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藕

時光如水，流著流著就貯滿了人生的池塘；往事如魚，隱在水里從容地吐著氣泡；回憶似鉤，輕輕一提就釣起一條條鮮活亂跳的魚兒。

回望童年，常會憶起兒時釣魚事：小小的人兒，高大的老槐樹，靜靜的池塘，自由自在中又透露著一點(diǎn)點(diǎn)孤寂。

十歲那年春天，狗娃子淹死了。狗娃子和我同齡，他家和我家比鄰而居。白日里，狗娃子和我?guī)缀跣斡安浑x：上學(xué)時坐在同一排泥巴課桌邊，放學(xué)后一起去打豬草，吃飯時也端著飯碗湊在門前一起吃。狗娃子淹死在村前的小河里，他淹死那天我因生病發(fā)燒被母親帶去鄰村看赤腳醫(yī)生去了。狗娃子的死，讓我一下子掉進(jìn)了虛空里，很長時間也走不出那片虛空。

父親為了幫我走出虛空，暑假里，他特意給我買了一只魚鉤，教我釣魚。父親讀過書，是那時農(nóng)村少有的文化人。

魚鉤買回的那天傍晚，父親帶著我到屋后的一片竹林里砍了一根拇指粗細(xì)的既長且直的竹竿背回家，削去旁枝和丫杈，然后拿出一截長長的絲線作為漁弦絲，弦絲的一頭拴在竹竿的梢頭上，一頭緊緊地系著魚鉤。

做完這些，父親尋來一根公雞的翎羽，扯去翎管旁的細(xì)毛，用一小截絲線把這根翎羽系在弦絲中間作浮漂，又用剪刀剪下廢牙膏皮前端的錫頭用作錫塊，拴在魚鉤上端不遠(yuǎn)處的弦絲邊。

第二天午飯后，父親找出一個空玻璃瓶讓我拿著，他自己拿著一把鐵銑，帶我到房子西山墻邊陰濕的泥地挖蚯蚓。翻一銑泥土，就能捉許多條蚯蚓。父親只捉紅色的蚯蚓，不捉青烏色的蚯蚓。父親說魚兒喜歡吃紅色的蚯蚓，不喜歡吃青烏色的蚯蚓。幾銑過后，二三十條紅蚯蚓就進(jìn)了我手里的玻璃瓶。

捉完蚯蚓，父親一只手提著魚竿，一只手提著一個裝有一捧用水拌濕了的細(xì)糠的小水桶，帶著我走到門口塘塘埂上的一棵老槐樹下。老槐樹很有年頭了，樹冠如蓋，郁郁蔥蔥，帶著清涼，浮在半空。

父親用釣竿比一比遠(yuǎn)近，拋下弦絲試一試塘水的深淺，移一移浮漂，撈起小水桶里那捧細(xì)糠用手團(tuán)成一團(tuán)，輕輕拋進(jìn)水中。那團(tuán)細(xì)糠入水后如云一樣緩緩散開，慢慢沉下去，一會兒便不見了痕跡。

然后，父親打上半桶水放在身邊，自己坐在槐樹底下，招呼我也坐下，看他怎么給魚鉤穿蚯蚓。父親從玻璃瓶里倒出一條蚯蚓，用手掌拍死后從一頭輕輕地穿在魚鉤上，再向剛拋下細(xì)糠的水面處輕輕地甩下魚鉤，然后把手支在膝蓋上，提著釣竿，默默地注視著浮漂。

我坐在父親身邊，懷著一種緊張而又興奮的心情陪父親一起盯著水面。不一會兒就能看到有一串串亮晶晶、細(xì)細(xì)的水泡從水底冒出水面，如花一樣破裂開來，消失不見了。父親說，這些水泡是魚兒在水底吃魚餌時吐出的氣泡。

