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月色》寫了什么?有人說文本中蘊含著作者對社會現(xiàn)狀的不滿,即“國事感傷說”;還有人說作品是父子矛盾的結(jié)晶,即“家庭矛盾說”;當然,還有人認為這是作者對婚姻狀況厭煩的表現(xiàn),也就是說作者對妻子的感情感到很是隔膜……這些觀點在《荷塘月色》的傳播中都產(chǎn)生了很大的影響,有的甚至對普通閱讀者造成了“暈輪效應”:懾于某種觀點的權(quán)威性,閱讀者往往跳脫了文本結(jié)構(gòu)與作者寫作實際,在解讀上進行自我規(guī)訓——或者說得直白一點,自己解讀出來的思想感情,往往屬于某種文藝理論的推導,是一種“套話結(jié)構(gòu)”的產(chǎn)物,而不是自我領(lǐng)悟或邏輯推導的結(jié)果。
為了避免這種解讀上的自我限制,擺脫凌空蹈虛式的解讀,我們應當回到《荷塘月色》所寫之人之事的歷史現(xiàn)場,厘清那人那時之“本事”。畢竟,考據(jù)清,本事明,方是解讀之前提。
一、何時何地之荷塘?
朱自清在《荷塘月色》文末標有日期和寫作地點:一九二七年七月,北京清華園。也就是說,地點為清華園之荷塘無疑,時間為1927年7月無誤。而《荷塘月色》又發(fā)表于1927年7月10日《小說時報》(第18卷第7期),那么寫作時間可以定為:1927年7月1日至1927年7月10日間。這一切似乎都清楚無誤,但在文本細讀時,我們卻發(fā)現(xiàn):作者所標的時間有問題!
因為文中“雖然是滿月,天上卻有一層淡淡的云,所以不能朗照”一句為我們提供了一個重要的時間意象:滿月。而1927年7月1日至1927年7月10日間為陰歷初三到十二,清華園的荷塘上空在此期間是不可能有“滿月”的。如此,我們便可以斷定:朱自清所標之日期當是最后修改定稿之日期。
那么,《荷塘月色》起稿日期當為何時呢?
根據(jù)“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一句我們可以認定寫作時間為1927年。因為此前朱自清妻子并未入住清華園,而是遠在浙江白馬湖畔——直到1927年1月朱自清方才接家眷北去清華。又根據(jù)“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這樣的描寫,我們可以推定寫作時間當在1927年6月到1927年8月間。北京荷花開放的時間一般是不會提前到5月的,除非有特殊情況。而1927年北京的氣候并沒有什么特殊性,1927年5月是可以排除的。
如此,《荷塘月色》起稿的時間我們基本可以推定在1927年6月間。如果我們定朱自清所說“滿月”為每月的陰歷十五,那么距離1927年6月里的“滿月”之日便是1927年6月14日(陰歷五月十五)。換句話說,就算我們將“滿月”的時間算寬泛點,《荷塘月色》中所寫清華園風景也只能是1927年6月14日前后一兩日(當年陰歷五月為小月,十五月亮最圓)。
二、何必“不寧靜”?
確定寫作的時間地點之后,那么,1927年6月14日(或前后一兩日)晚間之作者究竟處于一種什么樣的狀態(tài)?
在《荷塘月色》中,作者自述“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那么為何“頗不寧靜”呢?
