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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海濤洶涌

      2022-05-30 10:31:20[德國]安妮·康樸曼
      花城 2022年5期
      關(guān)鍵詞:馬蒂亞克勞安德森

      [德國]安妮·康樸曼

      康樸曼的長篇小說《海水會漲多高》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在巨浪滔天的大洋中,一個石油平臺正經(jīng)歷著前所未有的暴風雨的襲擊。鉆井臺機手文策爾·格勞查克(即瓦克勞),在那個不祥之夜失去了唯一的摯友和生命中的依托。文策爾首先前往匈牙利,將朋友遺物交回其家人。在那里,他回憶起自己卑微的生命起點:昔日的困頓、童年時代的采礦小鎮(zhèn),以及多年前他留下的米蘭娜?,F(xiàn)在她情況如何?他還該回去繼續(xù)他的鉆井生涯嗎?他將工作服拋下,駕駛一輛舊車,帶上信鴿從意大利出發(fā),穿越阿爾卑斯山,來到一個被廢棄的工業(yè)區(qū)。他一步一步地在靠近米蘭娜,這是他的初戀與摯愛!他跟米蘭娜靠得越近,就越不確定他們的這一天會否到來,他對未來就越感到迷茫!

      康樸曼的小說,用詞簡潔,出人意料。她以富有感性、詩意的語言,講述了一個為廣眾所不知且陌生的世界:“她以自己獨特、不同凡響的新聲音,創(chuàng)作了這部處女作?!?/p>

      小說《海水會漲多高》出版后獲得德國出版人獎,還被提名美國最重要文學獎——國家圖書成就獎,并沖刺萊比錫書展獎和德國圖書獎。《海濤洶涌》為小說的第一個章節(jié)。

      亞瑟·米勒言:威廉, 你家門前就是一片新大陸!

      外部世界的風暴,并非因為人類的存在而生成!假若你來自遙遠的他鄉(xiāng),這里將會長夜漫漫。排山倒海的巨浪將把疾風驟雨吞噬,將閃電吞沒,一切聞上去像金屬、像咸鹽。然而人類或已不復存在,沒有了如初的嗅覺,眼睛業(yè)已消亡,唯獨如山的驚濤駭浪一次次崛起,匱失去了南北走向。大海吞咽著風暴自身的咆哮,不再會有耳朵來傾聽。黑暗,高聳入云的海平面;巨浪,在漆黑的暗夜中炸裂。于遠遠逝去的后方,絕無僅有的星光閃爍,被波濤吞滅,留下瞬間即逝的光亮。

      坎塔雷爾

      他們沿瀝青道上修長的馬路線前行,馬蒂亞斯健步在先,鼓風機旋葉的風把他們的衣衫吹得緊貼在身,仿佛難以感知的勞頓及秋毫不察的困惑,只有馬達的轟鳴。離得遠遠的,在那直升機機坪的背后,他瞥見防波堤一道白色尖頂,海浪肆虐其上。遠處咆哮的燈塔,驚濤拍岸,轟然崩裂。

      清晨,烏云密布,從法羅群島的大西洋上空,一場低壓的風暴呼嘯而來,朝著摩洛哥海岸直撲過去。幾天來,甚至已是幾周,這里是暑氣蒸騰,人們在直升機機場的板條凳上慵懶而臥,他們對一切渾然不知。油氈墊上的可樂自售機,上方燈光閃耀,人們翹首以盼直升機的到來已久。

      與上次凌晨5點不同,那是他們黎色蒙蒙中從這里出發(fā)。今天馬蒂亞斯第一回看到別樣的西迪·伊夫尼直升機機場。天色尚未放明,而候機大廳已人滿為患。大把男人把自己的旅行袋推向安檢??諝庵袕浡Х任?,乘客不茍言笑。有些是昨夜才抵達的拉巴特,繼而向南遠行。在他們到達之際,大海依然灰蒙蒙,無際無垠。風很大,以至于他們?yōu)榱顺闊煟杂X進了小屋,像是已經(jīng)登上鉆井臺甲板,進了封閉的房艙。在那里,桌子和長凳都被死死擰在地板上。

      馬蒂亞斯緊挨著瓦克勞跪在地板上,當?shù)谝患苤鄙龣C終于著陸時,他仍然在旅行袋里翻騰東西。人流穿梭,那些大男人越過玻璃門,魚貫而出。那扇門悄然無聲地不停啟開又合上,門框四周散發(fā)出藍色光芒,有如來自一把精致的剃須刀片。

      有人把行李扛上了肩,也有人戴著墨鏡。在等候大廳明晃的燈光下,人人顯得步履沉重且冷峻。瓦克勞只跟他們其中幾人有過交情。鉆探工作已開始兩月有余,大西洋的洶涌跟他們擦肩而過,正向著北非大陸架嘯鳴而去。他們鉆穿了離海岸八十英里的砂巖、玄武巖,結(jié)果除泥漿和巖石,一無所獲。

