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凡利
1
當(dāng)鄭法官說休庭時,甄表民律師長長地出了一口氣,看了一眼他的當(dāng)事人,此時當(dāng)事人也在看他。目光暖暖的,當(dāng)然,這里面充滿了欣喜和感激。他今天在庭上的辯護(hù)沉穩(wěn)從容、有條不紊,對公訴人提出的一個又一個罪證進(jìn)行了有力的駁斥和回?fù)?,他感覺那些所謂的罪證被他的辯護(hù)擊打得七零八落潰不成軍。當(dāng)事人是滿意的。他朝當(dāng)事人微微一笑。
當(dāng)事人的家屬過來緊緊握住他的手,臉上流著兩行熱淚,嘴里說著一連串感謝的話。他都笑笑了之。他是律師,俗語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當(dāng)然,這是建立在尊重法律尊重事實的基礎(chǔ)上的。
打開手機,一個信息蹦出來。是他們律師事務(wù)所張主任的:方便時,給我回個電話。
當(dāng)事人家屬非要請他吃飯。他忙推辭,說,我還有事。此時,手機響了,是張主任的。張主任叫張清義,是他們真理律師事務(wù)所的“當(dāng)家人”。
張主任說,你中午就不要安排酒場了,霍處長來了。
霍處長?哪個霍處長???
市律師管理處的霍華嚴(yán)處長。在我辦公室呢,今天呢,他來咱們所有點事,點名要你來陪客!
他想了想說,剛才休庭的時候說,半小時后再開庭,我看是要接著宣判了。
張主任說,那很好。你就等宣判完直接回所吧!
甄表民回到事務(wù)所,已是中午十二點半了。張主任和霍處長在辦公室等著他,還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甄表民上前握手。
霍處長握著甄表民的手說,表民啊,你是咱們律師隊伍的驕傲,我代表咱們市律管處,感謝你!
甄表民忙客套,哪里哪里,是領(lǐng)導(dǎo)們領(lǐng)導(dǎo)得好!
張主任直奔主題,表民,今天霍處長來,是有事找你的。
甄表民坐下?;籼庨L開門見山,表民啊,你是咱們市律師中的佼佼者,在你們雪縣,那更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蓭?。我今天來,是有個案子要交給你辦。
甄表民眉頭一皺,說,多謝霍處長厚愛。是什么方面的?
霍處長用手指了指坐在他身邊的中年人說,這是我表哥,叫周峰。就是他兒子,出了點事兒。
甄表民問,什么事兒?
霍處長輕描淡寫地說,孩子和一個女孩子談戀愛,喝多酒了,說是發(fā)生了點事兒,小女孩報警了,把孩子抓起來了。
甄表民嗯了聲,什么時候的事兒?
周峰哎了聲,有幾天了。
甄表民問,孩子現(xiàn)在在哪里?
周峰說,在雪縣看守所里。
甄表民問,下批捕通知書了嗎?
周峰點點頭,給了,昨天給的。
甄表民點了點頭,問,小女孩沒有受傷吧?
周峰搖了搖頭,沒有,沒有。
霍處長說,表民啊,我剛才也跟張主任商量了,你這幾年代理過好幾個類似的案子,對這類案子有經(jīng)驗。這個案子呢,我考慮來考慮去,就交給你和張主任來辦了。
甄表民看了一眼張主任,問,你說呢?
張主任說,咱們律師事務(wù)所從成立到現(xiàn)在,霍處長幫了咱們好多忙。咱們雪縣有這么多律師事務(wù)所,霍處長讓咱來辦,充分說明對咱的信任和厚愛。這個案子,咱們接了!
甄表民點了點頭,好。
張主任說,霍處長,你放心,這案子,表民會盡全力給你辦的!我可以這么說,他有一百分的力,一定會使出一百二十分的勁道!接著,把臉轉(zhuǎn)向甄表民,是不是,表民?
甄表民笑了,霍處長,這個你放心。只要我接了,就會盡最大的努力做好!
周峰上前握住甄表民的手說,太謝謝你了!
霍處長笑著點了點頭,把案子交給甄律師,你就放心吧!他是咱們市去年表彰的十大名律師之一!
接著,霍處長交代周峰交律師代理的費用和辦理一些委托授權(quán)律師的手續(xù)。因為這案子是從公安偵破期間跟進(jìn)的,辯護(hù)費用相應(yīng)要多一些。
張主任去送霍處長。甄表民和周峰留下處理了一些要走的程序。在簽授權(quán)書的時候,周峰把他知道的一些情況都如實告訴了甄表民,他是昨天才知道的,那時兒子已被派出所的帶走了。聽辦案民警說,接到女方報案,說抓到了強奸她的男孩。女孩是雪縣人,叫李紅,23歲,是個開超市的。
你兒子做什么工作?甄表民問,之前和女孩認(rèn)識嗎?
我兒子在一個企業(yè)里干銷售,以前兒子曾跟我說過,他看上了一個女孩。
甄表民“嗯”了聲。
周峰說,當(dāng)時我問兒子,這個女孩是干什么的,有工作嗎?兒子告訴我,這女孩沒正式工作,在一家小超市干。我當(dāng)時沒愿意,說,你找個沒工作的,以后只你一個人工作,怎么養(yǎng)活你的家庭?后來兒子也沒說啥,我以為他和那女孩斷了。誰知道,出了這個事!
甄表民問,在派出所里,警察怎么問的你?
周峰說,警察大致跟我說了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事發(fā)當(dāng)晚,兒子喝酒了,喝酒前接到女孩的信息,女孩問他最近怎么不去她那里了。兒子那天晚上陪一個客戶,酒喝了不少,散場后去了女孩那兒。后來想強行和女孩發(fā)生關(guān)系。事后,兒子意識到錯誤,去給小女孩認(rèn)錯,豈不知,那女孩還談著的一個男孩也在那里,那個男孩把我兒子打一頓,想逼我兒子拿錢賠償。我兒子不愿意,要打電話報警,那女孩先打了。
甄表民說,你說的這些讓我明白了這個事情的緣由,具體什么情況,還要等看了刑警大隊審問他的筆錄才能決定。
周峰說,我知道。
甄表民說,我明天就把你的授權(quán)書送交公安局和檢察院,辦理我做辯護(hù)律師的手續(xù),快的話,一個星期內(nèi),我就可以去看守所見你的兒子了。
周峰說,越快越好,孩子沒受過罪,剛一進(jìn)到里面,不知怎么樣呢!
甄表民點點頭,這個時候是他最難熬的時候,不知自己的罪行有多大,心里焦急。所以說啊,我得盡快見孩子!
周峰忙點頭說,好好好。
2
送走霍處長,甄表民忙著審閱另一個案子的案宗。
是一樁離婚案,他是女方的辯護(hù)律師。女方姓胡,叫胡月。男方是企業(yè)工人,胡月發(fā)現(xiàn)男方有外遇,決定離。這案子,實際上是胡月想離,因為胡月早有第三者了。所謂男方有外遇,實是無中生有。男方曾幫過一個女同學(xué),女同學(xué)很感激他,在信息中說了些曖昧的話。胡月抓住不放,憑據(jù)就是一個手機上的信息。胡月每次來,都有一個男的陪著。實際上,胡月和男方已分居三年多了。本來胡月想和男方協(xié)議離婚。男方不愿離,想拖。胡月等不及,就請了他。胡月對他說,不管花多少錢,我一定要離!
看著胡月那心急火燎的樣子,甄表民想起了她。
她叫白芬,是他的前妻。也是因有第三者,和他離了。當(dāng)時帶走的還有他四歲的女兒小薇。
甄表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火??伤宄?,他是律師,律師有律師的規(guī)矩。就是有再大的仇,再大的恨,在替當(dāng)事人辯護(hù)時不能有一絲倦怠。不然,你就對不起律師這個稱呼,對不起當(dāng)事人交的辯護(hù)費。
看著女方胡月的材料,甄表民就不明白那個男的,這樣的女人,不能再要了!你再挽留她,她也不會屬于你。她已經(jīng)負(fù)心了,你再挽留,留住的只是自己的傷心和痛苦。與其這樣,不如早撒手,這樣兩個人都好過。當(dāng)時,他就是抱著這個心,和白芬離的。
現(xiàn)在想來,他當(dāng)時這樣處理是對的。只是,他的女兒小薇,被白芬?guī)ё吡恕?/p>
這是他永遠(yuǎn)的痛。
那時小薇才四歲。他當(dāng)時在北京上學(xué)讀法律。孩子他不能帶。當(dāng)時白芬的唯一要求就是要女兒??紤]再三,他決定把女兒給白芬。再說,當(dāng)時他也有一個自私的想法,帶著女兒,以后再找,就成了累贅。當(dāng)然,他每月要給女兒寄撫養(yǎng)費。那時,他很窮,自己要上學(xué),還要給女兒寄撫養(yǎng)費,現(xiàn)在想想,都不知自己是怎么熬過來的。
明天是第二次開庭了。他要好好再看一遍案宗,想想到時候在庭上怎么為當(dāng)事人胡月辯護(hù)。上個月第一次開庭,在庭上,男人求女人回心轉(zhuǎn)意。男人見女人不搭理,把身子一轉(zhuǎn),給他跪下了,一把鼻子一把淚地說,你勸勸她,勸勸她別離了,我們這個家,不能破啊!
他的心很難受。說實在的,他也想勸勸女人??膳艘呀?jīng)鐵了心。女人就怕鐵了心。一鐵心,八頭牛也拉不回,別說他一個律師了。他只對男人搖了搖頭。那個男人眼里的淚像決堤的河水,洶涌得一塌糊涂。
男人流淚的情景浮現(xiàn)在他面前,想著那個男人的淚眼,他的心在抖。他暗暗提醒自己:不要忘了,你是律師!
律師的心難道就是石頭長的嗎?很多次,在庭上,他也這么問過自己。可他馬上清醒了,律師,就是不能感情用事。你的職業(yè)道德,就是給你的當(dāng)事人最好的辯護(hù),讓他(她)得到最想要的結(jié)果。
這時他辦公室的門被敲響了。響得很膽怯,很害羞。他說,請進(jìn)。
門慢慢開了,胡月的男人進(jìn)來了——就是在庭上給他下跪的男人。
在開庭之前見當(dāng)事人的對立方,這是違規(guī)的。
甄表民看是他,說,你怎么來了?對不起,我今天不能見你。
男人很平靜,甄律師,今天來,我是想跟你說一件事。
甄表民說,按規(guī)定,咱們這么見面是不允許的!你出去吧。你要想和我見面,那就等到法庭宣判完吧。
男人說,甄律師,我想通了,她已下決心跟我離婚,即便留著她的身,也留不住她的心,我決定跟她離。
甄表民一愣,既然你想通了,明天法庭上說就是。
我有一件事求你。
既然已同意離婚了,你有什么要求,可以在法庭上提。
你是她的代理律師,我想,她應(yīng)該聽你的。
我聽法律的,但我要對我的當(dāng)事人負(fù)責(zé)。
那個男人嘆了口氣說,她母親有尿毒癥,我們倆的事,一直都瞞著她媽。我想說的是,你和胡月說說,就是離了,我能不能也像往常一樣,去看她老人家。
甄表民重新看了看眼前的這個男人。男人抬起頭,對他笑了笑,是不是覺得我這人特傻?沒骨氣?
甄表民不知該說什么,搖了搖頭。
老人身體不好,結(jié)婚的時候我對老人說過會孝敬她一輩子,伺候她到老。我不能說話不算話。說話不算話,那還叫人嗎?
甄表民“唉”了一聲,點了點頭。
那個男人說,胡月和別人好,我一直知道。當(dāng)時忍著,就是為了我們的這個家。那時孩子小,我不想讓孩子知道,他有一個不要臉的媽媽??墒?,她終究要走。
孩子知道嗎?
本來想瞞著孩子的,這個事,瞞一天兩天行,時間長了,能瞞得了嗎?
也就是說,孩子知道了?
嗯。
孩子什么態(tài)度?
孩子說愿意跟我。
嗯。
唉,我今天來就是跟你說這個事。
甄表民不理解,這個事,你可以和胡月私下協(xié)商?。?/p>
我和她結(jié)婚這么長時間,她的性格我了解。離了婚,她是絕對不允許我再去她娘家的。
甄表民明白,這是他們兩人的家事,不屬于他工作的范疇,只好說,這事你們可以協(xié)商,我的職責(zé)是對我的當(dāng)事人負(fù)責(zé)。
那個男人站了起來,苦笑了一下,明知這事行不通,可我還是來找你,我真是太傻了!
看著胡月男人離開的背影, 甄表民一時不知該說什么,當(dāng)那個男人走到門口時,甄表民突然覺得心一顫:這是個重諾的男人,他得給這個男人一個說法。于是他說,我可以和我的當(dāng)事人去建議一下,至于結(jié)果如何,那要看她怎么說了。
那個男人回過頭來,給他鞠了一躬,謝謝你,給你添麻煩了。
看著那個男人的背影,甄表民苦笑著搖了搖頭。
這時,甄表民的手機響了。是一個陌生人的電話。他想,誰會給自己電話呢?
