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熙童
我攥著校報的一角,刻意把印有我文章的那一版露在外面,黑色的題目一目了然,仿佛我拿的不是我的作品,而是一張尋人啟事。
在走進小巷子前,我特意在小紅樓旁放慢了腳步。我環(huán)顧四周,企圖在如水般的夜色里把那個素未謀面的男孩打撈出來。這篇刊登在校報上的文章,就是寫給他的。
某天休息時,我站在家門口眺望遠(yuǎn)處放松眼睛,偶然發(fā)現(xiàn)對面小紅樓的第十層陽臺上掛著熟悉的校服。一種奇異的感覺油然升起——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有人的日常生活軌跡與我近乎一致,我們離得這么近卻不知道彼此的存在。從那天開始,我總是有意無意地抬頭,盼望著同校生能走出來。
然而我一次也沒看到過他,只看到陽臺上掛著的綠色校服、15號球衣、黑色襪子和屋子里溢出的橘黃色燈光。
漸漸地,我因為看到那些燈光而感到踏實。夜深人靜,我和一張張卷子較量得筋疲力盡時,那柔和的亮光似乎在暗示,我不是一個人在戰(zhàn)斗。兩屋燈光,一白一黃,在暗夜里遙相呼應(yīng),像深邃大海上的兩座燈塔。
在燈光熄滅之前,我總是貪婪地抓住一天中最后的時光,將隨筆修改編輯成電子文檔后投稿發(fā)送,企圖用文字編織一張大網(wǎng),捕撈人、事和情緒。
這篇文章就是其中一張網(wǎng),捕捉了一些感性的想象,以及一些對給予我精神陪伴的橘黃色燈光的多情而真摯的感謝。
不遠(yuǎn)處三三兩兩地走來幾個同校生,他們有的走進小紅樓,消失在視線里。我愈發(fā)意識到自己的可笑,便遲疑又黯然地拐進小巷子里。
“同學(xué)……請問一下,這是你寫的嗎?”我一驚,轉(zhuǎn)身看到一個和我穿著一樣的綠色校服的男生站在巷口,他指了指我手上的校報小心翼翼地問。
我點點頭,一臉狐疑地看著他。
他顯得很高興,像是迫不及待地要證明自己的身份一般,從書包里掏出一件15號球衣,校報也從書包里滑了出來:“好神奇!我家就在十樓,安的就是橘黃色的燈,這是我的球衣……”
我飛快地打量著他:理著清爽的短發(fā),眼睛細(xì)長而明亮,身上背著的深灰色書包是我在他家陽臺上看見過的。筆下那個只有輪廓的模糊少年變得具象,他從校報里走出來,如此鮮活地站在我眼前。
“可是,你怎么就知道這是我寫的呢?”
“東風(fēng)東路的小紅樓對面就只有一幢灰色樓房,這條巷子就是通往那里的,況且你又這么巧拿著這份校報……而且……”他頓了頓,聲音變小了許多,“而且,我在家偶爾能看到你穿著校服寫作業(yè)。”
“可能我的樓層稍高,所以你看不見我。如果你覺得別扭,那我以后搬去書房寫作業(yè)?!彼忉屩?,臉漲得通紅。
我感到詫異萬分,沒想到我手上握著的報紙竟成了別人的“尋人啟事”,而被尋找的居然是我自己。
“不用搬,我們這樣還挺像同桌的?!蔽疫B忙擺擺手,朝他笑道,“我忍不住想放松的時候,看到對面的燈還亮著,就會警醒自己還要努力?!?/p>
我興奮地沖上樓,在桌上攤開書本,回頭看看窗外,正好看到對面的橘黃色燈光流瀉出來。
從學(xué)校出來的時候,馬路上清靜了不少,晚自習(xí)已經(jīng)結(jié)束大半個小時了。比起剛才花了大量時間才弄懂的文綜錯題,在休息間隙寫成的隨筆更讓我滿足。
尚在遠(yuǎn)處的公交車穩(wěn)穩(wěn)地停靠在車站,我捂著劉海費勁地跑去,書包里的水壺和著我急促的呼吸發(fā)出咕咚咚的聲響。不料車子發(fā)動了,似乎馬上就要在空蕩蕩的馬路上疾馳起來。本以為追不上的時候,它又停下了,離我不到兩米。
我感激地邁上階梯,聽見熟悉的聲音向司機說了聲“謝謝”。