      就是底下有石油的話,還得鉆得更深更遠。雖然一開始就有人提醒告誡過,然而,只要尚未在其中一個鉆井眼里有所發(fā)現(xiàn),他們就會一直神經(jīng)緊張,接下去的流程會更為艱難。這里不像在墨西哥,不是在坎佩切海灣,這里是坎塔雷爾。在坎佩切海灣,人們只需不停地用新鉆軸刺進鼓脹的油包,就可以守著鉆臺酩酊大醉幾年,像極了馬蜂刺破暮秋后熟透發(fā)酵的瓜果。

      然而此地非彼地。上了岸,男人們個個精疲力竭,神經(jīng)異常敏感。一件行李高高飛過,一只大小形如海豚抑或野豬的旅行袋。喂,布達佩斯,幾乎在最后的剎那間,馬蒂亞斯舉起雙臂去接,旅行袋重重地在他跟前砸落在地,他滿頭的卷發(fā)跟著朝下甩去,他倆瞬間相對而視。喂,德克薩斯,緊接著氣壯如牛的弗萊施貝格說著朝他撲來將他擁住。

      “屋外的天氣簡直是見了鬼了!”特雷弗說,“看來你是絕對不可能玩帆船的了。這場暴風雨要是再這么下去,我看港口非給關(guān)了不可!”

      他嘴里嚼著一塊肉干,他的英語實在“佶屈聱牙”,說起話來好像在搬動成噸的巖石。

      那位新伙計怎么樣?馬蒂亞斯問,羅伊站了過來,瞬即圍成了一個圈。這些人有的剛到,有的要啟程。行前,誰都被極度的疲乏困擾,被渾身的臭汗折服。瓦克勞不由得想起場面宏大的賽馬,想起新手賽前的緊張和馬被三名馬師牽過來時神經(jīng)質(zhì)的顫抖。騎士弓腰曲背,坐駕其上。還有那些鋼架,后面的觀眾在奔馬飛馳而過的瞬間被隱匿在賽道里,一股汗馬的騷味隨氣流飄逸而來。

      是個娘兒們,羅伊這時喊,難道你們有誰在屋外見過打領(lǐng)帶的?30年都不會有這種事!

      看起來,是非他莫屬的了——他將眉角拱起,拿手指擱在嘴里咂巴幾下。那些男人不禁開懷大笑,還有拍手叫好的,互相拍拍肩膀,而羅伊卻依然神情嚴肅。我的意思是,如果是那樣的話,我們該拿他怎么辦,他說。他要當著我們的面結(jié)賬?

      他最后的幾句話說得很輕。他將目光轉(zhuǎn)向瓦克勞。那些人畢竟還是年輕,他道,他們不懂這意味著什么。

      大家在一起又待了一會兒,接著,玻璃大門在那些剛才等待出發(fā)的人身后關(guān)上了。

      西風

      今夜的大海興許是你所能遇到的最為黑暗的一次。月亮被厚重的暴風雨云層遮擋,消失得無影無蹤。如山脈一樣的海濤所筑起的黑色與地平線別無二致。海浪一次又一次地做著深呼吸。然而風,從波濤及咆哮中汲取能量,鞭撻著海濤的浪尖。

      背后遠遠的深處,被搖撼得不能安寧的鉆井臺,高高的鋼柱支撐著,死死鉚足了勁拽扯著埋入深深海底數(shù)米以下的銷軸,對洶涌澎湃的深棕色海浪散發(fā)著明亮的光環(huán)。

      這已是上班后的第八個鐘頭了,狹窄的踏板上,他把自己綁緊在安全帶上,用雙臂牢牢抱住鉆井塔的支桿。咸澀的潮氣如同一股強有力的重吸力將他重重包圍。已經(jīng)有些時候了,他一直等待著停止作業(yè)的信號。要是換了裴波,他肯定早就發(fā)信號了。但對新來的鉆井領(lǐng)班而言,這像是無關(guān)緊要。他情愿讓工友們喝個酩酊大醉,也不愿意中斷鉆機。瓦克勞可以感覺到海浪撞擊在鉆井臺支腳上的響聲。他們將會撤離平臺,他這么想,然而現(xiàn)在已為時過晚,眼下只好再耐心等待了。當雨水在探照燈燈光前幾乎平行掃過時,除了對焊縫的拉拽,撞擊著鉆井平臺的大海,酷似發(fā)了瘋的野牛群,加之在風暴中突奔的海浪,一切的一切都朝他們襲來。

      朝下方的轉(zhuǎn)井盤遠遠望去,他看到有人在呼喊,他能看到他們的嘴巴在翕動。然而他唯一能聽到的叫喊是風暴聲,是海浪的怒吼和那只海鷗徒勞地展翅撲騰。海鷗一次又一次地扇動雙翼,翅膀下擺閃爍出白色光亮。

      差不多過了半小時,信號才響起,作業(yè)停止了。他剛才是將身體支撐在狹窄的踏梯上,就這么堅守著,才忍了下來。

      所有其他的鉆工都退了下來,有人打開沉重的門,進了小屋。他看到門縫的亮光,第一批鉆工走了進去。他的四肢已被凍得冰冷,他步履蹣跚,身子僵硬。他的雙腳像是測量著地面前行。每個梯級都灌滿了水,海水早已悄悄滲進了油布下面。在他返回鉆臺甲板之前,瓦克勞其實已經(jīng)冷凍過度,但他還是堅持到了最后。

