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紹振
一
要讀懂古典詩歌的藝術奧秘,光憑直覺是不夠的,因而讀者往往寄希望于權威理論,但一切理論都不是完美無缺的,都不可避免存在局限。在一個經(jīng)典文本面前,就是把全世界所有的權威理論拿來,也是不夠用的。且不說到目前為止,世界上的詩歌理論紛紜萬象,互相矛盾,就是某些得到認同的部分,也并不包含貼切答案。
“一切景語皆情語”,這是王國維對中國古典詩話的權威總結。在古典詩話中,早已有了梅堯臣的“狀難寫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于言外”。將“景”和“情”聯(lián)系起來,說得生動,后世的詩話多作引用,但是,詩詞話家又每每傾向于將景語和情語分開。例如,講到律詩當中兩聯(lián),往往是前一聯(lián)言景,后一聯(lián)抒情;講詞的長調(diào),也每每是上半闋即景寫實,下半闋激發(fā)抒情。這種把情和景分立的說法與創(chuàng)作實踐發(fā)生矛盾,矛盾推動了理論的發(fā)展。明代的鄧云霄在《冷邸小言》中說:“凡詩須一聯(lián)景,一聯(lián)情,固也。然亦須情中插景,景中含情?!盵1]雖然意在糾正“一聯(lián)景,一聯(lián)情”的偏頗,但是用了個“固也”,還是有所保留,不敢正面觸碰。即便如此,這畢竟提出了情和景二者不能獨立,而是統(tǒng)一的。清代賀貽孫的《詩筏》說得更明確:“作詩有情有景,情與景會,便是佳詩。若情景相睽,勿作可也?!盵2]清代吳喬在《圍爐詩話》中進一步批評:“七律大抵兩聯(lián)言情,兩聯(lián)敘景,是為死法。蓋景多則浮泛,情多則虛薄也。然順逆在境,哀樂在心,能寄情于景,融景入情,無施不可,是為活法?!盵3]明末清初的李漁的《窺詞管見》在理論上邁進了重要的一步,情和景的對立不是平衡的:“詞雖不出情景二字,然二字亦分主客。情為主,景是客,說景即是說情,非借物遣懷,即將人喻物。有全篇不露秋毫情意,而實句句是情,字字關情者。切勿泥定即景詠物之說?!盵4]這個情主景客的觀念,用今天的話來說即情是矛盾的主要方面,決定景的性質(zhì),這實在是中國古典詩論的一大突破。20世紀初王國維先生在《人間詞話》中總結為“一切景語皆情語”,那就是說,沒有單純客觀的景語,只有為情感同化的景語。這個理論得到廣泛認同,很權威,很少遭遇質(zhì)疑,其實仍然留下了一系列問題。首先,情景交融,借景抒情,情離開景不能直接抒發(fā),性質(zhì)上乃是間接抒情,不言而喻,尚有直接抒情一路,此乃中國古典詩歌之另一半江山,另有其規(guī)律。由于篇幅所限,本文不能全面展開,僅取此二者矛盾對立統(tǒng)一,在一定歷史條件下之轉(zhuǎn)化,在不同形式中之分化略作分析。[5
二
只要回到創(chuàng)作與閱讀實踐中來,就不難分析其優(yōu)長和不足。這個原則中之“一切”,暴露出了概括不周延的缺陷,但畢竟包含著從特定歷史時期中總結出來的某種規(guī)律。然而,從20世紀50年代以來,并不在少數(shù)的學者似乎并不理解其中的合理內(nèi)核。解讀古典詩歌,遵循著權威范疇——“即景寫實”,其實就是李漁正面反對過的“即景詠物”。不過此理念挾帶著唯物主義(其實是機械唯物主義,而不是辯證唯物主義)的權威,俘虜了許多學者,比如認為蘇軾的《赤壁懷古》上半闋是即景寫實,下半闋是抒情;認為賀知章的《詠柳》好在“最能反映柳樹的特征”;認為林和靖的《山園小梅》中的梅花形象寫出了“梅花的神韻”。很顯然,這些觀點不約而同在理論上都倒退于“即景詠物”體的窠臼中了。
但是,即使用情主景客、一切景語皆情語的理念,去解讀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仍然會遇到困難。不在少數(shù)的學人,只能頑強地用景觀作強制性闡釋,仍然離不開“展現(xiàn)了一幅境界雄渾、浩瀚空曠的藝術畫面”。其實,這里根本沒有什么“畫面”,完全沒有景語。但是,這首沒有情景交融的詩,在中國文學史上卻成了結束唐初齊梁宮體華麗辭藻的遺風,奏響盛唐詩壇氣象的前奏。
詩里用了幽州黃金臺的典故。戰(zhàn)國時,燕昭王即位,強齊入侵,內(nèi)亂頻仍。昭王急欲招攬人才。郭隗以故事啟發(fā)之:“古一國君,以千金購千里馬,三年不成。有自告奮勇者,以五百金買千里馬之骨以歸,君王大怒。此人曰:‘死馬能以五百金購,活馬價值豈不更高?王大悟。不到一年,三匹千里馬接踵而至?!惫笳f,王欲招攬人才,先自我始;昭王乃拜郭隗為師,筑黃金臺以廣招天下奇才。杰出之士紛紛來投,燕國由此中興,一度擊敗強大的齊國。黃金臺就成了不惜重金招徠人才的典故。
陳子昂登臺,為什么要哭?
