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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釣魚家

      2022-05-30 22:12:28張玉山
      時代文學(xué)·上半月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柳鶯金源大野

      張玉山

      1

      柳建平離完婚,莫名其妙地放了一掛鞭,一萬頭,響了個天昏地暗,放完了鞭炮,柳建平背著釣竿揚長而去。第二天,褚云也放了一掛鞭,運氣差了一點,正趕上一場微雨,鞭炮受了潮,噼里啪啦,不脆,不亮。沒等鞭炮響完,楊柳巷派出所劉小年所長趕來了,把褚云帶到派出所問話。

      劉小年問,褚云,為什么放鞭?

      褚云說,我離婚了。

      劉小年明知故問,和誰?褚云噘著嘴說,柳建平。劉小年說,你不知道禁放鞭炮?褚云說,知道。劉小年說,知道還放?褚云翻著眼皮說,柳建平先放的,你怎么不管?柳建平是劉小年多年的朋友。劉小年說,建平?jīng)]人舉報,如果有人舉報,我就管。褚云冷笑說,你敢嗎?

      劉小年哈哈笑著說,柳建平有什么了不起,我有什么不敢的?好好的,離什么婚!褚云說,你問柳建平去!劉小年說,一人罰款500元,你替他交上,一共一千。褚云說,我不替他交,我和他離婚了。劉小年說,離婚是民政局的事,我不管離婚的事。

      褚云從派出所走出來,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fā)生。

      柳建平是大平市有名的釣魚家,釣魚純粹是個玩兒,成名成家的可不多,柳建平是。我不是奉承他,在楊柳區(qū),在大平市,一說柳建平,沒幾個不知道的,幾百公里以外的魚,聽見柳建平這個名字,也嚇得渾身哆嗦。褚云嫁給了一個釣魚家,等于嫁給了水,女人是水做的,但女人討厭水,水一多,把家淹了。

      以前我寫過柳建平,我稱他釣客。柳建平說,我不是釣客,我是職業(yè)釣魚家。自稱釣魚家的柳建平,可不是個凡人,你以為他吹牛,就錯了。柳建平十七歲跟父親學(xué)釣魚,今年三十七歲,二十年的釣齡,可不是白給的。他先后斬獲全國釣魚比賽一百多個獎項,去年參加福建南平全國野釣大賽,拿了一等獎,一人獨享五十萬獎金。

      就是因為這個金獎,褚云決定跟他離婚。

      褚云跟建平一樣,釣一條兩條鯉魚、鯽瓜、柳條、胖頭,燉一鍋魚湯,解饞,慰勞,來一瓶啤酒,挺樂呵的;釣到十斤二十斤的大魚,一定放生。放生是慈念,也是規(guī)矩。建平怕來生受魚的報復(fù)。柳建平熱愛水,水是他的土地;柳建平喜歡魚,魚是他的莊稼。褚云釣到柳建平這條大魚,吃不得,養(yǎng)不得,賣不得,褚云決定把他放生。

      去年秋天,在千島湖一座島子上,建平釣過一條百多斤的鰱鳙,身長比柳建平高出半個腦袋,浙江一個開飯館的,出資三萬元想買下這條鰱鳙,柳建平眼皮沒眨,摘了魚鉤,把魚放生了。把魚賣了,就失去了釣魚的意義,柳建平是個明白人,大家喜歡他,一半是他的釣技,一半是他的菩提心。

      跟柳建平離婚,對褚云來說,是個重大的人生抉擇。我敢打賭,褚云再想找一個不釣魚的柳建平,很難。我跟建平認識多年,建平是個很好的人,人長得好,性格也好,活得自在明白。他白白凈凈,不高不矮,不胖不瘦,像一條白鰱魚。建平的眼睛好像專為釣魚生的,細細的,長長的,像一條幽幽的綠湖。

      他從未跟我提起離婚的事。

      建平可能沒想到離婚,就像他從未想過放棄釣魚一樣,可是,褚云提出來了。褚云說了一大堆理由,比如兩個人沒有孩子,比如萬一哪天柳建平落水了呢。人家不想跟你過了,哪一條理由都像一把尖刀,哪兒疼扎哪兒。褚云說離的時候,咬著嘴唇,眼淚汪汪的,好像不舍,又無比堅定。

      想離婚,是褚云想好了的,離婚協(xié)議書就放在建平面前。建平?jīng)]想好,沒想好不能急于下結(jié)論?,F(xiàn)在,褚云投下了魚餌,香噴噴的。褚云說,建平,咱們離了吧,離了你就自在了,想去哪兒去哪兒,想釣多長時間釣多長時間。這是建平最理想的生活狀態(tài),像一片無根的云,像一片無源的水,自己活自己的,徹底回歸自由。

      柳建平說,我出去一會兒。

      建平想緩一緩勁兒,找了一座水庫,想試一試手,釣了一個下午,一條魚也沒釣到,這是他平生第一次空竿而回,心生沮喪,他下定了決心,路上買了一掛鞭。我對建平買鞭炮的動機有些吃不準(zhǔn)。想羞辱褚云?不至于,建平不是小肚雞腸的人,他和褚云是魚和水。也不是示慶、示怒的意思,建平心靜如水,不會跟任何人過不去,何況褚云。他的生活是游離狀態(tài)的,離婚是最好的選擇,他應(yīng)該感謝褚云的慷慨才是。

      房子、車子、存款,除了他自己,全部留給了褚云。褚云說,建平,你把車子留下,沒車怎么行呢?柳建平的車,也不是什么好車,豐田越野四驅(qū)。柳建平笑了一聲,平靜地離開了楊柳巷。在愛情和魚之間,建平選擇了魚,褚云什么也沒選,選擇了自己,自己過,也可能跟別人過。

      褚云為什么選擇離婚,建平為什么答應(yīng)離婚,是人家兩口子的事,但楊柳巷人認為他倆不該離婚,如果離婚,八成是褚云外邊有了人。又不像,褚云長得是俊,可褚云不招風(fēng)不惹草,沒聽說褚云跟哪個男人胡來。在楊柳巷,建平有很多朋友,建平出去野釣,幾十雙眼睛,像幾十只攝像頭,盯著褚云的一舉一動。劉小年也是建平的朋友,時常在建平樓下轉(zhuǎn)悠,所以,褚云不可能出軌。

      楊柳巷人替他倆惋惜,很多人問褚云,郎才女貌的,怎么舍得呀?褚云不說柳建平哪兒不好,只是說過夠了。過夠了是個很好的理由,大家就信了。女人們說,離了也好,跟個釣魚家,天天跟水打交道,不擔(dān)心是假的。建平像個云游僧,一出去就是大半年,褚云年紀(jì)輕輕的,誰愿意守活寡呀。

      釣魚家柳建平離婚了,對他和褚云來說,可能是樁喜訊,值得慶祝,對我不是,對魚也不是。我和魚感到正有一只冷森森的魚鉤向我們拋過來,我倒不擔(dān)心魚鉤,怕柳建平一不小心戳傷了我的眼睛。

      建平離了婚,離開了楊柳巷,楊柳巷的人開始懷念柳建平,建平多好啊,咱楊柳巷好不容易出了一個名人,讓褚云氣走了,大家又一起恨褚云,褚云被孤立了。我也恨褚云,褚云把建平放歸了大海。鰷魚出游從容,魚之樂也。也許柳建平盼著離婚,又羞于啟齒,褚云那么漂亮,他倒是舍得。

      柳建平謎一樣地消失了。我判斷,這個消失,可能是長期的。像一條蛻皮的蛇,他要找一個地方,好好靜養(yǎng)一段時間。從事業(yè)上講,柳建平是成功者,名利并茂,花團錦簇,魚和熊掌兼得。從家庭上講,建平則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褚云離開了,家沒有了,一切歸零。

      柳建平的最后一次垂釣,空手而歸,預(yù)示著他的將來,他以后的生活,會一點一點離開魚,他的釣魚事業(yè),有可能因此打住。未必所有的魚都是貪吃者,未必所有的魚都是他的竿上之物。建平是該好好想一想了。

      我呢?柳建平失蹤了,我的香噴噴的飯碗,哐當(dāng)一聲掉在了地上。

      2

      柳建平會去哪兒呢?

      我有幾個判斷:一是褚云把他藏起來了,金蟬脫殼,把柳建平養(yǎng)起來,一個人獨享。這種可能性不大,他可不是受人擺布的人,建平有釣魚的癮,下了建平的魚竿,比殺了他還難受。褚云如果下得了狠心,到不了今天。褚云放生建平,好比建平放生一條魚,僅僅是一個慈念而已,她怎么也不會想到,建平這條魚,有一天會再次游進她的臉盆里來。

      二是金源兒把他領(lǐng)養(yǎng)了,金源兒是建平收的第一位女徒弟,建平離婚了,正巧,金源兒也離婚了,兩個人都善于釋放火花,火花一大,很容易走到一塊。褚云不喜歡的,恰恰是金源兒期許的,褚云堅決反對建平釣魚,盼著建平及時回頭,金源兒卻熱愛釣魚事業(yè),把建平往水里推。金源兒是不是真的傻,目前很難判斷,戀愛中的女人,是沒有方向感的。

      三是柳鶯暗戀建平已久,建平也有向這個女企業(yè)家靠攏的意思,柳鶯把他藏起來了,完全有這種可能。一個女企業(yè)家通常是精神孤獨者,柳建平是適合填補她精神空虛的人。柳鶯曾經(jīng)同乘飛機陪建平去海南垂釣,建平釣一條,柳鶯放生一條,柳鶯說,只有跟建平在一塊,才會安然入睡。我說的這個入睡,是各睡各的,一人一個房間。從柳鶯送建平第一輛車起,我就覺得柳鶯從物質(zhì)到精神,正一步一步籠絡(luò)建平。那時候,建平心里還有褚云,柳鶯甩了一竿,坐在岸上看云起云落,默默等著建平咬餌。

      只是判斷而已。我可以保證,柳建平是清白的,除了跟水萬般情愛,跟金源兒沒有,跟柳鶯也沒有,跟其他女徒弟也沒有說不清的關(guān)系。釣魚的人,尤其一個立地成名的釣魚家,天天接受水的洗禮,心在水里滌蕩,很容易排除誘惑和塵念。

      建平是不是下邊不行?只是一個閃念,就被我很快地否定了。

      柳建平的結(jié)婚對象,看似是褚云,其實是魚。

      小時候,建平看過越劇電影《追魚》,《追魚》里那個張珍,燈下苦讀,潭里便有一個鯉魚精躍上岸來。鯉魚精是否被人釣過,是否刮破了嘴,建平忘記了,但鯉魚精那一段凄清婉轉(zhuǎn)的唱,讓人噎喉的感人情愫,對建平以后成為釣魚家,很難說不是一個啟發(fā)。

      建平跟我說他母親夢到了一條魚,他由此降生。建平從不說家里的事、小時候的事,但他母親夢魚懷他的事,跟我說了不只一遍,他想證明他的釣技是天生的,別人很難模仿。我沒往文章里寫,是怕曝光他的隱私。那條魚是一條母魚,一個愛情的預(yù)兆。因此說,他的愛情不是褚云,不是金源兒,也不是柳鶯。而是魚。

