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飏
被稱作清華百年歷史上四大哲人之一的陳寅恪,曾寫有“敦煌者吾國學術之傷心地也”。有一個匈牙利裔英國探險家的名字,就是使敦煌成為“傷心地”的關鍵人物—斯坦因。
意大利航海家哥倫布受到《馬可·波羅行紀》的吸引,決心尋找神秘的東方古國,他堅信一直向西航行就能到達中國。結果是他沒有找到神話中的中國,但卻發(fā)現(xiàn)了美洲大陸。
年輕的斯坦因在《馬可·波羅行紀》和《大唐西域記》的感染下,也決心到夢幻一樣的東方去,通過探險和考古,去尋找、印證書中記載的那些歷史地理,讓歷史重現(xiàn)被湮沒的輝煌。
斯坦因25歲時在英國和印度政府的支持下,先后進行了三次中亞探險。他以一個地理學家的身份,開始了他的事業(yè),并最終被授予“印度帝國騎士”的勛章,被英國皇家地理學會授予“發(fā)現(xiàn)者金質(zhì)勛章”,被牛津大學和劍橋大學贈予名譽博士學位,并且被英國女王授予勛爵的榮譽。
“一切全都那么令人興奮,我在皇家前廳里等待接見時,受到尊貴的接待,入目盡是華麗的服飾……”斯坦因在給朋友的信中這樣寫道。
《斯坦因:考古與探險》一書的作者珍妮特·米斯基說:“他絕沒有想到,在敦煌千佛洞發(fā)現(xiàn)的寶藏,竟會把他帶到皇家覲見廳,參加如此莊嚴崇高的儀式?!?/p>
斯坦因還被邀請在維也納、慕尼黑、布達佩斯等歐洲國家進行巡回演講。
斯坦因1900年到1901年第一次中亞探險時,發(fā)掘了新疆和田地區(qū)尼雅的古代遺址,寫有旅行記《沙埋和田廢址記》。
尼雅遺址就是西漢時期的精絕國。精絕國是西漢時期中國西部一個比較小的城邦國家,位于尼雅河畔的一處綠洲之上。精絕國是絲綢之路的必經(jīng)之地,商賈云集,繁華富庶。東漢后期,精絕國被鄯善國兼并。
東漢歷史學家班固編著的《漢書·西域傳》記載:“精絕國,國王駐精絕城,距離長安八千八百二十里。人口四百八十戶,三千三百六十人,其中勝兵五百人。設置有精絕都尉、左右將軍、譯長各一人。北距西域都護治所二千七百二十三里,南距戎盧國四日的行程。地形閉塞,交通不便;向西通扜彌國四百六十里?!?/p>
聽說過三十六騎平定西域的故事嗎?創(chuàng)造這一傳奇的就是班固的弟弟班超。班超從小不喜好文墨,曾投筆嘆曰:“大丈夫當效傅介子、張騫立功西域,以取封侯,安能久事筆硯乎?”
