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zhàn)玉冰
福爾摩斯毫無疑問可以說是一個“老煙槍”,讀《福爾摩斯探案全集》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書中不僅數(shù)十次地寫到過他抽煙,還提到了他抽“煙”種類之豐富,煙斗、香煙、雪茄、鼻煙等都有所涉及。大體上來說,“煙”對于福爾摩斯而言是其思考案情時的一件小道具,比如《銀色馬》一篇就曾描寫過他邊推理案情邊抽煙斗時的場景:“他整日里緊皺雙眉,低頭沉思,在屋內(nèi)走來走去,裝上一斗又一斗的烈性煙葉,吸個沒完,對我提出的問題和議論,完全置之不理?!倍凑招≌f中助手華生的推斷,福爾摩斯之所以愛抽煙,是因為他“好像很喜歡香煙的鎮(zhèn)靜作用似的”。其實,柯南·道爾的小說中不僅福爾摩斯抽煙,就連他的助手華生以及他的哥哥邁克羅夫特·福爾摩斯都有吸煙的習慣。而在《最后一案》中,福爾摩斯與莫里亞蒂教授一起墜崖前,他也是把自己寫給華生的“遺書”壓在他“經(jīng)常隨身攜帶的銀煙盒”下面。
當然,“煙”對于“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而言,更為重要的情節(jié)功能在于其可以作為偵探最終破案的關鍵性線索,比如犯罪現(xiàn)場遺留下來的煙蒂或煙灰,就和腳印與血跡一樣,是福爾摩斯每次搜證時所重點關注的對象,甚至福爾摩斯還曾對華生“夸口”道:“我曾經(jīng)專門研究過雪茄煙灰,還寫過這方面的專題論文呢。我可以夸口,無論什么名牌的雪茄或紙煙的煙灰,我只要看上一眼,就能識別出來。”
而在《黃面人》中,福爾摩斯還真的親自實踐了一番自己這方面的本領,他僅僅根據(jù)一只被遺留下來的“歐石楠根煙斗”,就對失主的身份、習慣、經(jīng)濟情況、體貌特征與當時心情作出了一番相當精彩的推理。比如“他竟把顯然很珍愛的煙斗遺忘了,說明他一定是非常心煩意亂了”(當時心情);“這煙斗的原價不過七先令六便士,可是,你看,已經(jīng)修補過兩次”,“每次修補都用的是銀箍,比煙斗的原價要高得多。這個人寧愿去修理煙斗,也不愿花同樣的錢去買一只新的,說明他一定很珍愛這只煙斗了”(珍愛煙斗);“這是格羅夫納板煙,八便士一英兩”,“用這一半的價錢,他就可以抽上等煙了,可見他是經(jīng)濟富裕的了”(經(jīng)濟情況);“他有在油燈和煤氣噴燈上點煙斗的習慣,你可以看出這煙斗的一邊已經(jīng)燒焦了”,“而燒焦的只是煙斗的右側,由此,我推測他是一個使用左手的人”(生活習慣);“琥珀嘴已被咬穿,說明他身強力壯,牙齒整齊”(體貌特征)……對于小說中福爾摩斯根據(jù)這只煙斗所得出的信息量與準確程度而言,如果用“見物如人”來形容,似乎也并不算過分。
在民國時期的中國偵探小說中,香煙也幾乎成了偵探們的“標配”,并且有著彰顯偵探性格、想法與生活境況的重要作用。比如號稱“民國偵探小說之父”的程小青,其筆下“霍桑探案”系列小說中的偵探霍桑,就只抽“白金龍”香煙,小說為此還特別強調(diào)“這時候黃包車夫也在吃大量銷行的外國煙了,他吸的還是那快近落伍的老牌子”“紙煙還是白金龍”(《霧中花》)。而小說在這里對于當時國產(chǎn)香煙牌子“白金龍”的刻意強調(diào),其實是有著一種倡導使用國貨的愛國主義主張在其中。后來程小青之子程育德也曾回憶道:“對于霍桑這樣一個人物,我父親十分注意宣揚他的愛國行動,連霍桑的衣著、生活也要突出其愛國的一面??