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江寧
【關鍵詞】《登泰山記》,時間,空間,張力,情感
文學評論中的“張力”指的是:“在整個文學活動過程中,凡當至少兩種似乎不相容的文學元素構成新的統(tǒng)一體時,各方并不消除對立關系,而是互相比較、映襯、抗衡、沖擊,使讀者的思維不斷在各極中往返、游移,在多重觀念的影響下產(chǎn)生的立體感受?!盵1]本文所說的“張力”指敘寫語言中的重大變化、反差和沖突產(chǎn)生極大的情感力量和豐富的內(nèi)蘊,給讀者以強烈的沖擊。
《登泰山記》是清代桐城派古文家姚鼐的重要作品,入選中學教材多年。歷來教者多重點引導學生學習雪后登山的壯觀景象、別樣情趣和敘寫風格的簡潔明快,或更多的直接分析作品的創(chuàng)作背景,而對其簡潔文字蘊含的張力卻缺乏解讀。本文擬從敘寫時空的縮放變化、寫景的冷暖色對比碰撞方面入手,觀察文本簡潔質樸、不動聲色的敘寫之下隱含的多重張力及其折射的生命狀態(tài)與隱秘情懷。
一、敘事和寫景中的張力
1. 敘事時空的縮放變化
我們先看時間的縮放變化。
“乾隆三十九年十二月”“是月丁未”“戊申晦”“五鼓”“顯慶以來”,這些時間名詞由年月到日到更(鼓),再到日出變化的瞬息,而在后文又放大到唐至清,是極盡縮放變化的。乾隆三十九年作為開篇宏大而嚴整;十二月的丁未到戊申正值歲末,本身即是前后兩年的時間交接點;而事實上,《于朱子潁郡齋值仁和申改翁見示所作詩題贈一首》中也有“擬將雪霽上日觀,當為故人十日留”[2]之句,可見因為連日風雪,只得在朱孝純府上等待天晴。作者正好避開了最適宜登臨觀景的春秋佳日而刻意選擇了歲末,讓人感受到非比尋常的莊嚴意義。從臘月二十八到二十九的兩天時間過渡(這年為小年),表明為了登岱宗看日出,他又在山上停宿一夜等待。這種時間敘述暗伏波瀾,都使此次登山意義重大。從戊申晦到五鼓的時間過渡中,寫了登山觀景的詳情,筆力細致具體。此外,作者在看日出之后,似以閑筆寫到山石、松、祠等時又再次放大了時間,“顯慶以來”所標明的歷史立足點呼應前文的“乾隆三十九年”,這種由大到小再到大的時間點變化,產(chǎn)生了拉伸與回縮的效果,形成了宏大的歷史張力。
再看空間的縮放變化。
“泰山之陽,汶水西流;其陰,濟水東流”,開篇宏大。尤其要注意的是,由泰山南北兩水,寫到“當其南北分者,古長城也”“最高日觀峰,在長城南十五里”“(余)穿泰山西北谷,越長城之限……”,前后短短三句,“長城”一詞出現(xiàn)三次,表意也有三層。一則長城為汶水濟水南北之分界,也是古齊魯兩國的分界;二則后文登頂觀日出之處(日觀峰)即在長城之南不遠;也因此有第三層意境:作者此行登山要經(jīng)歷越長城之限的重要突破。這里的長城所指為古齊長城,西起平陰,東至膠南,雖無萬里,也綿亙千里,令人產(chǎn)生宏闊的聯(lián)想,用筆有似“吳楚東南坼”的宏大氣魄。經(jīng)此三層意蘊的敘寫,文章前兩節(jié)即呈現(xiàn)出宏大的格局,讀之當有“眼底山河,胸中事業(yè)”之感,這也為后文暗寫胸襟奠定了基礎。
敘述節(jié)奏張弛也是該文營造空間張力的一大特色。從大河分界到京師、齊河、長清、西北谷、泰安,其中有較為輕快的空間過渡感,似于李白所寫的“一夜飛渡鏡湖月”。而后筆勢開始放緩,進入山的局部點具體敘寫三谷、天門、日觀亭,之后又簡寫了兩祠、行宮。整體上詳略得宜,筆力有輕重緩急的變化,尤其是動態(tài)的空間大小如鏡頭縮放,拉伸感強,張力十足。
2. 寫景冷暖色的對比碰撞