      張郎你聽我從實講,

      我是千年修行在銀濤碧浪。

      只因慕君才華絕世心真純,

      又憐我獨居水府多凄涼。

      因此我變作牡丹女,

      與郎君比翼雙飛結(jié)鴛鴦。

      自從得見張郎后,

      就知道他是有情有義郎。

      我與他潭畔手攜手,

      我與他并肩笑鴛鴦。

      臨潭羨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這位牡丹女就是鯉魚精,千年修行,等的就是書生張珍。

      他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看越劇《追魚》,他不喜歡張珍,反倒喜歡鯉魚精。受這段至美至醇愛情的誘惑,建平在尚未成熟的心靈里,播下了一顆種子,從此迷戀魚,迷戀愛情。

      我可真能胡思亂想,我正在極力尋找柳建平,我的神經(jīng)很容易發(fā)生錯亂。比如,在楊柳巷,我見到任何一個和建平年齡相仿的男人,都認為他是柳建平。建平真的不應(yīng)該一走了之,至少該跟我打聲招呼。以前,我總覺得我和建平的關(guān)系,超越了建平人際關(guān)系的總和,看來我錯了。

      “大野”的劉編輯,又開始催稿了,一遍一遍地催。我把前幾年寫的幾篇游記傳過去,老劉在電話里沖我大吼,少糊弄事兒,你以為讀者是好騙的嗎?伙計,問問你自己,職業(yè)良心哪兒去了!他居然指責(zé)我的職業(yè)良心,居然叫我伙計!前幾天,我和老劉吃飯喝酒,他對我的稿子贊不絕口。老劉說,你小子可真行,蓬萊文章建安骨,真牛!

      “大野”張著嘴巴等我的文章,大平的讀者已經(jīng)習(xí)慣了“大野”,一個電話跟著一個電話,我何嘗不急?我不可能再去培養(yǎng)一個柳建平,我不是小說家,也不可能去杜撰另外一個柳建平。柳建平,你到底在哪兒?你可把我坑苦了!

      社長警告我說,一定要盡快找到柳建平,短時間找不到柳建平,很可能把你的“大野”專欄撤了。市委宣傳部鄒部長是“大野”的忠實讀者,好像給社長打過電話了??偩幷f得委婉一點,快找柳建平去,別讓報社失望。老劉是“大野”的直接責(zé)任人,欄目關(guān)系他的名聲,也關(guān)乎他的獎金,他沖我發(fā)火不是沒有道理。

      多年前,大平報副刊辟了一個“大野”專欄,專門為柳建平設(shè)的。大平人特別喜歡看“大野”的文章。柳建平天南地北地跑,我跟著他的腳蹤寫野釣專欄,寫八卦文章,寫文旅日記。沒有“大野”,就沒有柳建平。我總認為柳建平是我創(chuàng)造出來的,我有理由懷疑柳建平的不真實,我敢說我的文章,一點也不比柳建平的釣技差。

      這些年,我習(xí)慣了柳建平,柳建平習(xí)慣了我,我從一個無名無姓的娛記,寫成了大平引以為傲的大才子。對柳建平,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和建平就像柳建平和褚云,一旦相互離開了,日子就過顛倒、凌亂了。大平報才是真正得利者,一個千把字的“大野”,把大平報救活了,從三萬份訂單,一下子飆升到了三十萬。

      柳建平是釣魚家,我是旅行家,我們兩個都是職業(yè)的。我給柳建平開車,開他的車,燒他的油,每到一地,建平的粉絲開房間,請吃飯,熱熱鬧鬧。從黑龍江到海南,我們一路釣下去,一路品嘗美食,一路欣賞風(fēng)景。

      你如果認為釣魚是男人的事,那就錯了。女人是魚,跟水的淵源比男人深。建平收了十三個徒弟,八個是女徒弟。比如大平電視臺節(jié)目主持人金源兒,比如大平隨園投資公司的柳鶯。柳鶯年輕漂亮,三十多歲就做了公司老總,建平的四驅(qū)車就是柳鶯送的。其他的女徒弟均在外地,哪兒發(fā)現(xiàn)了好水好魚,一個電話過來,我和建平就屁顛屁顛地過去了。

      建平在水邊一站,可能是湖泊,可能是水庫,也可能是老坑,小眼睛一瞇,就看見一大群魚向他游過來。魚有不同的泳層,有自己不同的社會關(guān)系,最下邊的是鯽魚,上一層是鯉魚,再上邊是草魚、青魚、鳊魚和鰱鳙。建平想釣什么魚,就釣什么魚,想釣多大的魚,就釣多大的魚。掛餌,連拋幾竿,等魚餌霧化,沒幾分鐘,魚聚過來了,調(diào)整好主線、副線,捏一團餌料,把魚鉤藏起來,嗖地拋一竿,瞇著眼睛盯著魚漂抽煙。水面是幽靜的,林子里的鳥,半天啁啾一聲。

      世界上最美的活兒,莫過于釣魚。這也是釣魚家們沉迷釣魚的原因。天空是明凈的,水面是澄澈的,心靈也是清白的,拋了竿你等著就是。你等著魚上鉤,魚等著你打個盹兒,釣魚其實就是和魚比耐心。你以為魚傻,魚也認為你傻,你像一個仆人,給魚做好了飯,把飯送到魚口里。

      所有的魚都偏傻,都期望不勞而獲。釣魚家摸準(zhǔn)了魚的脈,摸準(zhǔn)了魚的脾氣,摸準(zhǔn)了魚的口味,酸口的,甜口的,喜歡活物的……一竿下去,像摸著琴弦,你要輕撫,你要揉弦,你的耳朵要管用,魚咬餌的聲音不脆,悶悶的,小心的,試探的,最后啪地叼住了,你不提竿,魚們不知道后果,喜滋滋的,以為發(fā)了橫財,大快朵頤,你猛一提竿,魚嘴巴一疼,猛地醒悟了,晚了,奶奶的,上了一當(dāng)!

      我和建平分工明確,到了地方,他去看水,找風(fēng)向,找釣位。建平在湖邊轉(zhuǎn)一小圈,看看天空,看看水面,看看四周的林子,很快就瞄上一塊地方,腳尖一點,在那兒靜靜地坐下了。柳建平是一個怪才,他研究魚的習(xí)性,研究魚的心理,好像他跟魚有一條暗道相通。

      我見過好些釣友,晚上去打窩,幾十斤餌料往水里一投,把魚死死地聚在那兒,第二天再去釣。打窩也不一定好,餌料投多了,魚吃飽就不咬鉤了,餌料投少了,魚吃完了,就樂呵呵地游走了,不會原地等著掉命。建平從來不打窩,甩竿就釣,一尾一尾地摘魚,好像從水桶里往外拿。

      我的任務(wù)比較單一,把釣具送到釣位上去,有時候幫建平搓餌料,建平說,去去去,你手臭。建平用的餌料并不特別,也是從商店里買的,往餌料盆里一倒,從水庫里舀一勺水,攪一攪,搓一搓,不散不粘就行。建平第一竿拋下去,就沒我的事了。他釣他的魚,我和他的女粉絲在樹下玩撲克。建平釣上一條魚,自己溜魚摘魚,摘了魚往魚護里一扔,一點也不麻煩。

      釣到大魚,幾十斤的,溜魚需要很大的力氣,很大的耐心。七八米長的釣竿,被魚拉成了一張彎弓,魚線嗖嗖地震響,像要拉斷似的,建平哈哈笑著喊,快,快!我扔下?lián)淇藥退雉~、抄魚、摘魚,女粉絲們爭相跟魚照相,跟建平照相,照完相,把魚往水庫里一放,看著魚一點一點往深水里游去。

      柳建平從我的視線里憑空消失了,電話不接了,微信拉黑了,我美麗的活兒掉線了,他像一條脫鉤的魚,向著江河游去?,F(xiàn)在我非常后悔,建平離婚當(dāng)天,我在外地參加朋友的結(jié)婚典禮,如果我在家,我一定親自給他點鞭炮,他去哪兒,我去哪兒,他甭想從我手里脫鉤而去。

      我天生遲鈍,建平和褚云離婚,我一點苗頭也沒發(fā)現(xiàn)。褚云說,離婚吧。建平就應(yīng)了。太草率了,太盲目了,建平完全不計后果,沒去想他給大平讀者帶來的迷茫,和對他深切的擔(dān)憂。褚云也是,至少跟我透露一聲呀,她咬牙不說,在離婚協(xié)議上畫了一個圈就結(jié)束了。

      千萬別太相信女人,女人是動物界的思想家,舉輕若重,舉重若輕,小事情女人們會不停地嘮叨,跟這個說,跟那個說,到處征求意見;遇到大事,嘴巴咬得死死的,又勇敢又自負,比大男人有主見。

      建平會去哪兒呢?

      3

      我決定去找褚云,知夫莫若妻,褚云大概知道建平在哪兒。褚云大概還在楊柳巷住,離了婚的女人,有一個較長的震蕩期,她的心需要修補,需要靜一靜,大體上勾畫一下將來。不像男人,離了婚可以立即奔赴另一個女人。

      我給褚云打電話,褚云關(guān)機了,也把我拉黑了。這是我應(yīng)該料到的,褚云有理由不喜歡我,甚至有理由恨我,在她婚姻的大部分時間里,都是我跟建平在一起,我應(yīng)該充當(dāng)他們的黏合劑,而我,因為私心,一直把建平往深水里帶。

      來找褚云之前,我做過深刻的檢討,檢討的結(jié)果是,褚云應(yīng)該怪罪報社。不是我為自己開脫,而是報社無底線地壓榨建平的時間,讓褚云和建平之間有了嫌隙。我跟報社反復(fù)提過,“大野”應(yīng)改為每周一期,報社堅持認為每周兩期比較合適?!按笠啊钡淖x者,集體患上了亢奮癥,一周一刊絕對不行,沒有隔夜糧,讀者會餓肚子的。報社好像也沒有多大錯誤,雖有涸澤而漁焚林而獵的嫌疑,但為讀者計,是報社的責(zé)任。

      最后的結(jié)論是,主要原因在褚云身上。在他倆結(jié)婚之前,柳建平已經(jīng)成名,雖然名氣沒現(xiàn)在大。也就是說,褚云喜歡柳建平本人,附帶著喜歡這個釣魚家的頭銜。以褚云的美麗和慧質(zhì),嫁給一個釣魚家,虛榮心起了很大作用。

      褚云不值得同情,我就是這么認為的,當(dāng)初慕名而嫁,嫁給一個職業(yè)釣魚家,褚云應(yīng)該有大海一樣的胸懷,有天空一樣的包容。假如你嫁給一個釣魚愛好者,是可以掌控的,釣魚的目的就是怡情,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你訓(xùn)斥一通,他怡情的心就軟了??神以萍薜氖锹殬I(yè)釣魚家,褚云應(yīng)該預(yù)見到后果,要么不嫁,要么聽天由命。婚嫁是一場豪賭,愿賭服輸,怪不得任何人。

      褚云是咎由自取。

      褚云也可以做一個釣魚家呀,跟柳建平一起天南地北,夫唱婦隨,釣四海之鯽,乃無限之樂。如果褚云想釣魚,想進入這個行業(yè),柳建平一定傾囊相授,褚云會成為大平市最美麗的釣魚家。

      我曾經(jīng)勸說褚云,跟建平一塊釣魚去,做一對釣魚界的金童玉女。褚云橫眉冷對,睜大眼睛說,滾!這個滾字,半是罵我,半是罵建平,建平因此非常不快!