武則天時期,他曾經(jīng)在中央王朝升到右拾遺,因牽連所謂“逆黨”入獄,后被赦免,很是感激。在《謝免罪表》中,他這樣說:“臣伏見西有未賓之虜,北有逆命之戎,尚稽天誅,未息邊戍,臣請束身塞上,奮命賊庭,效一卒之力,答再生之施。”[6]武則天命其侄武攸宜北征契丹,聘子昂為“參謀”,參與軍事行動,其時陳正當盛年,以為大展宏圖在即。然前軍屢敗。其友盧藏用在《陳氏別傳》中說他上書陳辭:此敗,由于主將“法制不申”,如同“兒戲”,“今大王(武攸宜)沖謙退讓……”實際上是批評武攸宜“怯兵”,與前軍一樣是“兒戲”。陳子昂提出,前軍雖敗,總體說來,敵弱我強,不能失去信心,應該“取長補短”,厲行“法制”;甚至提出“乞分麾下萬人以為前驅(qū)”,好像勝券在握?!短茣り愖影簜鳌酚涊d略同,不過其中陳子昂的語氣更加急切,如“契丹小丑,指日可擒”,武攸宜的反應頗為強烈——“攸宜怒”之。[7]此時陳子昂三十七歲,壯年氣盛,習慣了中央王朝拾遺補闕的文風。盧藏用說他:“感激忠義,常欲奮身以答國士。自以官在近侍,又參預軍謀,不可見危而惜身茍容?!盵8]他這樣口無遮攔,不但對頂頭上司毫無尊重之意,而且自信得有點過分。
他要哭的第一個原因就是為文看錯了對象和形勢。武攸宜本來不過讓他起草文書而已,不想他如此口出大言,反復急言直諫,還是中央王朝拾遺的文風。彼時他屢屢批評分析武則天的政策,有時碰釘子,有時也受到“召見”,他以儒家用之則行、舍之則藏的原則處之,尚能逢兇化吉,而在軍情緊急的前線,還用這樣的文風,在武攸宜看來,這個書呆子才真是“兒戲”,于是將他降職為“軍曹”。從中央王朝的右拾遺一下子變成了下級軍官,他受到的打擊是很大的。此時,他作了七首詩(《軒轅臺》《燕昭王》《樂生》《燕太子》《田光先生》《鄒子》《郭隗》),前有序曰:
吾北征,出自薊門,歷觀燕之舊都,其城池霸跡已蕪沒矣。乃慨然仰嘆,憶昔樂生、鄒子群賢之游盛矣。因登薊樓,作七詩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
七首中反反復復地感嘆,燕昭王時代一去不再。其中《燕昭王》可為代表:
南登碣石館,遙望黃金臺。
丘陵盡喬木,昭王安在哉。
霸圖悵已矣,驅(qū)馬復歸來。
字面上是悼古,黃金臺上已經(jīng)長出喬木。不可忽略的是,不是灌木,不是荒草,而是喬木,高大的樹,可見其被掩沒之久。燕昭王那樣尊重人才的賢明君主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陳跡,君臣相助大展宏圖(霸圖)的時代一去不復返,自己命中注定懷才不遇,只能是神往而悲愴。
他哭的第二個原因,乃是“念天地之悠悠”。天地是空間無限,悠悠是時間無限,而自己的生命是有限的。生命苦短,經(jīng)不起耗費,人生理想不可能得到實現(xiàn),悲愴之極乃潸然淚下。
七詩一組,其中充滿壯志難酬的無奈、心情的沉郁。從藝術上看,這些詩并不見得特別精彩。時值初唐,絕句、律詩的格律初具,形式嶄新,詩人爭相這樣寫作,不免矯枉過正,耽于平仄格律的嚴整過于追求華彩,壓制了詩人的情懷,掩蓋了齊梁宮體遺風的內(nèi)容空洞。其根源在拘于借景抒情,以間接抒情為唯一途徑。對于這樣的詩風,陳子昂是很憂慮的。他在《修竹篇序》中這樣說:
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按:大概是指陶淵明、鮑照等)。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
陳子昂生活在初唐(658—700年),他逝世的時候,李白、王維才出世,至于杜甫,還要等十二年才呱呱墜地。初唐的主流詩風,特別是上層詩壇,齊梁宮體余風仍然占據(jù)主流。陳子昂成年之時,上官儀身為宰相,位極人臣,其詩挾帶行政權力,“上官體”雄踞詩壇,成為競相追隨的詩風。如《詠畫障》:
芳晨麗日桃花浦,珠簾翠帳鳳凰樓。
蔡女菱歌移錦纜,燕姬春望上瓊鉤。
新妝漏影浮輕扇,冶袖飄香入淺流。
未減行雨荊臺下,自比凌波洛浦游。
四聯(lián)對仗并列,結構呆板,全系華詞麗語堆砌,正是齊梁宮體的典型。正如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所說:“儷采百字之偶,爭價一句之奇。情必極貎以寫物,辭必窮力而追新?!鼻楦袆t完全被華彩的套語和單調(diào)的對仗所淹沒。