全篇共五百余字,寫景用語洗練,可謂幅短而神遙,墨簡而靈動。其中,“風、雪、云、霧”四字加起來出現(xiàn)十一次(九句):“乘風雪”,“道中迷霧冰滑”,“蒼山負雪”,“而半山居霧若帶然”,“大風揚積雪擊面”,“亭東自足下皆云漫”,“稍見云中白若樗蒱數(shù)十立者”,“冰雪”,“而雪與人膝齊”。這些字句,除“蒼山負雪”(后有“明燭天南”)之外,呈現(xiàn)的均是冷寂之色,營造的是歲末風雪險途的艱難與迷惘之感,而后文寫日觀亭看日出用了六十余字:“極天云一線異色,須臾成五采。日上,正赤如丹,下有紅光,動搖承之?;蛟?,此東海也?;匾暼沼^以西峰,或得日,或否,絳皓駁色,而皆若僂。”其中,“異色”“五采”“赤”“丹”“紅光”“絳”“駁色”七個詞中,有四個詞為紅色,是這一組顏色的主基調(diào),溫暖且明亮有力,從視覺上與前文的冷寂形成對比,前文的冷色愈冷,后面的暖色就愈見其暖。這樣的矛盾構造出很強的張力:彌天的冷霧似乎瞬間打開了,一線五彩天光照進冰冷的現(xiàn)實。此外,在觀日出之后簡筆白描的幾處景物又恢復到了寂然與暗色:“觀道中石刻……其遠古刻盡漫失?!薄吧蕉嗍偻?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冰雪,無瀑水,無鳥獸音跡。至日觀數(shù)里內(nèi)無樹,而雪與人膝齊。”三多三少三無,簡練之中含幾分安寂,當然這種安寂并非冷寂,暗色也并非全然是冷色,與前文風雪云霧的描寫相比,少了些迷惘,多了些平靜。
冷寂迷惘、溫暖明亮、安寂平靜,三者之間的變換與碰撞,使得內(nèi)涵飽滿,情感豐富。
二、張力折射的生命狀態(tài)
1. 動態(tài)時空,彰顯了轉型期一代文宗的巔峰視角和開闊格局
在桐城三祖中,“論者以為(姚)理深于劉(大櫆),辭邁于方(苞)”[3]。姚鼐才學俱佳而理文兼?zhèn)洌时灰暈槿嬷兄蟪烧?,甚至被譽為“清代古文第一人”。也正因姚氏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努力,最終使得桐城派成為清朝文壇主流學派。
登黃山、泰山等名岳看日出的人很多,獨姚鼐此作有如此格局。參看姚鼐同時期的其他作品如《游靈巖記》《晴雪樓記》,也有類似的時空表述:“子潁他日之來也,循泰山西麓,觀乎靈巖,北至歷城,復溯朗公谷東南,以抵東長城嶺下,緣泰山東麓,以反乎泰安,則山之四面盡矣?!薄芭c子潁仰瞻巨岳,指古明堂之墟,秦漢以來登封之故跡,東望汶源西流,放乎河濟之間,蒼莽之野,南對徂徠、新甫?!盵4]而其他時期作品偶有但相對較少,也表現(xiàn)了作者在登山前后散文用筆出現(xiàn)了格局轉向宏大的狀態(tài)。
姚氏在乾隆三十九年借病辭去四庫館職,由官場從政向書院從教轉型,“歸后歷主安徽敬敷、南京鐘山、揚州梅花諸書院凡四十年”[5]。各地學子慕名而來,促使姚氏自覺肩負文脈傳承的重任。尤其是在揚州梅花書院的五年時間,姚氏在好友兼同門師弟、兩淮鹽運使朱孝純的經(jīng)濟支持和幫助下授業(yè)傳文,并大力發(fā)展自己的文學理論主張,重拾創(chuàng)作自信,進入個人詩文創(chuàng)作的爆發(fā)期。作于乾隆四十二年的《劉海峰先生八十壽序》是桐城派發(fā)展里程碑式的宏文,文中歷數(shù)桐城派作家的師承關系并勾勒出桐城派的發(fā)展軌跡。他借程晉芳、周永年之口把桐城散文樹為天下文章之宗:“昔有方侍郎,今有劉先生,天下文章,其出于桐城乎”,以為“儒士興,今殆其時矣”。[6]
《登泰山記》是姚鼐正月元日下山之后在朱孝純的郡齋寫成的。因為經(jīng)過了時間蘊蓄才成文,所以上文所述文章開篇的時空敘寫,其實已是作者站在泰山之巔的視角,有了登岱觀日并有所感發(fā),也隱然具備了一代文宗的高度和胸襟,才會呈現(xiàn)出“大地川原紛四下”[7]這樣的宏闊格局,也才有了張力十足的時空動態(tài)縮放。