想了半天,沒想出。他遲疑,接還是不接。
鈴聲頑強地響著。甄表民按下了接聽鍵,一個失去水分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是你嗎?
甄表民問,你是誰?
那個沙啞的聲音說,我是誰,你難道聽不出來了嗎?
這聲音好熟悉,甄表民一下子想起來了,你是……白……
那個聲音說,對,我是白芬!
甄表民有些吃驚,他們分手這么多年來,他只是按月給女兒小薇寄撫養(yǎng)費,白芬從沒給他打過電話,就是見小薇,白芬也一般不見他,今天,白芬怎么給他打電話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甄表民問,你,你有什么事嗎?
白芬很干脆地說,我想見你!
你想見我,我還不愿見你呢!甄表民說,我今天沒時間,一會兒還得去法院呢!
你從法院回來給我打電話,我等你!說完,白芬把電話掛了。
甄表民看著電話,無奈地笑了笑,心想:分手這么多年了,咋脾性一點沒改呢,看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一點不假??!
3
從法院出來,甄表民先去公安局,辦理了會見周峰兒子周偉的手續(xù)。手續(xù)好辦理,都是一些例行程序。
要說起來,辦理這些事情需要幾天,因為甄表民和辦理這些程序的人熟悉,他會見周偉的手續(xù)很快就辦理完了。看看時間,天還早,并且,關(guān)押周偉的看守所離公安局不遠(yuǎn),那就趁這個空兒,去見周偉吧。
甄表民來到雪縣看守所,里面的人他都熟悉,他常來這兒跟他的當(dāng)事人見面。有時一個案子,因牽扯證據(jù),要來看守所好幾趟,和當(dāng)事人當(dāng)面取證。
會見室里的干警他都認(rèn)識,看他來了,問,這次又接誰的案子?他向干警們亮出了證件和委托書,這是必走的程序,再熟悉的人也不行。有個女干警問,是那個很帥的小伙子吧?
甄表民沒見過周偉,不知長相如何,就笑了笑問,你認(rèn)識?
女干警說,前幾天送進(jìn)來的,當(dāng)時我值班,小伙子長得很帥,咋會做這種事呢?
甄表民又笑了笑,沒回答。女干警接著給監(jiān)室打電話。不一會兒,女干警對甄表民說,周偉到了,在2號。
甄表民先關(guān)了手機,來到會見室,看到一個剃了光頭的小伙子坐在2號隔間里。小伙子個子很高,長得倒順眼,只是滿眼驚恐。左眼角青著一塊,嘴角有血跡。小伙子看到他,眼里流出疑慮。
甄表民問,你是周偉嗎?
小伙子忙點頭。
甄表民拿出自己的律師證和委托書給周偉看了,說,我受你父親委托,來做你的辯護(hù)律師。我今天來,就是來問問你這個案子的!
周偉眼里露出驚喜,說,律師,我想問問,我的這個罪重不重?會判幾年?。?/p>
甄表民說,強奸罪是重罪,按刑法在3至10年之間。如果要是社會影響大,對受害人造成的傷害大,那可能判得還要重。
周偉聽了,哇地哭了。他雙手拍著頭說,我真該死!她給我發(fā)信息,我怎么就去了!我真是鬼迷心竅!
甄表民說,周偉,你振作起來,事情既然出了,你就要坦然面對。我今天來,就是向你了解事情的經(jīng)過。對我,你一是一,二是二,不能有絲毫保留!
周偉忙點頭,我知道,我一定不保留,有什么說什么!
甄表民說,你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好好配合我,只有這樣,我才能給你做好辯護(hù)。
周偉說,你放心,我一定好好配合你……
通過詢問,甄表民明白了這起案子的始末:周偉今年22歲,在大發(fā)電纜廠上班。大發(fā)電纜廠是雪縣國有企業(yè)平板玻璃廠的一個跨行業(yè)的三產(chǎn)企業(yè)。女方叫李紅,在電纜廠南邊開了家小超市。周偉和李紅是三個月前認(rèn)識的。那天,周偉剛從車間調(diào)到銷售科。銷售科的人就在超市旁的酒店給他接風(fēng)。周偉去超市里買了兩盒玉溪煙,就這樣認(rèn)識了李紅。李紅比他大一歲,兩天不見他,就給他打電話發(fā)信息。后來周偉才知道,李紅不光和他談著,還腳踩兩只船,和一個社會上的小青年談。再加上李紅沒固定工作,周偉就不想和李紅談了,所以去超市就不像以前那么勤了。出事的那天上午,李紅給周偉發(fā)了信息,說,阿偉哥,你咋這么久不來我這里了?我想你了。當(dāng)時周偉出差回到單位已是下午五點,東北的大客戶來了,領(lǐng)導(dǎo)安排他陪著吃飯。吃飯時喝了很多酒。他看了看時間,九點半多了,想起李紅發(fā)給他的信息,散了場,就去了超市。李紅當(dāng)時正要關(guān)門,看他來了,就把裝了一半的門板放下,問他,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他說陪客呢。他當(dāng)時腦子有些蒙,叫李紅給他拿瓶礦泉水。李紅拿來礦泉水,故意不給,問他這么晚來到底有什么企圖,說了才給。他當(dāng)時腦子一蒙說,我這么晚來,就是想強奸你!李紅說,就嘴硬,你敢嗎?他腦子一熱,抱住李紅說,我敢。就這樣,他開始脫李紅的衣服,李紅也沒掙扎。他記得當(dāng)時下面的家伙很疲軟,沒有做成事。事后,他嚇出一頭汗,李紅看他醒酒了,嗚嗚地哭了,說他強奸她。他就急慌慌地回宿舍了。
第二天一早,李紅就給他打電話說他強奸她。擺在他面前的只有兩條路,要么和她結(jié)婚,要么賠償她三十萬,不然就告他。
李紅要是不打這個電話,他還猶豫要不要這個女孩呢,可自從李紅打了這個電話,他決定不再和這個女孩繼續(xù)交往,就說,你想告就告吧。第二天,李紅又給他打電話說,不然她再讓一步,不要三十萬,給二十萬,他們的事就兩清了,不然,真告。反正,她手里有他的證據(jù)!他當(dāng)時就說,想讓我愿意,門都沒有;要錢我一分錢也沒有。想告,你就告吧,我就是坐牢也不會娶你!沒想到第二天,他們轄區(qū)派出所的警察就把他抓走了。說李紅把他告了,告他強奸她。
甄表民聽了沒說啥,周偉說的和他供詞上的可不是一回事。雖然前半部分怎么去李紅超市的經(jīng)過一樣,可后來,也就是最主要的,周偉對李紅實施強暴的那部分,有很大出入。按周偉現(xiàn)在說的,是李紅在引誘他,然后敲詐他;可按女方的供詞,是一個惡性強奸案。周偉晚上在她要關(guān)門的時候去她店里,說是要買東西,她轉(zhuǎn)身給他拿東西,周偉從后面抱住她,并威脅她,要是喊,就捅死她。她就這樣被周偉強暴了。為什么當(dāng)時不報案?李紅答,這事丑,怕說出去影響名譽,以后不好找對象。為什么現(xiàn)在報案?李紅答,她現(xiàn)在想開了,不能讓壞人逍遙法外!
甄表民心里還有一個大疑問,你為什么現(xiàn)在說的和在派出所審訊你時說的不一樣?
周偉說,當(dāng)時害怕,他們怎么問,我就怎么說。
甄表民問,派出所的人打你了嗎?刑訊逼供了嗎?
周偉搖了搖頭。
甄表民一頭霧水,派出所的人沒刑訊逼供,那你怎么能把自己的罪行說得那么重?。?/p>
周偉說,審我的警察說,你們這個事是小事,沒什么大不了的,賠兩個錢就完了。你該怎么說就這么說。我們也不過是走走過場。我知道他們是在忽悠我,也沒信。
可你后來為什么把罪說得這么重呢?
周偉接著說,后來有個審我的人出去接電話了,回來問我,你跟咱雪縣的王縣長熟識?我一個工人咋會和縣長熟識,就搖頭。審我的人說,剛才王縣長為你的事打電話來了,是給你說情的。我剛才出去,就是所長把我叫出去說這事的??礃幼?,是你家里托人找的王縣長。你呀,縣長都給你說情了,公安局是他手下分管的,我們都得聽他的,你該怎么說就怎么說,最好說重一點。要是說得輕,縣長調(diào)審訊記錄一看,這么輕的案子找我,這不是看不起人嗎?就會連問都不問了。
甄表民一聽,知道周偉“著道”了。甄表民看著周偉,小伙子小白楊一樣挺拔,雖穿著看守所犯人的獄服,但也難遮他的帥氣。甄表民在心里嘆了聲。
甄表民清楚,這個案子里面的破綻很多。光剛才周偉說的這些,只要開庭時周偉在庭上一說,勢必會打回公安局重審??勺屗幻靼椎氖?,檢察院是專門監(jiān)督公安局辦案的,為什么他們審批的時候會批捕呢?
這里面有蹊蹺。結(jié)果不外乎兩個,一是周偉說謊了;另一個就是李紅那邊有人,先用方法把審訊材料弄結(jié)實了。甄表民家在雪縣,又是律師行里的,這些事稍一打聽也就知道個八九不離十??伤靼祝褪侵懒?,又有什么意義?
4
離開看守所,甄表民心里沉甸甸的。每次來看守所接見犯人,都是這種心情。很多犯人犯罪,都是突然間一個錯誤的念頭引起的。而這個周偉,他感覺,卻是另一個類型。
對這個案子,甄表民心里漸漸理出一條思路。
而這時,手機響了。甄表民把車子停到路邊,接通電話。
是白芬,口氣很沖,你說給我打電話,咋沒給我打?
甄表民被白芬這無頭無腦的話問得一愣,怎么了?
白芬說,你不守信用!
甄表民的氣一下子上來了,對你這樣的人,我還要講信用嗎?
白芬說,你無恥!
甄表民掛斷電話。鈴聲又響起來。甄表民一看是白芬的號碼,又掛斷了??墒謾C鈴聲又鍥而不舍地響起來,甄表民索性關(guān)了機……
甄表民開車來到了事務(wù)所。剛進(jìn)辦公室,張主任帶著霍處長和周偉的父親來了。張主任問,表民,你手機咋關(guān)機了?
甄表民笑了笑,跟霍處長握手后說,我到看守所見周偉了。當(dāng)時關(guān)了機,出來后忘了開機。
張主任說,給你打了幾個電話你關(guān)機,以為你出什么事呢!
甄表民笑了笑,哪能呢。
張主任說,霍處長來想問一下周偉案子的情況。
霍處長說,我今天去你們這邊來搞個調(diào)查,順便到你們這里坐坐。
甄表民知道霍處長來的目的,就說,我從周偉那里了解到不少新情況,他說的和卷宗上有出入。
甄律師心思細(xì),只要出手,就會有新發(fā)現(xiàn)?;籼庨L點點頭說,你發(fā)現(xiàn)這些新情況,對周偉有利,還是無利?
如果要是真如周偉所說,那當(dāng)然有利。甄表民說,當(dāng)然,這事還需要核實,如果處理不好,容易和縣檢察院把關(guān)系弄頂。
霍處長點了點頭說,作為我們律師,不光業(yè)務(wù)要過硬,也要會處理一些社會關(guān)系,不能意氣用事。
甄表民點了點頭。
張主任說,霍處長你放心,在處理這些關(guān)系上,表民還是有一套的。之后,張主任就留客,霍處長說,今天上午就在你們這兒吃飯。只是,今天我請你們。
張主任說,你來到我們這里了,哪能讓你請我們!
霍處長把手一擺,這事就這樣定了,我跟你說,今天這場酒是請甄律師的,你張主任,是陪客的!
大家都上了車,跟著霍處長到了一家魚館。
老板給他們安排在蓮花廳。幾個人進(jìn)去,房間裝修得很雅致。幾個人分賓主坐下,霍處長坐主陪,張主任和甄表民坐主賓和副主賓,周偉的父親坐副主陪。一看今天這酒場座次,甄表民便知是霍處長請客,周偉的父親買單。
酒過三巡,話題自然說到案子上。霍處長說出了自己的擔(dān)心,他的話很委婉,意思是,甄律師案子接得多,周偉的案子相對來說,經(jīng)濟(jì)效益少。當(dāng)然,還說了很多,諸如有的律師半途拋車,原告和被告通吃了,更可恨的是,有的律師胳膊肘子往外拐,嚴(yán)重敗壞律師隊伍的形象,在社會上造成很壞的影響。
甄表民知道霍處長話里的意思?;籼庨L說這么多,是敲山震虎,潛臺詞無非就是怕自己在這個案子上不用心,或者跟原告女孩家的人走到一塊去,成了不一心!
甄表民清楚,他得向霍處長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和底線,就站了起來,敬了霍處長一杯酒,說,霍處長和我的當(dāng)事人,你們請放心,我既然接了你們的案子,就一定把這個案子善始善終。把這案子當(dāng)成自家的事,盡心盡力地辯護(hù)好,給當(dāng)事人爭取更大的空間。我今天在這里給張主任和霍處長表個態(tài),我甄表民辦案一定會遵守我做律師時的誓言: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絕不會做吃里爬外的事。說得再俗一點,就是原告是我的家人或親戚,我也會該咋辦就咋辦,遵守我作為律師的原則!