      楊柳巷我來過幾次,但沒上過樓,在樓下等十分鐘,柳建平背著很大的行囊,抱著幾副釣竿,樂呵呵地下來了。對于釣魚,他總是懷有無限的熱情,建平跟我說,他這一輩子為魚而來,他母親懷他的時候,夢見一條大魚入懷,一條赤金鯉,那么大!建平伸開胳膊跟我比畫,我沒見過他的母親,但從他的臂長來看,他母親應(yīng)該是一個高個子。

      以上是我的廢話,我想把事情說清楚,結(jié)果越說越亂。

      建平離婚之后,準(zhǔn)確一點說,建平消失了以后,我的腦子進水了,水里全是魚,魚多得腦子快炸了。我盼著建平把我腦子里的魚釣釣,把我的腦壓降一降。我恨建平,當(dāng)初不認識建平多好,我在報社跑新聞,一個月跑二十條新聞,多跑一條多拿一份獎。跟建平跑了一次野釣,我喜歡上了水,把我自己釣進去了。我跟褚云一樣,也是咎由自取。

      這兩宿睡不好,睡睡醒醒,睡夢里夢見一片水,水里兩條魚在結(jié)婚,婚禮很盛大,鑼鼓喧天,建平肩上披著紅綢,給兩條魚證婚。建平抱著話筒說,今天是你們大喜的日子,希望你們相親相愛,夫唱婦隨,白鱗到老,多生貴魚。我聽到了鞭炮聲,魚結(jié)婚也放鞭炮?一顆鞭炮落到我的懷里,砰的一聲爆炸了。我嚇醒了,一個激靈坐起來,發(fā)了一會兒傻,起了一臉汗。

      我老婆罵,你還睡不睡,不睡就滾!

      現(xiàn)在我在楊柳巷。

      楊柳巷是大平市最繁華的街區(qū),商場、影院、茶樓、飯館兒,都有。建平喜靜,想買一套鄉(xiāng)間別墅,褚云不同意,不同意的理由也很簡單,建平離開了人群,就更難約束了。我也不同意建平離開楊柳巷,我媳婦孩子在城里,老婆上班,孩子上學(xué),陪建平住鄉(xiāng)間別墅,我適應(yīng)不了。建平說,你們是人,我是半人半魚。建平這樣說,有點兒矯情,即便住到水里,他也合不到魚群里,魚不喜歡我,討厭柳建平更甚。

      楊柳巷緊挨著楊柳河,楊柳河是一條貫穿大平的自然河,河水淙淙而去,不知所終。幾經(jīng)改造,楊柳河變成了人工河,河水變窄了,變直了,失去了河的味道,水不亮了,喧嘩聲也小了。

      改造之前,楊柳河的小魚可真多,一群一群,在柳蔭里嗖嗖地穿行。柳樹也多,又高又大,美得氣人。楊柳巷成了小區(qū),人越聚越多,一根根魚竿插進河里,像一只碗里插滿了筷子。楊柳巷的人不知道,小魚怕見生人,小狗叫一聲,小魚就沉到水底去了。

      楊柳河上架著幾座木板橋,楊柳的空隙里,有六角八角的紅綠亭子,迎著四面風(fēng),涼爽得很。亭子里有人拉胡琴,有人唱京戲。早上最美,木橋上有人練太極,有人壓腿,有人吊嗓子,這幫子人,近看在橋上,遠看在水里。

      人行道上,有人抱著大筆寫字,好像很能耐,上了紙,你試試筆有多沉!

      一叢一叢驕傲的月季,一蓬一蓬細黃的竹子,也有蒲子,也有紅蓼,也有荷花,也有美人蕉,也有辛夷花。春天辛夷開白花紅花,有文化的人說,辛夷也叫木筆。木筆的名字,果然很形象,老頭兒手里握著寫大字的,不就是木筆嗎?

      楊柳巷真美,一步一小景,如畫一般。但我覺得,楊柳河沒以前好看,以前的楊柳河是處女之美,嫻靜之美,現(xiàn)在的楊柳河化了濃妝,到了秋天,一場凍雨降下來,洗凈了鉛華,楊柳河一落妝,就變成了一個風(fēng)干的老女人。

      柳建平住的是一棟騎樓,進了騎樓,是一個大水池,水池里游著紅魚黃魚。楊柳巷的人喜歡養(yǎng)魚,說不上受建平的影響,而是有魚必有水,有水必有財,大致是這個意思。我在騎樓下往樓上看,看得脖子疼,樓上曬著紅衣綠褲,幾乎都是一個樣子。過來一個老人,手里提著一副釣竿,拎著一只小桶,小桶里有幾尾可憐的魚苗,魚苗沒魚鉤長,是怎么釣上來呢?可見這位滿臉靜氣的老人,也是一位資深釣魚家。

      大爺把小桶里的魚,呼啦倒進魚池,黃魚紅魚涌過來,把一條條帶傷的小魚吞了。我為小魚難過。大魚活了幾年,正值大好年華,少吃一口死不了,可是小魚呢,它們還沒來得及去愛這個世界。換了建平,他一定會把他的餌料喂給這些可愛的小生靈。柳建平是可敬的,我這樣想。

      大爺盯著我看,好像認得我,又好像不認識。他一定認識建平,他不認識建平,說明他是從外邊來楊柳巷投靠女兒兒子的。

      我們這個世界,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泳層,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不自主。像高樓里的住戶就好了,二樓管不了一樓,三樓管不了二樓,看著有明確的層級關(guān)系,其實沒有。釣魚家柳建平是個自由人,可建平上邊有褚云呀,褚云一動怒,建平就瑟瑟發(fā)抖,建平離婚了,還原了他期望的生活,沒人管了,建平反倒受傷了。

      沒人管是一件讓人恐懼的事。柳建平是,我也是。

      我盡量謙和地問,大爺,柳建平住幾樓?

      離婚了!大爺?shù)闪宋乙谎?,怒氣沖沖的。小伙子,你給我記住,世上有幾樣事不能做,一不拆廟,二不破婚,三不,沒有三不。你倒好,硬生生把人家寫離了。

      我哈哈笑了起來。大爺,您老怎么說是我給人家寫離了,我可沒這個本事。大爺說,你不胡寫八寫,建平早不釣魚了,你越吹,他越上桿子,他越釣越在家待不住,一個好端端的家,讓你寫零散了。你可別再寫了,大家都釣魚去了,魚不活了?我笑了,大爺,您老這是高看我,我一個寫專欄的,沒本事挑撥人家家庭不和。

      大爺氣呼呼地走了。

      想想也是,柳建平釣個一年半載,沒人搭理他,他必定活成楊柳巷一個以生活為執(zhí)念的小老百姓,老老實實上班養(yǎng)家,踏踏實實跟褚云過日子。世間那么多事,我為什么寫一個釣魚家?也不全怪我,柳建平不釣魚,我和建平興許一輩子都不認識??伤轻烎~家,我是專欄作家,我不寫別人未必不寫。

      我上樓敲門,從一樓敲到六樓,六樓伸出一顆女人的腦袋,生氣地說,神經(jīng)?。∑邩?,褚云住七樓!把人家弄散了,你想乘虛而入啊!真是冤枉!我說,大姐,我沒這個想法,我跟建平是好朋友,我想把建平找回來,還褚云一個家。女人一臉怒,你叫誰大姐!我只好改口叫美女,女人就笑了,哈哈笑著說,你是該好好勸勸建平,建平?jīng)]良心,把褚云釣老了,他倒好,人又不是塊抹布,說扔就扔。

      住在這棟樓上的人,大部分認識我,我常在樓下等建平,在樓下抽煙,跟他們聊天。楊柳巷的人見了我笑瞇瞇地說,張記者呀,“大野”哪天出刊?哎喲,你的文章可真好,把建平寫活了。建平出名了,咱楊柳巷也跟著沾光了,您看看,楊柳巷所有的門頭可都是賣釣具和餌料的。我大體數(shù)了一下,楊柳巷七十八家商戶,六十家賣釣具,十家賣餌料,生意特別興隆。

      我站在七樓,七樓三個門,必定有一家住著褚云。敲了半天,哪一個也不開門,八樓氣呼呼地跑下來,別敲了,煩死人了,再敲,我可報警了。我向她道歉,表示不再敲了。這個女人長得不錯,好像正練習(xí)化妝,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濃淡不一。我問,褚云搬走了?女人說,一個人住啥滋味?早不在這兒了,建平這個沒良心的,褚云哪兒對不住他!我說,是褚云提出離婚的。女的說,你見過和尚結(jié)婚嗎?建平把褚云坑死了。

      我問,您知道褚云去哪兒了嗎?女人罵了建平一通,心情總算平靜下來了,說,褚云有一間工作室,你不知道?虧你跟建平是好朋友。什么朋友啊,朋友可沒有你這樣的,好好個家,給人家拆散了。楊柳巷的人,一致認為是我把建平和褚云寫離婚了。這話從哪兒說起,那么多明星離婚,都是娛記們寫散的嗎?

      我心煩意亂,噔噔地下了樓,女人追下來說,喂,你聽見沒有呀,跟你說話呢。見了建平好好說說他,讓他復(fù)婚,讓他定下心來,跟褚云生個一男半女,他就不怕老嗎?哪有釣一輩子魚的!

      我到了六樓,女人跟在后邊喋喋不休,楊柳巷離了建平可不行,我的生意快黃了,害了褚云還不算,連我們也不放過,柳建平可真是害人精!我想起來了,這個女人在一樓有間門頭房,開了一家漁具專賣店,叫“望江亭”。

      我離開了楊柳巷,腦子里更加混亂,如果不是報社催,我懶得去找柳建平。建平性格屬魚,抓頭不行,抓肚子不行,太滑了,抓尾巴也不行,一甩尾巴,濺你一臉?biāo)ǎ愕糜冕灳€和魚鉤對付他。

      遠遠看見木橋上,有一個老頭兒在撒網(wǎng),掄開一張大網(wǎng),嗖的一聲,像一片云,鋪天蓋地落下來了。楊柳河不是沒魚了嗎?我想看老頭能不能網(wǎng)上魚來,又一想,這輩子見的魚還少嗎。

      4

      褚云在大荷溪有一套房,我沒去過,具體位置不知道。建平想給褚云弄一間工作室,我沒法把褚云歸到哪個行業(yè)里,也不是釣魚家,也不是美食家,也不是旅行家,開的哪門子工作室?

