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洪綬從晉唐獲得滋養(yǎng),又親近于通俗文化,從戲曲等藝術(shù)形式中兼收博采,使作品呈現(xiàn)出裝飾性、商業(yè)性與文人趣味并舉的特點,以『高古奇駭』風格成為引領(lǐng)『晚明變形主義』繪畫風潮的佼佼者。
中國繪畫諸科中,人物畫在唐代及唐以前曾占據(jù)畫壇主流。自宋至明,山水畫逐漸一枝獨秀,無論是備受尊崇的上流文人畫家,還是一般的平民職業(yè)畫家,大都于此一科傾力經(jīng)營。到了晚明,才出現(xiàn)幾位卓異的人物畫家遙承遺緒,被一些藝術(shù)史家歸納為“晚明變形主義”繪畫風潮,陳洪綬即是其中的佼佼者。
壯猷無寄? 書畫流傳
陳洪綬生于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卒于清順治九年(1652年),是明清易祚之際的畫家。他是浙江諸暨人,原名胥岸,字洪綬、章侯,后以字行,小名蓮子,號老蓮,明亡后自號悔僧、悔遲、云門僧悔、老遲、弗遲等。
陳洪綬出身于傳統(tǒng)仕宦家庭。遠祖是翰林學士,于北宋末年南渡浙江。祖父陳性學為進士,曾任貴州道監(jiān)察御史、陜西左布政使等職,營建了被時人稱為“越中藏書之冠”的藏書樓“七樟庵”。其父陳于朝屢試不第,在陳洪綬九歲時就去世了。陳洪綬遂由祖父撫養(yǎng)至十六歲,耳濡目染之下,走向苦讀求仕的道路,一度追隨名儒劉宗周,成為其入室弟子。令人遺憾的是,自二十歲通過縣試之后,陳洪綬的仕途之路便難有寸進,他便走上了職業(yè)畫家之路。但終其一生,陳洪綬都未放棄入仕的理想。
崇禎十二年(1639年),陳洪綬前往京師(今北京)尋找機會,成為國子監(jiān)生,授中書舍人,供奉于內(nèi)廷,直到崇禎十六年(1643年),時局動蕩之下又因身體抱恙,方返回杭州,繼續(xù)鬻畫為業(yè)。清順治三年(1646年),陳洪綬至紹興城外的云門寺隱居,以“悔”自號,借此表達自己并未有如師友那般殉節(jié)明志之感。翌年,許是受生計所迫,他又回到城內(nèi),自謂“賣畫當入城”,并以明遺民身份自況。陳洪綬生命的最后幾年頗為放浪形骸,常常流連于西子湖畔,終日與友人飲酒作樂。過度的放縱使他身體每況愈下,五十五歲時就身故了。
古代上流社會的職業(yè)或半職業(yè)畫家中,存在一種與平民職業(yè)畫家截然不同的典型。這類畫家往往出身于士紳家庭,自幼年起便以讀書仕進為己任,同時展現(xiàn)出藝術(shù)上的稟賦,長大后卻因政治失意或仕途艱難而不得不靠賣畫維持生計。但同時,他們?nèi)匀槐3种咳说纳矸荩挥稳Α罢勑τ续櫲濉?,靠超俗的才華受到仕宦階層和高人隱士的歡迎。也由于郁郁不得志,往往容易形成放縱不羈的性格,沉溺于聲色犬馬之中,典型代表是同樣居住在浙江的徐渭。陳洪綬也依循著類似的人生模式,他一心渴望進入士大夫階層卻屢屢幻滅,總是處在文人與畫匠的夾縫中,終生都難以跨越內(nèi)心抵牾。
高古奇駭? 裝飾意趣
陳洪綬的人物畫從研習李公麟的白描作品入手,曾閉戶臨摹《七十二賢像》石刻。后轉(zhuǎn)益多師,多方臨學,從吳道子、周昉、貫休、梁楷等人的畫法中汲取養(yǎng)分,追求復古的格調(diào)。正如秦祖永在《桐陰論畫》中所說:“陳章侯洪綬,深得古法,淵雅靜穆,渾然有太古之風,時史靡麗之習,洗滌殆盡。”
