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瑛
內容摘要:新歷史主義凸顯“權力”和“話語”因素在文本中的運作,開掘了對歷史與文本的雙向關注。據(jù)此,本文在新歷史主義視域下對瑪格麗特·米德的《薩摩亞人的成年》進行解讀,指出看似客觀的人類學報告背后隱藏著美國海外擴張的歷史真實。通過把薩摩亞塑造成西方文明的絕佳“反例”和性愛自由之地,米德助長了新天定命運論的優(yōu)越感,吸引了更多美國人前往薩摩亞,一定程度上助推美國在太平洋島國的擴張。
關鍵詞:瑪格麗特·米德 《薩摩亞人的成年》 新歷史主義
1928年《薩摩亞人的成年》一經(jīng)出版就風靡了整個美國,其作者瑪格麗特·米德(Margaret Mead)一下子成為有史以來最出名的人類學家,推動了人類學這一學科在大眾中的普及程度?!端_摩亞人的成年》一書,一直被認為是了解薩摩亞社會的奠基之作。反對的聲音在20世紀80年代出現(xiàn),1983年澳大利亞人類學家德里克·弗里曼(Derek Freeman)批判米德在書中完全扭曲了薩摩亞文化,就此展開了人類學界人盡皆知的學術爭論。弗里曼指出了米德研究的不可靠之處,但是把這歸因為在有限的時間之下,輕信了當?shù)厣倥耐嫘υ?,得出人類學實驗要更加嚴謹?shù)慕逃?。但是這很難解釋一個問題:米德極度失真地把薩摩亞描繪成為規(guī)避文明社會疾病的“世外桃源”,當時的學者和評論家為何沒有一人提出質疑,反而引為真理?本文試圖從新歷史主義的視角出發(fā)解讀《薩摩亞人的成年》,誤讀的背后隱藏著美國殖民擴張的歷史真實。米德把薩摩亞塑造成為西方文明的絕佳反例,也是自由享樂的性愛天堂,這與實際情況頗多出入。米德的誤讀是20世紀20年代擴張思潮和性解放思潮的產(chǎn)物,性愛自由的薩摩亞暗合了美國人對于南海諸島的想象,吸引更多人前往薩摩亞尋求性滿足,一定程度上助推帝國的海外擴張。
一.新歷史主義理論概括
新歷史主義批評發(fā)端于20世紀80年代,盛行于90年代。在耶魯大學文學教授保羅·弗萊看來,雖然新歷史主義的研究對象是英國文藝復興時期的文學,但是其影響很快波及其他領域。新歷史主義的領軍人物是美國學者斯蒂芬·格林布拉特。1982年,格林布拉特在《文類》(Genre)雜志專題上為《文藝復興中形式的力量》作導論,首次使用了“新歷史主義”這個詞,這篇導論可以說是新歷史主義文論的奠基石。
不同于強調文學文本自足性的“新批評”,新歷史主義堅持認為文學文本的生產(chǎn)與其所處的歷史文化語境息息相關。文學文本不是被動反映某一社會語境的鏡子,歷史也不是某種不受人類意志影響的客觀事實。新歷史主義的出現(xiàn)在一定程度上彌合了文學文本的“內部研究”與“外部研究”之間的裂痕,適時地緩和了文本研究的兩個極端。
路易斯·芒特羅斯提出的“文本的歷史性”和“歷史的文本性”通常被認為是新歷史主義理論中最具有啟發(fā)性的觀點?!拔谋镜臍v史性”突出文學文本在反映一定時代背景和意識形態(tài)的同時,也參與到歷史意義的生產(chǎn)過程;“歷史的文本性”同樣包含兩重含義:“一指如果沒有保存下來的文本,我們就無法了解一個社會的真正的、完整的過程;二指這些文本在轉變成‘文獻,成為歷史家撰寫歷史的基礎的時候,它們本身將再次充當文本闡釋的媒介?!保ㄊ?156-157)因此,新歷史主義批評拒斥歷史的客觀性,認為歷史闡釋者自身是有局限的。因而歷史文本往往被植入意識內涵,權威的“大寫歷史”被無數(shù)個“小寫歷史”所取代。(張進 32)