      在跟建平結(jié)婚前,褚云是剛畢業(yè)的大學(xué)生,就讀于省里著名的什么藝術(shù)學(xué)院,讀的是廣告設(shè)計。

      有一陣子,褚云迷戀上了繪畫,在楊柳河邊寫生,畫橋,畫美人蕉。橋也好看,美人蕉也挺拔豐韻,對建平來說,這可是個意外之喜。建平跟我商量,給褚云弄一間畫室,把褚云浮躁焦慮的心盡快安定下來,只要不糾纏他,建平愿意為褚云做任何事。建平在大平找了幾個畫家,教褚云畫畫,畫了大概一年,褚云基礎(chǔ)不行,主動不學(xué)了。

      褚云跟建平結(jié)婚后,一直在家閑著,身邊又沒有孩子,又沒有建平,活了個寂寞。褚云靠一個釣魚的養(yǎng)著,覺得對不起自己。建平想給她弄個生意做做,褚云又是自視甚高的人,不愿意跟小商小販同流,討價論價,斤斤計較。柳鶯建議褚云到她的公司上班,褚云知道建平吃柳鶯的軟飯,早已心有不平,她是絕不肯去柳鶯公司的。

      建平給褚云弄了個茶館,在楊柳河對面,三大開間,位置也好,布局也好,茶館的名字叫水云間。名字是金源兒給起的,如果褚云知道,她寧愿不開茶館,也不愿沾金源兒的一線之光。這間茶館,遂了褚云的性子,茶館開了一年,也蓬勃,也發(fā)達,也自在,褚云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臉上的笑容明朗起來。建平很高興,褚云心在茶館,不關(guān)心他釣魚的事了,他出去三五天,褚云只在電話里問一聲,主要是問明他的歸期,給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

      有一天,金源兒帶著一幫飲食男女來捧場,金源兒也是犯糊涂,一進茶館,就介紹說這家茶館是師娘開的,把褚云和建平的關(guān)系明開了,大家明白,這家茶館的金主是柳建平,沒有柳建平,這個師娘就是個煮飯婆。褚云和金源兒同歲,生日金源兒比她還大一月,怎么叫她師娘呢。金源兒又說,這間茶館的名字,還是我起的呢。金源兒沒看出褚云臉上的惱,喝罷茶水,飄然走了。第二天,水云間就關(guān)門了。

      關(guān)門就關(guān)門吧,沒指望褚云掙錢,原本就是給褚云找個樂子,把她盎然的精力消耗消耗,誰知金源兒一張臭嘴,把他剛平靜下來的生活豁了一道口子。建平有錢,褚云想怎么禍害就怎么禍害,只要不禍害他的時間和心情就行。

      不開茶館了,褚云的注意力又回到建平身上,她有大把的時間跟他耗。建平耗不起,也躲不起。褚云今兒看中醫(yī),明兒看西醫(yī),特別想要個孩子,建平不是不想,想也是白想。他們不是有意丁克,是必須丁克。褚云說,建平,咱倆出去玩幾天,你一年三百天釣魚,陪我?guī)滋煸趺戳耍拷ㄆ姜q豫之間,褚云說,建平,你稀罕錢嗎,咱們沒有孩子,你把錢留給誰?建平說,咱們有的是錢,錢是狗屎。

      你可能想不到,一個釣魚家,釣魚又不賣錢,又不上網(wǎng)帶貨,應(yīng)該一貧如洗才對,建平拿什么養(yǎng)家糊口?世間百業(yè),各有各的路數(shù),各有各的算計。釣魚家柳建平是大平藏得很深的富人,開飯館的,開工廠的,未必比建平有錢。

      建平有一塊穩(wěn)定的收入。他跟柳鶯、金源兒合伙弄了個大平建平釣具開發(fā)有限公司,專門生產(chǎn)釣竿、魚線、魚鉤、魚護、釣椅。去年,建平釣具躋身全球十大暢銷品牌,在日本、韓國、東南亞名頭兒可不小。公司法人代表是柳鶯,廣告策劃、銷售宣傳是金源兒,建平呢,出了個名兒,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問,三家分成,一年弄個幾百萬不是個事兒。

      褚云關(guān)了水云間,又把建平管起來了。建平受不住管,找人給褚云建了一座個人工作間。工作間干什么好呢?建平搜腸刮肚也想不出來,褚云是個很挑剔的人,弄不好就翻臉。

      建平心里很苦惱,四處問計。我知道褚云心里的苦,三十六計,哪一計也解決不了他倆的難題。金源兒說,建平,你去藝術(shù)學(xué)院打聽打聽,總有個褚云喜歡的吧。金源兒又說,建平,你稀罕女人嗎?天下比褚云俊的好的有的是。金源兒的意思很明白,她正準(zhǔn)備離婚,不論是長相、學(xué)歷、性情,她都高出褚云一截子。

      建平真的去了藝術(shù)學(xué)院,拜訪了教過褚云的幾位老師。有一位老師姓馮,叫馮慶海,是褚云最崇拜的大學(xué)問家。這位馮老師也愛好釣魚。人家是大學(xué)教授,釣魚家這個名頭兒,馮老師嫌小,覺得有點不務(wù)正業(yè)的意思,不承認自己是釣魚家。馮老師跟建平一樣,釣了魚自己不吃,做標(biāo)本,做魚拓。一聽說釣魚家柳建平是褚云的愛人,他激動得不得了。馮老師說,建平,你去看看我的工作室。

      柳建平跟馮老師去了一趟他的魚拓工作室,嚇了一跳,馮老師的工作室有三百多平方米,四面墻上全是魚拓,鯉魚、鰱魚、鳊魚、鳙魚、胖頭、中華鱘、哲羅鮭……馮老師介紹說,淡水魚資源一年比一年少,再下去幾年,好些魚就見不到了。建平,你是著名的釣魚家,有條件,給我們宣傳宣傳,保護淡水資源,責(zé)無旁貸。

      第二天,建平就帶褚云去看馮老師的工作室,路上,褚云問,你怎么認識馮老師?褚云對建平總是疑神疑鬼。建平說,馮老師是釣魚的吧?褚云說,別說釣魚,人家馮老師是大學(xué)教授,跟你似的,除了魚,你眼里還有誰?建平不說話了,他一說話,就說魚??赐犟T老師的魚拓,褚云當(dāng)場拜師,成了馮老師的編外學(xué)生。

      5

      出了城,楊柳河不受拘束了,身子展開了,嘩嘩嘩。大荷溪原來是楊柳河的支流,出城外十里,楊柳河分了一個大汊,水流變細了,河面變寬了,附近的農(nóng)民用土石一閘,圍成了一個半開放的人工湖,湖面很大,岸上新栽的金柳婀娜搖曳,湖里一派紅艷艷的荷花,四周是一片一人多高的葦蕩。

      從葦叢里看過去,一大排別墅,迎著湖面上吹來的風(fēng),褚云的工作室大概就在那兒。我從小道上走過去。葦叢里有小鳥在叫,是水雉,兩條腿玲瓏細長,站在荷葉上瞅著水里的小魚,荷葉閃動著。我擔(dān)心水雉不慎失足入水,它那么靈巧,從一片荷葉跳到另一片荷葉上,亭亭玉立的樣子,真是可愛。

      我聞到了微微的魚腥,這是我跟建平十年才學(xué)到的。每到一座水庫或者老坑,建平停下來,聳著鼻子問,你聞到什么了沒有?我搖頭。建平說,水里有大魚,大鰱鳙。我說,這你也聞得到?建平說,鰱鳙的氣味帶點兒腥甜,青魚是腥酸。隔著兩米深的水,建平也能聞見魚的氣味,這叫修行,沒有幾十年的修煉,沒這個本事。

      我循著味覺找過去,在一排別墅前停下來,二層別墅,一個大院子,大院子的陽光房上了遮陽網(wǎng),依然能看見陽光房里飽滿的鮮花,是黃玫瑰。黃玫瑰是褚云最喜歡的花,每回建平從外邊釣魚回來,第一件事就是進花店,雙手捧著一大束黃玫瑰,樂呵呵的。我問建平,你們怎么不要個孩子呢?我的意思是,有了孩子,把褚云的心固定住,建平就不用想著法子討好褚云了。建平說,滾!

      我看見了一個影子,一閃,從陽光房里進了內(nèi)室,我喊了一聲,那影子又回來了。是褚云。她好像不情愿給我開門,我說,褚云,我跟你說幾句話。褚云隔著柵欄,嘲弄地說,說吧。我舔著嘴唇說,我渴了,進去喝碗茶。褚云鼻子里哼了一聲說,跟柳建平一個德行!褚云開了門,我聞到了她身上幽幽的玫瑰香。

      褚云一如從前,悶悶的,不太愿意說話,但很明顯比以前漂亮了,比如說,褚云剛做了頭發(fā),發(fā)梢燙了一點兒卷,更見風(fēng)韻,也更精神了。以前,褚云屬于建平,我不敢深看,今天褚云是個自由人,我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褚云的美,和金源兒的不同,金源兒的美,一半是天賦,一半是人工,脂啊粉啊,把不美的地方遮住了,金源兒的美很同質(zhì)化,稍有不同的是,金源兒很豐滿,喜歡戴墨鏡。和柳鶯的美也不一樣,柳鶯臉上除了脂粉,還有女企業(yè)家的豪氣和殺氣,在柳鶯跟前,我連說笑的勇氣也沒有。我很少正面看柳鶯,我總覺得柳鶯的笑容里帶著嘲諷,撲朔迷離的。

      褚云是真的美。臉龐飽滿,像一面白玉,一點兒瑕疵也沒有,眼睛也好看,兩只眼離得稍遠一點,看人就有了顧盼的神情。褚云不太愿意笑,偶爾笑起來,情態(tài)款款的,她看你一眼,你心里就會一顫。

      褚云坐在我對面,對著我冷笑,褚云的冷笑也是媚媚的,像春光一樣清冷耐看。她的呼吸,像魚的呼吸,細細的,帶著水的芬芳。褚云說,說吧,找我什么事兒。我說,建平失蹤了。我看著褚云的臉,判斷她內(nèi)心的變化。褚云挑著眼皮說,你見過放生的魚,還在原地等著嗎?離了婚的褚云,心大了,眨眼之間變成了哲學(xué)家。

      褚云的呼吸變粗了,說明她還在意建平,她跟建平生活了十二年,這是很大一段情分。褚云說,建平可能釣魚去了,這么些年,我早就習(xí)慣了他失蹤。我還想說什么,褚云說,來看看我的工作室。

      褚云的工作室在二樓。一登上樓梯,我就聞見了我熟悉的味道,魚的腥味很好聞,綿綿的,淡淡的,帶著一綹鄉(xiāng)愁。每種魚的味道不一樣,它的氣味是它內(nèi)質(zhì)的一部分,我不是釣魚家,對魚的認識很膚淺。魚就是魚,從不掩飾自己的丑和美。從樓梯口到二樓四面墻上,鑲嵌的全是魚的肖像。魚拓真美,它是安靜的,等待著被人欣賞,被人悼念。

      褚云甩了甩頭問,怎么樣?我說,好,這些魚是哪兒來的?建平釣了魚,一定放生,不會交給褚云做成拓片。做成了拓片,和魚干有什么區(qū)別呢?褚云說,花大價錢買的,我認識一位釣魚家,他定期給我送魚,一片鱗也不能少。我粗略估計了一下,大致有六七十種魚,大的二十幾斤,小的六七斤。我問,這個釣魚家我認識嗎?褚云說,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你是誰!