張騫這名字大家都比較熟悉了,他兩次出使“鑿空西域”,功成名就后,被漢武帝封為“博望侯”。顏師古在《漢書》注中認為,“博望”是“取其能廣博瞻望”。
傅介子,西漢大臣,北地(今甘肅慶陽西北)人。昭帝時,西域龜茲、樓蘭聯(lián)合匈奴,殺漢使官,掠劫財物。傅介子出使大宛,以漢帝詔令責問樓蘭、龜茲,并殺死匈奴使者。元鳳四年(公元前77年),又奉命以賞賜為名,攜帶黃金錦繡至樓蘭,于宴席中斬殺與漢為敵的樓蘭王,另立樓蘭質(zhì)子為王,并改樓蘭國名為“鄯善”—我曾經(jīng)疑惑樓蘭的消失,以為純粹是自然環(huán)境惡化的原因,原來是傅介子殺樓蘭王后,將其王城由羅布泊西岸遷往南岸的伊循城(今若羌縣米蘭),另置伊循都尉鎮(zhèn)撫,并改其國名—如同一個人的大名和小名,喊大名前世答應,喊小名后世答應,大名小名一起喊,還沒有答應就空氣一樣消失了。
傅介子因功被封為義陽侯。慶陽西塬石馬坳現(xiàn)有傅介子墓。
張騫、傅介子,他們定格在歷史畫面上模糊的面容,還殘留著一次次沙塵暴的痕跡。
永平十六年(公元73年),奉車都尉竇固出兵攻打匈奴,班超在軍中任假司馬的小官職。竇固賞識他的軍事才干,派他出使西域。班超先到鄯善。鄯善王對班超等人先是噓寒問暖,禮敬備至,可后來突然改變態(tài)度,變得疏懈冷淡。班超估計和近日匈奴使來鄯善有關。
天黑風大,班超率領部下三十六將士直奔匈奴使者駐地。班超命令十個人拿著鼓藏在敵人駐地之后,約好一見火起,就猛敲戰(zhàn)鼓,大聲吶喊。其他人拿著刀槍弓弩埋伏在兩邊。班超順風縱火,三十六人前后鼓噪,聲勢喧天。匈奴人亂作一團,除被殺死的之外,其余匈奴人都葬身火海。
第二天,班超請來了鄯善王,把匈奴使者的首級給他看,鄯善王大驚失色,表示愿意歸附漢朝。
永元十四年(公元102年),班超受命將歸,疏勒國都尉黎弇說:“你們走了,我們肯定還要被龜茲所滅?!闭f罷,拔刀自刎而死。班超率部至于闐,于闐國王侯百姓都放聲大哭,不少人還抱住班超的馬腿苦苦挽留。班超居留西域三十年之久,令西域五十多個國家全都歸附了漢王朝,以功封定遠侯,拜西域都護,實現(xiàn)了立功西域的宏愿。
那是一個風吹壯士不回頭的年代。一個令后世無限懷想的年代。
1906 年4月到1909 年1 月,斯坦因開始了他的第二次中亞之行。
斯坦因再度對尼雅遺址進行了調(diào)查發(fā)掘,掘獲盧文木簡七百二十一件,漢文木簡、木牘數(shù)件,以及兵器、樂器、毛織物、絲織品、家具、建筑物件、工藝品和稷、粟等糧食作物。其考察成果轟動了西方考古界。
斯坦因和被他稱作“我的向?qū)Y師爺”的中文秘書及翻譯蔣孝琬,1907年3月一起到達敦煌。斯坦因后來在所著旅行記的開頭,頗有意味地寫道:“敦煌以刺骨的寒風歡迎我們……”
1906年4月,斯坦因從印度到新疆后,在喀什聘請蔣孝琬作為漢語翻譯助手。蔣孝琬,湖南人,光緒年間到新疆,曾在縣、州任師爺。蔣孝琬思維敏捷,能言善辯,也很擅長古物鑒賞。斯坦因不通漢文,蔣師爺算是派上了大用場。
斯坦因聽說幾個月前發(fā)現(xiàn)藏經(jīng)洞的事,不巧的是,管理洞窟的道士王圓箓為籌集修整洞窟的經(jīng)費,外出化緣去了。莫高窟的一個小和尚給他看了一卷精美的寫經(jīng),斯坦因感覺到這是一種古老的寫本。于是他決定等王道士回來。
這期間,斯坦因在敦煌西北疏勒河下游地區(qū),發(fā)現(xiàn)了漢代烽燧、城障遺址。隨后在敦煌東北處漢代烽燧遺址中發(fā)掘漢簡七百多枚。