新歷史主義批評對歷史的認識呼應了???、海登·懷特等理論家的后現(xiàn)代歷史觀,通過解構所謂的宏大敘事,揭露歷史的虛構性和建構性,讓人們重新反思那些被權力機制壓抑的歷史事件。因此,本文將從新歷史主義的視角解讀《薩摩亞人的成年》,將文本置于歷史的大語境下去考察,發(fā)掘藝術表象下的社會內涵。
二.西方文明的絕佳“反例”
米德生活的年代,美國正由一個年輕的共和國變成一個全球性的超級帝國,殖民主義甚囂塵上,在這個過程中霸權主義和擴張主義一直貫穿美國經(jīng)歷的核心。一定程度上講,《薩摩亞人的成年》是新天定命運論擴張思潮的產(chǎn)物。天定命運論這一擴張思潮在美國由來已久。1845年《民主評論》的編輯奧沙利文給美國擴張主義的進程起了一個名字。按照他的說法,美國有“向大陸擴張的天定命運,這個大陸是上帝分配給我們每年增長的數(shù)百萬人,讓他們自由發(fā)展的?!保˙lum 276)19世紀60年代,美國內戰(zhàn)爆發(fā),地方主義的沖突遏制了美國對外擴張的進程,但是內戰(zhàn)在一定程度上緩和美國國內矛盾,加強了聯(lián)邦的統(tǒng)一,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海外擴張奠定了基礎。內戰(zhàn)之后,美國擴張主義重新抬頭。美國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被譽為美國歷史上的“鍍金時代”。一股新的擴張思潮也在美國泛濫。這股思潮著眼于海外擴張,因此被稱作“新天定命運論”,包括社會達爾文主義,種族優(yōu)越論,邊疆學說和海上實力論等。為美國在19世紀末進入帝國主義競技場造勢,也成為這之后很長一段時期作家創(chuàng)作的歷史語境,潛移默化地進入文本?!端_摩亞人的成年》中米德把薩摩亞塑造成為西方文明的絕佳“反例”和性愛自由的天堂,暗合了美國人的南海想象,參與了殖民主義塑造東方“他者”的過程,一定程度上助推美國的海外擴張。
首先,米德的薩摩亞之旅是一場理念先行的求證活動。20世紀20年代美國學界關于“先天還是后天”的爭論進行得如火如荼,米德和其導師博厄斯都是旗幟鮮明的“文化決定論者”。不滿24周歲的米德就是抱著這樣的先見,認為薩摩亞文明足夠簡單,能夠為一個接受了基本訓練的研究生“能夠在數(shù)月之內大致掌握某個原始社會的基本結構。”(米德 9)。但實際上,真正的薩摩亞社會早就從成為美屬薩摩亞的那一刻起,便開始“日復一日地受到美國制度與價值觀的浸染”(弗里曼 67)而且“薩摩亞社會的具體結構非常錯綜復雜且千變萬化”(111)。
《薩摩亞人的成年》序言中,米德寫道美國“深奧的觀念、高尚的價值觀,都奠基于和原始民族的對比之上;沒有黑暗的光明、沒有丑陋的美麗都將失去它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一切?!保?)言下之意,薩摩亞文明就是“黑暗”和“丑陋”,用來襯托美國文明的“光明”和“美麗”。這反映了當時“昭昭天命論”的偏見,而這種美國文明要優(yōu)于薩摩亞文明的表述在書中隨處可見。同樣在序言中,米德寫道“如果我們欲圖鑒別我們的文明,了解我們?yōu)樽约核鶆?chuàng)設并努力傳給子孫們的比較高級的生活模式”(9)就必須和薩摩亞這樣的文化“反例”進行對比。書中的最后一章突出顯示了米德身為美國人的優(yōu)越心態(tài)。米德最初出版《薩摩亞人的成年》一書時曾經(jīng)遭到過出版商的拒絕。隨后她約見了剛剛成為出版商的威廉·莫洛(William Morrow),在莫洛的建議之下,米德補上了最后一章講述她的研究對于當代美國人的意義。