      我從未想到,魚拓比活魚漂亮多了,每一片鱗被安放得那么規(guī)整,鱗片上閃著光,魚鰭也像被梳理過了,魚口上點了紅,魚尾像一片花瓣。這些魚,是釣魚家精選出來的,自古紅顏多薄命,魚也是一樣,長得好看未必是一件好事。

      褚云問,怎么判斷魚的年齡?我說,看魚鱗,魚鱗越大,魚齡也越大。褚云點頭,很驚訝地看著我。她習(xí)慣了建平,看著我她會想起建平嗎?看樣子,褚云和建平很少交流,和一個釣魚家生活了那么多年,對魚的經(jīng)驗卻如此貧乏。

      褚云和很多女性一樣,對隔壁老王充滿了好奇,對自己的愛人卻視而不見。褚云喜歡別人釣魚,喜歡別的任何一個釣魚家,卻不喜歡建平釣魚,道理很簡單,不跟釣魚家生活在一塊,你就很難發(fā)現(xiàn)釣魚家有那么多毛病。

      看完了魚拓,我們在花房里坐下來,褚云沖了一壺茶。干了一年多茶館,褚云成了一位美麗的茶博士,洗茶、泡茶、勻茶,她的腕子上戴著一只帝王綠,碰著茶盅叮當(dāng)作響。我們倆對面坐著,褚云抿了一口茶,唇里徐徐呼出一股清香。

      她挑著眼睛問,你多長時間沒見建平了?我說,三天。建平有沒有聯(lián)系你?褚云捂著嘴巴笑了起來,三天?三天就把你急成這樣?

      我也笑了起來,不是我急,是報社急,一天三遍電話,找不到建平,報社拿我是問。褚云,你和建平離婚,我成了受害者,什么道理呀!褚云臉上看似云淡風(fēng)輕,但其實她真的擔(dān)心建平。離婚之前,只要見建平收拾魚竿,褚云再怎么心情不好,也小心伺候,釣魚不是鬧著玩兒,跟水打交道,沒個忌憚,沒個敬畏不行。近怕鬼,遠怕水。

      褚云說,你呀,何苦來著,你給建平豎了一架梯子,他在梯子上,你在下面扶著,他下不來,你也不敢撒手。褚云這個比喻很妥帖,說到我心里去了,說實在的,我恨大平報,一切都是報社設(shè)計出來的,一個“大野”把我和建平綁架了。人家早就預(yù)備好了一副繩扣,我一伸頭,就把我套住了。可單純怨人家大平報嗎?也不是,是我的貪心,是我的好名之過造成的。人家拴好了套子,我不往里鉆,報社有什么辦法?我是一條魚,人家是釣魚的,我進了套子情有可原,可建平是釣魚家,應(yīng)該比魚清醒,也被釣牢了。

      褚云說,我敢說,你可能很難找到建平,建平是不受擺布的人。褚云這個結(jié)論,把我嚇了一跳,褚云和建平離婚,未必不是褚云設(shè)計的一場陰謀。我說,你把建平藏哪兒了?褚云笑了,我藏建平?建平不是一只貓,藏哪兒?你可真能想,我不離婚,建平就攥在我的手掌心里,他是我的人,用得著藏嗎?褚云又說,是“大野”害了建平,也害了你。人家把你們送上了軌道,你有別的辦法嗎?只有往前走。褚云又冷笑。

      我說,說說你跟建平的事,你們是怎么認識的?我想寫寫你和建平的事,對讀者有個交代,我就洗手不干了。褚云看著我,往我心里看,看得我一臉張皇。褚云說,我不像建平那么單純,我才不上你的賊船呢。褚云對我成見很深,短時間很難讓她相信我。但我還是想拋一根線,釣一釣褚云。

      當(dāng)初我寫建平,不是我三顧茅廬,是建平自愿的,建平喜歡我的文筆,把我當(dāng)成他的一塊鋪路石,一個自稱釣魚家的柳建平,名聲起不來,很難在釣魚界呼風(fēng)喚雨。建平早預(yù)料到了他的錦繡前程,才主動找我合作。他是個有智慧的人。不花一分錢的廣告費,不費一點兒唇舌,順順利利把自己送上了云端。建平到報社找我,你有沒興趣跟我釣魚去?我答應(yīng)了建平,后面建平經(jīng)常約我,我開始寫建平,我也是建平竿上的一條魚。

      有一天,社長請我去他的辦公室,拿出幾十封讀者來信,呼啦推給我,笑瞇瞇地說,你帶回去看看,明天過來找我。我把讀者來信看了一遍,當(dāng)夜激動地想給社長打電話,我老婆起來小解,你怎么還不睡?哪個相好的給你寫的情書?我把信給她看了一遍,她笑著說,你可能要成名。我老婆像買了一只藍籌股,從此對我另眼相看。

      我一夜沒睡,把成名之后的若干問題想了一遍,進廁所照了半天鏡子,我的發(fā)型不好,我的形象也不好,肚子太大了,當(dāng)記者當(dāng)慣了,有點兒吊兒郎當(dāng),明天買一身釣魚服,不,買一身西裝,打一條紅領(lǐng)帶。我給自己提了兩點要求:第一,不做柳建平的跟班,文人要有風(fēng)骨;第二,不拿柳建平的任何好處,保持人格獨立。

      第二天,我進了社長辦公室,社長破例給我端了一杯茶,怎么樣,有什么想法?社長肯定也是一夜沒睡,眼圈發(fā)烏。我不能先說話,我想聽聽社長怎么說。社長說,我想辟一個專欄,名字我想好了,叫“大野”。大野是野外的野,田野的野。我說,這名字好,開闊,有視野。社長說,我給你絕對的自由,你不用來上班,不用刷臉,你陪柳建平釣魚去,一周兩期,雷打不動。

      我笑瞇瞇地咬了魚鉤,魚鉤含在嘴里,特別舒服。我甚至認為社長對我有知遇之恩。我給建平打電話,建平在電話里笑了,你們社長,嘿,可真是有思想的人。建平也咬了我的魚鉤。我說,建平,咱們兩個是一條線上的魚,誰也別想離開誰。建平哈哈笑著說,你的稿子,我的魚,一定把大平的讀者伺候得舒舒服服。

      建平?jīng)]我真誠,一個離婚,把他打垮了,他消失了,到某個地方療傷去了。我哪兒也去不了,我被報社的漁線牽著,除非我辭職。建平讓我很失望,離婚有什么了不起,離婚也許是建平事業(yè)的開始。建平學(xué)歷不高,只上到初中,他的腦子里除了魚,認識的漢字不多。他的思想再通達一點多好,把滾滾紅塵看破了,離婚有什么了不起?

      我有一種感覺,在一段時間里,我很難再見到建平,但“大野”還得做下去,寫寫建平的軼事,比如他和褚云、金源兒、柳鶯之間的事,未嘗不是大平的讀者所期望的,但這要冒很大的風(fēng)險,如果金源兒、柳鶯不配合,不愿意把他們之間看似清白實則曖昧的故事交給我,“大野”還得長期空著。

      褚云苦笑著給我斟茶,她真的很好,很柔情。今天,褚云的裝束有點特別,一襲淺藍的旗袍和她臉上的抑郁之色很配,旗袍的前身繡著淺淺的蜿蜒的紅線,像水波,胸口上一條張著口雙勾的魚。魚好像在笑。這件旗袍高領(lǐng)、短袖、盤扣,把褚云挺拔的身材襯得更加舒展。我認識一個做旗袍的,把她介紹給了褚云,完全是手工活兒,量身定做。做了幾身旗袍,褚云對我多了一點兒好感。

      建平不應(yīng)該和褚云離婚,褚云提出離婚,可能是情緒化,安慰幾句,褚云不是不聽勸的人,建平倒好,把一個喜歡他的美人,一把推了出去。建平?jīng)]文化,在褚云身上沒有找到契合自己的美感,不懂她,也不會欣賞她,也許建平吃慣了粗糧,對褚云這一碗細粉,他研究了多年,仍然不知道從哪里下口。如果建平把褚云當(dāng)成一條魚,當(dāng)成《追魚》里的牡丹女,我相信他們的關(guān)系會大有改善。建平在多好啊,我們談?wù)勽~,談?wù)勅松務(wù)動颜x。

      我和建平是真正的友誼嗎?不說建平不信,我自己也懷疑。如果是真正的友誼,我不會把建平往水里帶,我一定嚴(yán)肅地告誡他,釣魚可以成為生活的一部分,但不是全部,你可以成名,但不能讓名聲成為生活的拖累。假如有真正的友誼,建平一定會把他生活的苦與我分享,他更不會不辭而別。

      6

      褚云說,你知道嗎?認識柳建平的時候,我正在學(xué)釣魚呢。我?guī)缀醪桓蚁嘈篷以频脑挘趺磿矚g釣魚呢?如果她喜歡釣魚,她和建平就有了共同語言。當(dāng)然,如果褚云成了釣魚家,對魚來說災(zāi)難可能更加深重?,F(xiàn)在,褚云成了魚拓美術(shù)家,極力美化魚的形象,對魚來說,可能帶來更大的殺戮,危機是潛在的。我想給褚云指出來,又怕給她帶來傷害。她剛離婚。

      褚云說,我在大學(xué)里認識了馮老師,選修了馮老師的課。你知道馮老師開的什么課嗎?我搖頭。褚云笑著說,別說你,誰也猜不到。馮老師開了釣魚課,一周兩節(jié)。褚云往樓上看了一眼說,那些魚拓就是馮老師教我做的,釣魚是愛好,他的主業(yè)是魚拓教學(xué)。我掏出本子,褚云制止說,你別記,別往“大野”上發(fā)。我說,你活在建平的陰影里太久了,你要給自己正名。褚云沒說什么,好像接受了我的建議。

      褚云說,那一年,馮老師帶我們出來實習(xí),我們的實習(xí)科目居然是釣魚。褚云格格笑了起來,這是我第一次聽褚云爽朗地笑。褚云的笑聲,把花也惹笑了,身邊的黃玫瑰向她頻頻點頭。你知道嗎?那次實習(xí),我認識了建平。他老家柳泉鎮(zhèn)有一座很大的水庫,你和建平去過嗎?我搖頭,建平除了跟我說他母親夢魚懷他的事,一次也沒提過他老家任何人和事。

      我曾建議陪建平回老家看看,看看他的家鄉(xiāng)和父母,建平拒絕了。我并不是有意討好建平,有讀者問,建平的家鄉(xiāng)在哪兒?建平釣魚是不是遺傳?他的父親也喜歡釣魚嗎?我沒法回答讀者,我對建平的身世充滿了好奇,建平很少提及,我問他他也不回答,再問,建平就氣呼呼地說,滾!

