。我喜歡和孩子們待在一起,他們的簡單和純粹讓人無須設(shè)防。后來私人幼兒園漸漸多起來,我便一直輾轉(zhuǎn)在各個幼兒園之間,對幼兒工作摸索出豐富的經(jīng)驗,找工作相對輕松。
我在城市里生活了很久,不上班時幾乎不出門。我租住城市周邊那些民房,靠近城市的鄉(xiāng)村人都往更大更遠(yuǎn)的城市撲騰去了,只留下老人獨守祖屋,幾乎每家都有空出來的一兩間屋子,刷個白粉,置上床和柜子,便可以出租了,不貴,對留守家里的老人來說也算是生活有了保障。租客一般都是我這樣從縣里的鄉(xiāng)村出來的年輕人,以及在市里經(jīng)營小本生意的外地人。居住的人身份駁雜,生活方式不盡相同,口音五湖四海,一鍋大雜燴一樣。
記得我曾住在一個叫萬柳的郊區(qū)村莊,村莊很小,市里十三號線公交車可以到達(dá)那里,當(dāng)然,從公路邊走到萬柳,還是需要一段路程的。路也很好走,碎石路。萬柳沒有柳樹,一棵都沒有,倒有遍地的芭蕉,路邊、房前屋后、地里、河邊,長得極為高大,根部的葉子像被撕裂的扇面,破破爛爛的。結(jié)著碩大的芭蕉墜子,有的已經(jīng)黃在樹上了,也沒什么人去摘,年輕人都跑光了,沒有人去顧及這些的,它們通常被外地租客的孩子們拿來當(dāng)水果吃掉,村里的老人們也沒說什么,這些整日打鬧、操不同地方方言的孩子,倒也給他們孤寂的晚年帶來不少慰藉,他們太孤單了。租客們的生活很拮據(jù),但大家都極力維持一種體面,見面客客氣氣打招呼,從不串門。這也挺好,俗世紅塵,各有各的不堪,不堪就是你身上的軟弱之處,走得太近,軟弱便容易被人看見。沒人愿意將自己的軟肋暴露給別人看。這種生活其實也挺好的。我來市里四年后,就開始在各個幼兒園上班,以后也一直在幼兒園上班,我不僅可以當(dāng)保育員,還可以做財務(wù)工作,相對來說工作機(jī)會就多了。
那時候下班,從市里買菜回來,在農(nóng)家的柴火灶上慢慢煮一頓飯,一個人安靜吃了,吃完可以到河邊走一走。萬柳有一條繞村而過的河流,不算大,河邊長滿高大的芭蕉,還有菜地。看落日余暉在粼粼波光中跳躍,吹吹帶有河水氣息的晚風(fēng),也挺好。在城里這些年,在物質(zhì)生活上我從沒感到怎么吃力,不是掙得多,除去房租和飯錢,基本上就沒什么地方花錢了。沒有父母,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自己的家庭。有時候我會想起父母,我不知道我爸是否還活著,這么多年毫無音訊。至于我媽,她剛離開那兩三年,偶爾還有一些消息,后來便也斷了。據(jù)說她一直在四川宜州生活。我不知道把我?guī)У竭@個世界的這兩個人,是否還記得我。我們存活在相同的俗世里,卻分崩離析,如同陌生人般互不相干。幼兒園里為家所累的同事們都羨慕我無牽無掛的生活。我笑了笑,也不辯解。圍爐而坐之人,如何能理解站在冬夜曠野的徹骨寒涼。我并不渴望孤魂野鬼般的了無牽掛,我渴望抓住一點實實在在的東西。
因此,當(dāng)韓新帶著他柔軟的笑容和隱藏著犀利的憂郁目光出現(xiàn)在我的生活里時,我便把他當(dāng)成了我的救命稻草,希望他能將我?guī)С龊疀鰺o邊的曠野。而其實,韓新也像甘姐一樣,乍見之初,便一眼看透了我的軟肋。
我們是在萬柳相遇的,他落魄、潦倒,比我年長八歲,人很和氣,笑容里有一種讓我在驚慌失措中一見就感到安心的柔和力量。我將我的房東介紹給他,他便在我隔壁住下了。韓新是個廣告設(shè)計員,這個專業(yè)在十七八年前的小城市里,處境是極為艱難的。韓新每天一大早和我一起走出萬柳乘坐十三號公交車去市里。我們在到達(dá)站點分別,傍晚我買菜回來做飯。韓新常常十天半月都接不到活干,生活拮據(jù)可想而知。我們在一起吃晚飯,他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吃,并對我坦誠訴說他的處境。其實現(xiàn)在想來,那也不算是韓新的坦誠,而是他明白只要對我坦誠,我便能慷慨接受并力所能及為其分擔(dān)煩憂。這更像是一種謀略,或者,難聽地說就是算計。我坦然地付出,他坦然地接受。隔不久他會向我展示他的一點兒好,比如在節(jié)日,買點菜回來做飯,并且在村口等我,帶著他柔軟的笑容。他這點難得的“好”,就讓我毫無抵抗地淪陷了。在萬柳住了半年,他建議搬進(jìn)城里,我們租一個一房一廳的套間,就這樣住到一起。
韓新像水一樣,讓我無處不感到被水包圍的柔軟,同時,也讓我無法探得到這水到底有多深,水深之處都有些什么。他對我有非常強的掌控力。在我們的生活里,房租、水電費、每天一頓的晚飯開銷,基本上都是我承擔(dān)。有時候他要約某個客戶吃飯,便會帶上我,將我介紹為他的助手。飯吃了,酒喝了,茶也飲了,助手要去買單的。我當(dāng)然明白自己其實就是個買單的人而已。我開始有情緒時,韓新便像退去的潮汐,將他的柔軟漸漸收回。他不聲不響,但能讓你明顯感覺到他想要遠(yuǎn)離你。這種感覺往往讓我瞬間崩潰,他只需要營造出這樣的感覺,我便妥協(xié)了。錢可以再掙,錢甚至也可以沒有,我甚至愿意掏出口袋里的最后一塊錢,也不愿再次品嘗那種被遺棄的孤獨與絕望。
我和韓新在一起生活十三年,這樣拉扯十三年。我們當(dāng)然也沒往婚姻上想,不是我不想,而是只要我一想,韓新便故伎重演。這種演技其實非常拙劣,我在幼兒園工作多年,孩子們不善于表達(dá),但他們一哭一笑我都能猜到其意,我怎么會看不穿這種小把戲?我不確定他是否喜歡過我,但我可以確定他對我沒有愛,從來就沒有。這十三年,我其實都活在患得患失之中,愛不該是這樣的。