      屋里的燈光顯得明亮晃眼,空氣溫煦宜人,甚至在他們用架子擱放靴子和晾掛工作服的小間里,也是溫暖愜意。當他來到大家中間,心緒似乎歡暢了起來。這是一支新的團隊,其中只有少數(shù)幾位他相識已久。比如阿爾伯特,他坐在靠后的旋轉(zhuǎn)餐桌邊,在發(fā)號施令,他在這里說話一言九鼎。

      暴風雨惡劣的情緒有增無減。瓦克勞一聲不吭地把腳塞進浴用拖鞋,沿著狹窄的走廊進了他們的小房間。燈光閃亮,然而馬蒂亞斯的床是空的。他們的被褥放在下鋪,有那么一會兒,他覺得馬蒂亞斯躺在那里,但床上并沒有人。耳機垂到了地板,隨身聽留在枕頭邊。他用手繞著電線,喚一聲:馬蒂亞斯?沒等得及有人答應,他已開了浴室的門。當時是凌晨4點。他打開熱水龍頭。

      他赤著腳,渾身依然是濕漉漉的,他來到他們的床前。

      蓋了兩床棉被,他仍然覺得皮膚潮濕得不行。暴風雨似乎頃刻間退得遙不可及。他等待著。溫暖的感受使他覺得渾身疲勞,從傍晚到現(xiàn)在他還沒有吃過東西。這對他來說也是破天荒的事。是鉆井總管將他們分在了不同的班次。

      每次來到走廊上,在成排的霓虹燈下,他的皮膚看上去顯得出奇的蒼白。當他來到餐廳時,圍坐餐桌的那些男人默不作聲,轉(zhuǎn)身都坐去了酒吧臺。在他轉(zhuǎn)過臉去時,在沾滿調(diào)味醬的塑料瓶后,他注意到了那些人在打量他,注視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在遠離他們的一旁,坐著弗朗西斯,他臉色蒼白,略顯神不守舍。他是一只病了的海鳥,正蓬松著羽毛,為最后的幾天在做準備。

      他密切留意著開吊車那人的每句玩笑,那家伙胖如肥豬,平??傋诳恳慌缘泥徸郎下暵暸叵?。而在新同事面前,莎納習慣地充分表演自己,大聲叫嚷,向團隊的鉆探工指手畫腳,讓他們往灌洗裝置里加進更多的液化原料。他讓人取來清水,一次又一次地沖洗甲板,直到大家精疲力竭、有氣無力地癱坐在他身邊,忍受著他粗俗的玩笑為止。這時他會流露出某種神不守舍的表情,這對他來說意味著滿足感。接下去他可以這么心安理得地坐著出神,眼球像是玻璃球。然而當那扇大門被人甩開時,他的表情頓時活躍了起來,瓦克勞聽到的是一聲引人注意、不無諷刺的口哨聲。喂,喂,莎納裝模作樣地問,你還以為我們在找誰吶!他說話的聲音聽上去渾厚且低沉,仿佛出自一個大胖子之口,而他卻神態(tài)憔悴,長相鷹鼻鷂眼的。他們是兩年前第一次相遇相識。自那以后,這只掛在臉上的鷹鉤鼻子一直跟隨他們寸步不離。至此,包括他的雙臂,他依然是渾身上下油膩不堪。

      門外的甲板上,他戴著黃色工作手套,兩只手形同鷹爪。那是他例行公事的講話。瓦克勞從來不會覺察到有人會從背后注視他們。弗朗西斯靜坐一旁,在大家的嚷嚷噪聲中,他沉默寡言地連干兩杯。因為馬蒂亞斯的不在場,瓦克勞很不開心。他從保溫鍋里摳了兩勺,擱上一片薄得幾乎透明的面包片,開始吃了起來。同樣,這里同樣是燈光亮得耀眼。湯看上去顯得過深的褐色,而皮膚被照得過于蒼白。漸漸地,餐廳里人多了起來?;顑阂坏┩P聛?,那些人若不來這里聚餐,就回房間上床休息。

      走廊里,暴風雨近乎已變得寂然無聲,還有那種搖曳晃動,仿佛一切都退去了遠方。從電影室里,瓦克勞能聽到說話聲,還有自己急促加快的腳步聲。門上的鋁制把手被明晃晃的塑料膜裹著。他走過長長的走廊來到最后一扇門,房間里四處昏暗不明,唯獨角落里那盞小燈亮著,它是不會受到氣候的影響的,一如既往地燈光閃爍。他們這群工友時而會在這里邂逅,幾塊小地毯鋪在地上,按照麥加的風格。然而,幾乎沒有誰來此做祈禱。

