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昌英年譜》序

陳國恩

袁昌英是“珞珈三女杰”中的年長者，又是經(jīng)歷最為坎坷的一位?！叭堋钡牧硗鈨晌涣枋迦A與蘇雪林，前者是“新月派”的才女，后來隨丈夫陳源移居英國，興趣轉向繪畫。蘇雪林在武漢大學執(zhí)教十八年，后到臺灣的成功大學又執(zhí)教十八年，享年一百零二歲。袁昌英在長達半個多世紀中幾乎銷聲匿跡，而她實際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創(chuàng)作與學術研究皆卓有成就的一代才女。

袁昌英的父親早年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后來擔任過云南、山東、安徽財政廳廳長等職。袁昌英的丈夫楊端六從湖南師范學堂畢業(yè)后赴日本留學，在日本參加了同盟會?；貒笠蚍磳υ绖P而被捕，后得到黃興資助去倫敦大學攻讀貨幣銀行學。1920年，楊端六、趙元任等陪同美國哲學家杜威和英國哲學家羅素在長沙演講。楊端六本人也在湖南第一師范學校講了《社會與社會主義》和《和羅素先生的談話》等專題。演講詞《和羅素先生的談話》，題下標明“楊端六講，毛澤東記”，刊于長沙《大公報》。

袁昌英1916年留學英國，在英國認識了徐志摩、周鯁生等。1921年7月，她在愛丁堡大學獲碩士學位，是中國女性在英國獲文學碩士學位的第一人，學位論文是研究莎士比亞的名劇《哈姆雷特》。1926年，她又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在巴黎認識了朱光潛、陳學昭、鄭振鐸等中國留學生。1929年9月開始，袁昌英執(zhí)教于武漢大學文學院，開設了“希臘羅馬神話及圣經(jīng)故事”“戲劇入門”“歐洲戲劇沿革”“法文”“近代戲劇”“戲劇選讀”“莎士比亞”和“中英翻譯”等課程，講課深受學生喜歡。

袁昌英的才華更突出地表現(xiàn)在文學創(chuàng)作方面。她1920年開始發(fā)表作品，先后出版了《山居散墨》（散文集）、《行年四十》（散文集）、《孔雀東南飛及其他獨幕劇》（劇作集）、《飲馬長城窟》（五幕?。?、《瑪婷：痛苦的靈魂》（譯?。┑?。三幕劇《孔雀東南飛》是她的成名作。1983年6月，胡喬木跟《中國新文學大系》編選人員談話時說：“袁昌英的《孔雀東南飛》這些歷史題材的作品也是不能忽視的?！薄吨袊挛膶W大系》第十五集收錄了《孔雀東南飛》全文。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的《現(xiàn)代中國女作家》文集，也收有這部劇作。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前期，袁昌英夫婦的生活和心情還是可以的，他們交代清楚了歷史，受到社會的尊重和信任。袁昌英加入了民盟，當選為武漢市政協(xié)委員，又出席武漢文代會，當選文聯(lián)執(zhí)行委員。后來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武大外文系撤銷，她奉命到中文系講授外國文學。為譯介蘇聯(lián)資料，她苦學俄文;為表達對領袖的敬愛，她把毛澤東詩詞譯成英文。楊端六也繼續(xù)在武大執(zhí)教，同時兼任中南軍政委員會財政委員。

后來，袁昌英被打成了“右派”，剝奪教職，下放到圖書館勞動。一年后，又被開除公職，管制兩年。袁昌英年老體弱，沒有遣送外地勞改，留在校園內，由街道干部監(jiān)督勞動，每天拿掃把掃滿地落葉和塵土。在此期間，她遭遇了丈夫離世、兒子迫于壓力而與之徹底劃清界限的沉重打擊。1970年1月，學校限令袁昌英月底離開武漢。她便帶著一床小被卷、一條跛腳方凳和兩口裝滿中外書籍的木箱，告別她生活了四十余年的珞珈山，由一個遠房侄兒陪同，回到了故鄉(xiāng)醴陵駱家坳。

1973年，八十歲的袁昌英歸于塵土。

據(jù)袁昌英的女兒楊靜遠的回憶，1973年春，袁昌英的情況被定為“人民內部矛盾”。文件尚未下達，但已個別通知?！澳赣H聞訊異常高興，說：‘現(xiàn)在我自由了，可以去靜遠那里了。”可是僅僅幾天，她的病情轉重，帶著美好的愿望離開了人世。彌留之際，身邊空無一人。

一代才女，就這樣走完了她八十歲的人生。

我對袁昌英的了解，是從來到武漢大學后開始的。我總是在想，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孤獨地應付生存的挑戰(zhàn)，還想拿起筆寫些東西，那是一種什么心境？我感覺這樣的心境里，有一代代讀書人的堅強。

今天，袁昌英的學術著作和文學作品都已經(jīng)重新與讀者見面。這說明美的人、美的事、美的藝術不會埋沒。是金子，總會發(fā)光。

建軍教授和他的博士生戚慧，傾力搜集材料，精心編排，寫出了這么一部厚重的《袁昌英年譜》。這是珞珈后人對袁昌英的一份隆重紀念，也是珞珈文脈在今天的發(fā)揚光大。他們要我寫幾句話，我就寫這么幾句，借以表達對袁昌英先生的敬意。

是為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