現(xiàn)存較早的陳洪綬人物畫作見于他十九歲時為《九歌》所繪制的版畫插圖,使用緊密流暢的白描線條描繪屈原、湘夫人等形象,造型一絲不茍,透露出其對李公麟風格的初步發(fā)展。故宮博物院藏有一幅陳洪綬的《乞士圖》,圖繪一頭小身長的乞士,以手托缽,策杖緩行,神情安詳,自題“陳洪綬摹李伯時乞士圖”。雖題為摹李公麟,實則已擺脫筆墨形似之窠臼,易圓以方,易整修散,唯在神韻上心摹手追。正如陳洪綬自己所言:“老遲幸而不享世俗富貴之福,庶幾與畫家游,見古人文,發(fā)古人品,示現(xiàn)于筆楮間者,師其意思,自開乾坤?!?/p>
陳洪綬善作高士與仕女題材,代表作如《升庵簪花圖》《隱居十六觀》《對鏡仕女圖》《調(diào)梅圖》等。《升庵簪花圖》的主角是明代學者楊慎(號升庵),其因“大禮議”事件被貶謫至云南,終生不赦。畫面中心的男子即為楊升庵,髻上簪花,面龐微紅,身后跟著兩名女子,一捧酒樽,一持羽扇,亦步亦趨。右上方有陳洪綬款題:“楊升庵先生放滇南時,雙結(jié)簪花,數(shù)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為小景識之,洪綬?!笨芍朔蠢L其事。圖中楊慎的軀干頗為偉岸,用清圓勁健的鐵線描繪制衣紋,顯得肅穆古樸。
《隱居十六觀》是陳洪綬去世前一年(1651年)的作品,為蘇州人沈顥而作。此冊共二十開,前四開為作者題識,后十六開為白描人物畫,繪制了隱士隱居生活的日常,援引了莊子、劉辰翁、蘇軾、陶淵明、班孟、宗炳、孫楚、魏野、李白、魚玄機等人的逸事典故。其中《醒石》一開作一高士倚抱大石,狀似趺坐,面容疲倦。石頭的輪廓表現(xiàn)較為堅挺,人物的線條則偏渾圓,但兩者并不矛盾,而是極為連貫諧調(diào)。明代林有麟《素園石譜》一書對此石有所記錄:“陶淵明所居東里有大石。陶淵明常醉眠其上,名之曰醒石。”陳洪綬偏愛以五柳先生的形象表達自己的隱逸情懷,此前在一篇游記里寫道:“老悔一生感慨多在山水間,何則?既脫胎為好山水人矣。每逢得意處,輒思攜妻子,棲性命骨肉于此,魂氣則與云影、水聲、山光、花色同生滅,吾愿足矣……至天地反復時,乃心灰冷,老死山水之志始堅?!蓖赀€為契友周亮工作《陶淵明歸去來兮圖》長卷。
陳洪綬的仕女風格發(fā)自晉唐,相較于明清仕女畫中纖纖弱質(zhì)的形象,老蓮筆下的仕女臉部輪廓被刻意拉長,裝束古雅,眉目端凝,體態(tài)也較為豐腴?!秾︾R仕女圖》畫一位窄袖長裙的仕女,立于紅葉古木之下,正神情專注而略帶惆悵地對鏡照影,人物衣褶挺勁,富有裝飾意味?!墩{(diào)梅圖》繪三名仕女,居中的石凳上坐著一位持扇女子,氣度雍容,兩名侍女正在爐旁調(diào)制鹽梅作羹。此圖描繪的雖是家庭日常小事,實際隱寓治國理政之道,是對《尚書·說命下》中“若作和羹,爾惟鹽梅”的演繹。此圖作襯的太湖石、瓶花、幾案等,布置精心,用色古雅,同樣極富裝飾性。
變化萬端? 神乎其技
陳洪綬的人物畫造詣最為人所推崇,與崔子忠并稱“南陳北崔”,實則老蓮亦是一位少有的繪畫全才,除人物畫外,山水、花鳥兼能。陳洪綬幼時曾追隨藍瑛學畫,到十四歲時已在市井中鬻畫。藍瑛是“武林派”的開創(chuàng)者,對元代文人畫進行了繼承與變革,在畫風與筆墨意境上均有獨擅之處,陳洪綬的山水畫風即從藍瑛處變化而來。相傳即使藍瑛,也對陳洪綬的天賦感到驚異,曾與人言:“使斯人畫成,道子、子昂均當北面,吾輩尚敢措一筆乎?”