      說到馬蒂亞斯,若是遇上他笑聲弱弱地靠在墻上,這會讓他深感驚詫嗎?隨著那道門的開啟,一束光亮落進了黑色。室內(nèi)依然寂靜無聲,唯有地毯上留下一層無奈的寂寞。他往他們的房間走去。透過門縫,他能瞥見安德烈躺在板床上,手機形如小鳥棲息在他的肩頭——還有他那便便大腹和經(jīng)年破陋的淺色外褲。那首此時傳入他耳郭的民謠《麗淑西客淑璐》,他無疑會徹夜回唱。

      襪子和汗水浸透的背心散發(fā)出的氣味飽蘸著薄薄的艙壁。也許是4點半了,黑夜,離他通?;氐姐@機的鐵柱旁,不到三小時了,這或?qū)⑹邱R蒂亞斯開始上班之前最后的幾小時睡眠。也許是他今天身體不舒服。室外依然是一片漆黑得不能再黑的夜色,沒有絲毫的亮光可言。曾經(jīng)有一回甲板的門沒關(guān)嚴實,海水倒流進了小屋。那是在他認識馬蒂亞斯之前很久的事兒了,緊接下去的幾周,室外的氣溫變得不一樣,恍若一抹色彩,恍若一幅他能重新辨認的畫面,即他們的東西堆成他所了如指掌的雜亂無章。

      他越過行囊,上到自己的鋪位,仰臥下來,舒展著身體。他把燈朝向自己,試圖閉上眼睛。人們可以盡管放心,這副鉆井臺會往上浮動,他們還有足夠的高度,還高出海平面12米,還遠不至于輕易被海水淹沒。然而世上又有什么東西能讓人確信無疑呢!這個漂浮物是鋼鐵,因此,在被拖來南方之前,這個“海洋君主”在北海已沉睡多年,它算半個漂流者,一個年事已高的龐然大物。瓦克勞頭部上方的墻上,前任同僚留下的油膩膩的斑跡熠熠生輝。那些數(shù)不清的夜晚,在那遙遠的地方。馬蒂亞斯解析著鉆探出來的碎末,對從積淀層底下采集上來的取樣和殘渣,他可謂了如指掌。他對遠古時代海底生長著哪些森林知曉得巨細無遺。這些星期以來,從未有誰見過像他那樣笑得如此燦爛,這是一種近乎稚童般的“海上陽光”。自第一天起,他的面部表情就讓瓦克勞想起古老的撲克牌,那身著黃色服裝的哈勒昆。

      在寬敞的大廳里,當教官給他們上培訓課時,講述著世界海洋及其生產(chǎn)基地幾乎漫無垠際的自由時,他將美國式的 R 發(fā)音猶如島嶼的基石留進每個句子的底部,馬蒂亞斯兩眼穿透教官的卷發(fā),盯著遠方,咬文嚼字地難為著每個單詞。他父親是匈牙利人,一場起義將其家人從布達佩斯市中心轉(zhuǎn)移到了鄉(xiāng)下。在那里,他在農(nóng)場學打鐵。鐵蹄、蒸汽、小馬駒、白眼,無窮盡的鄉(xiāng)村出行,以及他叔叔車里的氣味,著實令人作嘔!

      六年來,他們一直同住一間房。從去年起,他們告別了墨西哥灣。那里屋外咆哮不息,到了深夜成了狂風肆虐,相形之下,在大西洋只不過是大同小異。這里,緊挨大陸架前沿,傍著摩洛哥海岸線,大西洋彰顯著瘋狂且遼闊。瓦克勞把手伸進行李袋,掏出一件毛衣,他忽然感到寒氣襲人。

      他想起了裴波,想起了他們年邁的石油鉆探老前輩,他因惡性瘧疾的發(fā)作而屢次數(shù)周臥病不起。

      有人預言,他會很快變得完全不正常。

      那是靠近海岸的鉆井臺,在尼日爾河三角洲。從海岸附近沼澤地飛來的蚊子,那里幾乎沒有風,然而酷熱,沒有誰能永遠受得了那些用來預防傳染病的藥片。那時裴波來這里有多久了?他知道馬蒂亞斯是喜歡他的。但當他們回到鉆臺上時,僅僅安德森在他的崗位上,也沒做個自我介紹。他們在海岸邊共同度過的那幾天后,一盞明燈,如同被風刮走了一般。

      他一定還在做夢,警報聲的尖叫,在他的記憶里只留下了碎片、曠野的樹木、幾座山丘。那是馬蒂亞斯的鬧鐘,輪到他上班還剩下幾分鐘。燈還開著,空氣悶熱潮濕,他忘了關(guān)上浴室的門。

      馬蒂亞斯不在艙里。風吹在機艙壁上,走廊里很安靜。他們會將開工時間再停上幾小時。瓦克勞把身子轉(zhuǎn)向側(cè)面,看著自己的東西,一切安然無恙,連他隨身攜帶的裝著滑石小包囊也原封沒動,完好如初。

      瓦克勞把被子更緊地裹住身子,他覺得當時只是閉上了眼睛一小會兒。這時,突然有什么東西將他驚醒,一種沉悶、很遙遠的聲音,不是過道里傳來的噔噔腳步聲,更不是提醒繼續(xù)上班、具有穿透力的信號聲。這種讓人不安的感覺來得出乎意料,而且強烈,它像是從淺色的艙壁上傳來,從那里,日光突然間劃出一道清晰的線。同樣,馬蒂亞斯暖人的羊絨衫依舊掛在衣柜里。