回到歷史現(xiàn)場,根據(jù)現(xiàn)有的資料,在1927年6月14日前后這段時間里,朱自清家有妻兒,外無他事,基本沒有什么可以造成極大心理震撼的事件。只有一件事是例外:王國維投湖而死之事。
清華園中,朱、王兩家比鄰而居,走動頻繁。雖然朱自清與王國維年齡相差廿歲,但作為同事,彼此文字酬贈,乃是頗相敬重的君子之交。而在日常生活中,朱家孩子會去王家游戲,王家孩子會到朱家玩耍,朱自清甚至還會給兩家孩子講故事做游戲。1927年6月2日(距荷塘滿月之日不過十二天),王國維留下“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jīng)此世變,義無再辱”的遺言,于頤和園昆明湖魚藻軒沉湖自盡。王國維之死極大震動了清華大學,乃至整個社會。后來,為了祭奠清華園“四大國學導師”之一的王國維,陳寅恪甚至在葬禮上帶領(lǐng)清華教授和學生行跪拜大禮。依常理推斷,身為鄰居、同事兼好友的朱自清,身心自然會受到極大刺激。
不過,我們能否就據(jù)此論斷:《荷塘月色》即為朱自清因悼念王國維而作呢?恐怕這樣的論斷是站不住腳的。因為通觀全文,根本就沒有哀悼王國維的文字——哪怕是暗示。此外,如果是出于悼念而心下不寧靜的話,后文是不該大段引用《采蓮賦》《西洲曲》里男女愛戀的句子的,也不該看到荷塘便想起“亭亭的舞女的裙”或“剛出浴的美人”的——畢竟,王國維是跳水而死的。
換句話說,即使“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的肇因之一端可以歸之于王國維之死,那也應該是潛意識而不是有意為之。試想,如果作者寫作時真的是直接就因王國維之死而心里頗不寧靜,又因為頗不寧靜而“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而走在荷塘邊上又想起了舞女、美人,離開荷塘時又記起了古時的怨歌戀曲——這樣的邏輯是多么混亂與悖謬!所以,在朱自清的心靈深處,沉水而逝的王國維與《荷塘月色》之間最多應當也就是淡而又淡的潛意識聯(lián)系,是不該大張旗鼓地將二者聯(lián)系在一起的。
三、因為家庭?
不是王國維之死,那又是什么撩動了朱自清的心弦?
我們回到朱自清的小家庭。
1927年6月到7月間,清華園中朱自清一家的生活可謂平淡而幸福:妻子武鐘謙與他相依相守十一年,已經(jīng)育有兩兒兩女。武氏賢淑,朱自清與之感情甚好,曾多次將她寫進自己的文章中,甚至還曾因為武氏在大家庭中受委屈而作小說《笑的歷史》以鳴不平。并且,二人剛剛結(jié)束了分居兩地的生活,以常理推之,此時朱、武二人當是夫唱婦隨,琴瑟和諧之情狀。
此外,我們回到文本中去也會發(fā)現(xiàn)作者并沒有暗示夫妻不睦,家庭不寧。文中“我”離開家時,本“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出門前到屋里看見“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方才“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回家時,害怕擾了妻兒,“輕輕地推門進去”,發(fā)現(xiàn)“什么聲息也沒有,妻已睡熟好久了”。這些“輕輕”“悄悄”的行為頗似《再別康橋》里滿懷深情的徐志摩,怎么會像“冷戰(zhàn)”中的丈夫?至于兒女,此時養(yǎng)在身側(cè)的孩子年齡尚小,也不至于引起朱自清內(nèi)心的波瀾。
四、因為愛情?
如此,既然夫妻恩愛,兒女承歡,那么“頗不寧靜”應當便不是因妻子、兒女而起了。
恐怕亦非如此。
根據(jù)朱自清三女兒朱效武(即“阿毛”)的生日1928年1月11日,我們可以反推出此時武鐘謙已經(jīng)懷有身孕三四個月了。愛的結(jié)晶會令夫妻二人快樂,但也會帶來愛的煩惱:妻子養(yǎng)胎,還要操持家務(wù),自然無法更好地呵護丈夫;丈夫忙工作,忙寫作,忙各種學校、家庭中的瑣細之事。
如此,我們是否可以建立這樣一個假設(shè):在這種情境下的朱自清需要一次靈魂的放松?
在朱自清1927年6月前后的創(chuàng)作中,我們找到了一些線索。在1927年6月1日到7月10日間,朱自清的創(chuàng)作如下:
6月1日,作舊體詩《行行重行行》。
6月4日,作舊體詩《青青河畔草》。
6月11~12日,作舊體詩《西北有高樓》。
6月23日,作《前人更漏子》。
6月24日,作舊體詩《迢迢牽牛星》。
7月3日,作舊體詩《回車駕言邁》。
細讀之下,我們便會發(fā)現(xiàn)這些篇什十之八九為言情之作——或者稱之為“苦悶的象征”。換言之,朱自清在《荷塘月色》寫作日期前后的創(chuàng)作活動都是在進行“靈魂的放松”,在用想象的愛情世界來彌補現(xiàn)實庸凡的愛情生活。
如此,我們便可以回到最初的問題:朱自清為什么會在開篇說“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并為之寫出答案:因為夫妻生活瑣細而生的苦悶。
這樣的結(jié)論經(jīng)不經(jīng)得起推敲?不能是其他了嗎?