础痘羯L桨浮凡浑y發(fā)現(xiàn),霍桑吸的紙煙是南洋兄弟煙草公司生產(chǎn)的白金龍牌紙煙,用的牙刷是梁新記雙十牌牙刷,牙刷杯是江西景德鎮(zhèn)的產(chǎn)品,穿西服的面料是章華毛紡廠出品的羝羊牌毛料,甚至連他寓所會客室里的地席也注明是溫州產(chǎn)。這樣不厭其煩地描述霍桑,無非是我父親一片愛國之心在其作品中的反映?!保ā冻绦∏嗪汀椿羯L桨浮怠罚╊愃频?,民國時期另一位偵探小說作家何樸齋也曾經(jīng)明確表示過,他在小說中設計偵探所抽香煙牌子的細節(jié)里,包含了一份提倡國貨的主張:“有人說偵探小說總脫不了雪茄煙,這句話我也承認的,其實要描寫偵探從容不迫的態(tài)度,也不能不借重此君。在下做偵探小說,卻改吸了長城牌紙煙,這也是借此提倡國貨的意思?!保ā墩剛商叫≌f》)即在何樸齋看來,偵探小說中偵探抽的是長城牌紙煙還是雪茄煙背后,其實有著中與西、國貨與洋貨之間的不同象征含義。
當然,除了借助國產(chǎn)香煙品牌來表現(xiàn)自己的愛國主張外,民國偵探小說里的香煙還有著對偵探經(jīng)濟狀況與階級地位的標識作用。比如在和程小青并稱“一青一紅”的另一位民國偵探小說作者孫了紅筆下,時時煙不離手的“俠盜”魯平,抽的竟然只是低等而廉價的“土耳其紙煙”。小說中魯平自己便親口說過:“你知道,我是專吸這種下等人所吸的土耳其紙煙的?!保ā端{色響尾蛇》)而如果我們再進一步結合孫了紅自己的生活所好和窘境所在,便不難理解作者為什么把小說人物魯平設定為愛好抽煙卻只抽低劣牌子的香煙了:“照眼前而論,我在這個世界上可以說是沒有什么真正的嗜好。只有幾支較上品的紙煙,還可以引起我的迷戀;我常常覺得,假使一天能有五十支聽裝的大三炮(這不能算是頂高貴的煙)讓我抽抽,那使我感到在這個世界上多留一天也還不壞?!保▽O了紅《這不過是幻想》)
作者孫了紅有著強烈的吸煙愛好,甚至煙癮很大,只是迫于經(jīng)濟壓力,他就連香煙這項小愛好也常常不能夠盡興滿足,作家有時必須像他筆下的人物魯平一樣,通過降低煙的檔次和品質(zhì)來滿足自己的小小興味。根據(jù)其好友楊真如的回憶:“煙的名稱和品質(zhì),是隨時間的不同而有所變遷的。大抵在平常休息的時候,用的是普通品;在寫稿而微感疲勞的時候,品質(zhì)便要提高些;如其感到過分的疲勞,或者在一天工作結算的時候,那便要尤其高貴些?!保钫嫒纭饵S蜂窠下——記“俠盜魯平奇案”作者孫了紅之居》)
甚至于后來孫了紅咯血癥病發(fā),無錢醫(yī)治,《萬象》雜志主編陳蝶衣只能自掏腰包,送孫了紅住院,同時在雜志上發(fā)起了一場感人至深的讀者募捐活動。而關于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生活在先后成為“孤島”與“淪陷區(qū)”的上海的作家們經(jīng)濟上的艱難和困窘,從“俠盜”魯平所抽的廉價土耳其紙煙就可見一斑。
如果說程小青、孫了紅等民國偵探小說作家筆下的香煙還只是某種表明人物身份及性格的道具,那么在另一位民國偵探小說作家俞天憤那里,煙草對于推動整個小說情節(jié)發(fā)展的意義則無疑要重要得多。
具體而言,俞天憤的偵探小說中經(jīng)常寫到和吸煙有關的案件,其中包括紙煙、煙斗、煙盒、煙壺、煙土,不一而足,如《煙絲》《銀煙盒》《煙影》《啄木鳥》等小說篇目皆是如此,數(shù)量遠多于民國時期的其他作家。而他不同的小說中也分別涉及:不同品質(zhì)的煙絲的燃燒殘留物不同,而且這種不同最后還成了偵探破案的關鍵性線索(《煙絲》);由一個精美且價值不菲的銀煙盒的丟失所引發(fā)的一系列案件和調(diào)查,并借此凸顯出警方的昏庸無能(《銀煙盒》);犯罪分子通過偽造人吸煙時的“煙影”來制造不在場證明,警察也正是通過對抽雪茄習慣的了解才破除迷障,最終破案(《煙影》);以及“一最寶貴之煙壺”的丟失所引發(fā)的連鎖反應(《啄木鳥》)等關于香煙與犯罪及破案的不同關聯(lián)可能性。而如俞天憤的偵探小說《芙蓉壁》《雙履印》《一分鐘》《空中飛土》等篇目則都和打擊倒賣煙土的犯罪團伙有關,并且其中涉及如何偷運和藏匿煙土等相關的犯罪細節(jié)問題。