因為確認(rèn)了彼此的存在,我們遇見的機會好像變多了。從半生不熟地一起背誦古文,到互相分享學(xué)校的趣事,我們終于成了能并肩坐在公交車?yán)镒匀涣奶斓呐笥蚜恕?/p>
“你怎么也這么晚?”我問道。能在末班車上遇見他,我感到意外又心安。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遞給我一個晴天娃娃,我才發(fā)現(xiàn)原來他的手里一直握著東西。
“我們班會課讓做晴天娃娃,并寫上自己的目標(biāo)。”他說,“我不掛這東西,所以就送給你吧?!?/p>
我第一次見到畫得如此精致的晴天娃娃:它穿著綠色的校服,戴著迷你的?;?。它還有劉海,戴著細(xì)框眼鏡,甚至長著和我一模一樣的淚痣。
“你畫畫居然這么好!”我一邊驚嘆,一邊從書包側(cè)邊掏出一支筆。我總習(xí)慣把筆放在那,方便在等綠燈或者塞車的時候改改隨筆。當(dāng)然,是在遇見他之前,我一個人坐車的時候。
“很久沒畫了,爸媽一看到我在畫畫,就會把畫撕了。”他平靜地說,“他們覺得是浪費時間,后來我也就懶得畫了?!?/p>
不知道是聽到這樣的回答,還是公交車猛地制動了一下,寫在晴天娃娃背面的“作家”兩個字歪歪扭扭的,最后一筆還畫出去了。
那晚,和往常一樣,我緊張地敲著鍵盤。
還有兩段就打完了,這一段還要再修改一下,離十二點還有十五分鐘,明天應(yīng)該不會特別犯困的,同校生不也還沒睡嗎。
夾雜著這些念頭,終于下定決心點擊發(fā)送。對面的燈也暗下去了,我感到舒坦而滿足。
我抬起頭,看見他正好在陽臺。這是我從發(fā)現(xiàn)他住在對面的那一天起,第一次從我家的角度那么完整清晰地看到他,陌生又熟悉。他背對著我,正搗鼓著把什么掛在用來支撐空調(diào)主機的三角支架上。
像是被我的目光牽引著一般,他轉(zhuǎn)過身迎上我的目光。我看清楚了,掛在上面的是一個穿著“15號”球服的晴天娃娃,它正隨風(fēng)飄動。
他朝我揮揮手,顯得很驚喜。如果眼睛是鏡頭就好了,真想把眼前的景象拍下來,紀(jì)念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關(guān)于他和橘黃燈光的,關(guān)于我和橘黃燈光的,關(guān)于我和他的。
我向他打了招呼,接著便低下頭了,這種隔空的對視有一兩秒就夠了。
“我想起泰勒有首歌的MV里,女生將想說的話用油性筆寫在紙上給對面樓的男生看,就這么一頁頁翻著,”第二天他笑著對我說,“我們可以學(xué)習(xí)一下?!?/p>
我記得那首歌,老實說,在寫那篇和他有關(guān)的文章的時候我就想到了。
“不過下周開始我要住校了?!彼脵C說。
我很快意識到,陽臺的校服、車上的熱鬧、放學(xué)的期盼、慣性的抬頭動作、橘黃的燈光,都要被他帶走了。
“恐怕沒有燈陪你學(xué)習(xí)了,我爸媽十點就關(guān)燈睡覺了。”他笑著,試圖把氛圍變得輕松,“所以我掛了個娃娃……你無聊的時候可以看看。”
我點點頭。他在帶走了一個精神支撐的同時,又給了我一個新的精神慰藉。
夜已深時,四下靜謐得深邃,偶有不知名的小蟲在某個角落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像是在平靜的大海中偶爾翻騰出來呼吸的小魚。
海上照舊有燈塔,但都是白色的。一盞是我家的,一盞是對面的玻璃反射的,另一盞在遠(yuǎn)處,搖搖晃晃,渺小而明亮。
新的一期校報發(fā)下來了,我迫不及待地搜尋著自己的作品。
而比看到自己的作品更為驚喜的事情是,在我的文章正下方刊登了一幅繪畫作品,畫的是一幢樓房里只有一戶亮著燈,一個女孩坐在里面,正神色認(rèn)真地奮筆疾書,畫名是《謝謝你的燈》。
編輯/胡雅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