……
僧很憂慮,他說父親好像快不行了,連蜂蜜水都不喝了。
“有什么辦法嗎?”我問他。他搖搖頭。我又問他家里還有什么親戚,他說鎮(zhèn)上有,是從村里搬出去的本家親戚。我想起他說起過的那個姐姐,便問他是怎么回事。
僧的目光頓時暗淡了,愧疚和痛苦糾結(jié)于他的表情里。
“她其實不是我親姐,我們沒有血緣關(guān)系,”僧說,“七歲時我媽帶我嫁到這個村莊,父親害肺病,我四歲時死了。父親的家還要往里頭走很遠(yuǎn),那里連玉米都種不上,只種木薯和貓豆,不過長很多竹筍,每年春天挖春筍賣也能得一些錢。
“我媽在我十三歲時也去世了,她和繼父感情非常好,兩個人總是形影不離上山干活,對雙方的孩子都非常疼愛。我媽帶我嫁過來時,我姐九歲,她也是小時候死了媽的。我媽死后,繼父可能念及和我媽的感情,對我很溺愛。姐姐有時候很傷心,我知道的,那時候她其實也還是個孩子?!鄙瓜骂^。我們坐在家門口,屋檐滴落的雨水很密集,目之所及的世界全浸泡在濕漉漉的雨水之中,也不知道這雨要下到什么時候。
“姐姐對我非常好,”僧說,“我媽走了以后,我們父子倆身上穿的,縫縫補補的事情全靠她做,她沒讀完初中就出去干活了。那年她出去打工前,給我和我爸爸每人做了五雙布鞋。
“后來我全穿壞了,都扔掉了。我沒有任何關(guān)于她的消息,一直都沒有?!鄙f。
我立刻想起我爸,我又何曾有過他的消息?有些人在你的生命里出現(xiàn),走的時候是連道別都沒有,他們不會想到不告而別會給至親骨肉造成什么樣的傷害。
我想把這個話題轉(zhuǎn)移掉,特別是在這雨水彌漫、布滿陰郁的沉寂日子里。眼前這片大山,如今只有我和僧,還有一個生命之火隨時熄滅之人,七八只家禽。我們生命中的力量在龐大的荒蕪與靜默面前,太過于單薄,這種單薄會讓人毫無來由滋生出一觸即碎的脆弱感。不能再觸及這些傷人情緒的往事了。
僧在他父親房間里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一坐就是大半天。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毫無聲響,也許他只是坐著陪伴。我便知道老人真的不行了。我始終不愿進(jìn)去,任何離別我都害怕面對,都不愿面對。坐在屋檐下看外面籠罩在雨水中的破屋和草木,感覺自己也像一棟破屋,也像漫山遍野的草木,被冰涼的雨水浸透,還有一種來自骨頭里的冰涼。這雨天讓我想起山里有月光的那些夜晚。山里的月光和城里的月光絕對不一樣。你站在城市的夜晚,白皎的月亮懸掛當(dāng)空,你也很難在地上找見一片月光,城市璀璨的燈火將它淹沒了。每年中秋之夜,城里人便紛紛往遠(yuǎn)離城市的郊外去尋找月光。只有遠(yuǎn)離燈火,月光才能在大地上有所照見。在山里,到了夜晚,黑是真正無處不在,煤油燈所燭照的小片昏暗光亮,譬如無邊黑夜里的螢火蟲之光,微渺得可以忽略不計。當(dāng)銀白的滿月爬上山之巔時,整個村莊便籠罩在柔和朦朧的白月光之下,這種光幽遠(yuǎn)、靜謐、憂傷,與村莊里簡陋的房屋、某些古老的傳統(tǒng)習(xí)俗、山民們與世無爭的生活如此完美地融為一體。我媽媽走后我獨自待在念井生活的那兩年,這樣的夜晚也讓我感受到那種來自骨頭深處的冰涼。
當(dāng)夜,雨也還在下,我來了六天,下了五天雨。僧這晚搬到他父親房間里睡,他應(yīng)該是在守候最后的時刻來臨。我躺在床上,想著接下來該怎么辦,也想不出什么好辦法。面對死亡,除了接受,已然無計可施。那便接受吧,我決定留下來陪僧度過這一關(guān)。
老人的房間里整夜亮著煤油燈火。我起來兩次,看見那火光從門縫下微弱地泄露出來,房間里依舊悄無聲息。站在清冷的堂屋里,時間與生命漸行漸遠(yuǎn)的腳步聲,都清晰無比,也都無可挽留。下半夜后,我開始困了,感覺整個人在慢慢下墜,就在我快要墜入徹底的睡眠中時,一聲巨響在黑暗中炸起,整個房屋像快要散架般劇烈震動一下。我立刻睡意全消,馬上想到是地震了。但房屋只是震動那么一下,響聲也立刻全無了,雨夜又恢復(fù)先前的沉寂。我僵直著身子躺在床上,半天不敢動彈,直到房門響起敲門聲。
“檀姐,你沒事吧?”僧在門外問道。
“怎么回事?”我問,聽見自己的聲音在顫抖。
“還不知道,可能是山上的石頭松動落下來了,雨水把土泡軟了。”他說。
我打了個很大的寒戰(zhàn),立刻想到僧廚房后那塊菜地上的巨石。
“要出去看嗎?”我在黑暗中欠起身。
“明天再看,沒事,你睡吧?!鄙参康溃穆曇袈犉饋砗芷届o,我的緊張略略緩了下來,但心依然劇烈跳著,要破胸而出似的。這巨大的驚嚇耗盡了我的精力,讓人精疲力竭,不久之后,我便在簌簌的雨聲里沉入睡眠了。碎片般凌亂的夢,沒有一個完整。
醒來時,天光已經(jīng)大亮,雨聲也聽不見了,但屋檐下透進(jìn)來的光線依然昏暗。我聽見僧在廚房里做飯的聲音,便知道老人挺過這一夜了。
僧又煮南瓜玉米飯,他正在炒臘肉,放了蒜苗,蒜香味滿屋子飄。僧雙目通紅,一臉倦態(tài)。
“那聲音,是怎么回事?”我問他,不由自主輕輕打了個寒戰(zhàn)。
“山上的石頭墜落了,就在屋后。”僧很平靜地說。
我出到廚房后門,立刻被堵在眼前的巨石鎮(zhèn)住了。那塊石頭比原來那塊還大一些,裸露在外面的部分在山上時顯然是嵌在泥土中的,有一圈被赤褐色泥土掩埋時的痕跡。它挨在原來那塊巨石旁邊,將原來的巨石擋住了大半,整片菜地的二分之一被碾壓在它下面了,巨石邊緣碾壓的包菜碎了一地,那片席子大的朝天椒已經(jīng)完全不見了。好在洛的墳堆沒被砸中。它離僧的房屋非常近,三五米之遙,此時看著這塊巨石靜靜挨在房屋邊上,也能讓人感到強烈的壓迫與恐懼感。假如它再往前三五米,將直接砸在僧的屋頂上,我們?nèi)齻€人,還有那些弱小的家禽,將在無人知曉的雨夜中瞬間殞命……