這需要我們回到《荷塘月色》的文本中去找證據(jù)支撐。
其實,文本開頭第一段“我”便是在“逃離現(xiàn)實”,去尋求一種“靈魂的放松”:
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今晚在院子里坐著乘涼,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在這滿月的光里,總該另有一番樣子吧。月亮漸漸地升高了,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我悄悄地披了大衫,帶上門出去。
“我”離開家去荷塘,是有其特殊性的:首先,“我”沒有選擇在“忽然想起日日走過的荷塘”的時候便去來一場說走就走的散步——荷塘離住處并不遠,完全可以和妻子一起去。然而,“我”動心起意時并沒有馬上起身,而是選擇了等待,一直等到“妻在屋里拍著閏兒,迷迷糊糊地哼著眠歌”,才“悄悄地”獨自一人去散步。其次,“我”的離開還有意避開了旁人,是在“墻外馬路上孩子們的歡笑,已經(jīng)聽不見了”,確保離家沒有人會發(fā)現(xiàn)時才動身的。換句話說,“我”想要的是一個人的,沒有妻子沒有孩子沒有其他人打擾的“荷塘”。反過來,這樣的選擇本身就說明了一個問題:院子里有著妻兒的世界是“我”刻意回避的——“回避”的替代詞不正是“逃離”嗎?
并且,在快到荷塘時,朱自清還感慨說:“路上只我一個人,背著手踱著。這一片天地好像是我的;我也像超出了平常的自己,到了另一個世界里?!辈⑦M一步嘆道:“像今晚上,一個人在這蒼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覺是個自由的人。”在這里,“自由的人”的表述背后無疑是一種如釋重負的快樂。只是,如果以此證明朱自清“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來源于對現(xiàn)實婚姻的逃離,似乎仍嫌武斷。那么,我們便需要進入朱自清筆下的“另一個世界”。
朱自清筆下的“另一個世界”有兩個空間:一個藏在荷塘,一個隱在古詩。
在荷塘世界里,朱自清的文字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失態(tài)”,如以下文字:
葉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層層的葉子中間,零星地點綴著些白花,有裊娜地開著的,有羞澀地打著朵兒的;正如一粒粒的明珠,又如碧天里的星星,又如剛出浴的美人。微風過處,送來縷縷清香,仿佛遠處高樓上渺茫的歌聲似的。
“亭亭的舞女的裙”“剛出浴的美人”這樣的比喻聯(lián)想不見得高明,“簡直令人聯(lián)想到月份牌、廣告畫之類的俗艷場面”[1],但卻又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了朱自清內(nèi)心深藏的“苦悶”。當然,這樣的文字也可以被解釋為作者偶爾的“失手”——也就是說,無法由這些文字直接推斷出朱自清“另一個世界”是“苦悶的象征”。
但下一個隱在古詩里的“另一個世界”則又為此種推斷提供了奧援。
“我”在進入古詩世界時,就直接明言:“那是一個熱鬧的季節(jié),也是一個風流的季節(jié)。”直接沉醉在了“采蓮的是少年的女子,她們是蕩著小船,唱著艷歌去的”想象世界里。并且為了徹底沉醉在這一“另一個世界”里,作者接連引用了兩首詩:《采蓮賦》與《西洲曲》。
前一首詩《采蓮賦》詩云:“于是妖童媛女,蕩舟心許;鷁首徐回,兼?zhèn)饔鸨?棹將移而藻掛,船欲動而萍開。爾其纖腰束素,遷延顧步;夏始春余,葉嫩花初,恐沾裳而淺笑,畏傾船而斂裾?!焙笠皇住段髦耷酚兄^:“采蓮南塘秋,蓮花過人頭;低頭弄蓮子,蓮子清如水?!倍娊詾檠郧?,皆寫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
綜而言之,朱自清在“另一個世界”里:由“亭亭的舞女的裙”“剛出浴的美人”想到“妖童媛女”“纖腰束素”,一直沉醉于想象的愛情世界里難以自拔。甚至,“我”還想到“今晚若有采蓮人,這兒的蓮花也算得‘過人頭了”。須知:“蓮子”即是“憐子”,即是“愛你”——朱自清在“另一個世界”里想象著愛一個人!