甄表民這番話說得鏗鏘、敞亮,話音未落,霍處長就叫了一聲好!他端起酒杯說,不為別的,就為你剛才這一番話,我敬你一杯!說完舉起酒杯,干了。
甄表民也站了起來,雙手端杯,一飲而盡。
張主任和周偉的父親也端起酒杯陪著喝了……
酒喝得不是很多,甄表民明顯感覺頭有些沉了?;貋淼穆飞?,甄表民問張主任,喝了幾瓶?
張主任說,兩瓶。
今天的主賓是他。張主任因開車,喝的是礦泉水;周偉的父親今天是買單的,也不會喝多,算起來,這兩瓶酒基本上都是他和霍處長喝的。甄表民又回想自己在酒場上的言行,不禁為自己那一番話臉紅,從事律師行業(yè)十五六年了,在律師行當(dāng)里也算是老人了,怎么一開口還和新入行的一樣,表什么忠心???
自己這么想著的時候,不由得笑了。開車的張主任說,霍處長這幾天就想來請你,我一直拖著呢。這頓酒你早晚躲不了,都得喝。
甄表民嘆了聲,是啊。
張主任話題一轉(zhuǎn),周偉這案子,你感覺難度怎么樣?
甄表民說,是有難度。
張主任說,一般強奸之類的案子,開庭時女方不會到庭的,對你來說,這是好事。但有一樣,就是要把女方那邊安置好,最好寫個諒解書,這樣,法院在判決的時候,就沒什么顧慮了。
甄表民點了點頭說,我知道。
甄表民話音未落,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眉頭皺了起來。
看著號碼,甄表民想了一會兒,拒接了。
手機又響起來。甄表民看了看,按了忙音。
張主任看了一眼甄表民,沒有吱聲,專心開他的車。
手機不屈不撓地響著,甄表民長出一口氣,按下接聽鍵。
女人的大嗓門迎面砸來,甄表民,你死了,為什么不接我的電話?
甄表民說,我告訴你,我就不愿接你的電話!說著,掛斷了電話。
張主任眉頭一皺,這么沖,誰?
甄表民嘆了一聲,我前妻。十八九年了,沒跟我聯(lián)系過,最近幾天不知哪根筋搭錯了,一個勁兒地給我打電話。
張主任“嗯”了聲,你前妻的脾氣夠烈的,一點也不淑女。
甄表民嘆了口氣。
張主任說,怎么嘆氣了?
甄表民苦笑了下,以前,她的脾氣雖然不好,但的確為我受了很多罪。這個,我感激??晌胰ネ饷嫔蠈W(xué),她跟別人好上了。這是我不能容忍的!我只好跟她離了。甄表民嘆了一聲,那個時候,她如果向我道個歉,或許我能原諒她,可她不光不道歉,還說該道歉的是我!
張主任說,聽她電話里的聲音,我能想象得到。
甄表民無奈地一笑,沒辦法,我們只能好合好散。
張主任問,當(dāng)時她沒有拒絕?
甄表民說,沒有,她很平靜。
張主任說,她那是對你沒有情分了,所以一說離,她如釋重負(fù)。
甄表民又嘆了聲,我們平靜地把婚離了。她要孩子。我每月都要給她打撫養(yǎng)費。最讓我傷心的是,我想看孩子,她從不讓。有一次,同意見了,沒想到孩子見了我,往我臉上吐唾沫!
張主任也嘆了一口氣。
甄表民笑了一下,這一切都是她導(dǎo)演的。你知道自己的孩子往自己臉上吐唾沫是什么滋味嗎?我擦掉臉上的唾沫,走了。后來,我又偷偷去女兒的學(xué)校看她,她看見我大聲喊叫,說我是流氓騙子,把我弄得很狼狽。從那之后,我就很少見到她們娘倆。只是每到月初把錢打到女兒的賬戶上,一直打到女兒滿十八周歲。
我能想象得到,你那時是多么尷尬,多么痛苦。張主任頓了頓問,那你前妻給你打電話有什么事?
甄表民搖搖頭,我不知道。我真的永遠(yuǎn)不想再見這個女人!
5
甄表民醒來時,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幾個未接電話。點開,都是白芬的。還有一個未接信息,也是白芬的。信息上寫道:甄表民,你個王八蛋,你女兒被人強奸了!
甄表民忙回?fù)馨追业碾娫?。白芬接了。他說,你在信息上胡說什么?
白芬這次很冷靜,我沒有胡說,是真的!
什么?
咱們見面再說吧。
好,你說去哪兒?
白芬沉思一會兒說,我還是去你事務(wù)所吧!
甄表民想了想,那是辦公的地方,咱們?nèi)ァ袄系胤健卑伞?/p>
“老地方”是一家老牌的咖啡廳,環(huán)境好,以前他們常去。
白芬想也沒想,說好吧,半小時后見。
半小時后,白芬走進(jìn)“老地方”甄表民訂的房間??吹桨追遥绫砻褚惑@:白芬變化太大了,和十幾年前判若兩人,原來那個苗條俊秀的女人如今已變成一個臃腫倦態(tài)的家庭主婦。雖然來時也化妝了,可臉上的皺紋如一塊石頭砸在冰面上的碎紋,清晰、細(xì)雜,令人驚心。甄表民在心里嘆了聲,歲月真是一把殺豬刀。
白芬臉繃著,坐在甄表民的對面,氣鼓鼓地看著甄表民——這個她曾經(jīng)的男人。甄表民望著她,臉陰著要下雨。女人看樣子來時是一肚子的氣,想痛罵甄表民一番。可她看著甄表民的眼睛,心中的火由原來的熊熊燃燒慢慢地變小直至暗淡,目光先軟了,她低下了頭,低聲說,本來不想跟你說的,考慮來考慮去,還是決定跟你說。
甄表民開門見山,你信息上說的是怎么回事?
白芬抬起頭看著甄表民的眼睛說,小紅被人強奸了!
小紅?小紅是誰?
白芬沒看甄表民,低著頭說,小紅就是小薇。去了李家后,小薇就改叫小紅了。
甄表民站了起來,狠狠地盯著白芬,你……
甄表民意識到自己失態(tài),忙把憋著的像拳頭一樣的氣疙瘩生吞下去,問,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白芬喝了一口放在桌上的菊花茶,嘆了一聲說開了——
小紅,不,是小薇,高中畢業(yè)沒考上大學(xué),就去上了個科技職業(yè)學(xué)校。學(xué)的是護(hù)理。后來嫌臟,就沒干這個。她的一個同學(xué)給她介紹了工作,在一個超市做營業(yè)員,她就去了那個超市。說是超市,其實也就是個大代銷點。是前段時間晚上發(fā)生的事,當(dāng)時小薇要下班了,那個天殺的去了。小薇和他熟悉,沒想到他喝了酒,到了超市,就強奸了小薇!
甄表民說,那個混蛋是干什么的?
白芬說,聽小薇說,他在超市旁邊的電纜廠干,是干銷售的。
甄表民問,小薇呢?
白芬說,現(xiàn)在在家呢,這個事,對她打擊太大了!
甄表民的肺快氣炸了,如果小薇跟著他,是不會出現(xiàn)這種事的。當(dāng)初他想去看小薇,白芬每次都不讓去。一想起這些,他心里就燃起火。他說,你不是說你能保護(hù)小薇嗎?你不是說你能讓小薇不受傷害嗎?
白芬抬起臉想反駁甄表民,但看到甄表民那惡狠狠的表情,長出一口氣,低下了頭。
甄表民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多,白芬來找他,他還沒問她有什么想法呢,就說,這個事,你說怎么辦?
白芬說,已經(jīng)報案了,把那個混蛋抓起來了!
甄表民眉頭一皺,抓起來了?這不是把那個混蛋繩之以法了嗎?那你還找我干什么?
白芬看了看甄表民,說,你是當(dāng)律師的,我是想問問,還能讓那個混蛋給咱們小薇賠償精神損失費嗎?
甄表民眼里露出鄙視,女兒都這樣了,這么急著找我,卻只是為了錢。就說,你現(xiàn)在眼里只有錢,是嗎?
白芬就提高聲音說,我這么做,不是為小薇著想嗎?
甄表民哼了聲,你是為小薇著想嗎?要是為小薇著想,就不會到今天這一步了!
白芬狠狠看了甄表民一眼,把要說的話生生咽下去,低聲說,我今天不是來跟你吵架的,我是來跟你商量小薇這個事下一步怎么辦的。你難受,難道我不難受嗎?白芬說著,淚流出來,她用紙巾擦了下眼睛,我聽小薇說這個事后,肺都?xì)庹耍?/p>
甄表民看了看白芬,想了想,把想要說的話咽了,現(xiàn)在小薇的情緒怎么樣?
白芬長出一口氣,現(xiàn)在情緒還可以,只是關(guān)在屋里不出門。
甄表民說,這樣吧,我去看看小薇。
白芬沒答應(yīng),她想了想,看著甄表民。甄表民也在看著她。
甄表民問,怎么,你是怕老李?
老李叫李國柱,是白芬現(xiàn)任老公,在一家國企工作。白芬說,我怎么會怕他?我是怕小薇不愿見你。
甄表民知道小薇為什么不愿見他,還不是白芬的緣故?想當(dāng)年,自己去見小薇,小薇當(dāng)面往自己臉上吐唾沫,不是她教的嗎?
甄表民向白芬亮明自己的態(tài)度,我是她父親,她為什么不愿見?再說了,她受到這么大的傷害,作為父親,我難道不該去看看嗎?
白芬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好吧。
甄表民買了一些水果,隨白芬一起,來到她的住處。
這是一處老小區(qū)。白芬住的是一套老式的三室一廳,一看擺設(shè),就知道這房子的主人過得拮據(jù),家具都是老式樣的??吹竭@些,甄表民也明白了自己以前幾次想來看小薇白芬都不答應(yīng)的原因。有一次,都到小區(qū)門口了,白芬就是不同意讓他進(jìn)家。
家是女人的臉面,也是女人的隱私。一個女人日子過得如何,不要看她的穿戴、用的化妝品,因為穿戴和香味那是一面鮮,是表面,是會騙人的。家里的狀況才是一個女人的真實寫照:日子過得幸福與否,是不是勤于理家,一看家里的布置是否有條理,有情趣,就全知道了。甄表民是一個注重觀察細(xì)節(jié)的人,眼一掃白芬的客廳,門口的拖鞋東一只西一只,沙發(fā)上丟著一些待洗的衣物,窗臺好久沒打掃了,積著銅錢一樣厚的灰塵,他就知道這個家女主人的懶惰和潦草。一個在臟兮兮環(huán)境生活的人,她內(nèi)心一定是不如意的。
白芬進(jìn)門后叫了聲小紅。屋里沒回聲,但其中一個臥室里傳出動靜,白芬看了甄表民一眼,推開那個臥室的門,看到一個女孩坐在床邊,呆呆地看著桌子上的一盆花。白芬先讓甄表民坐下,她去了屋里。過了一會兒,白芬出來了,對他點點頭。甄表民清楚,他可以進(jìn)女兒的房間了。
見他進(jìn)來,小薇抬頭看了他一眼,又把頭低下了。見女兒這么大了,甄表民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親。這么多年來,他一直想看看女兒,白芬都不讓見。
甄表民坐下了??粗@個和他有著血緣關(guān)系的女孩,他真想像小時候那樣把她抱在懷里,給她拭去眼里的淚。他不知該如何勸說,沉默了會兒,問,那個混蛋是干什么的?
小薇沒看他,低聲說,他在電纜廠工作。
他問,你認(rèn)識他?
小薇點點頭,他常來超市買煙買東西。
你知道他的名字嗎?
他叫周偉。
周偉?名字咋這么熟悉!甄表民一驚,想起最近接手的周偉強奸案。此周偉是不是彼周偉?甄表民心里一激靈,猛然冒出一個念頭,就裝著看手機,趁小薇不注意,按下錄音鍵。
他問小薇,這個周偉是做什么的?
小薇說,他在大發(fā)電纜廠工作。
甄表民問,他認(rèn)識他?
小薇點了點頭。
甄表民問,你們正在談著,是嗎?
小薇抬起頭看著他,疑惑地點點頭。
甄表民的心提了起來,周偉去你那兒時是不是喝過酒?是不是你發(fā)信息讓他去的?
小薇這次忍不住了,問,你怎么知道的?
甄表民一愣。從聽到這個名字,他就有一種預(yù)感,沒想到真的逐步應(yīng)驗了。他說,你先回答我,我再告訴你。
小薇點了點頭,是的。之后又問,你怎么知道的?
看著小薇,甄表民知道,作為律師,要為當(dāng)事人保密,是不能向任何人泄露有關(guān)案子的信息的,哪怕自己最親近的人,于是輕描淡寫地說,聽你媽媽說的!
小薇“噢”了一聲,把一顆懸著的心放下了。甄表民禁不住又問,既然你和周偉談戀愛,怎么還和另一個男孩談著?