我站著,愣愣瞧眼前忽然多出來的巨無霸,胃部開始一陣陣抽搐,犯惡心,背后密密麻麻滲透出冷汗,整個人有一種暈船般的眩暈感,雙腿一軟,跌坐在濕漉漉的菜地上。
“僧……”我軟弱地驚呼一聲。他從廚房里飛奔出來,雙手插到我腋下將我拖起來,攙進(jìn)廚房。
“太……可怕。”我靠在門板上坐下,近乎虛脫地說。此時的自己,包括僧,包括這屋里的一切生命,毫無疑問都已是重生了。
僧給我倒來半碗溫水,我的雙手一直在顫抖,他便幫我捧著碗,我哆哆嗦嗦將半碗水飲完。
“大難不死,必有后福,這屋里的人都是有后福的人?!鄙χf。
“另外那一塊,是什么時候落的?”我問他。
“孩子媽生孩子那年?!鄙f。
那是一塊記載著記憶的石頭。
三
雨勢漸漸收住了,也還是稀稀落落飄著。僧站在門口觀望了一陣天色,說要上山砍伐竹子。我問他這種時候要竹子干什么用?他說備著抬棺木。
我執(zhí)意要跟他上山,他找來兩頂大斗笠,我們各自戴上,他拿斧頭,我拿砍柴刀,我們便出發(fā)了。野外的空氣非常清新,濕度極高,濕漉漉的。草木吃飽了水,葉子肥嫩得可以掐出一把汁水了。我們是從僧屋后的一條小路上山去的。這座山與僧的屋子正對的那座山相鄰,相對來說比較平緩。在茂盛的雜草中,依稀可辨一條條由碎石塊壘起來的田埂,圍著一塊塊山地。如今地里長滿雜草。在半坡處,有一塊花生地,長勢很好,雜草清除得干干凈凈的。僧說是他的花生地,花生以后可以挑到鎮(zhèn)上榨油。我說為何不種下面那些地,如今這里哪一塊不由你種的,找近的種嘛。他說那可不行,地也是認(rèn)人的。我便笑話他死腦筋,說地就是地,哪還能認(rèn)人。撒種子、除草、施肥,哪塊地都能收獲果實。他沉默了一會兒,說:“孩子媽喜歡吃花生,那幾年她總在這塊地里種花生。我種得沒她好?!?/p>
我張了張嘴,卻找不到任何回應(yīng)的語言,心想他種的,哪里還是花生。
在這片緩坡上,有兩塊僧種的地,除了花生地,還有一塊種玉米。玉米地比花生地稍大一點。連續(xù)幾天雨水浸泡,地里的泥土變得松軟了,玉米根站不住,東倒西歪的。僧圍著玉米地轉(zhuǎn)了一圈,扒開幾個口子放積水。其實也沒什么積水,本來就是傾斜的坡地,哪蓄得住水。
越往山上走,地勢倒越開闊,慢慢有竹子出現(xiàn)。開始是一兜兜的,慢慢連成片。僧帶著我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想找合適的竹子。有些合適的,但它們的旁支纏繞得太密實,而且都在高處,無法上去砍伐。即便砍斷了根部,要把竹子從相互纏繞的旁支里拉出來,實在不是我們兩個人力所能及的。
“檀姐,你孩子多大了?”我們在半坡上轉(zhuǎn)著,僧忽然問我。
“我沒結(jié)婚?!蔽依蠈嵳f,沒必要和這個老實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的。僧一點兒不驚訝,這倒讓我驚奇。
“你不覺得奇怪?”我問他。
“不奇怪,”他說,“我也是這么過嘛?!?/p>
“你有沒有……信什么教?”我問他。我在城里遇到過好幾個獨居的人,不管男女,他們或多或少都相信一些東西,比如宗教,那是支撐他們的精神力量。
“我不信什么教。你說的教我知道,鎮(zhèn)上有好幾個人信基督教,每個周末乘車去縣里過禮拜?!彼f。
“那你信什么?”我又問。有些不甘心,一個男人十幾年如一日待在這深山里,心里怎么可能沒有一點什么東西。
“真沒信什么。山里人過日子,沒那么多想法,種莊稼,轉(zhuǎn)一轉(zhuǎn)山,你看這山這樣大,轉(zhuǎn)一轉(zhuǎn)一天也就過去了,也沒覺得難熬的?!彼D(zhuǎn)身望了我一眼,認(rèn)真地說。
我竟無言以對。想了想,當(dāng)年要是遂了姑媽的心愿,在山里尋一個老實本分的男人過日子,會不會也像僧一樣,能心如止水般待在山里?我無法給自己一個肯定答案,我的父母都不是安分的人,很難說我會循規(guī)蹈矩待在山里過日子。
我們在半山腰處轉(zhuǎn)了小半天,終于在一叢比較小的竹子跟前停下來。并非是指竹子長得小,竹子長得挺高大粗壯的,而是說這叢竹子不像其他竹叢,長有十多二十棵竹子,簇?fù)沓升嫶蟮囊粎查L在一起。這叢竹子只有六棵竹子,它們之間的旁支相互糾結(jié)得沒那么密實,相對容易砍倒。僧站在竹叢前,目光順著竹子慢慢往上爬,仔細(xì)打量竹子,然后決定砍伐這叢。
“兩棵就夠了,每棵砍兩截。”他簡短地說,然后叫我離開竹叢下,他抬腿就往竹子身上用力踹,竹子上的雨水紛紛墜下來,吧嗒吧嗒打在我們的斗笠上,藏身于竹叢里的各類蟲子也驚慌失措蹦出來,四處逃竄。僧對每棵竹子都踹了幾腳,直到上面的雨水都落得差不多了,但這時天上的雨卻又密集起來,噗噗的悶聲打在竹葉上。這里的地上鋪著一層厚實的竹葉,踩上去軟綿綿的,倒是沒有多少雜草,偶爾長一兩株野生的蘆薈,葉片非常肥大,鋸齒很堅硬,箭一樣挺著。奇怪,這地方竟然長有蘆薈。