2. 色彩變化隱喻的人生困境與作者在困境中的自我期許
冷寂暗色的冰雪險途隱喻了人生的暫時困境與苦悶沉郁的心理狀態(tài)?!埃ㄇ∪拍辏┣铮璨∞o去刑部郎中及現(xiàn)任纂修官?!盵“8] 十二月晦日,與朱孝純登泰山?!盵“9](乾隆四十年)正月元日,姚鼐偕孝純下山,憩于郡齋。作《登泰山記》?!薄俺跛娜涨宄俊戊`巖,夜宿張峽。作游記?!盵10]此后才“回至京師,整理行裝,全家將南歸”??梢娞┥街胁⒎寝o官回鄉(xiāng)途中經(jīng)過,而是專程前往。而這次辭官原因也絕對不是生病,在冰雪嚴寒中登泰山看日出就是有力的證明。學界對姚鼐“辭歸”的原因多解釋為是他與戴震等人在尊“漢學”與“宋學”的態(tài)度上發(fā)生激烈沖突。他曾不遺余力地贊“宋學”,在《贈錢獻之序》中說:“宋之時,真儒乃得圣人之旨,群經(jīng)略有定說。元明守之,著為功令。當明佚君亂政屢作,士大夫維持綱紀,明守節(jié)義,使明久而后亡,其宋儒論學之效哉!”[11]而同在纂修之列的多數(shù)學者對他有所打擊:“于是纂修者競尚新奇,厭薄宋元以來儒者,以為空疏,掊擊訕笑不遺余力。先生往復辯論,諸公雖無以難而莫能助也?!盵12]這次學術爭端及之后的離職對姚鼐的心理打擊甚大,他正是在此心境下專赴泰安,與朱孝純登日觀峰看日出。他在《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中表露心跡:“孤臣羈跡自嘆息,中原有路歸無時。”[13]同期作品《晴雪樓記》中說:“余駑怯無狀,又方以疾退,浮覽山川景物,以消其沉憂?!盵14]《游雙溪記》也有“而余以不肖,不堪世用,亟去”[15]的句子,都用簡潔之語微露心跡。
遭遇學術打擊與官場坎坷之后的姚鼐,內(nèi)心有著沉郁與憤懣,映射在《登泰山記》中形成的言語即是冷寂的登山途景尤其是風雪云霧的相關描寫。
日出的亮色描繪表達了姚鼐突破困境的信心,以及超拔品格的自我期許?!爱惿薄拔宀伞滨r艷繽紛,“赤”“丹”“紅”“絳”都以“紅”為基調(diào),這些明亮色均來源于東海日出。如果說學術領域與官場的雙重復雜給他帶來苦悶和壓力,于是筆下傾力呈現(xiàn)冰雪嚴寒中登山的冷寂之色,那么登頂看到日出的亮色則可以表明他對人生和學術的未來重樹了信心,也顯示了他超凡脫俗的宗師風范。當然,這并不是說在山巔看了日出就立刻使然,其實從京師到泰安,辭官是在秋季,自秋徂冬前后幾個月時間,姚氏應當是一直在思考,泰山日出的暖色于歲末的嚴寒冷寂中鼓舞了他對前路的追尋,此刻他的心中定然是豁然開朗、溫暖明亮的。
參讀幾乎同時的《歲除日與子潁登日觀觀日出作歌》則可以佐證:作者描寫日出的亮色正是表現(xiàn)自我的期許,表達突破困境的信心。讀者當能從下面的詩句發(fā)現(xiàn)他對日出之明亮絢爛有著更加淋漓盡致的描繪,甚至在詩的后半部分讀出他的直道心曲:“海隅云光一線動,山如舞袖招長風。使君長髯真虬龍,我亦鶴骨撐青穹。天風飄飄拂東向,拄杖探出扶桑紅。地底金輪幾及丈,海右天雞才一唱。不知萬頃馮夷宮,并作紅光上天上……男兒自負喬岳身,胸有大海光明暾。即今同立岱宗頂,豈復猶如世上人……馭氣終超萬物表,東岱西峨何復論?!盵16]這首詩一方面是表彰友人也是同門的朱孝純,另一方面也是姚氏借以表達對自己的期許:身負喬岳,心懷光明,立身正直,超越世人與萬物,這樣的氣象對應了這樣的期許,才是不久之后開宗立派的一代文宗的品格與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