小薇看了看甄表民,見甄表民也在看著她,就說,我是和王力談著呢,周偉也想跟我談,接觸了幾次,我感覺周偉還不錯,比較正干,不像王力,天天開著車亂竄,不干點正事。
甄表民問,王力怎么知道你和周偉的事的?他怎么參與進(jìn)來的?
小薇說,那天,我出了那個事,正好遇到開車來找我的王力。王力看我這么慌張,問我怎么了。我就把周偉欺負(fù)我的事說了。王力一聽就急了,就要去找他,我拉住王力說,周偉想我的好事是不假,他沒得逞。王力聽了,說,那也不行,我非得收拾他一頓。我的女人,他也敢碰,他是不想在這里混了!王力就給周偉打電話了。
甄表民說,后來是你報的案?
小薇說,是啊。本來王力想把周偉打一頓,再訛他些錢,周偉不給,王力就打他,我怕周偉被打死了,就報案了。小紅說完很警覺地問,你問這些干什么?你今天不是來看我的嗎?
甄表民心里已有數(shù)了,說起周偉這個案子,小薇現(xiàn)在說的才是全部事實。因為她現(xiàn)在把他視為家人,當(dāng)然,這里面還有一些出入。因為,小薇雖然說了,但說的只是她知道的事實,離事件的真相還有一定的距離。他不由得想起日本導(dǎo)演黑澤明的電影《羅生門》中幾個人對一個案件的描述。這部電影根據(jù)芥川龍之介的小說《竹林中》改編,在電影中,武士、妻子、大盜各執(zhí)一詞,都說自己是兇手。兇手只有一個,是誰在說謊?每個人說的都有道理,但每一個人又都在說謊。當(dāng)然,那個電影在說,每個人的話里都有真有假,可見,每個人都有良心上忌諱的事。電影讓人們思考:人常要用謊言來文過飾非,以致事實的真相常常被歪曲和隱沒,以此來暗喻人心的微妙和難以捉摸。
面對受到欺辱的女兒,甄表民心里有說不出的心疼和憤怒。他覺得,小薇受到了侮辱,會很痛苦,可現(xiàn)在,他看到,小薇似乎并不痛苦,和白芬所說的有反差。
甄表民問,周偉被抓起來了,要是按強奸罪來判,下一步有可能判刑。這個事你想怎么辦?
小薇說,其實只是想教訓(xùn)一下他,沒想要他判刑。不過,想想他那樣欺負(fù)我,就是判他刑,也活該!
甄表民知道有些話不能再問了。女兒通過這些話已經(jīng)把一些真實的情況告訴他了。他現(xiàn)在唯一要做的就是安慰。孩子,你受到這么大的傷害,我不能第一時間來看你,我是失職的,孩子,你受罪了!說到這兒,甄表民的聲音有些哽咽。小薇抬頭看著他,開始時,目光里還有冰的冷和硬,當(dāng)看到這個以前曾叫爸爸的男人眼里泛起水霧時,她目光里的冰慢慢融化了。她的心亂了,說,你走吧,我想靜靜。甄表民想再說點什么。這時,手機響了,是雪縣法院的號碼。他走出小薇的房間,接通了電話。他代理的離婚案,后天上午開庭。
白芬看他出來,嘆了口氣。
甄表民知道,現(xiàn)在說什么都是多余的,心里的傷要痊愈需要時間。他只是對白芬說,這段時間,你多陪陪小薇。
白芬點了點頭。白芬還想說什么,想了想,沒說,只是問,你說,下一步怎么辦?
甄表民知道白芬話里的意思,就說,不是已把那個混蛋抓起來了嗎?你放心,法律會給她一個交代的!
白芬冷笑一下,我聽說,周偉那個混蛋的家人正四處活動,他們肯定會托人會找律師。到時候,不知道他會不會受到制裁?
甄表民說,只要他犯了罪,就一定逃不脫法律的制裁,你要堅信這一點!
白芬說,法律制裁他,那是他應(yīng)得的!可我們的女兒呢?她能得到什么?能得到應(yīng)該得到的賠償嗎?
看著白芬那雙貪婪的眼睛,甄表民不知該如何回答,他低下了頭。之后又抬起來,堅定地說,我想會的!
6
甄表民回來后又仔細(xì)看了周偉的案宗,看著看著,眉頭擰成了一個疙瘩。周偉的這個案子,女方就是自己的女兒李紅。他清楚,按照回避制度,他是應(yīng)該回避的。
甄表民思考了一夜,他摸了幾次電話,想把這個情況告訴張主任。想了想,又放下了。心想,明天下午去所里,當(dāng)面跟張主任說吧。
第二天來到所里,張主任正在辦公室接電話,看他進(jìn)來,用手指了一下沙發(fā),意思是讓他先坐,就接著打電話。打完電話,張主任問,你有什么事嗎?
甄表民說,周偉的案子,我不想做了。
張主任很愕然,怎么了?
甄表民輕輕笑了一下,沒怎么,我突然不想做了。不然,你再安排別人吧!說完起身走了。張主任張著的嘴好半天沒有合上。
下午回到所里來,張主任沒讓他走,說,禿山那兒新開了家羊肉湯館,聽他們說,非常有特色,今晚我請你!
甄表民知道張主任為什么請他,想了想說,好吧。
在禿山的羊肉湯館里,張主任要了兩瓶啤酒,他倆一人一瓶。張主任什么也沒說,喝著啤酒等羊肉湯。
甄表民知道張主任請客的原因,他看著張主任問,還記得前兩天我前妻給我打電話嗎?
張主任點了點頭。
甄表民說,我昨天見她了。
張主任嗯了聲。
甄表民繼續(xù)說,她其實是想跟我說一件事。這件事,對我來說,很重大。
張主任問,什么事?
甄表民說,就是我女兒被強奸的事。受害的那個女孩,就是小薇!
小薇?小薇是誰?
就是我前妻帶走的我的那個女兒!
什么?這次輪到張主任把眼睛瞪成了乒乓球,怎么會這樣?
這幾天白芬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就是要說這事!
張主任想了想,嘆了一聲,如果這事是真的,你的確不適合再做周偉的辯護(hù)律師了。
甄表民也嘆了口氣。
張主任眉頭皺得很緊,表民,讓你代理這個案子,是霍處長定下的,如果要換人,必須跟霍處長說一下。我在想,這個事,怎么跟他說。
甄表民又嘆了口氣。
你不要愁,車到山前必有路,只是,這個案子,咱們當(dāng)時跟霍處長說得板上釘釘,現(xiàn)在馬上變卦,霍處長對我們怎么看?
張主任說的恰是甄表民心里想的。他點了點頭,長嘆一聲。
如果是這樣,還不能讓霍處長知道為什么換人,傳出去,對你是不利的!張主任說,最后怎么樣,還不好說,但有一樣,你得有個準(zhǔn)備,如果霍處長不答應(yīng),這案子你還得扛著!
甄表民閉著眼點了點頭,把一杯酒倒進(jìn)了嘴里……
第二天上午,甄表民早早來到法院,他要出庭辯護(hù)胡月的離婚案。九點左右,胡月和他的那個老實男人來了。男人先到,胡月是坐另一個男人的車來的。
九點半,離婚案準(zhǔn)時開庭,在庭上,胡月的男人很冷靜,也許是因為有了上次的教訓(xùn)。男人什么也不說,只是定定地看著女人。甄表民作為律師,在庭上沉著干練地陳述了他們必須離婚的緣由。最后他建議胡月,雖然離婚了,但畢竟夫妻一場,有些事情,是不能一下子割舍了的,有些事情兩人應(yīng)協(xié)議解決,這樣對誰都好。
男人聽他說完,感激地看了他一眼。在男人那目光里,甄表民感覺自己很渺小。
胡月是王八吃秤砣——鐵心了。男人長嘆一聲,嘆得胡月一激靈,嘆得甄表民心里一疼。男人很平靜。胡月以為,男人一定會情緒失控,跟她鬧的??山裉?,男人平靜得讓她害怕,讓她摸不透了。她自以為了解這個男人,現(xiàn)在才明白,她只了解他的脾性,沒真正了解他的內(nèi)心。男人苦笑一下說,既然如此,我同意。
男人苦笑的時候,胡月的心一下子酸了,有點兒心疼。
男人很爽快地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茨腥撕灹俗郑虏]流露出多少興奮,反而很失落。她對男人說,你說的那個事,我答應(yīng)你。
甄表民知道女人說的那個事是什么。
男人說,我想好了,你讓去,我去;你不讓去,我還得去!我對老人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數(shù)!
胡月沒說什么,看著男人,不知為什么,淚水嘩地流了出來,胡月忙擦了,然后急匆匆走了。
男人對甄表民說,謝謝你!
甄表民有些愧疚,我?guī)筒簧夏闶裁?。真的,你是一個好人。
男人搖了搖頭說,我也做過錯事。不管怎么樣,我說過的話,不能不算話!
甄表民不知說什么好,轉(zhuǎn)身離開了。
甄表民從法院回到事務(wù)所,來到辦公室剛坐下,手機響了,號碼不熟悉,他忙接了,是周偉的爸爸。
周偉的爸爸問,甄律師,你去見孩子了嗎?
甄表民穩(wěn)了穩(wěn)情緒,說,見了。孩子一切都好,你不要牽掛。
聽說兒子沒受多少罪,周偉爸爸看來是放心了,口氣不像先前那么緊張了,他問甄表民何時再去看守所,甄表民不知怎么回答他,就說,過兩天再說吧!
周偉的爸爸說,那就謝謝你了。
剛放下周偉爸爸的電話,張主任的電話過來了。張主任說,表民,你來我辦公室一下。
甄表民說,好。
張主任在看一個案宗,看甄表民過來了,指了指一旁的沙發(fā),示意他坐下。
甄表民坐下后,張主任看著他苦笑一下,這兩天我就跟霍處長聯(lián)系,剛開始我說你最近手頭工作太忙,不然我給調(diào)換個律師?;籼庨L開始沒同意,還把我批評一頓。我把實情跟他說了。他很生氣,以為你是推辭找借口。今天一上班,我專門去了霍處長辦公室。我說什么霍處長都不信,他不信世上有這么巧的事,非要讓你去找他。如果你說是,他就同意調(diào)換律師。這樣吧,你下午和我一塊兒去一趟,咱們跟霍處長說說?
看著張主任那無奈的笑容,甄表民心里不是滋味。這事不怨霍處長,因為當(dāng)時來找他做律師時,說得信誓旦旦。在酒場上,他向霍處長等人都盟過誓的,可如今他毀約,不愿意做了,讓人家很被動。人家能不生氣嗎?
甄表民知道張主任是真心替自己著想,心里十分感激,就點了頭,說,好吧!
7
下午剛過三點,甄表民午休起來后擦了把臉,又拿起周偉的案宗。張主任過來了,見甄表民在忙,笑著說,走吧,咱們?nèi)セ籼庨L那兒!
甄表民看著張主任笑了笑,笑得有點苦澀,嘆了聲,不去了!再說,去了,我說什么???
張主任一愣,眉頭皺了起來,看著甄表民。甄表民說,剛才午休的時候,我又仔細(xì)想了,作為律師,這個案子,我既然接了,就處理到底吧!
張主任很詫異,你愿意繼續(xù)辦這個案子,我巴不得呢,可是……張主任不說了。
甄表民明白張主任下面想說什么,就說,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就是我是案子被侵犯人的家屬嗎?不就是我該回避嗎?
張主任笑了笑。
甄表民說,我本來想,我該回避,是怕在案子的辯護(hù)過程中摻進(jìn)自己的主觀情感。因為,被傷害的人畢竟是我女兒。
張主任看著甄表民,甄表民接著說,可我又想我是一名律師,剛?cè)胄械臅r候我就曾立誓,做一名讓委托人放心的律師,做一名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律師!
張主任嘆了聲,有些東西,說好說,做很難。你要是做周偉辯護(hù)律師,按法律程序講,是不符合規(guī)矩的,根本開不了庭!
甄表民“嗯”了聲。
這時,張主任的手機響了,一看來電顯示,他“噓”了一聲,是霍處長。
張主任按下接聽鍵,霍處長,我們正要往你那里趕呢!