      于是他給他捎上這件毛衣。那天清晨,天色放晴,濃厚的云朵像是行色匆匆地離去,越過黎明的藍天。遠處,一道銀光閃耀。他給馬蒂亞斯拿來了這件羊絨衫,像是馬蒂亞斯囑托他這么做的。這時,剎那間他感到機器的運轉(zhuǎn)顯得那么不真實。我們來了,當彼得羅夫繞過淺藍色的油桶來到背后時,他這么說,他們在那里清理鉆屑來當作取樣。

      他看著那些熟悉的容器,里面滿是淤泥、石塊和污穢的土壤,他看到了他所熟悉的一切,搖篩、監(jiān)控器和塑料軟管,看到彼得羅夫開心的微笑,但他卻沒見到馬蒂亞斯。你朋友今天早晨去哪兒了?

      彼得羅夫摘下護目鏡,直視著他,就像瓦克勞瞪著他看那樣。

      彼得羅夫本來還想再等等,等到馬蒂亞斯自己會來。他可能覺得夜晚剛過,工作啟動會來得慢條斯理一點。誰都沒必要提醒彼得羅夫,昨夜的大海是那么漆黑。

      他們不停地搜尋。后來,在他們找遍了每個房間、整個甲板、每個角落和每截踏梯,以及下方的救生船停放處,還有健身房,餐廳是來去查看了好幾遍,連自己的房間也進出看了好幾回,大喇叭里廣播聲不斷,鉆臺機長對每個員工進行了例行公事的常規(guī)問話,天空云開日出、晴朗了起來,迎來了一個幾乎是陽光燦爛、光芒四射的中午,像是那天的一切,還有水面上的海鳥,似乎都成了不再可能的現(xiàn)實,廣播里還在不停地找人,有人給他拿來了熱飲,而他卻全神貫注地細細察看著每個鉆井架,還有那明晃耀眼的海面,有人試著想把他拉進屋去,把他安置在油槽之間,讓他休息。一輪光溜圓潤的太陽墜入海水,那是昨天的傍晚,眼前是平坦的地平線,而直到這時他才恍然大悟,突然想起他手里始終緊握著的,正是馬蒂亞斯的羊絨衫。

      那天晚上,月亮沉浸在搖曳的海面上,似乎不太樂意露臉。瓦克勞躺在床上,靴子還沒脫去,他的枕頭上刺出幾根羽毛。一個巨大的不明物,就是昨天的那個,它會把一切拽走。他站在房間里,后悔當時不該把他的耳機線盤繞在手,他略作回憶,沒錯,是他把耳機拿走了,像是身不由己地這么做了,那已是臨近傍晚,狂風暴雨過去了,天色也黑了下來,一切如同往常。過道里他聽到有腳步聲,那些人身著汗水浸透的T恤衫,渾身放松地進了餐廳,他們已急不可待,膳食的香氣撲面而來。他無法逗留于此,他出了餐廳。

      大??梢哉f是風平浪靜的。他們時不時地會派人來照顧他,彼得羅夫也來看他一回,給他遞上香煙,瓦克勞看著他在一邊無言地抽著煙。

      瓦克勞說,弄不好這會讓你丟了這份工作的。彼得羅夫啞然失笑,又吸了一口,瞭望著大海。

      他們肯定還會來盤問你的,瓦克勞這么說。

      他們是不會派人去找他的,不是嗎?

      我想不會的,彼得羅夫說。他們肯定不會的。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放出來的天然氣雷打不動地繼續(xù)燃燒著,一只海鷗穿越聚光燈飛過,它們有時是從油輪方向飛來的。

      你現(xiàn)在打算怎么辦?彼得羅夫問,你會去哪里?

      他們低頭望著腳底下的海水,天色漸漸地變得昏暗不明,暴風雨后的波濤,上面漂浮著微微光芒。

      回去,瓦克勞說。

      回哪兒去?

      在他的眼睛里,他感覺像是看到了一絲微笑。

      你這是怎么了?瓦克勞最后問。

      老婆,還有孩子,彼得羅夫說,真他媽的見鬼了!他們誰都以為這份錢我們在外面那么好掙!他們誰都會這么想。

      最后的一道亮光遠遠地傳來,落在他下巴灰白色的胡茬兒上。

      天下起了雨,水珠滴落下來,掉在他們身后空空的油箱上。海風漸起,在聯(lián)動器和粗大的纜索上來回磨蹭。彼得羅夫?qū)⑺亩得碧咨稀?/p>

      文策爾,你跟我們一道回屋吧!我不能現(xiàn)在就這么讓你坐在這里。

      他將一只胳膊摟在瓦克勞的肩膀上,這只胳膊懂得接下去的幾天還會風雨交加,還會云雨連綿地掃過天空。他無法回房間去,他對彼得羅夫道了聲晚安,然后去了餐廳。酒臺后站著體態(tài)豐腴的盧卡斯,愣愣地出神,指間夾著廚師帽,仿佛自己是一道影子從他身邊經(jīng)過。瓦克勞這時注意到,那些人說話時都壓低了嗓子。

      米凱爾、瑞、史蒂夫,其中一人將自己的椅子向后挪了挪。

      文策爾,你愿意坐到我們這兒來嗎?