父親說話間，只見水面上的浮漂輕輕地沉了一下后，又迅速浮了上來，又沉下，又浮上來，幾沉幾浮后，猛地往下一沉，這時父親一抬手把漁竿提了起來，只見一條一拃多長的鯽魚泛著銀光搖頭擺尾地在魚鉤上掙扎著。父親讓我把魚兒從魚鉤上取下來放進(jìn)小水桶里，自己重新給魚鉤穿上蚯蚓后又拋進(jìn)塘里。

這次，父親不握釣竿了，他把釣竿交給我，自己坐在那兒看著我釣魚。我握著魚竿一直握到手掌心冒汗才看到浮漂動。浮漂一動，我就趕忙提竿，可提上竿一看，魚鉤上什么也沒有。父親告訴我不能性急，一定要等浮漂被魚兒拉進(jìn)水里后才能提竿，不然試鉤的魚兒就會跑了。大概反復(fù)提了五六次竿吧，終于釣上了一條小鯽魚。

父親指導(dǎo)我給魚鉤穿上蚯蚓后，起身拍拍褲子上的塵土，回家去了，他有他的事。那天下午，我一直釣到塘水被夕陽染紅后才收竿。第一次釣魚，具體釣了多少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模模糊糊地記得即使釣得不很多，也不會很少，不然不會釣一下午。

那年暑假，及其后的幾年暑假，我?guī)缀跆焯灬烎~。釣的魚很雜，主要是鯽魚，也有鰱魚、黑魚、鯉魚、黃魚、青魚、白條魚，甚至還有泥鰍、黃鱔。有一年還釣到一只背運(yùn)的甲魚：那只甲魚是因一只爪子被魚鉤鉤住后被我釣到的。估計(jì)它路過時爪子恰好搭上了魚鉤，因而倒了霉。

釣回來的魚大多歸我母親收拾，我偶爾也幫忙收拾。收拾魚很費(fèi)時間，收拾多了，母親不免會啰嗦，我也不理會，還是一如既往地釣魚。那個年齡，還不能體諒母親的辛勞。

我對釣魚，談不上喜歡，更談不上迷戀，因?yàn)獒烎~并不怎么適宜于一個孩子：釣魚需要靜，有悖于孩子好動的本性。我之所以天天去釣魚，是因?yàn)檎也坏奖柔烎~更有意思的事情做。那時農(nóng)村沒通電，也極少有“雜書”，假期也沒作業(yè)，狗娃子又沒了，除了釣魚外，還能做什么呢？

一個人，做什么都覺得沒什么意思，就覺得釣魚還有點(diǎn)意思。看魚兒吃鉤，看魚兒被釣出水面，看魚兒在小水桶里吐著泡泡，似乎得到了一種無言的撫慰，因收獲而滋生出的淡淡喜悅能驅(qū)走心中的那片虛空。

狗娃子在時，我常到狗娃子家玩，狗娃子爸的話不多，狗娃子?jì)寪壅f話，待我很好，常給我鍋巴吃，那時鍋巴是金貴的零嘴。釣的魚多時，我會選幾條大些的送給狗娃子的媽。

有一天傍晚，狗娃子?jì)尳舆^我送的魚，遞給我一塊鍋巴后，抬手抹了抹眼角，也許有灰塵瞇了她的眼睛。我看到后心里酸酸的，好多天沒去她家送魚，過后，時不時還去送。后來，狗娃子?jì)屨J(rèn)我做了干兒子。許多年后，我曾為狗娃子?jì)尩乃缹３袒乩霞医o她磕頭。

回望最初的釣魚情景，依然歷歷在目，時光仿佛停止了，一切宛如發(fā)生在昨天，可算起來，卻已經(jīng)過去四十余年了。我搬離老家已經(jīng)三十多年，其間?；厝?，卻不曾在門口塘里再釣過魚，在別的地方，我也沒釣過魚。我早已不釣魚了，但我不會忘記，寂寞時光里的那枚釣鉤曾給過我的無言撫慰。

門口塘還在，老槐樹還在，只是那個釣魚的少年，老了。

編輯/張秋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