      我給褚云一個建議,說說建平的父母好嗎?褚云沉思了一會兒,你讓我怎么說呢,我跟他父母也不熟,我一次也沒回過他的老家,每次我提出來回家盡盡孝心,建平就說,我父親脾氣倔,他早不認我這個兒子了。建平的話里帶著憂傷,有時嘲弄地對我說,我父親是個鐵匠,你信嗎?打鐵把心腸打硬了,這么多年,沒見他一個笑容。

      柳建平的父親是農(nóng)村第一批勤勞致富的人,建平家開山的祖業(yè)是鐵匠,他爺爺帶著他父親,他父親帶著他,祖孫三代開了一間鐵匠鋪,叮叮當(dāng)當(dāng),錢不少掙。鐵匠是個苦活兒,建平初中畢業(yè),穿著羊皮裙子跟父親掄錘砸鐵。到了傍晚,熄了爐火,爺兒倆到水庫洗澡,脫了羊皮裙子,水里一鉆,可真是自在。

      這座水庫叫柳泉水庫,幾百畝水面,四面全是山,山水淡遠,無比寧靜。洗完澡,建平父親坐在山坡上吸煙,眼睛盯著水庫出神,這片水能干點啥呢?建平的爺爺說,咱家是打鐵的,自古水火不容,別打水的主意。

      建平對打鐵毫無興趣,東一錘西一錘,故意把錘打偏,故意不按父親的套路打。父親拿他毫無辦法,每次想教訓(xùn)建平,爺爺把父親抬起來的手架住了,爺爺說,你小時候比建平還搗蛋呢,別打他,別訓(xùn)他,小馬駒子,哪有不尥蹶子的。先由著他,上了道兒,上了籠頭上了嚼子就聽話了。

      父親怕建平耍滑頭,就帶建平來水庫釣魚,一人一根竹竿,一人一個魚鉤,父子倆面對一片綠汪汪的水,進行一場小型釣魚比賽。建平那時不知道,父親是用釣魚磨他的性子,小孩子家先把心穩(wěn)下來,等他的心穩(wěn)下來,心里有了鐵,你攔都攔不住。水溝里有的是蚯蚓,掛上半條蚯蚓,往水里一拋,建平有釣魚的天賦,起一竿一條魚,起一竿一條魚。當(dāng)師傅的爹,愣愣地看著兒子,有時半天一條,多數(shù)掛空回家。

      建平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奇想,爹,我不打鐵了,以后專職釣魚,當(dāng)一個釣魚家。立業(yè)先立志,建平十七歲就立志當(dāng)釣魚家,后來他真的就成了釣魚家。建平父親說,放屁!哪有專職釣魚的!那天回去之后,建平很興奮,他找到了一條道,一條生活的捷徑,他愛上了釣魚這個營生。

      當(dāng)天晚上,月朗星稀,建平睡不著,提著魚竿就走了。第二天早上,爹在窗下發(fā)現(xiàn)了一桶魚,整整一大桶,全是鯽魚,一般大小,連鱗片上的閃光也是一樣的,建平爹挑到鎮(zhèn)上賣了一百元。從此,柳泉鎮(zhèn)有了魚市,賣魚的是建平父子倆。趕完了早市,爺兒倆披著霞光進了鐵匠鋪子。

      建平娘怕兒子出事,搬出了一堆理由,說什么也不讓建平釣魚。建平爹說,建平上輩子是個釣魚的,讓他釣去,建平身子單薄,釣魚比打鐵掙錢容易。建平娘說,你老糊涂了,建平不找媳婦了?你不想想,誰家會把閨女嫁給釣魚的?建平爹說,瞎貓碰見死老鼠,說不定建平娶個大學(xué)生呢。

      建平娘說不過建平爹,只好把夢魚入懷的事說了。建平娘說,晚上做了個夢,第二天,建平就搖頭擺尾地來了,一個白胖小子!建平爹愣了半天說,奇人必有異象,說不定咱建平是魚精投胎,建平是條魚龍。建平娘說,我怕建平讓水鬼勾了去,水庫上一年走一個,去年走了秦家小三,小三墊了底兒,今年春上劉家的小路子也走了,小路子才十三,一個勾一個,多嚇人啊。建平爹說,明兒我找王麻子算算去。

      第二天,建平爹找王麻子算了一卦,王麻子說,建平是水命,水命的人,最怕遇上不三不四的火,水庫在南,在南它就屬火,你們要緊看住建平,過了二十三,災(zāi)難自去。建平爹又掏出一把錢,王麻子掐了半天手指說,你柳家呀,香火還有一線之光,別讓你兒子跟水打交道了,你這個兒子呀,有錢財,可沒人財。這句話,把建平爹嚇住了,柳家這一脈難道真的保不住了?

      建平爹不讓建平釣魚了,白天不讓釣,晚上把門鎖了,把手電筒藏起來,建平翻窗出去,還是釣。建平爹打了建平,把一根竹竿抽斷了,建平一如既往,白天釣,晚上釣。沒有月亮,沒有漁火,建平學(xué)會了盲釣。建平爹一聲長嘆,孽子呀,你斷了我柳家的香火了。

      建平爹還是有遠見的,多年之后,建平真的找了一個大學(xué)生,這個大學(xué)生就是褚云。褚云多俊啊,怎么就看上了建平呢。建平釣魚釣出了名聲,就到大平來了,釣了二十年,釣了個全國冠軍,釣了一套房兩套房,把老家的老房子翻修了。他想把爹娘接到大平養(yǎng)老,來楊柳巷過過城里生活,每一次回家,爹瞪著眼說,滾!柳家沒你這個子孫!

      褚云說,你知道為什么建平爹不讓他釣魚嗎?他爹的脾氣,死倔。他怕建平不長命,柳家三代單傳。他也不想想,建平除了釣魚,能干什么?會干什么?建平啊,為魚而生,向火而敗。不至于吧,我原本想找建平出山釣魚,我們倆一道完成“大野”未竟的事業(yè),褚云話里的意思,她是為了不讓建平釣魚才離的婚。褚云眼淚盈盈地說,哪天你見了建平,替我勸一聲,別釣了,建平手里的錢,夠他花幾輩子了。

      我問褚云,你那么反對建平釣魚,為什么嫁給他呢?褚云說,我是被蠱惑的。愛情這東西沒有原因。那年我們在柳泉水庫學(xué)習(xí)釣魚,正巧碰上建平在一邊釣魚。我們幾個人釣了一天,一條魚也沒釣上來,建平不聲不響,一條一條地摘魚,魚就在他的釣竿上,像是從樹上摘蘋果。你沒見過嗎?認識建平之前你相信嗎?一分鐘釣一條魚,一個小時釣兩桶魚。天天看他釣魚,我就喜歡上他了。

      我看著褚云,接下來她還有大段的人生,離開了建平,我希望她活得更好。但她注定還要被痛苦折磨,她做魚拓,從本質(zhì)上講,還是沒有遠離建平,仍然活在建平的陰影里。褚云的愛情以魚為媒,又以魚結(jié)束。褚云品著茶水,我看著她細白的腮,看著她的唇在茶水里翕動,我驚異地發(fā)現(xiàn),褚云像一條魚,一條被生活洗白了的魚,風(fēng)干了的魚。

      釣魚家柳建平那么可恨。

      褚云說,離開柳泉鎮(zhèn)之前,我給建平留了電話。幾年之后,他也到了大平,他第一次給我打電話,他說,褚云,咱們結(jié)婚吧,我養(yǎng)你。他太直接了,連準(zhǔn)備也沒有,我為什么答應(yīng)他呢?我是一條魚嗎?這么些年,我明白了一個道理,我是建平竿上的一條魚。未上鉤之前,他哄你,算計你;把你釣上來了,把你養(yǎng)在臉盆里,有空看你一眼,沒空讓你自生自滅。

      正如褚云所說,建平確實是釣魚大家,他拋下魚餌,那么多魚爭相上鉤,不計后果地咬鉤。他釣上一條叫褚云的魚,養(yǎng)在他的魚池里。又釣上一條叫金源兒的魚,金源兒對他迷戀至極,咬了鉤,出了水面,建平又把她放生,看著她游來游去,又不肯離去。后來又釣上一條叫柳鶯的魚。

      我見過建平盲釣。在青衣江畔,我和建平住在賓館里,夜里建平突然失眠了,我們倆抽煙,玩牌,喝酒。建平說,釣魚去!我說,大半夜的,別去了,魚睡了。建平是狗熊脾氣,他認定的事,你休想拉回來。我們背著釣具,摸黑來到青衣江邊,水和夜空一個顏色,只聽見嘩嘩的水聲,看不見水在何處,水流湍急,夜暗如漆,我不相信建平會釣上魚來。

      建平掛上魚餌,順?biāo)畳伭艘桓?。上游好像有夜航船,豆粒大的星火,在洶涌的江流上閃爍不已。沒一會兒,建平說,上魚了!果然甩上一條胖頭魚。我有點不相信,興許這條魚三天沒吃飯了,碰見魚餌就咬鉤了。建平一竿接一竿,甩上來的全是大胖頭魚。我有點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建平,你是怎么釣上來的呢?建平說,你看見了沒有,我沒掛魚漂,全憑手上的感覺,魚一咬鉤,魚線一抖,我就知道上了什么魚。

      我和褚云說建平在青衣江盲釣的事,褚云并不覺得新奇,靜靜地看著我,她還在懷念她和建平第一次見面的事。被釣上來,未必不是一喜,世上的人,有多少人希望被釣,又為沒有被釣而苦惱呢?褚云也罷,金源兒也罷,柳鶯也罷,從未因為被釣而痛苦。我咬了社長的鉤,不也幸福得掉淚嗎?褚云問我,你和建平在一塊兒,建平有沒有說過他爹的事?我想了一會兒說,沒有,建平?jīng)]說過老家的事。

      褚云感嘆說,他們父子呀,一個比一個犟,我和建平結(jié)婚,建平爹娘沒來祝福,一分錢也沒花。過了兩年,建平娘來了一趟,住了兩天就走了。建平娘來看我們,主要是跟我交代建平命里犯火的事。她囑咐我,要緊看好建平,別讓建平去南方。中國的水系大部分在南方,我哪兒管得住他?既然管不住他,我想,還是放生了他吧。

      在我們談話結(jié)束之前,褚云突然說,我恨建平,離婚是他計劃好了的,否則他為什么要放一掛鞭!這也是我的疑問,就是說,建平把褚云釣出了水面,欣賞了那么多年,看夠了,褚云眼看風(fēng)干了,將要變成一架魚尸,褚云咬牙說,建平,離婚吧。建平想也沒想,一口就答應(yīng)了。為什么要放一掛鞭呢?這一點,建平做得有點兒不地道,他要告訴所有人,我離婚了!釣魚家柳建平離婚了,然后,期待著另一條魚咬鉤。你說,是這樣嗎?