      謝了,我待不了一會兒就走。

      然而他后來一直留了下來,如同畫了一道長長的破折號,守著一杯速溶檸檬茶,杯子不冷不燙。因默默無語地坐得久了,那些人裸露的胳臂都粘在了桌面上。

      又有誰見過這類T恤衫,顏色鮮紅抑或綠色的?而那個瑞,身著一件洗舊了的毛衣,上面印著動漫電影的圖案,公主與劍。他的桌子與那些人的桌子隔開將近一米。他注意到了他們在窺視他,眼神悄悄地朝他瞟來,好像有誰的撲克出不了牌是他的過錯?;蚴撬麄儫o法坐在餐廳跟盧卡奇直接交流。盧卡奇漫不經(jīng)心地揩拭著玻璃杯,像是今天才發(fā)現(xiàn)了薄薄油脂背后炸過的冷凍丸子在閃光發(fā)亮。

      他記不清是不是就在這個屋子?,F(xiàn)在他讓盧卡奇給他煎幾個雞蛋,而后就著帶皮的土豆吃冷的。他突然間感到饑餓襲來。他不愿用叉子刮盤子,生怕劃傷了盤子。這不再是他們曾經(jīng)的餐廳了,盡管屋子還是原來那間。早晚地會有新的十年的到來,借著爆竹聲聲、硝煙彌漫的火力勁兒,他們在此饕餮、盡情玩鬧,還有那馬蒂亞斯,他當時還真是夠年輕的,活蹦亂跳的。那時,瓦克勞在這里的餐桌邊還從未有過通宵達旦。他當時突然間來到這里四海茫茫的遠方,對此,他曾是無與倫比的情有獨鐘。

      空氣中彌漫著卷心菜和油煎脂肪的香味。門開了,奧爾金把腦袋探了進來。

      瓦克勞,有人正找你吶!他們會給你派一架超級彪馬,就在明天一大早,是從大陸飛過來的。專程為你,是超級彪馬!

      他聽著大家七嘴八舌地插話議論,他明白,他們現(xiàn)在談論的是直升機,權(quán)衡著不同型號各自的優(yōu)劣性,比較之后彪馬脫穎而出。他靜坐一旁,洗耳聆聽,盧卡奇往自己的嘴里摳著東西。隨即他的目光落在門上方的黃色時鐘上,11,什么意思,是晚上11點的意思,他看著表盤,感到某種東西在體內(nèi)油然而生。那些人的說話依然回蕩在耳畔,直至他穿過走道,進了房間,來到金屬馬桶邊嘔吐。是時三更半夜,沒錯,是半夜。他呆坐在那里,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在顫抖,他這雙不由自主的手,像是別人的手。這一夜,他頗覺得自己生不逢時。

      接下來的一切似乎都過于清晰,然而卻又搖擺不定,是一幅經(jīng)受磨損的圖像,四周無形而難以把控。在經(jīng)過一小時的談話后,鉆井隊長安德森爽快地給他剩下的四天放了假。

      隊長依然正說著話,而瓦克勞卻已神游在海鳥身上,鳥兒模仿下雨發(fā)出的聲響,以引誘蚯蚓鉆出地面。

      他再也沒有力氣繼續(xù)往下問。透過安德森辦公室的窗玻璃,瓦克勞看到那些員工繼續(xù)他們的作業(yè)。他看到鉆井臺的那個轉(zhuǎn)盤,那些五彩繽紛的工作服和明晃耀眼的白色頭盔。海水已平伏了下來,靜靜躺著,向四處伸展開去。誰也沒有來,沒有誰會來這兒往海里扔個花圈,沒有人來致悼詞,什么也沒發(fā)生。

      在他的腦海里,每次有人告別,沒有不在這昏暗的小餐廳的,加上那些暗棕色的調(diào)味醬汁。他想到的是魯爾區(qū)沸騰的煉鋼爐,那些他在孩提時就聽大人講述過的煉鋼工人,在多年穿插其間的狂歡節(jié)和大杯烈酒之后,他們會大白天消失。他想到了一片熾白的烈焰,在萬劫不復的戰(zhàn)爭歲月過后,緊隨而來的是沉默的橡木支架,那狹窄擁擠的礦工住宅區(qū),還有人物傳記,其相比高爐里鋼水鼎沸的灰燼,可謂是少之又少。

      孩提時他刻入腦海、留下的畫面是更衣室里的景象,和那些夜幕降臨后不再有人光顧的街頭鞋。

      他眼前出現(xiàn)圣·西里亞庫斯教堂的唱詩班,身穿厚重民間服裝的寡婦們站成一排排。教區(qū)公益所,屋里滿處都是大圓蛋糕的底座,從那一望無際的住家小花園收集來的各色水果、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有如揩凈、光潔的餐盤。吟唱著波蘭及日耳曼歌謠的稚童,大人們把他們的衣領(lǐng)燙得筆直。海浪已消停了下來,四周連色彩都起了變化: T恤衫和五顏六色的頭盔,布滿茸茸汗毛的腿肚子。極目遠眺,盡收眼底的是一汪明亮的海水。