斯坦因意識到:“接近亞洲東西方向那條最繁盛的古代大道,是聯(lián)系拉薩、印度和蒙古、西伯利亞南北大道的交叉點?!?/p>
王圓箓,祖籍湖北麻城縣。他出生在陜西,因家鄉(xiāng)連年災荒,生活所迫,出外謀生,流落于酒泉。在此期間入道修行,被當?shù)厝朔Q作王道士。后云游敦煌,發(fā)現(xiàn)莫高窟,感慨:“西方極樂世界,乃在斯乎?!彼扉L期居留此地。
斯坦因見到王道士后,表示想看看這批寫本,并有意用一筆捐款幫助修理洞窟,以此換取一些寫本??赐醯朗开q豫不決,斯坦因便在莫高窟支起帳篷,做長期停留的打算,并開始考察石窟,拍攝壁畫和塑像的照片。
斯坦因?qū)ν醯朗空谡薜亩纯邩O力表現(xiàn)出濃厚的興趣,這讓王道士很感動,他帶著斯坦因一個個參觀莫高洞窟,還根據(jù)《西游記》一類的唐三藏取經(jīng)故事,指著一幅壁畫,給斯坦因講上面畫的就是玄奘站在一條激流的河岸旁,一匹滿載著佛經(jīng)的馬站在一旁,一只巨龜向他們游來,想幫助他把從印度取來的經(jīng)典運過河去。
這給深入鉆研過玄奘《大唐西域記》的斯坦因帶來了好運。
斯坦因在游記中寫道:“蔣師爺是個肯鉆研學問的人,當他看到那古色古香的佛經(jīng)邊頁上還有玄奘的名字,令他驚嘆不已。”在接下來斯坦因同王道士進行交涉的時候,“蔣師爺一反通常遇事遲疑不決的常態(tài),以一種近乎迷信的口吻說,正是唐僧的在天之靈將這些密室藏經(jīng)托付給對佛經(jīng)一無所知的王道士,以等候斯坦因—從印度來的唐僧的崇拜者和忠實信徒—的來臨”。
斯坦因接著寫道:“我用我那很有限的中國話向王道士述說我自己之崇奉玄奘,以及我如何循著他的足跡,從印度橫越峻嶺荒漠,以至于此的經(jīng)過,他顯然是為我所感動了?!?/p>
這天夜里,王道士拿出了一卷寫經(jīng),借給斯坦因看。斯坦因異常高興的是,這卷漢文寫經(jīng)正好是玄奘署名翻譯的一部佛教經(jīng)典。
之后發(fā)生的事情就是:借著王道士燭火搖曳的亮光,斯坦因看到了一個堆滿古老寫本的洞窟—藏經(jīng)洞。自此,藏經(jīng)洞的世紀災難也就開始了。
斯坦因在他的著述里這樣寫道:“那天早晨將通至藏有瑰寶的石室的一扇門打開……卷子緊緊地一層一層亂堆在上,高達十尺左右?!?/p>
最終,斯坦因用四十塊馬蹄銀,相當于二百兩白銀的價錢,換取了滿滿十二箱敦煌寫本和五箱絹畫及刺繡等藝術品。
斯坦因后來寫了旅行記《沙漠契丹廢址記》和《西域考古記》,還出版了《斯坦因在東土耳其斯坦考察所獲漢文文書》,公布了七百多枚漢簡釋文和圖版。
1913 年8 月到1916 年3 月,斯坦因第三次考察中亞,重訪尼雅、米蘭和樓蘭遺址。
斯坦因沿著樓蘭古道,其間穿過了寬廣的結著鹽殼的海床,當看到堅硬、起皺的鹽殼覆蓋干涸的古羅布泊湖盆時,驚嘆不已,在其著述里寫道,中國通往樓蘭的古道就從此干海床穿過或繞行。
斯坦因到達敦煌后,沿著漢代邊塞烽燧遺址向東,穿過安西、酒泉至金塔,并在這一段漢代烽燧線的遺址中獲得漢簡一百多枚,并且再次到敦煌,從王道士手中獲得五百七十余件敦煌寫本。
這一次,除了在敦煌、酒泉一帶漢塞烽燧再次挖掘之外,還在黑城地區(qū)挖掘了大量西夏、吐蕃、回鶻文文書。
斯坦因?qū)懥寺眯杏洝秮喼薷沟乜脊庞洝泛汀对谥衼喌墓诺郎稀罚€編著了《千佛洞:中國西部邊境敦煌石窟寺所獲之古代佛教繪畫》一書。