僧抬頭望望天空,空中墜落的雨打在他的臉上,他無奈地朝我笑,開始砍伐起來。他的斧頭很利,把手光滑,看得出來是經(jīng)常使用磨出來的。山里人品性淳樸,卻并非個個勤勞,有些人家里的農(nóng)具把手就很粗糲,如他們家的日子。僧揮舞斧頭,在空中劃出一道短促的弧度后砰的一聲咬進(jìn)竹子根部,竹子“唰”的一聲抖,從竹上便落下一層雨。雨變得越來越密集。我們戴的斗笠很大,像一把小型雨傘,站著是不會淋到雨水的,但僧彎腰砍伐竹子,雨點直接打到他身上,他的后背很快濕成一片。我想叫他停一停,但想到他做的是這樣一件事情,便沒出聲。寂靜的群山回蕩著僧砍伐竹子的單調(diào)聲音,這聲音跌跌撞撞,最后落于村莊之上。站在半山腰往下望,山腳下那個掩映在巨樹中的村莊顯得更灰暗和頹敗了,但也就在這無可救藥的荒涼與頹敗中,卻顯出了一種令人匪夷所思的安靜力量,看起來堅不可摧的樣子。
砍伐聲在回蕩。不知道這群山之中是否還有其他人,是否也聽到這種為死亡發(fā)出的聲音。我極少思考死亡,生本來就是奔死而去,明白無誤的結(jié)果在那里等著,這對誰都不可避免。但活著的方式有很多種,活著的感覺也有很多種,我只想以我的方式并跟著我的感覺活,我思考得更多的是如何在活著的每一天沒那么空落與孤單。我一直感到孤單,這種感覺仿佛與生俱來,像我的血液一樣孜孜不倦流淌在身體里。我的生命中時刻都有一個巨大的空存在,必須往里填一點什么才能讓我抵御得了那種空洞的孤單感。我時刻都想抓住一點什么,但我最終什么都沒捉住。
一年零三個月前,韓新的前妻帶著他們十五歲的女兒從澳大利亞回來,說要給可憐的女兒一個完整的家庭。似乎直到現(xiàn)在才知道孩子需要一個完整的家。我覺得很可笑。這么多年來,他們其實一直沒斷過聯(lián)系,他們的女兒才兩歲時,同是廣告設(shè)計專業(yè)畢業(yè)的前妻偶遇一位澳大利亞畫商。多情的外國畫商對韓新貌美又極具藝術(shù)氣質(zhì)的前妻一見鐘情。那時候出國真是太風(fēng)光了,只要踏出國門就等于進(jìn)了天堂,仿佛國外俯拾皆是黃燦燦亮閃閃的誘人金子。前妻就這樣以美貌為翅膀,飛往澳大利亞,并帶走他們兩歲的女兒。不,她們真正走的時候女兒已經(jīng)三歲多了,那時候出國是一件極為麻煩的事情。韓新期望在等待的漫長過程中,前妻有所悔悟并回心轉(zhuǎn)意。但在等待各種手續(xù)申請的過程中,前妻的美貌卻肉眼可見地日新月異,或許是因為多情的澳大利亞畫商的甜言蜜語滋養(yǎng)的結(jié)果,越發(fā)讓澳商瘋狂迷戀了。那時候他們很窮,真是太窮了,連買兩斤云南丑蘋果都得等人家快收攤時才去買,急著回家的水果販子往往那時候會大甩賣。澳商不僅有進(jìn)口蘋果,還有藍(lán)玫瑰和黃玫瑰,澳大利亞純羊奶制成的美容潔面皂,以及聞名遐邇的葡萄酒。也許前妻日新月異的美貌就是被玫瑰花和葡萄酒滋養(yǎng)出來的。她成功掙脫了連蘋果都吃不起的婚姻。所有的男人都渴望得到美貌的女人,但女人的美貌極具危險性與挑戰(zhàn)性,絕非等閑之輩可以駕馭得了。那時候韓新就是個徹頭徹尾的等閑之輩,一敗涂地的失敗者。
“那么多年,她們在外面受苦了!”十幾年后,當(dāng)?shù)弥捌抻幸鈴膰饣貋砥歧R重圓時,韓新幾乎哽咽地對我說,神情懇切,眼圈發(fā)紅,雙眼滿含淚水。那模樣像是前妻和女兒一直在國外流浪乞討為生。
那時候快過中秋節(jié)了,我從超市買回葡萄、板栗、柚子、哈密瓜、石榴,月餅是幼兒園發(fā)的。我給姑媽寄了一盒精裝的黃公館月餅和兩餅兩千年制的云南熟普洱。她喜歡吃月餅時喝一點溫?zé)岬钠斩杞饽?。我給她錢她從來不要。好多年前,她告訴我她給我打了一對老銀手鐲當(dāng)嫁妝,后來流行黃金手鐲,她又買了散金打了一對,上面盤一只長尾巴鳳凰。直到如今,我的嫁妝還攢在她的手里,我一定讓她傷透了心……
韓新看我把那些節(jié)日食品擺在飯桌上,來回踱著步,然后開始和我說這件事情。我在飯桌邊坐下,最后他也坐下了,還剝了一個顏色鮮亮的大石榴,把石榴籽一粒一粒剝出來,放在小白瓷碗里。那些石榴籽顆粒真是太晶瑩剔透了,像一粒粒寶石,閃著迷人的水潤光澤。我捏起一顆放進(jìn)嘴里,輕輕咬了一下,它便破裂了,甜滋滋的汁水在口腔里四濺,然后從我的雙眼溢出來。
韓新就坐在我對面,我們之間隔著那些節(jié)日食品,還有一盒抽紙。自始至終,他也沒伸手替我抽一張。他就那樣看我流淚。然后他開始給我分析,他說其實我們兩個人并不合適,我們沒有共同的興趣愛好,我們的知識結(jié)構(gòu)天壤之別。廣告是一門藝術(shù),他向往藝術(shù),只有藝術(shù)才能使他真正臣服并獲得他全部的愛。他說到藝術(shù),這個詞讓我一下子自慚形穢,我對藝術(shù)沒有任何了解,我天生對不自知的事物心懷敬畏。我努力回想我們在一起生活的種種細(xì)節(jié)。在我的理解里,藝術(shù)應(yīng)該也是一種學(xué)科知識,一個人具備了這種學(xué)科知識,他的思想乃至言行,或多或少都會受其影響,并帶上這種知識所獨有的特殊屬性。譬如財務(wù)知識總是讓我對數(shù)字極為敏感,通常一個銀行賬號,過眼一次,基本上我就能牢牢記住。而對數(shù)字敏感的人,思想言行中都具有一定程度的強迫癥,凡事都要確定其準(zhǔn)確性與秩序性,它是一,它必須排在二之后。我想起韓新在我們生活的過程中,他對我表現(xiàn)出來的忽冷忽熱忽遠(yuǎn)忽近,他總是心安理得享受房間的干凈整潔,而從未主動拿起過一次掃把;我們外出買東西或房東來收繳房租時,他總是習(xí)慣躲在我身后,一個月四十多塊錢的水費,也沒主動交過一次。這難道就是所謂的藝術(shù)知識所滋養(yǎng)出來的一個男人的言行?更要命的是,這時候我忽然想到我爸,想起我小時候他總是在白茫茫的月光之下吹奏《在水一方》。我無端覺得我爸似乎也是很藝術(shù)的,他最終毫不猶豫地扔下妻女一走萬年,仿佛他的生命中不曾有過我媽和我。我不禁疑惑,藝術(shù)是不是專門滋養(yǎng)出這樣的人?當(dāng)然,也可能我冤枉了藝術(shù)。