      安德森不止一次地問他,是否想回家了。他幾經(jīng)重復地告訴他,作為公司應急選用的舊地址已不復存在。

      然而安德森的意思卻是,如果他能盡早上岸不是件壞事,這樣他就能及時將人員損失報給總部。安德森耳邊緊貼著電話筒,說話間提到了馬蒂亞斯的名字,他的話聽上去像在羅列一堆人們不再需要的東西?;蛟S他根本不明白自己在說些什么,要么他在力求把事情的原委講述得更實事求是。

      墻上懸掛的是一幅陌生水手的合影,拍照時用了閃光燈,此刻爍爍發(fā)亮。船員紅色的工作服上、胳膊上方和腿上的反光條紋比起他們的臉更顯光亮奪人。瓦克勞在盡力估計安德森的年齡,他確定對方比自己肯定要小去15歲,或許他還是年屆而立。安德森的花格襯衫,衣袖稍稍往上卷起,裸露出一只淺白色、近乎油膩肥墩的手。他的身體哪兒都顯得蒼白,毛發(fā)稀少,他的嗓音帶有鐵棍般的強硬能量,像在呱呱然攪動著熱水池塘。

      阿列克謝淚流滿面,這于安德森是不知就里的。阿列克謝因身處大海沒能趕上兒子的出生,加之嬰孩產(chǎn)后不久的夭折。安德森無法想象別人進入夢鄉(xiāng)后會采用何種各自不同的語言。他語氣平淡、無動于衷,只是頻頻點頭。他伸手從口袋掏出一個黃色皮套,用鋼筆記錄下幾句話,然后朝瓦克勞望望,好像是剛剛成就了一樁重要大事。

      安德森告訴他,在他上岸幾星期后,他會盡其所能讓人安排他轉(zhuǎn)去另一個鉆井臺。

      這樣您是否會感到心里好受些?

      他報以微微一笑。

      那他怎么辦呢?瓦克勞問。

      安德森驚訝地看著他。

      您指的是?

      瓦克勞遲疑地搖了搖頭,接著指了指墻上的那張海示圖。

      格羅扎克先生,您清楚這些陰影意味著什么?

      有那么一會兒,兩人都把眼睛盯在了標明測試鉆孔和鉆井平臺的海底地形圖上。

      是的,他接著說,像是心不在焉。

      安德森從窗口向遠方眺望。同樣,他的嘴也軟了下來,他不敢正視瓦克勞的目光。瓦克勞非常懷念裴波。他不禁自問,要是裴波還在,他又將會怎么樣呢?裴波雙手毛發(fā)旺盛,如果遇到難題,他會急得雙手冒煙。

      裴波對自己的團隊了如指掌。在別人開懷大笑時,他的臉只報以一個優(yōu)雅的微笑。然而他說話的口氣,俯仰間會變得像鱸魚的背脊骨一樣堅硬。這無疑會得罪人。他從未有過像只寵物小狗跟女秘書細聲蜜語地通過電話。

      安德森用頭朝門口示意了一下。

      我的男子漢們要是看到了什么異常情況,會通知我的。

      他的身子往后仰靠在扶手椅上。

      我們會再去電話聯(lián)系。他們的直升機大約3點會到。

      而正是這種突如其來的憤怒,讓瓦克勞騰地站立起來。椅子靠背拱起的位置,他用大拇指緊緊摳住。此刻安德森看到他這么直立,戛然變得沉默無聲。沒錯,他大驚失色,其作態(tài)猶如不期遇到了大甲殼蟲而驚慌失措?;蚴锹酚瞿穆曧懀u擊會向他迅猛撲來。

      瓦克勞就這么木木佇立盯著他。

      你別犯傻!安德森低聲道,咬緊嘴唇。我說話是當真的!

      在回房間的途中,他突然感到四肢沉重,像是已有好幾星期未曾睡眠。他用力扯開他們的櫥柜,把自己的衣物胡亂地收集在一起塞進旅行袋。一共兩個背包,把它們提出房間,來到甲板。遽然地,海風四起。

      他爬上直升機停機坪,鉆探作業(yè)還在繼續(xù),他們往海底注入更多的潤滑劑,以持恒過度的壓力。彪馬尚未出現(xiàn),他覺得行李沉甸甸的。僅有彼得羅夫陪他登上了停機坪。他弓著腰,歪扭著身子像一棵橡樹,說話時謹言慎語。

      瓦克勞靠在一堵墻上,注視著別人繼續(xù)干活。起重機轉(zhuǎn)過身來,風依然是寒冷的,然而他的臉熱得發(fā)燙,他兩眼浮腫。身后,他聽到樓梯上有腳步聲傳來。是弗朗西斯,他仍穿著他的工作外套,骯臟得慘不忍睹。

      文策爾,他說,深吸了一口氣,他們剛才說了什么?你現(xiàn)在要去哪兒?