當首批七百八十九枚敦煌漢簡被斯坦因運回英國后,法國漢學家沙畹博士很快將這批漢簡編輯出版。
中國近代考古學奠基人羅振玉,知道了這批資料在沙畹博士手上,就寫信給他,希望能把這些資料提供給自己做研究。
沙畹博士有一位后來在中國鼎鼎大名的門生:伯希和。
斯坦因之后,1908年2月伯希和到達敦煌,這位年輕的法國人精通十三種外語,憑著一口流利的中國話,伯希和從莫高窟王道士手中弄到六千余種各類古代文獻,此外,還有二百多幅唐代繪畫與幡幢、織物、木制品、木制活字印刷字模和其它法器,一共裝了滿滿十大箱的文物。和不懂中文的斯坦因相比,伯希和的收獲全是他自己挑選出來的精品。
伯希和的助手曾回憶伯希和從洞窟出來的情景:“他的外套里塞滿了他喜歡的手稿,容光煥發(fā),喜氣洋洋?!?/p>
王道士換來的是五百兩修繕洞窟的白銀。
伯希和留下了一張在莫高窟藏經(jīng)洞內(nèi)高高堆起的文物中翻檢古代文書的照片,這張照片在與敦煌有關的各種出版物中反復出現(xiàn),我們知道,這張照片的背后,是藏經(jīng)洞文物被劫后的空寂與凄涼。
關于王道士,他是不是懷著功德圓滿的念頭最后離開了這個世界呢?他絕對想不到,百年以來國人一直探討的藏經(jīng)洞文物流失與他的罪責的問題。王道士是一個文盲,也是一個相對簡單的人,他所認定的就是對宗教的熱情和獻身。用一句老百姓的話來形容—好心辦了壞事—這么說合適嗎?我欣賞這句話:敦煌文物的流失不應該把責任歸因于任何個人,那是歷史對那個時代中國的嘲諷。
如果按照道家戒律,道士死后是不應該建塔的,舍利塔只是佛家的專利。然而,陰差陽錯之下王道士卻成了莫高窟某一階段的守護人,信徒們?yōu)樗藿艘蛔?,王道士的墓志上寫有這樣的文字:“沙出壁裂一孔,仿佛有光,破壁,則有小洞,豁然開朗,內(nèi)藏唐經(jīng)萬卷,古物多名,見者多為奇觀,聞者傳為神物?!?/p>
王道士躲在這座莫高窟最大的舍利塔里,任后世評說長短。據(jù)說,某一夜大風夾雜的誦經(jīng)聲中,有王道士湖北麻城口音。
得原諒處且原諒,阿彌陀佛。
敦煌起風了。風吹,是一種饋贈。
歷經(jīng)磨難而后生的敦煌,會不會有人想起了莫高窟壁畫上那位女性吹螺者,正抱螺而吹,美妙的聲音猶似發(fā)自她袒露的乳房。為了哺育,時間把沙吹得更細,仿佛母親一粒一粒挑揀的一樣。
羅振玉與國學大師王國維得到沙畹博士寄來的影印資料后,分頭整理考釋,1914年,兩人合著的三卷本《流沙墜簡》出版?!读魃硥嫼啞穼λ珍浀亩鼗蜐h簡和殘紙、帛書都做了精確的分類和詳盡的考釋,他們這本書也被視為首次全面解讀漢簡的開山之作。
魯迅認為:“中國有一部《流沙墜簡》……要談國學,那才可以算一種研究國學的書。開首有一篇長序,是王國維先生作的,要談國學,他才可以算一個研究國學的人物?!?/p>
敦煌漢簡的出土在中國書法界引發(fā)的震動尤為強烈。斯坦因無意之中打開了一座漢代的書法寶庫,那里面保存有中國人最早的書法墨跡。
在敦煌漢簡出現(xiàn)之前,許多人都曾懷疑過王羲之的傳世書法《蘭亭序》的真假,因為漢魏六朝時期留下來的碑刻書法與王羲之的書風差距太大。而在敦煌漢簡中,王羲之書風已初露端倪。
斯坦因之后,敦煌地區(qū)漢簡的發(fā)現(xiàn)進入了高峰期,居延漢簡、武威漢簡等數(shù)以萬計的漢簡大量出土。
我們得以窺見一個曾經(jīng)風起云涌的漢簡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