他坐在我對面,依然給我講藝術(shù),我想著想著,忽然露出笑容,而臉上的淚痕未干。他一下子停住了,未說出來的話在他的舌尖上打轉(zhuǎn),然后韓新的臉慢慢漲紅起來,像一個被人看穿了謊言的人。很好,他還能為謊言臉紅。我笑得更歇斯底里了,淚水也很配合,歡快滑落。韓新的臉紅得發(fā)紫,漸漸地我看見怒火在他雙眼里燃起,越來越熾烈,最后他站起來,居高臨下瞪著我,我也仰臉瞪著他。他在我的淚光中變得模糊,變得重重疊疊,分裂出好幾個他。我們平時也會發(fā)生矛盾,一向都是我先服軟,我從未像這次對他無動于衷。韓新的怒火最終發(fā)泄在那些八月十五的食品上,他手一揮,它們便從飯桌上四處飛濺。小白瓷碗飛到墻壁上,碰碎了,寶石一樣的石榴籽落滿整個房間的地板。我終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韓新是浙江人,他有江南水鄉(xiāng)人的雋秀與陰柔氣質(zhì),但做事絕不優(yōu)柔寡斷。過完中秋節(jié)他就走了。他說對不起,說了很多次。我從他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傷悲。他的對不起是為了結(jié)束,然后馬上開始,他的結(jié)束和開始是無縫銜接的,當(dāng)然不會有悲傷,而開始的喜悅又如此巨大。我的結(jié)束則是懸崖絕壁般的,無底深淵般的,無路可退,更無法前行。我們沒有告別,他在我上班時走了,傍晚回來時,看見飯桌上放著兩把鑰匙,一把是單元門,一把是我們的房門。兩把鑰匙決絕地把我們十三年的生活變成了過往,一去不復(fù)返的過往。我在飯桌邊坐著,冷冷盯住那兩把鑰匙,直到窗外暮色落下,黑夜來臨。我聽見自己的身體內(nèi)有噼啪作響的聲音,像有東西在我的身體里破碎了,鋒利的碎片劃過我的五臟六腑。在黑暗中,我看見自己被開膛破肚,五臟俱碎。我又一次品嘗了我媽當(dāng)年離開時那種洪荒般的孤獨、恐懼、絕望。韓新走后,我快速清理掉他所有遺留下來的物品,然而又在某個時刻發(fā)瘋般想尋找一件他的東西。我就這樣在理性與瘋狂的不斷交叉中度過他離開之后最初那段時光。
后來我開始給姑媽打電話。傍晚從幼兒園回到家,我飯都沒煮,就立刻給她打電話。姑媽總是在電話響起的第一聲就接了,仿佛電話時刻抱在她的懷里。姑媽的聲音很輕柔,她還是很少說話,多半是在聽我說。我拿著手機(jī)從客廳來到陽臺,又從陽臺轉(zhuǎn)回客廳,然后來到臥室,從臥室出來進(jìn)廚房,出廚房又拐進(jìn)衛(wèi)生間。我的線路周而復(fù)始,從夕陽漫天一直走到繁星滿天。中秋后的星空是多么燦爛啊,星星密密麻麻綴滿幽遠(yuǎn)的天空,那種密集讓人覺得窒息,又有一種疏離的盛世感。我站在陽臺上仰望藍(lán)幽幽的星空,和姑媽說白天在幼兒園上班的事情,說我每天吃的飯菜,說我胖了,說我想念念井,說在念井時的事情。姑媽在那頭不斷“嗯”,然后她說要去做飯吃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們已經(jīng)通了三個多小時電話。有時候我也會在晚飯后才給她打,一直打到她說要去睡覺了,這時往往已是午夜十二點。掛掉電話,房間里靜下來,我聽見自己咚的一聲又無可救藥地掉進(jìn)令人絕望的孤獨深淵里。那孤獨真像一片茫茫無涯的海面,而我像一葉孤舟,前方?jīng)]有燈塔引路,不知如何靠岸,也不知岸在哪里。
和姑媽的通話也沒能驅(qū)散我內(nèi)心龐大的孤獨感,漸漸地,電話我也不打了。夜晚,我將自己囚于沒有燈火的房間內(nèi),蜷縮于沙發(fā)或床上,雙臂抱住膝蓋,像冬夜一只受傷的小獸。我并沒流淚,身體里像燃著一團(tuán)火,我的疼痛是炙熱的,這炙熱將我的眼淚烘烤干了。那些夜晚,我忽然想到了我媽,對她產(chǎn)生前所未有的怨恨,她自私地將分離與孤獨留給了我。其實我也無法肯定對韓新是否有真正意義上的愛,愛情之愛,也許我只是可悲地需要一個人永不言棄地陪伴罷了。我對孤獨的恐懼深入骨髓,而我的孤獨又過于荒涼和廣闊,我無法從自己的內(nèi)部產(chǎn)生與之對抗的力量,所以我渴望陪伴。
我變成了困獸。其實我一直在等待奇跡出現(xiàn)。畢竟我們一起生活了十三年,是我陪韓新走過他生命中最灰暗最失敗的歲月,他怎么能如此毫不留情離去?我期待某個夜晚來臨時,房門被敲響,打開門,韓新風(fēng)塵仆仆站在門外,并對我表達(dá)離開后對我們的生活無比懷念。然而這世間的奇跡啊,你是如何期待它,它便會如何讓你失望。在反反復(fù)復(fù)的希望與失望中,我終于精疲力竭,找了一個新的住處,搬離我們共同居住七年的新華苑小區(qū)。風(fēng)過無痕,可我不是風(fēng),我害怕房間里的任何東西,它們無一不帶有韓新的氣息。
走的時候一個人,二十多年過去了,回來的時候也還是一個人。念井搬出去時,我在鎮(zhèn)上也得了一棟屋子,但我長期不住,后來在姑媽的擔(dān)保下借給一位族里的親戚住了。每次回來(其實很少回來)我都在姑媽家落腳。姑媽視我如己出,她總覺得虧欠我,她不負(fù)責(zé)任的弟弟讓人家的女兒遭罪,也讓自己的女兒受苦。我覺得她的虧欠有些悲愴,一個人犯下的過錯與罪孽,任何人都無法替他做出彌補與贖罪。
于是我回來了。我是真的想念念井,而它如今已是廢墟一片,無一處可以為我遮蔽風(fēng)雨的屋檐,只剩下殘破的瓦礫堆和淹沒往昔煙火的繁茂雜草。這廣闊的群山和滿山的草木能給我什么?