正是在這種情境下,作者的夢戛然而止,因為“另一個世界”破碎在家門,破碎在妻子的面前——再也不能“是個自由的人”了。
如此,《荷塘月色》以這兩個充滿愛的意味的“另一個世界”支撐起了“這兩天頗不寧靜”的背后原因——因為對純真無憂愛情的向往,也因為現(xiàn)實愛情生活的苦悶。
五、可否政治?
撥開文本上的陰翳后,我們發(fā)現(xiàn)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寫的不過是一個夢——一個逃離瑣碎平凡生活的夢。但這也遺留了一個問題:古人常以“香草美人”言政治,那么《荷塘月色》可否?
如果這個假設(shè)是正確的話,那么我們就必須在文本中找到政治的隱喻或暗示。
第一個“另一個世界”里的荷花能否與政治人物或政治追求形成穩(wěn)定的隱喻象征嗎?這恐怕很難。如果“荷花”與某個政治人物或某種政治思想形成對應的話,又怎能用風塵氣重的“亭亭的舞女的裙”“剛出浴的美人”來比喻“荷花”?至于古詩里的第二個“另一個世界”,則更顯得不可能——“妖童媛女”怎么與政治人物或政治理想建立對應關(guān)系?如果真是寫政治理想,不顯得輕佻嗎?
退一步說,我們能否假設(shè)政治原因只與“這幾天心里頗不寧靜”相關(guān)聯(lián)?至于后文則只是政治理想“失落”后的一種解脫?
這樣的假設(shè)恐怕會面臨一個兩難困境:如果假設(shè)成立,那么是否也消解了文本本身的意義價值——難道《荷塘月色》只是一個情緒宣泄性文本?文本中匠心經(jīng)營的“現(xiàn)實→夢→現(xiàn)實”閉環(huán)結(jié)構(gòu)難道是無意義的雕琢?
換言之,政治性影響同王國維之死一樣,都只能在潛意識層面對《荷塘月色》形成影響,無法直接作用于創(chuàng)作意識。
六、結(jié)語
《荷塘月色》中藏著一個“不安分”的靈魂,一個向婚姻外小心張望的紳士,一個只滿足于白日夢的有責任感能克制自我的男子。朱自清以其細膩美麗的筆法為我們呈現(xiàn)了一個風流蘊藉的文本——華麗縝密的文字與中年男子的內(nèi)斂情感相得益彰,可令后人反復品味。
而回看這篇文本所遭受到的批評,我們或許應當為先生辯解甚至于辯誣。如作為朱自清好友的葉圣陶在談到《荷塘月色》時,便曾批評道:“太過于注重修辭,見得不那么自然?!盵2]又如唐弢也曾說:“佩弦先生的《背影》《荷塘月色》《槳聲燈影里的秦淮河》,是被稱作早期散文里的代表作的,論文字,平穩(wěn)清楚,找不出一點差池,可是總覺得缺少了一個靈魂,一種口語里所包含的生氣?!盵3]
殊不知,這不自然的匠意反倒成就了文本的深刻:優(yōu)雅甚至于做作的語言不正是不可言說之情的最好掩飾嗎?咬碎痛苦,苦茶一杯,沖淡而對,恐怕非年屆知命的知堂先生才能寫得吧——又何必強求一個不到而立之年的朱自清?
參考文獻:
[1]余光中.論朱自清的散文[J].名作欣賞,1992(02):31-40.
[2]葉圣陶.朱佩弦先生[J].中學生(第二〇三號),1948(9).
[3]唐弢.晦庵書話[M].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36.
魯衛(wèi)鵬,閩江師范高等??茖W校教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