她的觀點是:“薩摩亞只知道一種生活方式,并把它原封不動地傳授給自己的孩子。那么,我們——掌握著多種生活方式的人們,——能否讓自己的后代在各種生活方式之間自由地作出自己的選擇呢?”(196)雖然《薩摩亞人的成年》是討論社會力量對青春期作用的人類學著作,但是米德在最后一章中早就超越了“青春期”這一范圍,美國人掌握多種生活方式,因此要優(yōu)于只掌握一種生活方式的薩摩亞,象征美國文明優(yōu)于薩摩亞文明。在歷史撰寫過程中,權力推動著歷史話語的生產(chǎn),而歷史話語服務和捍衛(wèi)著某種意識形態(tài),歷史的文本性由此一覽無遺。
三.“婚前亂交之地”的誤讀
米德還把薩摩亞塑造成為平靜祥和,遠離犯罪的世外桃源?!端_摩亞人的成年》第一章“薩摩亞的一日”就對薩摩亞的生活進行了田園牧歌式的描寫。天色剛亮的時候,整個村莊慢慢蘇醒,年輕人相約去海邊打魚或者去島內腹地墾殖,女孩子們彼此嬉戲打趣,每個人在島上都有自己恰如其分的工作,唯一的陰影是有人去世時,親朋好友傳來的一兩聲哭號,但是米德也沒有著墨過多,薩摩亞似乎籠罩著一層玫瑰色的濾鏡,隱去了生活中的一切齟齬,美好的有些不真實。與這一時期的諸多旅行小說一樣,米德的人類學報告大量描寫地理空間和太平洋小島的美好社會圖景,構成了美國現(xiàn)實或者想象的殖民版圖,通過對美屬薩摩亞田園牧歌式的白描,米德潛移默化地應和和強化了美國人的擴張思想。
實質上,《薩摩亞人的成年》也是20世紀20年代美國性解放思潮的產(chǎn)物。自從18世紀以來,西方人對于南海諸島就有著羅曼蒂克的想象,許多人渴望去南海諸島尋求肉體歡愉,而躁動的20年代,兩性自由,性解放成為一個時髦話題。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下,米德在《薩摩亞人的成年》中的描寫把薩摩亞描繪成為一個性愛天堂,滿足了讀者的這種心理預期也吸引更多美國人前往薩摩亞尋求性滿足。弗雷德里克·奧布賴恩(Frederick O'Brien)米德同時代的小說家,同樣以自己在南海諸島的生活經(jīng)歷創(chuàng)作了《南海上的白影》等膾炙人口的小說,評價《薩摩亞人的成年》是“情色領域中”的一個非凡成就。(弗里曼198)
米德對于薩摩亞的描寫刺激了那個時代宣揚性解放的“啟蒙”思想家們前往薩摩亞。舒馬爾豪森在1929年出版的《我們變化著的人性》中,中心呼吁“回到南海群島去!”尋找“自然、簡單和性快樂!”伯特朗·羅素闡述了薩摩亞的男性如何“全然希望他們的妻子在他們不在的時候能夠安慰她們自己”。而哈瓦洛克·埃利斯,性啟蒙運動的預言家,出版了《新的一代》也高度贊揚米德的研究。(92)
《薩摩亞人的成年》中或明或暗,描寫薩摩亞人性放縱的言語不在少數(shù)。米德對于薩摩亞人未婚男女私通做了系統(tǒng)的分類:“一種是‘相會在棕櫚樹下的暗地交往,一種是‘阿瓦加(Avaga),即公開的私奔。還有一種是儀式隆重的求婚?!保?2)第一種情形換成日常的說法是年輕男女的幽會,除此之外米德還寫道“四對情人在同一個地點約會的事時有發(fā)生?!保?4)而在求婚過程中,薩摩亞的小伙子必須委托一位信使作為自己的說客,但是風險在于“如果他委托一位風流瀟灑、成熟練達的人去為自己求婚”(72),那么,被求婚的姑娘很可能愛上這位說客。米德還描寫了一種在夜間偷偷潛入他人家中奸淫少女的方式“莫托托洛”(Moetotolo),但是米德不認為這是西方意義上的強奸行為。相反“‘莫托托洛得手的前提是姑娘正期待著這位情郎”(75)。書中的薩摩亞少女輕浮浪蕩,這反映了當時西方對于南海島民的偏見。
