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金蘭
我們所處的世界,是一個不斷被闡釋的世界,詩人如何從新的視角,挖掘新的語意功能來強化這個世界呢?語言對現(xiàn)實具有相對獨立性,這意味著,詩人必須將固定模式打破重組。將世界打碎,又重新粘連,僅靠精湛的技術(shù)還不夠,還需創(chuàng)造出獨特而又互通的感官與心靈的奇遇。詩就是重建文本與世界之間的關系。約瑟夫·布羅茨基說:“寫作實際上是一個存在的過程?!痹娙伺c詩,互為存在。
讀曹東的詩,就是一場感官與心靈的奇遇。在他的詩中,你總能看到個體的生命感知被暈染上了普遍性,傳達給讀者最深層的抓痕般的真實與刺痛。他帶領讀者通過詩歌不斷地進行自我確認。詩,是心靈的棲息地,但“詩不是為了回避現(xiàn)實,而是為了激活現(xiàn)實”。近年來,曹東專注于短詩的創(chuàng)作,如他所言:“我是一個對短詩有著執(zhí)念偏愛的人,節(jié)制、精準,情感不高出一線,語言不多出一字?!辈軚|的短詩,每一首都是一次生命的激活,既有現(xiàn)實的精細紋理,又有超現(xiàn)實的智性表達。
悖論與哲思互聯(lián)交織,凝聚
直擊心靈的力量
曹東的代表作《送葬》最具典型意義?!耙蝗喝颂е粋€人的尸體/走在離開的路上/也可以說,一個人的尸體帶領一群人/走在回去的路上”。“離開”與“回去”,看似一對矛盾,朝向背離面,實則是一種平衡,具有同一性。詩人,獨自在搖晃的人間,尋求著平衡,越孤獨,越接近真理?!渡觥分械摹叭嗽蕉嘣焦陋?眼淚越少越悲傷”,在“多”和“少”的高反差中,“孤獨”與“悲傷”瞬間被一股力量刺穿,這是來自生命內(nèi)部的力量,尖銳又細膩。這些顯現(xiàn)的悖論表達,不免讓人想到,波德萊爾的《自懲之人》:“我是傷口亦是匕首/我是耳光亦是面頰/我是四肢亦是車輪/是死囚亦是劊子手!”類似的表達,讀來韌性十足,仿佛時間在某一刻靜止了,一根頭發(fā)的重量能與泰山比肩。開始與結(jié)束都停在同一時刻,我們在一首詩里,以光的速度,瞬間穿越了一生。
來讀《說出》:“我聽見了/夜好深,烏鴉在修改月亮/啄開一個出世的洞口。/許多身影走著,背半卷冷風/從紙鋪的路上。/那么輕,一點力氣都沒有。/風把自己揉成了碎片/我聽見了。我還活在世上/但那不過是/我剩下的一小部分……”身影很輕,背著半卷冷風,紙鋪的路也很輕,不得不走得小心翼翼。詩人不斷描述著“輕”,而詩意抵達讀者的卻是“重”。把自己揉成了碎片的,是風還是我?生活迫使我們把自己拆解成若干份,在破碎中走向完成,而不是完整。最后,剩下的一小部分才是真我。隱匿的悖論,能起到舉重若輕的效果。
《一個瘋子也不是自由的》一詩中,瘋子與常人,自由與不自由,相互交織與轉(zhuǎn)化,呈現(xiàn)出一種生命狀態(tài)的復雜性?!八灰粭l街道捆綁著/……瘋子說/我并不想拋棄你們”。“瘋子”與“常人”一樣有著“不自由”,但又有著常人無法達到的高度自由。他的精神盤旋在上空,俯瞰捆綁他的街道,以及街道上的行人。誰不是折斷了翅膀被捆綁著的?人言與捆綁,使瘋子失去身體自由,但他的心是自由的,“他的耳朵套起兩只舊襪子/他說那是角/他說只可以向一只麻雀致敬”,向誰致敬是他的自由。他自己不相信人類,“拋棄”出于被迫,這才是他最大的不自由?!度缡窃浮分?,以不斷縮“小”,來反襯我們這個膨脹的世界,以及人心里膨脹的欲望。用“小”牽引出背后那個無限的“大”,“虱子立在頭頂/被滿世界的月色照得/透亮”。虱子那么小,卻能被填滿世界的月色照亮,而人呢,常常感受到暗黑與虛空。你占領得那么多,最終只能回到自己的身體里,才真正看得見自己。世界再龐大,欲望再膨脹,生命有限到只有眼前一隅,才是實實在在的。讀曹東的詩,是一種帶有快感似的閱讀體驗,潮汐退去,那悖論里編織的哲理思考,需要足夠的時間咀嚼回味。
巧喻與巧寓疊加融合,構(gòu)筑
異質(zhì)的詩意空間
曹東的詩歌中多雋語警句,常為巧喻與巧寓,讀者會被其“異質(zhì)”性瞬間捕獲。他善于抽離出生活中常見的意象,組合成新的物件,帶來新的寓意,言簡意遠,肌理突出,始終保持純詩的精神維度。如《抽屜》,將抽屜比喻生活,“白天”是從“黑夜”里抽出來的。抽出來的部分被光照亮,當白天疲憊的時候,就回到黑夜休息。詩人的巧喻仿佛是某個瞬間被照亮而突現(xiàn)出來的。生活的具體內(nèi)容是一些“雜亂的物件”,抽屜“不斷反復/生命被抽空”。此時,生命“像一張抹布/在擦亮幾件東西后/蜷縮在角落”。我們活著,總試圖去擦亮更多東西,而“擦亮的部分/能夠保持多久不會生銹”?這和《許多燈》應和,“只在一人時,我才小心打開/并一一清點,哪些燈已經(jīng)熄滅”?!对S多燈》中亮著的部分,詩人定是小心翼翼地珍視擦拭,像我們活著,如此小心翼翼。