      褚云脫離了釣魚家,下一個會是誰呢?是金源兒?是柳鶯?有消息說,金源兒正在離婚,她對象是一個成名的作家。姓陳,我見過。禿頭,背有點駝,從形象上說,他和建平真的沒法比。但主要看氣質(zhì),一個駝背的作家,通常也是一個勤奮的作家,也是一個靠思想吃飯的人,不像釣魚家靠形象勾引魚。柳鶯一直沒結(jié)婚,但能否跟一個釣魚家結(jié)婚,不取決于柳鶯,而取決于建平。

      原本以為褚云有故事,夠我吃幾頓的,可褚云和建平如一般飲食男女,婚前有一點火花,婚后日子越過越平,除了煙火氣,就是賭氣,一賭氣,離了。建平和褚云也許還有愛,如果愛是相互折磨,還是算了吧。

      褚云接了一個電話,電話里問,褚云,你有時間嗎?咱們見一面,楊柳巷翠花面館。打電話的是個小氣的家伙,約美女吃飯,一碗面就打發(fā)了?褚云看著我說,沒時間,我誰也不見!是不是建平打來的?我激動地問,誰?褚云淡淡地說,還能有誰,劉小年!劉小年是建平的好朋友,約朋友的妻子吃飯,可不地道。

      褚云最后建議,你去找找金源兒吧,金源兒喜歡建平,他倆有事兒嗎?褚云是問我,我說,有我在的時候,他倆沒事兒,最多是個打情罵俏;沒我在的時候,很難說,金源兒眼里有鉤子,比建平的鉤子管用。說完我就后悔了,建平是我朋友,金源兒是我朋友,我對不起我的朋友,也對不起褚云,惻隱之心可以有,但不該生是非之心。

      褚云冷笑了一聲,你聽說了嗎?金源兒離婚了。

      7

      我請老劉吃飯,談?wù)劇按笠啊钡氖?。老劉是個不懂拒絕的人,好啊,你選地方,我正想跟你談?wù)劇@蟿⑦@個人,說好不好,說壞不壞,“大野”一直是他主編,這段時間,我的稿子跟不上,老劉火氣就撞上來了。他苦于無米下鍋,我何嘗不是餓肚子。建平失蹤了,把我們倆一塊困住了。原本我和建平是一條魚線上的魚,現(xiàn)在多了個老劉。電話里老劉說,我提醒你一句,你要有緊迫感!什么意思?想嚇唬我?還是報社有變?

      我并不十分在乎“大野”生變,主要是我習(xí)慣了自由的生活,如果再回到報社跑稿子,我的生活節(jié)奏又亂了。關(guān)鍵是我老婆對我期望值很高。一想到“大野”,我就恨建平,建平一竿子把我打到水里去了。

      我必須請老劉給我圓一個場。社長對我不錯,那是以前,那是我給他爭臉,給報社所有員工帶來一塊很大的福利,大平報員工的獎金一個勁兒地往上躥,但如果沒有我的貢獻,連基本工資也休想保住?,F(xiàn)在呢,“大野”無米可繼,可能會出現(xiàn)長期的糧荒,一旦“大野”出了問題,我的讀者不買大平報的賬了,我將是報社天大的罪人,社長一怒之下炒了我,也不是沒這個可能。

      我在楊柳巷一條小弄子里找了個私房菜菜館,小丁魚館。飯館的名字,聽起來小家子氣,你去嘗一筷子,就知道小丁比建平更有大家風(fēng)范。小丁比建平也更可恨,建平是釣魚的,釣了魚放生,向大家炫耀他的釣技;小丁是做魚的,把魚做成了人間至味,他倆一起把魚往死里逼。

      開飯館的小丁,是我的哥們兒,早幾天,小丁說想跟建平學(xué)釣魚,認下建平這個師傅。我答應(yīng)了小丁,還沒跟建平說,建平消失了。小丁最擅長做魚,我不喜歡吃魚,看見魚,我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褚云,想起魚拓。魚為了別人的美,犧牲了靈魂、尊嚴(yán)和肉體,掛在長廊鏡匣里的魚拓,連魚腥也沒有。

      我先到了,跟小丁說一聲,小丁,真是不巧,建平出了個事兒,暫時不能見你,過一陣子再說。小丁說,哥,沒事兒,柳老師沒時間,我再等等,你請張柳老師的相片,我在店里掛掛,壓壓店里的虛氣。你看,小丁真聰明,把建平的照片掛在墻上,讓吃魚的人觀瞻建平的風(fēng)姿,證明他和建平的關(guān)系不一般。

      上了墻的建平,會不會也是一張魚拓?

      小丁說,哥,你的客人喜歡魚生不?剛進了一條草魚,這時候吃草魚好,鮮甜,要緊的這條魚是千島湖的魚,魚肉細嫩,腸子透亮,說明什么呢,說明它是一條貴族魚。小丁可真能編,比老劉本事還大。我問,小丁,你認識褚云嗎?我擔(dān)心小丁的草魚,是褚云做過魚拓的。小丁問,哥,褚云是誰?我看著小丁的眼睛,小丁的眼里流露出一絲不安。

      據(jù)說褚云跟釣魚家學(xué)了一招,不知是喂一種藥,還是給魚做按摩,也可能是針灸,魚分明沒了呼吸,靜靜地躺在宣紙上,拓完了,往水里一放,魚又活過來了,游來游去的。褚云做完了魚拓,會不會也放生呢?小丁問,哥,是現(xiàn)在做,還是客人來了再做?我說,過一會兒吧。老劉這人疑心很重,咸魚也想吃活的,不親自看著小丁殺魚,他是絕對不會動筷子的。

      老劉來了,捏著空蕩蕩的文件包,跟我打招呼。老劉是我見過的為數(shù)不多特別愛講究的文化人。

      老劉的頭發(fā)不密,幾根細黃的頭發(fā)攏上去,臉上油光光的,顯得臉特別大,像一條肥胖的鰱鳙。今兒,老劉穿了一件短袖,別著一枚亮閃閃的胸針,腕子上掛著一串珠子,我看了一眼,正宗的海黃。老劉一抬腕,珠子嘩啦響一聲。下邊西褲黑皮鞋,皮鞋永遠潔凈如新。這套裝束,在老劉看來,是休閑裝,如果在公共場合,老劉一定西服領(lǐng)帶。

      我給老劉介紹小丁,介紹小丁的廚藝、小丁的經(jīng)營理念,小丁從不接待未提前約定的客人,每晚上兩桌,也可能一桌。在大平,小丁是最懂經(jīng)營的,環(huán)境好,走不了話。小丁認識不少大平的大老板、層次很高的官員和漂亮女人,回頭客很多。我這樣介紹,是給老劉一個信息,小丁的收費特別高,小丁做的魚,大平其他餐館都沒法兒比。

      老劉哈哈笑,小丁,看不出來,真看不出來,人不可貌相,往后多來走走,見見景致。小丁說,領(lǐng)導(dǎo),歡迎您常來,提前給我一個電話,帶人來也行,多了不行,三五個人吧。領(lǐng)導(dǎo),您先過來看看魚,您把魚選好了,我再動手。老劉故意說,這么麻煩啊,好啊,好魚配好手藝,你們做飯館的,要緊的是把魚做好,喝清水的東西,做不出鮮味來,可對不起魚。

      魚館里有一大面墻,像一個水晶宮,一群群魚游來游去,比褚云的魚拓還齊全。這可能是老劉第一次面對這么多魚,眼花繚亂,好像哪一條都應(yīng)該吃,哪一條都無比鮮美,老劉臉上有了痛苦的表情,他有點兒犯暈。選擇是痛苦的,比沒得選更讓人沮喪。小丁陪著老劉,一種魚一種魚地介紹,種類、產(chǎn)地、習(xí)性、做法,那么有耐心。他不敢向老劉推薦,一推薦,客人一定認為是不好的。老劉走完了整面魚墻,像看了一場盛大的選美比賽,不知應(yīng)該給哪一尾魚戴上皇冠。

      老劉又走了一遍,小丁又介紹了一遍。小丁偷空看了我一眼,我沒法給老劉建議,我一建議,老劉肯定以為我圖省錢。老劉最后說,小丁,丁老板,這季節(jié)吃什么魚合適?小丁舒了一口氣,領(lǐng)導(dǎo),這季節(jié)最好吃草魚。老劉看著小丁,好像小丁是一條草魚。

      老劉說,你說說看,吃魚還分季節(jié)?小丁說,這季節(jié)草好,青草鮮潤,吃一口鮮草,喝一口清水,您替魚想想,多自在啊。魚的心情好了,長得就好,味道也鮮美。這季節(jié)水好,進了雨季,水變渾了,難說水里沒有重金屬,喝了渾水的魚,做出來不鮮甜。老劉哈哈一笑,那就來一條草魚。

      草魚箱里只有一尾魚,老劉就有點兒不高興,以為我和小丁串通好了的。老劉問,怎么就一條?人家挑剩下的?小丁說,可不是,這條魚下午剛到,領(lǐng)導(dǎo),千島湖的魚,它就是個稀罕,您知道這條魚是怎么過來的嗎?空運!老劉眨巴著眼睛,空運一條魚?小丁說,當(dāng)然不是一條,我要了三十條鰱鳙,二十條翹嘴,十條胖頭,再三懇求人家,那邊說,草魚斷貨了,就給了一條草魚。不是領(lǐng)導(dǎo)早來一步,興許您就吃不上了。

      老劉又去看草魚,草魚箱里一條很大的草魚,魚頭金黃,魚鰭帶著一點紅,流線型的魚體,很好看。我仔細看著這條草魚,覺得眼熟,會不會是上個月建平放生的那一條呢?小丁介紹說,領(lǐng)導(dǎo),這條魚,以我的判斷,八年魚齡。老劉又看小丁,你怎么看出來的?小丁說,您看,魚鱗比銅錢還大,鱗片黃里帶著紅,這說明什么呢,說明它是一條美人魚。老劉說,那就殺這一條!

      小丁撈了魚,放在菜板上,把魚殺了。我心里猛地一疼,就有了我為魚肉人為刀俎的感慨,今天我就是魚肉,老劉就是刀俎,我情愿躺在案子上讓老劉殺。小丁問,領(lǐng)導(dǎo),魚鱗要不要?老劉怪怪地說,魚鱗也能吃?小丁說,魚鱗很美味,加一點胡椒粉,加一點米醋,做出來的湯,湯汁比牛奶白,撒一點香菜,那味道,美極了。老劉說,那就來個魚鱗湯。小丁又問,除了魚生,您喜歡清燉,還是黃燜紅燒?老劉說,清燉。我最不喜歡川菜,放了豆瓣醬、花椒、麻椒,鮮味遮住了,滿口里麻辣,啥魚也是一個味兒。

      老劉看小丁解剖魚,小丁刀法純熟,游刃有余,腕子上纏一條毛巾,按住魚頭,魚鱗刮子刷刷地走了一遍,魚鱗就刮得干干凈凈了。一枚枚魚鱗,像一枚枚銅錢,小丁收進魚盤。去頭去尾去鰭,刀刃一片,魚身一分為二,去骨去刺去邊角。收了下料,小丁把刀一斜,一片一片魚生,從刀口落下來,魚片晶瑩透亮,跟蝶翅兒似的,老劉拈起一片,往嘴里一扔,吧唧著嘴贊嘆道,真是好刀法!