《五泄山圖》是陳洪綬山水畫作里最為精妙的一幅。此圖得名于右上角高士奇題識:“山水奇峭,峰巒環(huán)列,怪石四瞰,楓竹蒙翳,五潭之水,泛溢懸流,宛轉(zhuǎn)五級,故曰五泄?!崩L叢樹蒼郁,山峰錯落,林泉幽微,畫面排布密不透風,而能以墨色濃淡營造前后縱深關(guān)系,滿而不溢,獨立于當時流行的山水創(chuàng)作法度之外。五泄山是諸暨附近的名山,周亮工的《讀畫錄》記載:“家大人官暨陽時,得交章侯,數(shù)同游五泄,余時方十三齡,即得以筆墨定交。”周亮工十三歲時,陳洪綬時年二十七,因而此畫被認為是陳洪綬早期作品。
陳洪綬另有一幅獨特的《黃流巨津圖》頁,系出自其晚年的一套《雜畫冊》。在此頁中,畫家把浩蕩洪流濃縮成占據(jù)了畫面大部的塊面。仿若動物鱗爪般的白色浪頭激涌翻滾,幾葉小舟在其間隨波險渡,充滿了戲劇張力。
陳洪綬的花鳥作品同樣具有時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獨創(chuàng)性,從精工重彩的絹本設(shè)色畫風到質(zhì)樸簡潔的紙本水墨風貌,不一而足,得意之作有《荷花鴛鴦圖》《梅石蛺蝶圖》等?!逗苫x鴦圖》采用傳統(tǒng)的構(gòu)圖布局:畫面右側(cè)繪一太湖石,石后數(shù)枝荷花英英玉立,幾只彩蝶似聞荷香,或振翅飛來,或停駐花間。池水中散落著浮萍,兩只鴛鴦悠游其中,安然閑適。全圖精雕細琢,一絲不茍,花之形態(tài)、葉之轉(zhuǎn)側(cè)極盡巧思。
在另一幅曾為高士奇收藏的《梅石蛺蝶圖》中可見到陳洪綬摒棄裝飾性,展露文人水墨趣味的一面。此卷中心位置作一塊小山石,兩只蝴蝶翩翩其上。左側(cè)垂下一株倒掛虬枝老梅,右側(cè)聳立一上大下小的危石,左右呼應,使畫面呈現(xiàn)出一種險要的平衡。畫家采用干筆描繪石頭與梅枝的輪廓,再以淡墨皴染,濃墨重按,別有興味。
矯正之道? 通前徹后
關(guān)于作畫真諦,陳洪綬寫過一篇簡短的《畫論》,抒發(fā)自己的藝術(shù)見解:“今人不師古人,恃數(shù)句舉業(yè)饾饤,或細小浮名,便揮筆作畫,筆墨不暇責也。形似亦不可而比擬,哀哉!欲揚微名供人指點,又譏評彼老成人,此老蓮所最不滿于名流者也?!遍_篇即抨擊業(yè)余畫家筆墨不精,只想利用地位贏得畫名的做法。隨后,他又點出了職業(yè)畫家的不足:“然今人作家,學宋者失之匠,何也?不帶唐流也。學元者失之野,不溯宋源也?!闭J為職業(yè)畫家在學習宋人風格時過于刻板,在模仿元代風格時又缺失法度,過于草率。
繼而陳洪綬提出自己完整的創(chuàng)作理論:“如以唐之韻,運宋之板,宋之理,行元之格,則大成矣。”文章結(jié)尾處又再次強調(diào):“老蓮愿名流學古人,博覽宋畫,僅至于元;愿作家法宋人乞帶唐人。果深心此道,得其正脈,將諸大家辨其此筆出某人,此意出某人,高曾不亂,貫串如列,然后落筆,便能橫行天下也?!币庵府嫾覒攺V泛地學習前代諸家,并且要能熟練地把握不同的風格脈絡,然后才能運用自如。
最后,陳洪綬不無遺憾地感慨:“老蓮五十四歲矣,吾鄉(xiāng)并無一人,中興畫學,拭目俟之。”繼承陳洪綬畫學體系的除他的子女陳字與陳道蘊外,還有弟子嚴湛、陸薪、魏湘、丁樞、王崿等人。至清雍正、乾隆時期,王樹谷、華喦、羅聘等,都取法陳洪綬而自出心裁。至晚清,蕭山三任(任熊、任薰、任預)以及山陰任頤等,盡管有所發(fā)展,但在人物的造型上還是明顯得自老蓮傳統(tǒng),也算是遠接衣缽,短暫地振興了地方畫學。
明清交替時期,隨著工商業(yè)的長足發(fā)展與社會的急劇變革,書畫交易現(xiàn)象極為常見。陳洪綬身為職業(yè)畫家,其作品常常與傳統(tǒng)品味不同,從邈遠的晉唐獲得滋養(yǎng),又親近于通俗文化,從戲曲等藝術(shù)形式中兼收博采,也因此被一些人誤解,將其斥為“險怪”。周亮工作為忠實的密友與贊助人,為陳洪綬辯護曰:“人但訝其怪誕,不知其筆筆皆有來歷?!标惡榫R的繪畫風格實際上呈現(xiàn)出裝飾性、商業(yè)性與文人趣味并舉的特點。
羊硯云,供職于無錫市東林書院和名人故居管理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