如果將俞天憤小說中的上述情節(jié)和細節(jié)與其現(xiàn)實生活做一番“索隱式”對應,我們就會注意到小說家俞天憤本人就很喜歡抽煙,其好友1926年所寫的《我與天憤》一文,在對俞天憤外在形象的描繪中,就有“唇銜挺粗之雪茄”一句。而如果進一步考察下當時俞天憤故鄉(xiāng)海虞的社會治安情況,則不難發(fā)現(xiàn)當時江南地區(qū)私自偷運、倒賣鴉片煙土的地方現(xiàn)象與犯罪行為都較為猖獗,而這也為我們更好地理解俞天憤小說中的相關情節(jié)描寫提供了一個歷史背景,或者反過來說,通過閱讀俞天憤偵探小說中的煙草或煙土書寫,也能為我們進一步認識作家本人的生活習慣與當時江南地區(qū)的社會現(xiàn)象提供某種角度和入口。
回到本文開篇所述,可能是由于柯南·道爾小說中福爾摩斯抽煙的形象實在太過深入人心,以至于后來很多關于福爾摩斯的經(jīng)典畫像中,獵鹿帽、風衣、煙斗幾乎成了這位名偵探的必備三件套。而民國偵探小說作家程小青筆下偵探霍桑的抽煙細節(jié)設定,也有相當大的成分是因襲自福爾摩斯,畢竟“霍桑探案”早期就被稱作是“東方福爾摩斯探案”。另一方面,俞天憤偵探小說中將“煙絲”“煙影”等設置為偵探破案的關鍵性線索,則可以視為對“福爾摩斯探案”小說的另一種繼承。
此外,當時精明的煙草商人們也很快便注意到了小說中福爾摩斯抽煙的這個重要細節(jié),并借助于“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在民國時期的影響力,發(fā)明出一款“福爾摩斯”牌香煙,而這款香煙的生產(chǎn)廠商則是“福新煙草公司”。當然,這款“福爾摩斯”牌香煙與文學之間的聯(lián)系還不僅限于其品牌名稱借用了“福爾摩斯抽煙”的這個文學細節(jié),其廣告圖像還反復使用一幅類似于福爾摩斯正在抽煙的畫像。更有趣的地方在于這款香煙竟然還舉辦過一個征文比賽。具體來說,在1931年《玲瓏》雜志第一期上,就刊登過一則“福爾摩斯香煙征文啟事”,征文要求為“內(nèi)容以福爾摩斯為主、以本煙牌為背景者最佳,其他只須有文藝價值者兼收”,而征文獎勵則是分為甲、乙、丙三種:“(甲)現(xiàn)金;(乙)香煙;(丙)本刊?!逼渲?,“現(xiàn)金自二元至廿元,長篇另議”。通過這則征文啟事可知,“福爾摩斯”牌香煙有著一個自己品牌運營的文學雜志,甚至設有專門的“福新煙公司編輯部”。而他們舉辦此次文學活動的目的中,也不乏為自己品牌打廣告、做宣傳的成分,只可惜后來征文比賽結果并未得見,更不知有哪些關于福爾摩斯或香煙的精彩文學作品最終入選并獲獎。1949年后,中國福新煙草公司并入國營上海煙草公司,后改名為國營上海卷煙四廠,而“福爾摩斯”牌香煙創(chuàng)辦的文學雜志估計也早在這之前便已經(jīng)???。吸煙有害健康,更不值得提倡,但煙草與福爾摩斯,與民國偵探小說之間的種種趣聞掌故,卻可以為我們了解“福爾摩斯探案”系列小說對民國偵探小說所產(chǎn)生的影響,以及其在當時中國廣大消費者中的知名度和商業(yè)廣告價值,提供有趣的歷史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