      弗朗西斯摘下手套,像兩條死魚扔在身邊。瓦克勞看得見他靴子的緣口印拓在褲腿底下。他身上對他來說什么都顯得過大,衣服、頭盔。弗朗西斯的形態(tài)讓人想到一只皮毛被水淋濕的動物,他這時驀然間看上去變得可憐巴巴的、一副病態(tài)。

      現(xiàn)在他們該怎么辦?他問,他們現(xiàn)在該拿他怎么辦——他言語結(jié)巴,像是不敢繼續(xù)往下說。

      拿馬蒂亞斯怎么辦,他的名字依然是這么叫,瓦克勞平靜地說。

      他覺得自己扮演這個角色不對勁。在他繼續(xù)往下說時,他幾乎滿懷好奇地留意到自己說話的口氣,聽上去異乎尋常的堅定。

      他們什么都不會做!

      他看到弗朗西斯嘴唇緊閉,他的皮膚閃著亮光,顯得油膩膩的,像是有些日子沒洗澡了。你還記得幾年前的那條小船嗎?在梅赫迪亞海濱。他們都已快靠岸了。后來其中的三人始終沒能找到。他們中還有一個是潛水員——瓦克勞擺了擺手不說了。

      你還會回來嗎?弗朗西斯急忙問。

      他顯得神經(jīng)緊張。上班馬上又要開始,他必須趕過去。盡管來這里時間已那么久,但在那些人面前他仍覺得自己一事無成。

      肯定會的!瓦克勞拍了拍他的肩,肯定會回來的!

      接著他看到他從甲板上下去,走過鉆臺天橋上了鉆井臺。這么看著他,讓他感到一陣刺痛,對方迅疾消失在人群中間。

      直到臨近傍晚,彪馬才姍姍來遲。

      這兒不是墨西哥。

      這句話在他腦海里已躥躍了多少回!但他對此愛莫能助。這里不是墨西哥。大?;謴土似届o,然而馬蒂亞斯卻不在了。

      那天夜里,鉆井臺上留下的只是海水上方的那盞小燈光,和一道向遠處延伸的黑色地平線。

      他頭戴用來保護聽力的雙層耳罩,倚靠在窗玻璃上,身上穿的是汗水浸透的求生服。在他的頭頂,發(fā)動機旋轉(zhuǎn)不停,他看到了那片閃亮的斑塊,那是天然氣燃燒的火炬,還有那被照得燈火通明的建筑頂部,越往下就變得越模糊不清。

      他凝視著那塊亮光,不由想到了父親,想到了閣樓小房間和家里那扇橢圓形窗戶。每當瓦克勞坐到父親身邊,父親的肺部因受塵埃的侵蝕,咳嗽起來戰(zhàn)栗不已。他的眼神里蘊匿著驚怵,這種驚怵與他那只撫慰著瓦克勞胳膊的手掌是何等的難以協(xié)調(diào)。他想讓兒子描述的是另一種大海,一片不同于波羅的海的海洋,那里是污穢不整的漁船和房艙,以及撒哈拉熱風漂洋過海攜帶來的沙塵,弄得他們整天牙縫里磨蹭得嘎吱作響。瓦克勞向父親講述著海岸線、世上最好的沙子堆積起的沙丘,它們與大海直接相連。

      他們談論的還有旅行,人所樂意向往的旅行,去那無人追蹤且又非去不可的地方,去那不會有人隨行的地方。父親低聲細語,瓦克勞默默首肯。

      走,去那無人跟隨你的地方。

      他盡力讓自己保持堅強,如同他有生以來一直堅強那樣,而后他們在屋子的暮色中久久靜坐。房間是如此狹小,以至他從床上可以用手摸到對面的墻。父親幾次微微入睡,繼而睜開雙眼,呼喊瓦克勞的名字。

      直升機在天空左右搖擺飛翔,它將在某處海岸線上找到降落點著陸,一艘船只會把他從那里帶去暮色蒼茫的丹吉爾港口。

      飛轉(zhuǎn)的螺旋槳下,他手提兩只出海行囊貓腰一陣小跑,行李袋現(xiàn)在并排放在出租車后座,他們朝漁船方向出發(fā)。一陣清風細雨,漫卷著擋風玻璃上的塵土,留下紅色條紋狀。他們朝前駛?cè)ァ?/p>

      低矮的簡易平房,被鐵絲網(wǎng)圍了起來,或這或那的,他不時看到車間的窗戶被安裝了鐵柵。夜色寒峭的燈光下,背后是升降機平臺和幾個防守嚴實的庫房。這里是靠近海岸的一個工業(yè)區(qū),從外表看去,它們似乎更適用于堆放廢舊材料,或用來做汽車貿(mào)易。瓦克勞困憊不堪,他身邊的司機口中不停地啃嚼著吃的;他耳朵充斥著雨刷子的嘩嘩聲,它們在擋風玻璃上拉出道道劃痕。還有那些雨珠,在這稀奇陌生的街景中晶瑩閃爍,被不經(jīng)意地抹去,新的一波隨即到來。

      責任編輯 梁寶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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