手機里說你們不要來了,我一會兒到市司法局有個會議。我想了,既然甄律師不想代理那個案子,就是我不答應(yīng),他也不會好好為那案子出力,與其這樣,不如算了。
多謝霍處長理解!張主任說到這兒,看了一眼一旁的甄表民,說,不然,我再找個律師,找個和甄律師一樣棒的律師。
霍處長說,算了,你們處理好自己的事就行了,這個案子,你們就不要過問了。說完掛了電話。
張主任看著手機,又看了眼甄表民,笑了笑,當(dāng)然,那笑是苦笑,是無可奈何的笑。
這一切,甄表民聽得清清楚楚。他說,張主任……
張主任知道他想說什么,忙用手制止他,你不要說了,這個事就到此為止吧。好了,咱們現(xiàn)在該忙什么就忙什么,這一頁就掀過去了。張主任說完,走了。
看著張主任的背影,甄表民心里不是滋味。他清楚,為了他,張主任被霍處長“將”了一軍。他知道張主任是為他好,處處在為他著想,可是,張主任其實并不了解他的內(nèi)心是怎么想的。
他想起自己為什么走律師這條路,并且走得那么義無反顧。那是因為他的父親。父親是個老實農(nóng)民,一輩子謹(jǐn)小慎微,可在他15歲那年,卻因家里的一塊地而牽扯進(jìn)一場官司。
這件事其實也不是大事,就是父親的自留地被村主任的侄子占了。這塊自留地靠著路邊,村主任的侄子王個看中這塊地,強行占去了。他父親打不過王個,就去鎮(zhèn)上告,鎮(zhèn)上法庭來人了,找他父親談,說,那塊地你不是讓給王個了嗎?父親說,我的地,怎么會讓給他???沒有的事!法官說,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明明讓給人家了,又出爾反爾,不承認(rèn),你這不是小孩子撒尿和泥玩嗎?父親說,你咋這么說呢?你有什么證據(jù)說我把地讓給王個了?法官說,肯定是有證據(jù)的!要沒證據(jù),能這么跟你說嗎?再說了,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低頭不見抬頭見,不就是那么點地嗎?下一步,讓王個他叔在別的地方給你劃一塊就是了!父親說,我那塊地是靠著公路的好地!法官說,再好的地放在你手里也就是塊地,要是放在王個手里,這塊地可要發(fā)揮大作用了!
父親當(dāng)時說啥也不愿意。法官說,這個事我是一手托兩家的,是來給你們倆調(diào)解說和的,既然你不愿調(diào)解,你堅持要我們審判,我們就尊重你的意見。但有一樣,我告訴你,只要上法庭判,你一定會輸?shù)模?/p>
父親不信這個邪,一條道走到了黑。終于等到開庭,父親和王個都去了鎮(zhèn)上的法庭。在庭上,王個拿出一個父親蓋章同意把那塊地出讓給王個的協(xié)議書。上面寫著,父親因向王個借了五千元錢,愿意拿路邊的那塊地給王個做補償。證明人是村主任和村文書。協(xié)議下面還蓋著村委會的章。協(xié)議上雖沒父親的簽名,但有父親的印章。父親從懷里掏出印章一看,一模一樣。當(dāng)時就傻了,他從沒給這個協(xié)議書蓋過章??!還有,他從沒借過王個的錢?。∫豢催@個協(xié)議,父親就明白了,王個想他這塊地不是一天兩天了,早就做好了局。那個印章,的確是自己的,父親想破了頭皮,也沒想起什么時候用印章給王個蓋過協(xié)議書。他只記得一年前村文書問他要過印章,說父親快六十了,村里統(tǒng)一辦老年優(yōu)待證。父親當(dāng)時就把印章交給村文書,過了兩天,村文書把印章還給父親。
這件事后,父親病倒了,病了好久才好。當(dāng)然,這中間,村文書去看望父親,告訴父親,協(xié)議書上的印章是他蓋的,是村主任讓他這么干的,他沒辦法。父親聽了長嘆一聲。村文書是身不由己,父親不怪他。父親氣就氣這個子虛烏有的證據(jù)——協(xié)議書。村文書告訴父親,把證據(jù)坐實——弄協(xié)議書這個點子是他們前面莊上的一個在城里當(dāng)律師的給王個出的。那個律師姓胡,叫胡志。所以父親當(dāng)時恨死了這個胡律師!
后來他做了律師,父親知道了,專門把他叫到跟前,讓他對著去世的爺爺?shù)恼掌l(fā)誓,做事一定不能壞良心,一定不能像前莊上的那個胡律師一樣禍害人!父親說,當(dāng)律師就要把心放正,心里要有正義,不能有偏向,要說句話砸個坑,對得起自己端的這個飯碗!
他是跪在父親跟前發(fā)的誓。發(fā)完誓,父親長嘆一聲說,孩子,以后你要照你說的去做,你的脊梁骨才不會有人戳;你要是不這樣做,你自己,我們一家老小也會被人戳脊梁骨的!
沒多久父親就去世了,他在父親面前發(fā)的誓卻永遠(yuǎn)沒忘。進(jìn)入律師這一行以來,他就是按照他的誓言來做的。為此,他才有了今天。
他想,不能因為這個,就不做周偉的律師了!
他決定去找霍處長!
第二天一早,甄表民沒跟霍處長聯(lián)系,直接去了他辦公室。在路上,甄表民接到白芬的電話。他把車停在路邊,問,有什么事?
白芬問,你是律師,按你以往辦案的經(jīng)驗,那個壞蛋能賠咱女兒多少精神損失費?能賠到二十萬嗎?十萬也行,你說能嗎?
聽了這話,甄表民一陣惡心,白芬給他打這個電話,目的很明確,就是錢。他強壓著內(nèi)心的厭惡說,這個事,不好說,能賠多少,法庭說了算!
白芬有些不死心,那,最少能賠多少呢?
甄表民說,這個我真不知道,能賠多少,也只有法庭判決了才知道!
白芬有些氣憤,你的嘴就是嚴(yán)。我就是想問問能賠多少,你是律師,你就根據(jù)以往的案子的賠償數(shù)目,說個大致數(shù)就行。
甄表民說,每個案子的案情各不相同,有的賠得多,有的賠得少,像小薇這個,你再問問小薇,具體是怎么回事,你就知道了!之后他掛了電話。
霍處長剛到辦公室,當(dāng)甄表民進(jìn)門時,霍處長愣了下,坐在辦公桌后連起也沒起,只是用手一指沙發(fā),讓他坐。
霍處長沒理甄表民,接著埋頭寫著什么,過了幾分鐘,抬起頭來問,我不是跟張主任說了,我同意了你的請求。張主任沒跟你說?
甄表民說,張主任跟我說了。我不同意。
霍處長一愣,臉色一變,什么?什么你不同意?
甄表民說,第一,我沒跟你提出請求,所以不存在你同意我的請求。第二,周偉的案子,因為過不了多久就要開庭,我不同意這案子再轉(zhuǎn)給別人做。
霍處長急了,什么?你不同意?你是這個案子受害人的直系親屬,你說你應(yīng)不應(yīng)該回避?
甄表民說,我和受害人有血緣關(guān)系,這是誰也更改不了的。按說,我的確該回避!但請你相信我,我一定會好好為當(dāng)事人辯護(hù)的!
霍處長說,你和被害人有這樣的關(guān)系,并且你是律師,法庭是根本不會開庭的!
甄表民說,這個我考慮到了。我知道怎么去做。
你怎么去做?
我有辦法。請你相信我,我是一個理性的人!
霍處長哼了一聲,你是一個理性的人?有時候,理性的人也會感性!過去為什么朝廷任命的官員都不在本省當(dāng)官?就是怕感性做事。所以那個時候就實行回避制度,所有本省的官員都不在本省,都到千里以外的外省去做官!
甄表民說,我知道你想說什么?;籼庨L,我也不想多說什么,但我只想告訴你,我是一名律師,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霍處長問,這么說,你還是想繼續(xù)接周偉的案子?
甄表民點了點頭,很堅定。
霍處長緊緊盯著甄表民看了一會兒,然后嘆了聲說,你先回去吧,我再考慮考慮!
8
甄表民前腳剛進(jìn)辦公室,白芬后腳就進(jìn)來了。見是白芬,甄表民很驚詫,你,你怎么來了?
白芬白了甄表民一眼,脫口說,這里又不是龍?zhí)痘⒀?,我為什么不能來?/p>
甄表民被白芬嗆了,想反駁,想了想,沒意思,問,有什么事,你說?
白芬說,我回家問了小紅,你猜小紅怎么說?
甄表民心里已經(jīng)有數(shù),故意問,怎么說的?
白芬說,小紅說,周偉根本沒有把她怎么樣,她是為了不讓周偉挨王力的打,才故意報案的!
甄表民說,可小紅說的是周偉強奸她啊!
白芬搖了搖頭,說,沒有,小紅說沒有。
甄表民說,小紅報假案,這可能要構(gòu)成誣陷罪。后果很嚴(yán)重,要是追究下來,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
白芬說,你看這樣行不?
甄表民看著白芬,他太了解她了,知道她肯定有事要麻煩他。
白芬說,這個事已經(jīng)這樣了,周偉那邊肯定會找律師的,你打聽一下他找的律師是誰。
甄表民很警覺,你讓我打聽這個干什么?
白芬說,你們都是干這個的,好打聽。打聽到了,你私下跟那個律師說一下,讓他在辯護(hù)時留點心,并且讓那個律師跟周偉的家人說,讓他賠我們精神損失費!
甄表民白了一眼白芬說,你還有事嗎?
白芬說,沒了。
甄表民下逐客令,你要是沒事,可以走了!
白芬看甄表民對這事不積極,說,我這么做,是為了小紅!
甄表民反問,你是真為了小紅嗎?
白芬愣了一下,她沖著甄表民說,你別忘了,小紅也是你的女兒!
甄表民說,我一直知道,她是我女兒,可是,我沒有想到,她跟著你,竟變得那樣陌生!還有你,變得越來越可怕!
白芬的聲音高了起來,你!猛然意識到是在事務(wù)所,轉(zhuǎn)身氣鼓鼓地走了。
看著白芬的背影,甄表民長出了口氣,唉!
一個上午,甄表民心里都亂亂的,有種說不出的煩。他清楚,自己這是心亂了。想想自己去霍處長那兒,想想自己說的話,他真是有些臉紅。要想成為一個對得起自己良心的律師,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話都好說,可火炭沒有落到他的腳面上。但不論如何,人是不能虧了良心。周偉雖有不對,但小薇就對了?現(xiàn)在的孩子啊!可如今,白芬還想借這個事?lián)棋X,自己想一想都替她臉紅,真是可恨!
再退一步想,如果白芬沒和自己離婚,白芬是自己的家人,如果她來要求自己做這件事,自己能不答應(yīng)嗎?
甄表民有點拿不準(zhǔn)了……
第二天早上,甄表民一進(jìn)事務(wù)所,還沒到辦公室,就接到周偉父親的電話。周偉問他最近有沒有去見他兒子,兒子最近怎么樣,案子還有多長時間開庭。聽了他的話,甄表民明白,不想讓他做代理律師的事霍處長沒有對他說。他就耐心地對周偉父親說,他近期就要去,不過請他放心,孩子在那里沒事的。
放下電話,甄表民想,我現(xiàn)在是不是再去看守所去一趟呢,要說去,也該去了,就一些事情再向周偉詢問取證??涩F(xiàn)在這個情況,怎么去呢?
這時,張主任端著茶杯過來了。張主任一進(jìn)門就說,哎呀,我老家的這些人啊,真是得寸進(jìn)尺,要修路前段時間給他們捐了六千,已經(jīng)把錢打給他們了,他們嫌少,又第二次來要我捐,非得讓再捐四千,好湊夠一個整數(shù),唉,在他們眼里,我的錢就像是大水沖來的一樣!
甄表民笑了下,沒說啥。說起他的老家,以前村里也有修橋修路建學(xué)校的事,也來找他捐錢。他當(dāng)時回答得很干脆,要是王個把他家的地還給他,讓捐多少他就捐多少;如果還不了,對不起,一分錢也不會捐!來人聽他這么說,就灰溜溜地回去了。從此,村里再有什么捐款的事,也不再找他。
甄表民也嘆了一聲,沒辦法啊,誰讓咱們出生在那里啊!
張主任沒接他的話,等了會兒,說,昨天晚上,霍處長給我打電話了。
甄表民很平靜,沒有問,他清楚,霍處長給張主任來電話,結(jié)果不外乎兩個,一個是繼續(xù)讓他做,一個是不讓做。如果相信他,霍處長就會繼續(xù)讓他做;如果不相信,那就換別人來接。畢竟,這關(guān)系著一件案子的成敗,沒有十足的把握,誰也不會拿著義氣來賭!
張主任沒想到甄表民這么沉得住氣,他看了一眼甄表民,笑了下,問,你找過霍處長了?
甄表民點點頭。
張主任說,我不讓你做周偉的辯護(hù)律師,是在保護(hù)你!你呀,書生氣太足!理想是理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說和做,有時是不好統(tǒng)一的??!
甄表民問,這么說,霍處長已經(jīng)不同意我再做這個案子了?
張主任搖了搖頭。
甄表民說,那么說,同意?
張主任也搖了搖頭。
這次輪到甄表民皺眉頭了。張主任笑了下,霍處長說,你對甄表民律師比較了解,你來決定。把球踢給我了!
甄表民問,你決定了嗎?
張主任說,我的決定很好說,我想聽聽你對這個案件的態(tài)度,還有,你如果繼續(xù)做,這個案件能達(dá)到一個什么效果?
甄表民覺得張主任這么信任他,沒必要兜圈子,就說,你是咱們所的領(lǐng)導(dǎo),也是兄長,掏心窩子地說,我是律師,我時時刻刻沒有忘記自己是干什么的。作為律師,我很理性。情是情,法是法,這個,我還能分清,我相信自己的良知!