除了“莫托托洛”,其他非常規(guī)的性行為在薩摩亞人中也很常見。通奸的行為能夠輕易得到原諒,離婚只要雙方分居就成立,同性戀行為也習以為常?!皩δ切┰谝黄鸶苫畹恼?jīng)歷發(fā)育的姑娘或那些成年婦女來說,這種隨意的同性戀關系只是一種愉快而自然的娛樂而已,稍帶一點淫穢的色彩?!瓕ν躁P系是沒有任何制約可言的?!保?17)
但是實際情況跟米德描寫的大相徑庭?!皬?9世紀中期之后,本已存在的傳統(tǒng)童貞崇拜,又加上來基督教清教徒式的嚴格的性道德觀念,使得薩摩亞社會里,用肖爾的話說,即童貞是‘所有女性在婚前的理想,而且,在宗教和文化約束之下的這一理想,強有力地影響了青春期少女的實際行為?!保ǜダ锫?210)美國出版的《文化人類學百科全書》也寫道:“從比較的方法看,薩摩亞人的性行為并非如米德或弗里曼描繪的那樣偏激,在世界上眾多文明中,薩摩亞人并不像米德所認為的那樣性放縱,也不像弗里曼所認為的那樣受限制。當然,薩摩亞人對性行為所持的態(tài)度是處于性自由和性壓抑的中間狀態(tài)?!保⊿hankman 757-759)也就是說,薩摩亞青少年的性生活跟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青少年是一樣的,并不存在什么特殊的地方。
薩義德認為文化是帝國主義物質中于經(jīng)濟、政治同等重要的決定性的活躍因素。米德把薩摩亞塑造成性愛天堂,滿足了西方人對于南海諸島羅曼蒂克的想象,成為主流意識形態(tài)有意無意的共謀,而米德的書籍一經(jīng)出版就成為暢銷書,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暗合了這種情緒,而書籍的暢銷也讓南海諸島的形象更深入人心,更具滲透力,吸引更多地美國人前往太平洋諸島,對于美國在太平洋上的擴張起到了潛移默化的助推作用。
《薩摩亞人的成年》不是高于現(xiàn)實遠離政治的純粹學術專著,而與政治控制、軍事占領,經(jīng)濟剝削和文化侵略緊密相連。米德前往美屬薩摩亞研究青春期問題,但是字里行間透露著美國文明最優(yōu)越的自豪感,對于薩摩亞的諸多誤讀也暗合美國大眾對于南海諸島的想象,借此吸引更多美國人前往太平洋諸島,減小帝國擴張的阻力。
20世紀20年代,世界經(jīng)歷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和平成為時代主題?!皯?zhàn)后各國間展開文化與學術合作:“文化國際主義”。即認為文化的溝通、理解與合作是實現(xiàn)國際和平與秩序的基本前提?!保ㄈ虢?113)“因為美國一貫(特別是威爾遜時期)追求給國際事務帶來一個文化定義,因此也就可以順理成章地將文化國際主義的時代稱為美國化的時代。”(120)瑪格麗特·米德就是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中前往薩摩亞進行田野調查,她把薩摩亞塑造成為西方文明的絕佳“反例”,以及自由享樂的性愛天堂。通過研究《薩摩亞人的成年》中文本與歷史不符之處,從而可以更深入地揭露美國“昭昭天命論”的優(yōu)越心態(tài)和對外擴張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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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單位:寧波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