間接抒情的局限發(fā)展到寡情的程度,卻成為當時詩家追求的錦標。流風所及,就是張若虛那首被聞一多稱為“詩中的詩”的《春江花月夜》,個別詩句也未能免俗,留下了宮體的胎記。如: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上句本來是接著前面的“愿逐月華流照君”,思婦想象自己能夠隨月光無遠弗屆,伴隨夫君,而鴻雁不斷地飛來,季節(jié)更迭、年華流逝,而月光卻不能讓自己的情思跨越空間。后面接著來了一句“魚龍潛躍水成文”,魚和龍在水底游動,水面上出現(xiàn)波紋,與思婦的情感毫無關系。為什么要浪費這一句呢?因為形式上要對仗,對稱結構就顯得完整。追隨齊梁詩風,到了李白時代,就顯得很差勁了,他在《古風》中非常直率地批判:“自從建安來,綺麗不足珍?!?/p>
三
對于陳子昂的那七首詩,在我們習慣了盛唐李白、杜甫、王維的詩歌以后,可能一下子看不出有什么精彩之處,但其在當時詩歌藝術上卻是另辟蹊徑的。這是完全不借助景觀的美化,不訴諸間接的抒情,而是將情感作直接抒發(fā)。號稱復古,實際上是藝術上的一種解放,然而這種解放似乎并不徹底,充其量是追隨建安以來所謂“正始之音”,局限于阮籍(三國時期魏國文學家)的風格,并沒有超越建安風骨之處,好像并不足以擔當起力挽狂瀾開拓盛唐詩壇氣象的使命。
但是,人們所重視的并不是這七首詩,而是后來成為經(jīng)典的《登幽州臺歌》??稍陉愖影鹤约旱脑娗靶⌒蛑?,只有“因登薊樓,作七詩以志之,寄終南盧居士”,并沒有《登幽州臺歌》。此詩最初出自盧藏用的《陳氏別傳》:
子昂知不合,因箝默下列,但兼掌書記而已。因登薊北樓,感昔樂生、燕昭之事,賦詩數(shù)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p>
最早的《陳子昂集》里也沒有這首詩,這個集子的編者是與陳子昂具有“忘形之契”的好友盧藏用,“合采其遺文可存焉,編而次之,凡十卷”[12]。陳子昂的同鄉(xiāng)精心謄錄的傳到明朝的版本《陳伯玉文集》里也沒有這首詩。多達十六種的《唐人選唐詩》,陳子昂之作入選的只有一首七律《白帝城懷古》。明代楊慎的《升庵詩話》也說《登幽州臺歌》“文集不載”。比楊慎(1488—1559年)晚生大半個世紀的吳琯的《唐詩紀》收入了這首詩,還給它加上了個題目“登幽州臺歌”。后來《全唐詩》和《唐詩別裁》就沿襲了下來。這四句詩就成為盛唐詩壇氣象的輝煌前奏,而那寫給知心朋友的七首詩,卻為后世諸多選本所淡忘了。
一百多年后,在唐詩達到輝煌的頂峰之后,韓愈對此輝煌的藝術高峰的歷史進程作出總結。他在《薦士(薦孟郊于鄭馀慶也)》中說得比較系統(tǒng):
五言出漢時,蘇李首更號。
東都漸彌漫,派別百川導。
建安能者七,卓犖變風操。
逶迤抵晉宋,氣象日凋耗。
中間數(shù)鮑謝,比近最清奧。
齊梁及陳隋,眾作等蟬噪。
搜春摘花卉,沿襲傷剽盜。
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
勃興得李杜,萬類困陵暴。
在長達五百年的詩路歷程中,扭轉(zhuǎn)齊梁陳隋風花雪月蹈襲之頹波,為李杜開路的乃是陳子昂的“高蹈”,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崛起”。這個評價太高了,連初唐四杰都略而不計了。其實,王勃、楊炯、盧照鄰、駱賓王,繼沈佺期、宋之問,對于近體的律詩絕句的格律規(guī)范具有重要貢獻,乃是唐詩藝術史上不可忽略的階段性高度。平和中正的韓文公無視王楊盧駱,是否失之偏頗?
當然,這可能與中唐時期詩壇的風氣有關。經(jīng)歷了盛唐的高峰,人們對于四杰的詩作可能普遍不滿,甚至不屑。故早在杜甫,就有《戲為六絕句》之一曰:
王楊盧駱當時體,輕薄為文哂未休。
爾曹身與名俱滅,不廢江河萬古流。
看來,藝術進步了,早期歷史性經(jīng)典水準已經(jīng)較為普遍,于是也就不稀罕了。比杜甫小五十多歲的韓愈對一度風流蓋世的四杰未免有所忽視。
而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為什么有幸入平和中正的韓愈的法眼呢?這里涉及在間接抒情的泛濫中直接抒情崛起的問題。文章太長了,且聽下回分解吧。
(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