張主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甄表民說,對周偉這個案件,我想做無罪辯護(hù)。
做無罪辯護(hù)?這個,太有難度了,張主任皺著眉頭問,你有幾成把握?
甄表民本來想說有個百分之八十呢,因為他有和女兒的談話錄音,這是證據(jù),最直接的證據(jù),也是最有力的證據(jù),但這是他的撒手锏,不到萬不得已,他不會輕易亮出來。話到嘴邊了,他又咽了下去,想了想說,事在人做,事在人為。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我就會盡百分之百的努力!按我的辯護(hù)經(jīng)驗,如果我們往這方面使勁,多找一些有利于周偉的證據(jù),這個案件就會峰回路轉(zhuǎn),會達(dá)到我們設(shè)想的結(jié)果和目的!
見甄表民說得這么有信心,張主任點了點頭,我知道,你是個辦事嚴(yán)謹(jǐn)?shù)娜?,很有原則。這一點,恰是我看好你的原因??捎泻芏嗍虑?,是不以你意志為轉(zhuǎn)移的。別人的事,我們怎么都好做,心一硬就過去了。可人是有情感的,事要是落在自己身上,情感關(guān)是最難過的??!
甄表民一言不發(fā),注意聽著。
張主任說,這不是堅持不堅持原則的問題,這是人性,人生下來都是自私的!特別是對于我們這些從事法律工作的人來說,得會把握度,有很多人因為我們的用心辯護(hù)而免受刑罰,避免了牢獄之災(zāi);可還有一些犯罪嫌疑人,因為我們的走心,從而改變了他們的一生!
甄表民點了點頭。張主任話鋒一轉(zhuǎn),現(xiàn)在霍處長把球踢給了我,我心里很糾結(jié)。對你,我是完全信任的,可對人性,我心里沒底。
甄表民微笑了一下。
張主任說,不說別的,就像你剛才看到的,我們村的人集資修路的事,我本來計劃拿五千,多一分不拿。后來經(jīng)不住村里人勸說,拿了六千。當(dāng)時說好了,多一分也不拿了。可誰能想到,村里幾個人一來我辦公室勸,我不是又拿了四千嗎?我其實很反對這個事,可最后,我又成了這個事的擁護(hù)者和支持者!
甄表民笑了下,輕輕“唉”了一聲。
張主任說,人啊,有時候,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甄表民說,我理解你說的??晌液湍阌行┎煌沂且粋€比較理性的人,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聽了甄表民的話,張主任已經(jīng)完全明白甄表民的意思和決心了。他說,因為我對你的了解和信任,我決定,這案子還是由你來做!我相信,以你的能力和縝密,一定會給當(dāng)事人一個滿意的交代!
甄表民給張主任重重地點了下頭,好,謝謝你的信任!我繼續(xù)接這個案子,但辯護(hù)律師我不做了。
什么?你說什么?
甄表民說,你來做辯護(hù)律師!
這次輪到張主任驚呆了,你說什么?我做律師?
甄表民說,對,你來做。
張主任說,這個案子我可是沒過手??!
甄表民一笑,你只需要按我說的做,就可以了!
張主任說,這樣行嗎?
甄表民胸有成竹地說,行,一定行!
看甄表民這么肯定,張主任說,好,那我就接手!你把這個案件案宗里的材料給我復(fù)印一份,我看一下!
甄表民點頭說,好!
9
甄表民把復(fù)印好的案件材料送到張主任辦公室時,口袋里的手機響了,掏出一看號碼,是白芬的。他清楚白芬想問什么,就掛斷了。
甄表民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白芬的電話又打過來了。甄表民想了想,按下了接聽鍵,里面?zhèn)鱽戆追业穆曇簟?/p>
甄表民平靜地問,你有什么事?
聽聲音,白芬顯得很驚喜,昨天回到家我就在想,在想……
甄表民沒有吱聲,他轉(zhuǎn)念一想,按下了錄音鍵。
白芬說,我在想,你是律師,你是懂法律的,你要做咱女兒的律師,這個精神損失費,一定會給的!
甄表民哼了聲,心里越來越看不起白芬。女兒這個樣子,她不光不問清原因,反而想從中漁利。別說周偉沒有強奸女兒,就是強奸了,這是什么錢?這樣的錢,能拿嗎?拿了不燙手嗎!甄表民按捺不住心里的氣,問,我昨天怎么跟你說的,你問清女兒這是怎么回事了嗎?
白芬說,正因為我知道是怎么回事,才讓你做小紅的律師嘛!我也打聽了,只要咱們咬住他強奸咱女兒了,那孩子家再找律師也沒用,法官判的時候還得向著咱!
甄表民哼了聲,你不要把法官想得那么弱智,你以為法官都是不長腦子的?判定有沒有罪,根據(jù)的不是你說什么,而是證據(jù)!再說,法院不是你們家開的,什么事都向著你,法律維護(hù)的,是社會的公平和正義!
白芬說,你別給我上課,說這些大道理,我現(xiàn)在就是想讓周家的孩子賠償咱們!
甄表民說,那孩子要是有罪,賠償你,這是應(yīng)該的!可人家孩子沒罪,你硬要人家賠償,你這樣做,不是喪良心嗎!
白芬說,我喪良心,你們律師才喪良心呢!明明有罪,你們會辯護(hù)成沒罪!你們鉆法律的空子,你以為我不知道?
甄表民說,我們的辯護(hù)都是以事實為依據(jù),以法律為準(zhǔn)繩,維護(hù)當(dāng)事人的合法權(quán)益,我們的辯護(hù)都是經(jīng)得起法律驗證的!
別說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了,白芬說,你們律師和法官都穿一條褲子,別以為我不知道!
甄表民義正詞嚴(yán),我告訴你,我所知道的律師和法官,他們都是在按原則和行為規(guī)范做事,他們都是在維護(hù)社會的公平公正,都是在盡最大力量維護(hù)法律的尊嚴(yán),你那是對法官和律師的誤解!
我誤解?冷血,無情,對你,我才是誤解呢!白芬說完狠狠地掛斷了電話。
握著手機,甄表民平息了一下內(nèi)心的波瀾。他長出一口氣,把手機放下了。
甄表民重新拿起周偉的案卷,想從審訊入手,從第一手的材料里找出對自己辯護(hù)有利的新發(fā)現(xiàn)??粗粗绫砻衩靼?,該再去看守所一趟了……
周偉看到甄表民時,眼里露出欣喜。甄表民說,對你的案子,我還有幾個疑點,這次來,想再深入了解一下,你一定要如實說,好好配合!
周偉忙點頭,你問吧,你問什么,我一定如實說!
甄表民問,你和李紅認(rèn)識多久了?
周偉問,從現(xiàn)在說,還是從出事的時候說?
甄表民說,從出事的時候說。
周偉想了想說,有三個多月了!
甄表民說,多幾天?
周偉說,十多天吧,那是我調(diào)到銷售科的第三天。銷售科的同事給我接風(fēng)。接風(fēng)是在李紅超市旁邊的飯店。當(dāng)時我路過超市去里面買了兩盒玉溪,就是那時候認(rèn)識李紅的。買過東西后我們就留了電話號碼。
甄表民問,是你問李紅要的號碼,還是李紅問你要的號碼?
周偉說,是我問李紅要的號碼。
甄表民問,你要李紅就給你了嗎?
周偉說,是的。我先問她叫什么名字。她說她叫李紅。我說,我在大發(fā)電纜廠銷售科上班,以后我們科要是需要煙酒什么的,我好跟你聯(lián)系。
甄表民問,她就這樣把手機號碼給你了?
周偉說,是的。
甄表民問,你們什么時候開始談的?
周偉說,之后沒幾天吧。我又去她超市里買東西,我跟她開玩笑說,我還沒對象呢,我看你不錯,我們處對象,可以嗎?她說,好啊。
甄表民問,就這么簡單?
周偉說,嗯。
甄表民說,后來是你跟她聯(lián)系的,還是她跟你聯(lián)系的?
周偉說,我第二天給她發(fā)信息祝她快樂,她也給我回了信息。就這樣,我們就聯(lián)系上了。
甄表民說,你們單獨約過會嗎?
周偉說,約過。幾乎每周一次。
甄表民問,你們接過吻嗎?
周偉說,接過??!
甄表民問,有幾次?
周偉說,有很多次。每次約會我們都會擁抱接吻的!
甄表民點了點頭,問,你能說清楚你們第一次接吻的時間嗎?
周偉想了想說,大約是我們第一次約會,那天我說想親親你,她就把眼閉上,讓我親了。
甄表民說,李紅當(dāng)時沒拒絕?
周偉說,現(xiàn)在年輕人約會時接吻擁抱什么的,都是很正常的事啊。只要兩個人互有好感,是不會拒絕的!
甄表民點了點頭,接著,又問了幾個問題,就離開了。
甄表民決定見見白芬。
白芬一聽甄表民想見她,答應(yīng)得很干脆,好,你說在哪兒見?
甄表民說,我去你家!
白芬略一沉吟說,好吧。
甄表民說,對了,你讓小薇不要遠(yuǎn)離,我也想再看看她。
白芬說,好。
下午,甄表民就到了白芬家。白芬家看來精心打掃了,比上一次來時干凈很多。白芬也刻意打扮了一下,臉上施了淡淡的粉底,打開門看到甄表民時,她的聲音比以前溫柔了很多,說,進(jìn)來吧。
甄表民問,小薇在嗎?
白芬用手一指女兒的房間說,在房間呢!
甄表民“嗯”了聲,然后坐下了。
白芬用紙杯給甄表民倒了一杯水。甄表民問,你家老李呢?
白芬說,我說你要來,他躲了。
躲了好。不然,見面尷尬。甄表民想,這個老李是明白人。就說,你這幾次打電話說的那個事,是你和小薇的意見,還是老李的意見?
白芬說,與他們兩個無關(guān),是我個人的意見。
這個事,光聽你的我不答應(yīng),我要聽聽小薇的意見。
白芬說,這個家我做主。小薇也聽我的!
甄表民說,那我也要見見小薇,我想聽聽她怎么說。
白芬看著甄表民,發(fā)現(xiàn)他目光很堅定,一絲也沒有退讓的意思。對視了一會兒,白芬的目光先塌了,軟了,嘆了聲說,好吧。
白芬上前拍了一下女兒的門,門開了。甄表民站起身的同時,把手伸進(jìn)口袋,偷偷打開了錄音筆。
見是甄表民進(jìn)門,李紅的頭一轉(zhuǎn),不看他。甄表民清楚為什么。他進(jìn)了屋,隨手把門關(guān)上。
屋內(nèi),李紅面無表情,看甄表民進(jìn)房來,問,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甄表民說,還是為了你的事。
站在門口的白芬就貼在門口仔細(xì)聽,里面?zhèn)鱽砝罴t的聲音,我的事不要你管!
甄表民說,你母親幾次三番打電話,想讓我問你的事……
這時,白芬放在茶幾上的手機響了,一看是老李的,低聲罵了句,王八蛋,不放心我!她忙離開李紅的房門口,拿起手機,到了自己的房間,問,什么事?
李老說,我問一下,你的那個甄律師到了嗎?
白芬說,來了一會兒了。
電話里問,怎么樣?
白芬問,什么怎么樣?
電話里說,你那個前夫,對你怎么樣?
白芬說,他來只是和閨女見面,什么對我怎么樣?
電話里嘿嘿笑了兩聲,你和老相好沒舊情復(fù)燃?
白芬說,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電話里說,好了,我知道,你不會跟他眉來眼去的,我放心你,要不放心,我會出來嗎!
白芬說,我跟了你這么多年,真是白跟了!
電話里說,他對你說怎么能多要精神損失費了?
白芬說,沒有。他在小紅屋里,跟小紅說話呢!
電話里交代,你去聽聽,聽聽他們爺倆說的啥!別讓人家把你賣了,你還幫著別人數(shù)錢!
只有我賣人家,誰敢賣我?白芬說,你太小看我了!
電話里說,好好好,我小看你了,你聰明!電話說完掛了。
白芬扣死電話,低聲道,我?guī)蛣e人數(shù)錢,我是幫人數(shù)錢的人嗎?說著,看了一下時間,已經(jīng)過去十多分鐘,她端起茶幾上的茶喝了幾口,然后,躡手躡腳到了小紅的門口,把耳朵貼到了門上……
里面的對話清清楚楚地傳到白芬的耳中。白芬越聽越感覺不對,她氣得一腳把門踢開,指著甄表民的鼻子說,我在門口聽半天了,怎么感覺你不是在幫我?。∥覇柲?,你到底想干什么?
面對氣勢洶洶的白芬,甄表民絲毫沒退縮,一字一句地說,我這是在救你,在救小薇!
你胡說,你這個騙子,你給我滾!我永遠(yuǎn)都不想再見到你!