世界經(jīng)過“我”,“我”穿過了無數(shù)個瞬間。戰(zhàn)栗,從世界的集體內(nèi)部到自我的個體內(nèi)部,交融并驅(qū),這就是人世,就是生活。文學的本質(zhì)追求,是再現(xiàn)現(xiàn)實,或者說是藝術(shù)地再現(xiàn)現(xiàn)實。曹東致力于自主性的表達,同時不斷與規(guī)范決裂,可視為其藝術(shù)的原動力。
來讀《曠野并不是真的空》,這首小詩很有意思。一天下午,詩人在鄉(xiāng)下的嘉陵江邊,看見一群螞蟻整隊出發(fā),猜測這是一場盛大的婚禮。原本,一個人在野外,有一種孤獨和空曠之感,但詩人發(fā)現(xiàn)了自然界的一場喜事。螞蟻之小,并不阻礙情感的盛大?!胺榭诖?,搜出一粒米花/作為賀禮,我成為送親隊伍中的一員”,這一生動細節(jié),打通了人與自然情感的經(jīng)脈,瞬間填滿空曠,孤獨隨之消散。詩人從剛出場時的抽離,到此刻的相融,是精神世界內(nèi)部的一次和解。相對于其它詩篇對現(xiàn)實世界和人性的肢解,這一首就像一個出口,也是傷口的愈合。詩人那溫婉良善的心性與悲憫情懷,不經(jīng)意間流露了出來。這首詩在輕盈之上,建構(gòu)了一個理想之境,一片詩意棲居地?!皶缫啊奔仁乾F(xiàn)實的自然界,也象征詩人的精神世界。曹東一直在詩中整飭精神世界的傷,尋找自己,拯救自己,由內(nèi)而外乍現(xiàn),而這首詩卻是由外而內(nèi)的激蕩。它從裂縫中流入,并修復舊傷。
精神與身體并駕齊驅(qū),獨步于
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
“特修斯之船”,一個很有意思的古老的思想實驗,描述了一艘在海上航行幾百年的船,在不斷的維修和替換中,直到所有部件都不再是最初的,那么這艘船還是原來那艘船嗎?如果把它原有的被替換下來的物件重新組合起來,還能稱之為原來那艘船嗎?一個物體是否僅僅等于其組成部件之和?這個實驗迫使人們?nèi)シ此?,身份僅僅局限在實物和現(xiàn)象中這一常識。
身體不間斷地進行著新陳代謝和自我修復,甚至思想也在更替?!拔摇笔窃醯摹拔摇?,還是“非我”,這也是詩人常常追尋和呈現(xiàn)的詩意空間?!拔摇痹谠娙斯P下有著不同形態(tài),大與小,高與低,外與內(nèi),虛與實,曹東總能抓取到獨特的點去剖析那個最接近本真的“我”,既有現(xiàn)實的成分,也有超現(xiàn)實的成分。詩人懷揣理想與現(xiàn)實的撕裂,一次次在詩里誕生、追索、飛躍,也在詩里妥協(xié)、忍耐、堅持?!耙痪呷斯且苍诤诎抵蟹朔怼薄拔业纳眢w是一個舊地址”“我丟掉了一口乳牙/再沒有舊時代的糖分”,這樣的詩句,自帶疼痛。
來讀《我寂寞的時候》:“我寂寞的時候,就獨自蹲在大地上/用一塊石頭砸自己的影子/像鐵匠趁著熱力,急促地/敲打一柄鐵器/讓它尖銳,露出疼痛的鋒芒”。當我們失去痛感,失去鋒芒的時候,也就離自己越來越遠了。這樣的疏離,身不由己?!凹拍臅r候”也是獨處的時候,詩人總試圖找回些什么,挽留些什么。曹東一直在向內(nèi)掘進,一寸一寸掘出靈魂潔凈的部分,擦洗,整理,然后放回那個身體的“舊地址”?!拔以谧?,越來越輕/只剩下一點身體的廢墟……”(《廢墟》)這點廢墟,詩人并沒有放棄。誰是“伐木者”,他揮舞斧頭,“我身上木屑紛飛”。變輕的過程,可能疼痛無比,也可能毫無知覺?!皦羰且粭l寬大的舌頭/沉降、飛翔,孤獨地舔舐/身體中的坍塌”。夢,是一劑良藥,一場撫慰。詩人津渡曾這樣評價曹東:“他以直面的勇氣,寫出了深層的疼痛和無法釋懷的歸宿感……這些絕不是小疼痛,而是大哀慟,還原了生命的本源,說出了我們共同的命運,進而直接指向人類的歸宿。”深沉的憂患意識,使得曹東的詩具有了厚重的人文情懷。
曹東的詩,字面呈現(xiàn)出一種現(xiàn)實的悲涼與頹落,無奈與焦渴,內(nèi)里卻是對自我的永不放棄。巴勃羅·聶魯達說:“一個詩人,如果他不是現(xiàn)實主義者就會毀滅??墒?,一個詩人如果他僅僅是個現(xiàn)實主義者也會毀滅?!倍軚|,總能在現(xiàn)實與超現(xiàn)實中來回踱步,在現(xiàn)實與精神的雙重之境實現(xiàn)異質(zhì)抒寫。精神的孤獨,是一個符號,與詩人互為擁有,并相互征服。
我們帶著傷痕與頓悟,從一首詩里走出,又將走向何處?只能是生命的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