……
僧沒費什么勁就砍斷了兩根竹子。根是斷了,竹子卻依然屹立不倒,相互糾纏的旁支穩(wěn)穩(wěn)扶住了竹子。僧直起腰,他的后背濕透了。
“要放倒有些難?!彼切├p繞的旁支說,“不過也不要緊,你要幫一把勁?!?/p>
“當(dāng)然了?!蔽艺f。我們放下手里的家伙,扶住竹子的根部往外拉扯。相當(dāng)費勁,它們的枝葉纏繞得太結(jié)實了,我們像在拔河,勁一松,竹子便被往后拉,一使勁它就嘩啦一聲響,往下墜一點點。我們就這樣一點一點把竹子從竹叢上拉扯下來,兩個人都弄了一身汗。雨一直在下,在浩蕩寂寥的大山里,我和僧就像兩只忙活的螞蟻,我們本身微乎其微,我們?yōu)樯赖拿钜参⒑跗湮?。兩根竹子拖著雜亂的枝葉躺倒在濕漉漉的枯黃竹葉上,竹子白森森的斷口處發(fā)出新鮮的青澀氣息。我們開始砍削長在竹節(jié)間的枝丫,僧不斷提醒我不要過度使力,竹子外表光滑,刀刃也光滑,很容易打滑,一打滑刀斧就失去方向,很容易誤傷到自己。他建議我?guī)兔车裟切┍容^細(xì)小的枝丫,比較粗硬的由他處理。
我拿的是柴刀,這種刀具我不陌生。獨自在念井生活那兩年,上山砍柴拿的就是這種刀具,通??嬖谀鞠蛔永铮蛔咏壴谘?。它的形狀類似普通菜刀,比菜刀要長,刀腰也偏窄,尾部有向內(nèi)扣的弧度。我已經(jīng)有二十來年沒碰過這些刀具了,手一握到它冰涼的手柄,站在竹子跟前,山里的生活便爬山涉水而來。我以為我會生疏,但揮刀的動作,力度的把握,找落刀的恰當(dāng)部位一氣呵成。沒有僧的行云流水,明眼人一看也知道我曾有過砍柴經(jīng)歷,那些動作已經(jīng)在我的骨頭里有了屬于它們的永不磨滅的軌跡。
僧抬頭看我一眼。又看了一眼。
我們在唰唰的雨聲中揮舞刀斧,利落地砍削那些橫生的旁枝。柴刀落在竹子身上時,力的作用反彈回到我的手臂上,我的身上,我的骨頭上。柴刀每一次下落,我的身體便隨之一震,那些長久以來被我刻意隱匿起來的不堪、卑微、屈辱、懦弱,在這種極為原始、簡單、純粹的勞作中被釋放了出來,它們讓我看見另外一個自己,她像極山腳之下的村莊,濕漉漉的、破損的、脆弱的、固執(zhí)的,有一種無與倫比的悲涼。我的淚水無聲無息滑落下來,如此坦蕩與旁若無人。廣袤的天地與寂靜的群山,豐茂的草木與晶瑩的雨水,不善言辭的僧,包容與接納了不堪與不甘的我,在他們面前流淚并不羞恥。
我和僧很快把兩根竹子結(jié)節(jié)處橫生的旁枝削掉,竹子有碗口粗,直溜溜綠森森的。僧砍掉了它們的尾部,和砍下來的旁枝堆放成一大堆,曬干后可以捆回去當(dāng)柴燒了。我們身上的衣服全濕透了,和著汗水沾在身上,我們只顧著擦臉,看見彼此的臉龐和雙眼都是濕潤的。僧感激地看著我笑,我也感激他。
“僧,你孩子媽在那邊過得不好,回來找你,你會接受嗎?”我忽然問他。
“當(dāng)然會,自己的家人?!彼f,目光落在那兩根直溜溜的竹子上。
“她過不下去才想起你,你不憋屈得慌?”也許我不該在這種時候問這些事情,但我實在忍不住。僧的回答讓我難以理解與接受。人心是肉長的,如何能夠長期遭他人冷落甚至遺忘后,在他轉(zhuǎn)身之際還能捧出如初的心甘情愿?
“不憋屈,沒什么可憋屈的,凡事都講定數(shù),她回來,那也是定數(shù),你命里該著的。這樣想,你就沒什么可計較了?!彼f。
我默默站著,說不出話。他講定數(shù)。定數(shù)是什么?是這群山里萬物的永恒孤寂?是村莊必須接受被拋入歷史之河,最后成為殘垣斷壁?是這漫天雨水粉身碎骨般從天庭奔赴大地,最終卻被大地消融?是離開與等待,并且接受離開與等待才是常態(tài)?也許還有人類必須接受死亡,最后成為黃土之下的一堆白骨?