甄表民平靜地走出小薇的房間,走出房門口時,甄表民一停,說,孩子,錯了,就要改。做人,不能虧良心!說完,甄表民走出白芬的家門。身后傳來白芬氣急敗壞的罵聲,甄表民,你這個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10
這天,甄表民作為法律援助律師,去雪縣法庭參與了一個經(jīng)濟(jì)糾紛案子辯護(hù)。就是縣里的一個單位前幾任領(lǐng)導(dǎo)留下的工程款,不給施工方。施工方把那個單位告上法庭。甄表民作為施工方的律師,在法庭上陳述了理由。
這案子是禿子頭上的虱子——明擺著的事。施工方給你建好了,質(zhì)量又過關(guān),你付給人家錢款,天經(jīng)地義??蛇@活兒是前任領(lǐng)導(dǎo)做的,后任和前任有矛盾,后任在還款上就故意拖。欠錢我承認(rèn),就是沒錢還。好幾年了,錢一直沒還上。施工方被拖得沒了脾氣,只好把那個單位告了。
這次辯護(hù)很成功,法庭當(dāng)庭判決:限十日內(nèi)必須還上施工方的拖欠款,否則,強制執(zhí)行。
施工隊的那個包工頭要請甄表民吃飯,甄表民推辭了。他回了辦公室。剛到辦公室坐下,門被敲響了,聲音怯怯的。抬頭一看,是胡月的丈夫——那個在庭上給他下跪的男人。
男人胸前帶著個黑孝章。
甄表民看到男人一愣,男人見了甄表民,有些不好意思。
甄表民問,你,你有什么事嗎?
男人說,我是來向你說聲謝謝的!
向我說聲謝謝?
男人“嗯”了一聲。
甄表民指了指他胸前的孝章,你是給誰戴孝?
我前妻胡月的母親。男人看了看孝章,說,老人家臨死的時候拉著我的手說,胡月對不起你。她替女兒向我說聲對不起!
這是一個重諾的男人,甄表民問,胡月的母親病重期間,你一直都去看她嗎?
男人點點頭,我天天陪在老人家身邊。我和胡月離婚的事一直瞞著老人家,其實老人家早知道了。
甄表民點了點頭。
男人說,老人家走了,我的心事也了了。我以后不會再去她家了。
甄表民明白男人為什么這么說,點了點頭。
男人說,我答應(yīng)過老人家,我會給她送終!
甄表民心里一暖,“嗯”了一聲。
男人看了看胸前的黑孝章,說,你是個好人,謝謝你!說完給甄表民深深鞠了一躬,走了。
甄表民追出門外,看到男人慢慢遠(yuǎn)去的背影,他揚了揚手,想喊住他安慰一下,可他不知怎么說,就讓那個男人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線里。
這時,甄表民收到雪縣法院快遞來的開庭通知,周偉的案件定于一周后在縣法院第二法庭開審。
看著開庭通知,甄表民就想到一周后的開庭,當(dāng)然,對這件案件,他先做一下推演。在他的辯護(hù)階段,他怎樣說,從什么角度說,說什么,才能讓法官們信服。
根據(jù)以往他對此種案子的辯護(hù)經(jīng)驗,為了保護(hù)受害人,這種案子一般不公開開庭,女方一般不出庭??墒?,他對白芬這個女人太了解了,如果白芬出庭呢?他該怎么進(jìn)行辯護(hù)呢?
為了做到萬無一失,甄表民決定,下午他去看守所見周偉。
周偉看到甄表民來了,驚喜的眼里滿是慌張。甄表民問,開庭通知你收到了嗎?
我上午知道的。周偉面無表情,眼里滿是可憐和恐懼,從收到開庭通知到現(xiàn)在,我心里一直在發(fā)慌呢!
每一個犯罪嫌疑人收到法庭的開庭傳票時都會這樣,特別是初犯,一直到開庭,都睡不好覺。甄表民說,你的事在那兒擺著,也不是什么大罪。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負(fù)擔(dān),該吃吃,該睡睡。你就是當(dāng)成心事了,又能改變什么?
周偉說,我也勸自己,可就是不由人,自己想得很多。
甄表民說,不要胡思亂想。你的這個案子,按我以往的經(jīng)驗,判,也不會超過五年的。
周偉說,你這樣一說,我心里也就亮堂了。我就當(dāng)是開庭時判了我五年!
甄表民說,但你要爭取。我辯護(hù)是一方面,你為自己爭取也是很大一方面!
周偉很懊惱,我怎么爭取啊,我的供詞上是那樣說的,我還簽了字!我真是渾了,我咋著了他們的道呢!
甄表民說,關(guān)于口供的事,這個很重要,是對你判刑量刑的重要依據(jù),你要在法庭上陳述前因后果。無論法庭相信與否,你都要找機會陳述!
周偉說,好,我記下了!
甄表民說,你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周偉搖了搖頭說,該說的我都說了,沒有了。
甄表民說,你再好好想想……
明天就是開庭的日子了。這期間,霍處長專門來事務(wù)所一次,重點是交代甄表民和張主任在這件事上要做好功課,看看還有什么證據(jù)要補充。臨走時,霍處長緊緊握住甄表民的手說,我相信你,你會做好的!甄表民只是重重說了五個字,我會盡力的!
甄表民把案宗看了一遍,把和女兒小薇的兩個錄音又聽了一遍。心想,光有這些證據(jù),還是不夠有力,要是小薇能出一張諒解書或證明,那就更有勝算了!
這時,甄表民的手機響了,是個陌生號碼。他沒接。過了會兒,手機跳出一個信息,是那個陌生電話,他打開信息:我是李紅,有事??旎匚译娫?!
甄表民的心一緊,李紅給他來信息,有什么事?
甄表民打了過去,電話通了,是小薇!
小薇說,我是李紅,我要見你,有事要跟你說!
甄表民說,你在哪里?怎么見?
小薇說,我今天出來了,現(xiàn)在在你們事務(wù)所東邊不遠(yuǎn)的一家叫“花枝俏”的花店里,花店是我朋友開的,你快點來吧!
甄表民說,好,我馬上過去……
甄表民趕到“花枝俏”花店時,李紅正站在花店門口張望。花店里很冷清,沒人,甄表民眉頭一皺,李紅說,這是我朋友開的,她剛才出去買東西了,讓我給她看著店。
甄表民開門見山,小薇,不,李紅,你有什么事?
李紅說,你那天跟我說的,我好好想了,我不能害周偉!
甄表民說,你能這樣想,這說明你是個有良知的孩子!
李紅低下了頭,之后又抬起來說,我叫你來,是想跟你說一件事的。
什么事?
你走后,這幾天,我媽和李爸都在外面跑。
李爸?
李紅說,我現(xiàn)在的后爸,以前我一直不叫他爸爸。那時在我心里,你才是我爸爸!后來,我在心里把你叫甄爸,把他叫李爸。
聽到這兒,甄表民心里一熱,淚一下子涌上來,他感覺自己眼睛模糊了。他努力地控制著自己,聽李紅說。
他們兩人前幾天回到家,很高興,李爸說,我找的這個律師是個老律師,你這次見了怎么樣?我媽就說可以。你原來跟我說,我還不信,通過這幾天的接觸,這個人肯定能幫我們打贏官司!李爸還說,你不是信任你那個前夫嗎?你找了幾次你前夫,怎么幫的你?說不定是來看你笑話的!
甄表民問,你知道這個律師叫什么名字嗎?
李紅想了一下,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當(dāng)時聽我媽問李爸,這律師是哪里人?李爸說地瓜鎮(zhèn)的。就聽我媽說,和甄表民是一個鎮(zhèn)的,靠得住嗎?李爸說,是我朋友的表哥,你放心,肯定會和咱們穿一條褲子!對了,我媽說胡律師胡律師的,對,姓胡!
甄表民想地瓜鎮(zhèn)上的律師,自己鎮(zhèn)上有幾個干律師的他了如指掌。李紅說的這個胡律師,難道是那個他永遠(yuǎn)忘不了的胡律師嗎?
李紅看甄表民滿臉凝重,說,這幾天想跟你說,一直沒抽出身。我?guī)筒簧夏闶裁?,只是給你提供這個信息。快開庭了,如何應(yīng)對,如何辯護(hù),你看著辦吧!
甄表民一驚,李紅怎么知道自己是周偉的辯護(hù)律師了?就問,你說這話什么意思?
李紅輕蔑地哼了聲,難道還要我說明嗎?除了我媽傻,天天自以為聰明,其實是標(biāo)準(zhǔn)的傻瓜。從你第一次去我家,我心里就有一種預(yù)感。你第二次又去了,你問我的那些話,當(dāng)時派出所那些人也問過。再說,你是一個律師,還勸我不要喪良心,笨腦子也能想到,你很可能接手了這個案子!不然,不會這么說!
甄表民吃了一驚,沒想到李紅這么心細(xì)如發(fā)。以前自己光覺得她是小孩,現(xiàn)在才明白,孩子長大了,自己會分析問題了。
甄表民問,你既然這么聰明,那我想問你,我和你媽,你想誰贏?
李紅嘆了聲,這個事是因我而起,這邊是你,那邊是我媽,還有周偉,我都不希望你們輸,我希望你們都好好的!
甄表民說,孩子,你既然不希望周偉輸,我希望你能出具一樣?xùn)|西。
李紅問,什么東西?
甄表民說,你要出具一張證明。證明你和周偉是談戀愛,周偉并沒強奸你。
李紅有些猶豫,這……可……
甄表民知道李紅心里在想什么,就說,如果沒有你的證明,周偉一樣會坐牢的!孩子,對你,只是一張紙,或者你媽媽的一頓責(zé)罵;可對周偉,那是他的一輩子??!
李紅咬了咬嘴唇,沉思了一會兒,狠了狠心說,反正我已經(jīng)對不起媽媽了,好,我寫!
甄表民說,好,孩子,我說,你寫!
李紅說,好!
拿到李紅寫的證明書,當(dāng)然,這張證明不光是證明,也是諒解書。李紅寫道:我和周偉是在談戀愛,周偉對我做的行為我完全諒解,不會怪罪,更不會追究他的責(zé)任。
拿到李紅寫的這張諒解書,甄表民長出一口氣。為了把這個案子做到萬無一失,甄表民想,還有必要和張主任一起去趟看守所,再見一次周偉。
甄表民把這想法和張主任說了,張主任當(dāng)即同意了。
周偉看到甄表民和張主任的到來很激動。但看到張主任,還是有些愕然,問,他是誰?
甄表民說,他是我們律師事務(wù)所的張清義主任,是位有名的律師,因為一些原因,明天你的案子將由張律師來為你辯護(hù)。
周偉愣了,那你呢?
甄表民說,我也會在場,我將會協(xié)助張主任,為你辯護(hù)。
張主任說,你的案宗我看了,情況我都了解,明天就要開庭了,你再想一想,還有什么沒說的嗎?
周偉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說,該說的我都跟你說了,現(xiàn)在想想,沒什么了。
張主任點了點頭,明天在法庭上,你一定要穩(wěn)住自己,記住,該說的一定要說,要爭取。你是給你自己爭取??!
周偉說,我記下了!
回來后,甄表民和張主任又就明天在法庭上的辯護(hù)做了推演。一直推演到晚上十一點,兩人才滿意地離開。
第二天早上八點半,甄表民和張主任準(zhǔn)時來到雪縣人民法院第二法庭。讓他倆愕然的是,霍處長早到了。
霍處長看到他們來了,點了一下頭,算是打過招呼,到一旁的旁聽席坐下了。張主任在辯護(hù)席上坐下,打開了他準(zhǔn)備好的資料。甄表民在他身旁證人席的位置坐下了。
門口又進(jìn)來兩個人,一個是白芬,另一個是個滿頭花白頭發(fā)的人??吹桨追?,甄表民在心里長嘆了口氣。這樣的審判,女方和女方家人一般是不會出席的,可今天白芬卻出席了,甄表民清楚,白芬來是為了什么。
白芬看到他,面上一驚,但轉(zhuǎn)而都是憤怒。她憤憤地在旁聽席后排的座位坐下,用眼剜甄表民。甄表民很坦然,裝作沒看見。那個和白芬一起來的滿頭花白頭發(fā)的人坐到了張主任對面的辯護(hù)席上,甄表民清楚,那個位子是原告律師的??磥?,李紅給他提供的信息是對的。這個花白頭發(fā)的人,就是白芬請的那個胡律師!
看張主任打量他,胡律師對其一笑,以示禮節(jié)。張主任裝作沒看到,又繼續(xù)看他準(zhǔn)備的辯護(hù)材料。此時,旁邊的甄表民摸了下口袋里的錄音筆,想了想,把錄音筆從口袋里取出來,攥到手心里。
九點十分,雪縣檢察院公訴科的科長王清和一名女科員也到庭了。他們是這個案子的公訴人。隨著他們的到來,開庭必到的人都如數(shù)到齊了。
王清來到座位上坐定,抬頭看了看雙方的辯護(hù)人,什么也沒說,從包里掏出他的公訴詞。
九點半,法庭開庭。
今天的審判長是雪縣法院刑事庭第三庭的楚庭長。甄表民跟他打交道不是一天兩天了,對楚庭長的審判風(fēng)格非常了解。楚庭長這人嚴(yán)謹(jǐn)認(rèn)真,不好說話,特別在對刑事案件的審理上,涇渭分明,但有一樣,楚庭長很公正。
11
隨著周偉被兩名法警押到被告席,審判正式開始了。
開庭伊始,楚庭長先例行程序介紹了當(dāng)事人李紅的基本情況,宣告了被告人周偉涉嫌強奸罪,宣告了合議庭組成人員及本案的公訴人王清和雙方的辯護(hù)人。甄表民這才聽清,李紅所說的這個胡律師叫胡志。說起這個胡志,甄表民想起那個烙在他記憶深處的名字,想起父親告訴他的那個律師的名字,是的,甄表民清楚,給他們村王個家出餿主意的就是面前的這個胡律師!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平息了一下內(nèi)心的波瀾。
法庭宣布進(jìn)入調(diào)查階段。公訴人王清宣讀起訴書,被告人周偉,夜晚進(jìn)入當(dāng)事人李紅的超市,采取威嚇等手段,對李紅實施了強奸。
沒等王清宣讀完起訴書,周偉就大聲說,我冤枉!不是這個樣子的,我沒強奸李紅!我沒有!楚審判長一愣,制止周偉,被告人保持肅靜,現(xiàn)在還不到你回答問題的時候!然后問公訴人,你還有什么要補充的嗎?
王清說,沒有了。
楚審判長問周偉,剛才公訴人宣讀的公訴書你是否聽清了?
周偉說,聽清了。
楚審判長問,你是否對公訴人宣讀內(nèi)容有異議?
周偉說,有!我沒有強奸李紅!是李紅發(fā)信息叫我到超市去的!
顯然,王清沒想到周偉會當(dāng)庭翻供。公訴人王清問,請被告人回答我,你對我宣讀的內(nèi)容是否有異議?
周偉此時情緒有些激動,說,當(dāng)然有異議。你說的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去李紅的超市,是她發(fā)信息讓我去的!
胡律師站起來問,就算是李紅打電話讓你去,是讓你去強奸她的嗎?
周偉說,當(dāng)然不是??晌业搅顺泻螅罴t拿話一激我,我就抱她了。說起來,我本來只是想見見她,沒想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的!
胡律師說,這就是說,你和她發(fā)生關(guān)系了!
周偉頭低下了,然后又抬起來說,可我的東西很軟。我不行。
胡律師說,只要生殖器有接觸,就說明你已強奸她了!
周偉說,我沒有!我沒強奸她!
審判長敲了一下桌子,肅靜!請注意法庭紀(jì)律,一個一個地說!
在他們進(jìn)行辯證的時候,張主任一直在把握著時機。他清楚,一個好律師,你辯護(hù)得再好,如果時機把握不好,也是事倍功半,起不到應(yīng)有的效果。好律師的辯護(hù)要“好鋼”用在刀刃上。他用眼角掃了一下霍處長,霍處長正在注意聽著;看了一下甄表民,甄表民面容沉靜,雙眼定定地看著放在他面前桌子上的一個信封,張清義知道,那里面的物件,是決定這個案件輸贏最關(guān)鍵的證據(jù)。
此時,胡律師站了起來,開始辯護(hù),審判長,剛才被告人在撒謊。他說沒有強奸原告,原告為什么要報案?并且,審訊原告的審訊書上,原告也在他的審問筆錄上簽了字?,F(xiàn)在,我只想問一下被告,在派出所對你進(jìn)行審訊期間,審訊人員對你刑訊逼供了嗎?或者說,審訊期間打你罵你對你用刑了嗎?
周偉說,沒有。
胡律師說,要是沒有,這就是說明,審訊記錄上的供詞是真實的。這個強奸案是成立的,目前證據(jù)確鑿,我請求審判長依法判決,鑒于被告人不老實認(rèn)罪,懇請法庭從重判處!
甄表民向張主任點了一下頭。張清義清楚,該自己出面辯護(hù)了,他站起來說,審判長,我作為被告人的律師。請求發(fā)言。
看到一直默不作聲的被告律師要求發(fā)言,大家把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張清義身上。
審判長看了一下張清義,說,好,那就請被告周偉的律師辯護(hù)。
張清義說,我作為周偉的辯護(hù)律師,在進(jìn)行辯護(hù)之前,請求法庭允許我推薦一個人。因為這個人,對這個案件的是非曲直,以及如何判決起決定性的作用,他能告訴我們事實的真相!
楚審判長沉思一下,說,好,法庭允許!
張清義把手一指說,我所推薦的就是這位甄表民先生!
甄表民手摸了一下口袋里的錄音筆,站了起來,說,我今天來到法庭上,心情很復(fù)雜。我首先向法庭陳述我的身份。
楚審判長說,請講!
甄表民說,原告的母親在,我想請原告的母親白芬女士回答!
審判長目光轉(zhuǎn)向旁聽席,問,原告的母親白芬女士在嗎?
白芬在聽眾席上站了起來說,我在。
審判長問,剛才甄表民先生說你知道他的身份。請你說出他是什么身份?
白芬說,他是我的前夫。他還是李紅的生父!
白芬話音剛落,除了張主任和霍處長,大家都驚呆了。
甄表民接著說,白芬女士說得不錯。我是原告李紅的生父。我和白芬女士在女兒四歲的時候離婚,當(dāng)時女兒叫小薇,后來女兒判給了白芬,改名叫了李紅。我想問問白芬女士,我說得對不對?
白芬說,是這樣的!
甄表民說,我這樣說,只是想讓原告的母親確認(rèn),我是原告的生父。說著,他把桌子上的那個信封拿起來,取出里面的證件說,這是我和白芬的離婚證,里面有一張判決書。說著,他把離婚證呈交給了法庭。
審判長和大家還在驚愕中,甄表民接著說,我希望法庭允許我先給大家播放一個錄音,因為這個錄音關(guān)系著真相。
審判長說,好,法庭同意你播放。
法庭鴉雀無聲。甄表民從口袋里掏出播放器,按響了播放鍵。
播放的是他第二次去見李紅時的談話:
(女):你來找我有什么事?
(男):還是為了你的事。
(女):我的事不要你管!
(男):你母親幾次三番打電話,想讓我問你的事。
(女):她是財迷。她掉進(jìn)錢眼里了!
(男):我知道你是個明理的孩子。我想問你幾句話,你要如實告訴我。
(女):什么話?
(男):那個叫周偉的,他到底強奸你了嗎?
(女):我上次不是告訴你了,沒有!
(男):真沒有還是假沒有?你可要跟我說實話,不然,你會葬送你自己和那個叫周偉的!
(女):沒有,他沒強奸我。
(男):你們是不是戀愛了一段時間?
(女):……
(男):你要告訴我是或者不是。
(女):是。
(男):你喜歡周偉嗎?
(女):嗯,喜歡。
(男):你喜歡周偉為什么還要給別的男孩子交往?
(女):你是說王力?他是混社會的,常到我超市里買煙什么的。
(男):你和他談了嗎?
(女):他想跟我談。他的家境不錯,條件也不錯,人長得也可以。我一直沒許口跟他談,就是因為他是混社會的,靠不住。
(男):你是在什么時候認(rèn)識那個王力的?
(女):我認(rèn)識他有一年多了!
(男):比周偉早?
(女):早多了,早半年多。
(男):嗯,當(dāng)時,周偉去你的超市,是你給他發(fā)信息讓去的?
(女):嗯。我有幾天沒見他了,所以就給他發(fā)了信息,問他干什么了,咋不來見我。到我快關(guān)門的時候,他去了,他還喝了酒。
(男):你知道他喝酒了,還把他放進(jìn)屋里?
(女):我們當(dāng)時不是談著呢嘛,再說了,他開始很老實,沒有對我怎樣??!可后來,后來,他就動手動腳了!
(男):他怎么就動手動腳了?不是好好的嗎?
(女):你不要問了好不好?你問這么多干什么?
(男):孩子,這個很關(guān)鍵,因為什么會動手動腳,是你的原因還是周偉的原因?
(女):這個事怨我,我用話語激他了。我一激他,他就往我身上撲了!
(男):你還記得你當(dāng)時怎么說的嗎?
(女):我問他,這么晚來,有什么企圖?
(男):周偉怎么說的?
(女):周偉說,是來強奸我的!我就說,你光嘴硬,你敢嗎?
(男):你就這樣用話激的周偉?你呀,小薇,你讓我說你什么好呢!既然,這個事發(fā)生了,你為什么要說周偉強奸你呢?
(女):這都是王力的事,周偉走后沒多久,王力開車過來,我當(dāng)時才想關(guān)門走,王力下了車,他的鼻子靈,當(dāng)時聞到酒味了,就問,誰來過?我就跟他說是周偉來過。王力可能感覺到我和周偉好了,他發(fā)現(xiàn)了地上丟著的衛(wèi)生紙,拿起來逼問是怎么回事,我只好說是周偉強奸我。后來,王力就逼我打電話給周偉,讓周偉拿三十萬。
(男):唉,你呀,你真是太傻了!
(女):我真是太傻。我咋就聽了王力的話呢!這些天,我就是在恨我自己,恨我自己咋就這么渾啊!
(男):你知道嗎?強奸罪可是法律規(guī)定的八大重罪之一。強奸罪要是成立,最低判三年,罪行嚴(yán)重的無期徒刑、死刑的都有!
(女):你說,周偉這個得判幾年???
(男):這個不好說。我不是跟你說了,最低三年!
(女):那這樣,我不是把周偉害了?
(男):他要是強奸了你,他這是罪有應(yīng)得,是活該!但如果不是這樣,你就是在害人!
(女):你說,那我該怎么辦?我該怎么辦?
(男):孩子,做人不能虧良心。你要想不虧良心就到開庭的時候去法庭,在庭上,和法官們把事情講清楚!
……
甄表民按下停止鍵。法庭上鴉雀無聲。甄表民說,剛才我播放的是我和女兒,也就是當(dāng)事人李紅的談話,從這個談話可以知道,周偉和李紅的事情,第一,沒有威嚇;第二,不是強奸。還有,在昨天,當(dāng)事人李紅找到我,交給我一個證明,也是諒解書,我現(xiàn)在轉(zhuǎn)交給法庭。
甄表民說完,把李紅寫的證明呈給了審判長?;氐阶簧?,甄表民說,對于這個案子,我不想再多說什么。我只希望審判長能公平、公正地判決這個案子,不要冤枉無辜的人!
聽甄表民說完,張主任長出一口氣?;籼庨L轉(zhuǎn)眼看了看張主任,會心一笑。庭上的人都面面相覷。而此時,醒悟過來的白芬的罵聲卻在法庭上炸響了,她氣急敗壞地罵,甄表民,你個王八蛋!你不得好死!
胡志律師站了起來,審判長,剛才原告生父播放的錄音只能作為一個參考,連佐證都算不上,我們只相信公安部門的審訊證詞!
周偉申辯,不是這樣的,審訊時,審我的兩個警察說,你的這個事是小事,沒什么大不了的,賠兩個錢就完了。你該怎么說就怎么說,我們也不過是走過場。我當(dāng)時知道他們是在忽悠我。后來有個審我的人接了個電話,出去了,回來后問我,你跟咱縣的王縣長熟識?我一個工廠的工人咋會和縣長熟識,就搖頭。那個審我的人說,哎呀,剛才王縣長為你的這個事打電話來了,是給你說情的。我剛才出去,就是所長把我叫出去說這個事的。看樣子,是你家里托人找的王縣長。縣長都給你說情了,公安局是他手下分管的,我們都得聽他的,你該怎么說就怎么說吧,最好說重一點,縣長好過問,你要是說得輕,縣長調(diào)審訊記錄一看,這么輕的案子找我,這不是看不起人嗎?所以,我就信了這兩個警察的話,就按他們說的簽字了。我說的句句是實話,沒半句假話!
楚審判長聽了眉頭皺起來。法庭繼續(xù)按審理程序走。辯論程序后,楚審判長又問,公訴人和原告、被告還有什么證據(jù)要展示的嗎?甄表民說,我這支錄音筆里有我和女兒李紅,還有和我前妻的幾段錄音,這里面的談話都是真實的,也是這個案子最直接的證據(jù),我現(xiàn)在把它交給法庭。
楚審判長又問了一句,你們雙方還有什么需要補充的嗎?大家都搖頭說,沒有了。楚審判長說,如果大家沒有什么要說的,現(xiàn)在,法庭要進(jìn)行合議,休庭……
這時,胡志來到甄表民跟前,狠狠地盯著甄表民問,為什么?你到底為什么這么做?
甄表民兩眼直盯著胡志,一字一句地說,你聽著,我告訴你,因為我是一名律師,我不能做虧良心的事!
胡志用手指著甄表民,你……唉……然后氣沖沖地走了。
當(dāng)法警押著周偉要離開時,周偉掙脫了法警,對著甄表民,撲騰一下子跪下。看著跪在眼前的周偉,甄表民心里一陣哆嗦,他對周偉說,你抬起頭來!
周偉仰起頭來看著甄表民。甄表民抬手扇了周偉一巴掌,那巴掌很響,很脆……
甄表民的這一巴掌把所有在場的人都打傻了。之后,甄表民丟下眾人,揚長而去。
看著甄表民遠(yuǎn)去的背影,周偉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
一個星期后,法院宣判:周偉無罪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