我無法確定僧所說的定數(shù)的具體指向。但此時此刻,僧臉上某種類似于悲傷或者說悲憐的表情,以及雨水中群山和草木天荒地老般的肅靜,讓我心底忽然涌起一種毛茸茸的柔軟……
僧摸出一根繩子,當(dāng)作尺子從頭到尾將竹子丈量一遍。我知道他在丈量什么。抬棺的有八位四十八歲以下的壯年男丁,山里人稱為八爺,意味著需要四根長短一致的竹子,每根兩端站兩位八爺。他丈量完,叉著腰打量那兩根竹子。
“夠不夠?”我問他。
“夠的?!彼f,“這里本來應(yīng)該有個儀式的,要給竹子開光,現(xiàn)在山里沒人了。沒事,將就吧?!?/p>
“該怎么做?”我又問他。
“要點一炷香火,這事兒孫不能做。”他說。
“我來做?!蔽艺f。
“你是女人,也不能做。”
我們沉默起來。僧說將就,其實還是很在意的,他一直站在那里一籌莫展,而我們得把這兩根竹子扛回家的。
雨唰唰墜落,萬物靜默,時間如永恒。我們濕漉漉地站著,良久,僧叫我待在原地等著,他轉(zhuǎn)身便朝山上攀爬,很快消失在竹林里。不一會兒,一聲粗獷雄渾的喊山響徹山間:“啊呵呵呵——”“啊呵呵呵——”“啊呵呵呵——”這是山里人尋求幫助的方式。在山上干活的人,碰到難處時便呼喊,若有離他最近的人在干活,會循聲而去提供幫助。小時候念井人在山里干活,不小心踩了別人設(shè)的捕獸器,便喊山求救。
僧的喊山不斷傳來,像一匹孤狼望月引頸哀嚎。只是這幽深如井的大山里,哪兒來的人?大約過了半個多小時,我聽見從山上下來的腳步聲,還有交談的聲音。不禁覺得這大山神秘莫測,它看起來似乎空無一物,但其實又應(yīng)有盡有,只要你有心召喚,它便像個潘多拉魔盒,將你所需之物捧出來賜予你。我想起那塊在深夜墜落于僧屋后的巨石,它讓我們與死神擦肩而過,這算不算也是大山的恩賜?
一位戴斗笠、穿一身濕漉漉草衣的漢子跟在僧后面下來了。漢子手里提一只白色蛇皮袋,裝有小半截的東西。他見到我,也像僧初見我時,愣了。僧解釋說是家里的親戚。漢子對我點點頭。黑紅臉膛,濃眉大眼,嘴唇很厚,典型的山里人。他的眼神沒有僧那么清澈。
“像你孩子媽?!睗h子盯住我說。看來他們認(rèn)識。
僧笑了笑。草衣人姓黎,住在隔壁村,就隔一個山頭,也是他一家占山為王。據(jù)說他在外面混過世界,做過不少能掙錢的生意,當(dāng)然,錢最后全敗了,只好回到山里。山里人能吃苦,掙錢也許比守錢更容易些。也算是個見過世面的人。他和僧都比我小,隨僧叫我姐。他赤一雙蒲扇般的大腳,濕淋淋的,裹著泥巴,也不顧忌山地里的荊棘,褲管高挽,露出兩截粗壯的褐色小腿。如今他和老婆兩人住在山里,鎮(zhèn)上也有房子,兩個孩子在縣里讀中學(xué)。
問他為什么又回來。他也沒回答出個所以然,只籠統(tǒng)地說就是喜歡爬山,心里有什么事情擱著,爬爬山,爬到高處,什么事情都變小了、都想通了。我便不再問,那幾年,我不是也常常這樣嗎?
漢子把潮濕的袋子放在地上,里面是蘑菇和山筍,他來這片山找筍來了。連續(xù)幾天的雨水,催生出很多新鮮味美的山貨。這些東西晾曬制成干貨,價格可不低。漢子望著兩根滑溜溜的竹子,摘下斗笠放在竹子上,然后摸出一包煙。是自卷的煙草,煙紙是深褐色的。他噠噠噠地點那種一塊錢一個的打火機(jī),一連點燃三根煙,放在斗笠之下,權(quán)當(dāng)三炷香火。煙草燃出裊裊煙氣。我們都默不作聲,只有雨落于草木之上的噗噗聲。四周安靜極了,連一聲鳥鳴也沒有,草叢中也無一聲蟲鳴。這簡單的儀式在廣闊幽深的群山面前如此卑微,卻令人無比敬畏。
“家里都有準(zhǔn)備了?”草衣漢子開口說話。雨簌簌打在他的頭和草衣上。
“孝布、壽衣、棺木都備好了,欄里養(yǎng)了豬,小了一點,也夠的。親戚不多,鎮(zhèn)上的村人就不請了?!鄙f。
草衣漢子點頭。“我媽前年走時也這樣,親戚來就成,也不好請村里人回來,來也應(yīng)付不了,桌椅碗筷鍋灶都不夠,不像以前可以左鄰右舍去借的。棺木親戚抬就好,也不講究,到時我會過來幫忙。你放喪炮我在那頭聽得見。”草衣漢子說。僧不斷點頭,在草衣漢子的果決面前,僧的脆弱與無措袒露無遺。他默默凝望斗笠之下那三根輕煙繚繞的煙草。此時他的心情我無法感同身受,我未曾經(jīng)歷過死亡。即便是我的雙親、姑媽去世,我也不可能感知僧此時的心情,因為我們與死者之間的感情不一樣。僧和他的養(yǎng)父是生死相依,是這群山與草木的共生與擁有。我和我的親人之間是什么?我忽然很難過,為僧即將的失去卻也是永恒的,為我仍然存于世間的卻也如同永恒失去的。
三根煙草燒完,漢子和僧各扛一根竹子下山了,我拎著柴刀和斧頭跟在他們后面。三個人小心翼翼朝山下走,竹子將我們彼此隔得很開。假如有一只鳥站在某一座山頭,一定會看見我們像三只小獸般狼狽地抬著家當(dāng)穿行在草木與雨水中。我們都沒有說話。
回到家里,竹子擱在屋檐下,漢子脫掉草衣,和僧進(jìn)他養(yǎng)父的房間,想看看老人家。直到我換好濕透的衣服出來,他們還在里面,靜悄悄的。我來到房門口,看見僧濕漉漉地垂頭坐在床邊,拉住老人一只枯瘦的手,漢子直挺挺立在床前,擋住老人上半身。他回過頭看我一眼,然后轉(zhuǎn)身走了出來。
“人走了?!彼喍痰卣f。我一陣驚愕。
“早上還好好的……”我說。早上我和僧準(zhǔn)備上山時,他還進(jìn)去看過他的養(yǎng)父。
“很正常,人老,又久病,有早沒晚的?!睗h子說,“你去燒熱水,要給老人凈臉?!?/p>
“有凈臉人嗎?”我問。
“如今哪還有凈臉人,我們自己動手?!彼f。
我便去廚房引火燒熱水,漢子戴著斗笠出去了。僧在火灶肚里埋有火種,我很快便把火引了起來,在火灶上坐下水壺。干燥的柴火在燃燒中發(fā)出噼噼啪啪的爆響。僧一直待在老人的房間里,我叫他出來換身干衣服。他垂著頭,依舊握住老人一只手,一動不動坐在幽暗的光線中。我來到廚房后門,雨一直在下,似乎可以下到地老天荒。我看見漢子站在那兩塊巨石之上的山腰處,他在深草中,正攀折一棵柚子樹的枝葉,樹枝晃動,他被抖了一身雨水。沉寂,像千年前的時光,生命的告別如此悄無聲息。我忽然渾身哆嗦了一下,像是害怕自己也沉入千年前的沉寂里。
我把燒熱的水倒在一只木盆里,漢子將摘來的柚子枝葉泡了進(jìn)去,四處找不到剪刀,只好放進(jìn)一把小小的水果刀。柚子葉清除塵世污穢,剪刀剪掉凡間三千絲煩惱,生命純潔降臨人世,應(yīng)當(dāng)如初離去。他把熱水盆端進(jìn)老人的房間里。我因是女性,便回避了。里面?zhèn)鱽頂Q干毛巾的流水聲,屋里的兩個人沒有任何交談。我矗立于門外,這山間歲月,無聲無息無波無瀾,我自以為是凝固的、是不變的,其實它從未停止流逝與變幻。我來時,有洛、有老人、有僧,如今只剩下僧了。短暫幾日光陰,陰與陽兩個世界便黑白分明橫亙于我眼前。我感覺像有什么東西從我的心上墜落,又有什么東西從心底升起。
僧端了木盆出來,雙目泛紅,臉上是一種微醺的茫然狀態(tài),似乎不太相信眼下已經(jīng)確鑿無疑的事情。他走得有點頭重腳輕的,雙腳相互打著,差一點絆倒,木盆里的水一晃,灑了半盆出來。我連忙上前扶住他,他才如夢初醒,端著木盆出門,將水倒在門外的雜草叢中。
“要報喪?!比齻€人站在堂屋里,漢子說。僧點點頭,他轉(zhuǎn)向我。
“檀姐,你該回鎮(zhèn)上了,白事,你待著不吉利。我大伯的孩子們在鎮(zhèn)上,你幫我?guī)€話,他會招呼其他親戚回來的?!鄙o我報了一個名字。
“我這就走,”我說,“假如我姑媽家沒事,我跟親戚們回來?!?/p>
“不要來,拜(謝謝)你了!”他說,“往后有時間你再來?!?/p>
我沒和他爭執(zhí),立刻回房間收拾我的東西,把剩下的幾百塊現(xiàn)金放在枕頭上。
漢子已經(jīng)開始著手鋸那兩根竹子了,他的草衣掛在屋墻上,不斷滴落水滴。我和他道了別。僧拿著兩頂斗笠跟在我后面,要送我到路邊。雨看來今天是停不了了。我們穿行在雜草淹沒的村路中,走過一棟棟破敗不堪的房屋前。這些房屋,連續(xù)幾天浸泡在雨水里,越發(fā)顯出腐朽的敗落相。
“你會出山去嗎?”我走在僧身后問。
“不會。”他毫不猶豫地回答。
“就你一個人了,如何能待在這里?”我說。
“孩子媽走時說等孩子大些會帶她回來看我?!鄙f。
“所以你要守在這里?”我說,察覺到自己的聲音忽然高了,像帶著憤懣,立刻又被這憤懣弄得羞愧無比。
“我姐也可能隨時回來?!彼终f。
“你到鎮(zhèn)上去住,她們回來也能找到你?!蔽艺f,打了個寒戰(zhàn)。無法想象這沉寂深幽如海的大山里,夜幕落下之后一個人該如何度過。
“那不一樣。”他說。
“有什么不一樣?”我問。
“她們熟悉這里。”僧輕聲說。
我不再言語。
我們在路邊告別,僧轉(zhuǎn)身往村里走,往低處走。我朝前走,往高處走。就在我快要拐過一道彎時,我已經(jīng)處在半山腰了。忍不住轉(zhuǎn)身朝來路張望……我的眼前忽然浮現(xiàn)出城市的高樓與車水馬龍的幻象,它們像一幅幅剪影般投在眼前的群山之中,奔跑著一閃而過,片刻后群山又恢復(fù)沉默,草木依舊清寧,落雨還在瀟瀟,村莊越發(fā)頹敗,小徑被雜草淹沒了,微渺的人影幾乎看不見,這一切在我的眼中忽然變得如此慈悲,讓我產(chǎn)生寬宥一切的力量。
我哭著從包里摸出一封皺巴巴的信。信封是土黃色的,標(biāo)準(zhǔn)信封那種,封面不落一字,沒有地址,也沒有封口。它當(dāng)初是通過快遞寄到念井的,這封信套在快遞袋里,然后快遞輾轉(zhuǎn)到我姑媽手上,姑媽又通過郵政快遞將信轉(zhuǎn)寄到市里給我。
只有兩頁信紙,我已經(jīng)很久沒見到過這樣的信紙了,白紙紅格,像小時候用的語文作業(yè)本。我并不熟悉那種字體,因為我沒見過我媽寫字,應(yīng)該是由別人代寫的。她告訴我她老了,渾身各個關(guān)節(jié)都疼痛,尤其雨天疼得更厲害。她說她在那邊沒有自己親生的孩子,老頭的孩子們嫌棄她。她說她對不起我,她特別想念念井,常常夢見半山腰那眼泉眼變成一口常年滿水的大井,可以灌溉山腳下的莊稼地,她還說想回來,并且在信末尾留下了電話號碼。
這封從四川宜州某鎮(zhèn)寄來的信是兩個月前落到我手上的,我反反復(fù)復(fù)讀,但從沒一次能順利從頭到尾看完,看個開頭,看到一半,我總是怒火中燒地想將它撕個粉碎。我努力一次又一次克制怒火,它才得以完整保留至今。
我邊走邊將兩張皺巴巴的信紙再次展開,那些字跡在我眼里漸至模糊,消失。在皺巴巴的信紙上,我看見我炊煙繚繞的村莊,結(jié)滿果實的莊稼地,長滿草木的群山,以及群山之巔上遼闊的藍(lán)天與璀璨的星空……
原載《長江文藝》2022年第10期
原刊責(zé)編? 鄢? 莉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