      我和老劉坐到桌前,上了一壺茶,老劉打開公文包,抽出一條細白的紗絹,把茶盅擦了一遍。老劉說,建平有動靜嗎?我說,目前還沒有消息,我正在想辦法,挖地三尺,也要把建平找出來。我給老劉斟茶,老劉端起來聞聞,什么茶?我高聲問,小丁,壺里是什么茶?小丁在廚房說,云霧茶,貴定的云霧,今年的新茶。

      老劉品了一口,咂咂舌頭說,還行,味兒清新。貴定的云霧是貢茶,是苗栗茶,可不一般,產(chǎn)地很少,只有貴定的云霧鎮(zhèn)產(chǎn)的茶才是正品,云霧是清朝八大名茶之一。老劉不愧是編輯,學(xué)識淵博。老劉問,剛才你說到哪兒了?我說,我正在四處找建平,放出去了很多眼線,全國的釣魚名家我熟,建平跑不了。

      老劉說,關(guān)鍵是眼前,怎么辦?我可以等,讀者能等嗎?說真的,大平報一張大報,可是有幾個看的呢?吸引讀者眼球的,就是“大野”。我敢說,沒了“大野”,不說你我,社長也沒法跟上邊交代。你說呢?

      我的心猛地一沉,眼皮跳了半天,我怕失態(tài),故意把筷子掉到地上,正巧小丁的鏟子咣當(dāng)了一聲,我想起青梅煮酒論英雄的故事,我和劉備當(dāng)年一樣,把老劉騙過去了。老劉仍在循循善誘,在找到建平之前,“大野”絕不能空著,這個空一旦被別人填上了,我好辦,我是做編輯的,誰的稿子我也用,關(guān)鍵是你。

      老劉把我說緊張了,是啊,我不是“大野”的承包戶,只要是適合“大野”的,誰也可以補這個缺。我說,我倒有個替代方案,眼前救急沒問題。我把我的方案說了一遍,老劉思索半天,點頭說,行是行,只能解眼前之困,三期五期沒問題,時間長了,你有多少東西往里填?再說,金源兒能讓你曝光她和建平的關(guān)系?柳鶯是大平的納稅大戶,一不小心捅了婁子,咱倆吃不了兜著走。

      上了一碟魚生,老劉夾了一筷子,仔細地品,不錯,小丁說得沒錯,是很鮮甜。老劉喜歡魚生,就那么一碟,我戳了一筷子,我嘗到的沒有老劉說的鮮甜,是水的味道,是千島湖特有的味道。老劉說,你和建平在千島湖待了多長時間?我很喜歡你寫的千島湖的文章,有湖水的味道、天空的味道、魚的味道,關(guān)鍵是有建平的味道。

      我說,等找到建平,咱們一塊兒去千島湖。老劉忽閃著眼皮說,可以呀。這些年,你可沒約過我一次。老劉一口一個建平,我知道老劉的意思,這兩年我約過社長,約過總編,一次也沒約老劉。我笑笑說,我以為你不喜歡釣魚呢,一直沒敢打攪你,以后有的是機會。老劉說,釣魚釣的是境界,建平身上有大境界,才釣出了名聲,一般的釣魚家我看不上。比方說喝茶,沒有好的環(huán)境,沒有對的人,喝什么茶!

      小丁端上魚鱗湯,一人一小盅,濃濃的清芬的氣息撲鼻而來,老劉品了一口,哈,真是不賴,沒想到魚鱗湯這么好喝,太鮮了,味道極鮮!我把我的魚鱗湯推給老劉,介紹說,魚鱗湯是好東西,補鈣,養(yǎng)胃,去濕氣,要緊的是對下邊好。老劉迷茫地看著我,是嗎?喝了兩盅,好像不解渴,我進了廚房,小丁說,刷鍋了,哥。我問,刷鍋水呢?小丁倒了一碗刷鍋水,好在老劉沒品出來。

      上了一盆清燉魚,吃了幾筷子,老劉對小丁的手藝贊不絕口。我問老劉,下邊咱們怎么辦?老劉說,什么怎么辦,先按你說的辦,把褚云的故事捋一捋,我給社長看看,最好把讀者的嘴巴堵住。

      吃完了,老劉凈了手,喝了一口茶,又漱了清水,把口里的濁味打下去。老劉說,這頓飯吃得,真叫個舒坦,你小子別吃獨食兒,有好吃的好玩的,叫上我。我滿口應(yīng)承下來。老劉說,給你透個信兒,“大野”可能要競爭,你心里有個數(shù)兒。我心里發(fā)毛,問,怎么競爭?老劉說,你知道蘇淺淺嗎?我點頭,蘇淺淺是報社的當(dāng)紅花旦。老劉說,蘇淺淺想弄一個田園式的。

      8

      約金源兒費了不少周折,推三阻四的,好像我求著她。金源兒冷淡地說,有事在電話里說。以前金源兒可不這樣,她和建平是師徒,我就是她的師叔,當(dāng)初,金源兒是走我的關(guān)系,才認識了建平,我不點頭,建平未必認她這個徒弟。建平對社會上的事基本不太懂,又是假清高,雖然沒明確我是建平的經(jīng)紀(jì)人,但這一點金源兒不承認也不行。柳鶯想見建平,也得請教我,也得讓我給她安排。

      對金源兒,我還是有辦法的,我說,你沒時間,我正巧有事去電視臺,一會兒咱們見個面。金源兒剛離了婚,關(guān)于她的傳聞有很多,有說她跟柳建平相好的,有說她和某個企業(yè)家好的,我去電視臺找她,很可能會給她再加一條花邊新聞。金源兒說,好吧,你找地方,給我發(fā)個位置。

      跟金源兒見面,不能去小丁那兒,上回請老劉,我花了三千,金源兒在我心目中不值這個價錢。再說,我跟小丁熟,小丁跟我媳婦熟,讓小丁的嘴巴一渲染,我媳婦肯定跟我過不去。我找了一間茶館,這一次,我準(zhǔn)備和金源兒長談,得找家有點心果子的。這些年記者沒白當(dāng),大平的角角落落,沒我不知道的,我想,還是安排得稍遠一點,省得金源兒半路溜了。

      我選在大荷溪,我喜歡大荷溪的環(huán)境,有水,有柳,有荷,有水雉。我特別愛聽水雉的叫聲,那聲音,不脆,不悶,不尖銳,也不遼遠。嘀嘀,嘀嘀,水雉一叫,心里頓時清幽了起來,叫人陡起憐愛之情。不像蟬叫,叫得人滿腦子疼,也不像畫眉,畫眉的叫聲有點兒俗氣。我喜歡大荷溪就是從水雉的叫聲開始的。

      我想安排得離褚云近一點,倒不是請兩個女人一塊喝茶,金源兒未必不知道褚云住在大荷溪,女人的第六感有時很準(zhǔn),往茶室一坐,金源兒一定會感受到另外一個女人對她的壓力。上一次我去找褚云,在她的別墅不遠處,發(fā)現(xiàn)了一間茶室,特別適合聊天。聊天不同于吃飯,吃飯圖熱鬧,喝茶清談,沒個清幽的去處,茶也不香。茶味一淡,話不投機,談興就敗了。

      我先去大荷溪預(yù)訂了一間茶室,跟老板說好了,上云霧,上茶點,最后一碗清面,清面之后,一人一小杯菊花羹。開茶室的是個美女,起初,我以為是褚云,到了跟前,不是,美女各有其美,也有很大的共性。這個美女老板也是一襲淡藍的旗袍,款式跟褚云穿的旗袍大同小異,也是水波紋,略有不同,女老板的胸前繡了一朵蓮。

      不能讓金源兒開車,我開車接她,主動權(quán)在我手里。回到大平,我找了一個角落,給金源兒發(fā)了一個位置,金源兒微信說,馬上到。我坐在柳樹下的石凳上吸煙,近幾天,我的心情非常不好,思緒很凌亂,建平一個離婚,把整個大平搞亂了,把我平靜如水的生活弄成了一團糟。

      我有時候會想,建平會不會自殺了呢?這么一想,身上起了一層雞皮疙瘩,不可能,建平正如日中天,他怎么會自殺呢,他一定正躲在某個角落,看我如何張皇,看金源兒如何痛苦,看柳鶯如何惆悵。建平一定在想,原來他那么重要,一個釣魚家,可以攪亂一座城。他不可能自殺,如果自殺,也是我,“大野”像一副繩索,讀者像絞肉機,下一輩子,絕對不當(dāng)記者。

      我的身后“喂”了一聲,金源兒到了跟前。今天怎么了,不是穿盛裝的日子呀,金源兒也穿著一件淡藍色的旗袍,旗袍是素面的,挺括,利落,大方,性感,把她的美放大了,美得毫無遮攔。水波紋不適合金源兒,胸花也不適合,她屬于特別了解自己的人,穿什么激蕩人心她穿什么。金源兒太豐腴了,同樣一款旗袍,茶老板穿是骨感,褚云穿是韻味,穿在金源兒身上,則是肉感。說肉感有點兒過分,金源兒的美,更真實,更有生活味兒。

      我盯著金源兒看,可能有點目不轉(zhuǎn)睛,不是我故意看她,我是看女人們對自己身材的高度自信。金源兒說,知道嗎,你的眼神,特別像個渣男。怎么樣?金源兒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旋起的風(fēng)撲了我一臉。我說,我不是看你,我是看旗袍。金源兒笑著說,我就那么沒有女人味?金源兒咄咄逼人,我對今天的談話,有了憂慮。

      說實話,我沒有單獨面對美女的能力,尤其金源兒這樣能說會道的。我打開車門,把金源兒請上車。金源兒望著車外飛速而去的金柳,問道,你帶我去哪兒呀?想綁架我,還是想好事兒?我沒回頭,我說不過她,直接往城外開。金源兒突然笑了起來,笑得我腦后發(fā)涼,金源兒說,我知道你去哪兒,大荷溪!金源兒又笑,我昨天才來做過采訪,女老板可是個大美女。

      這就是金源兒,你想拿住她很難。金源兒問,建平有動靜嗎?怎么,這點兒打擊就垮了?這可不像建平,你聯(lián)系建平了沒有?這應(yīng)該是我問的,在我約她之前,她已經(jīng)料到了我會找她,甚至我問什么,她也很清楚。我是報社記者,她是電視臺出鏡記者兼主持人,她比我更有現(xiàn)場感。我不說話,讓她把她想說的話抖摟干凈了,我才有機會。

      我把車停在大荷溪外邊,我們倆步行從葦蕩一側(cè)走過去。原本想給金源兒一個陌生的環(huán)境,誰知她對大荷溪比我還熟。我又聽到了水雉的叫聲,嘀嘀,嘀嘀,水雉站在荷葉上,婉轉(zhuǎn)地叫,好像在召喚我。金源兒掏出手機給水雉留影。金源兒說,我喜歡這個地方,太美了!我問她,你有沒有想在這兒買一處房?金源兒反而問我,褚云也住在這兒,是吧?

      進了茶館,美女老板率先認出了金源兒,兩人拉著手,相互打量對方的身材和旗袍,相互贊美了一番。女人就是這樣,人好了贊美衣服,衣服好了贊美人。內(nèi)心呢,人家好了,她必定不開心,甚至嫉妒,人家不好了,對自己是個安慰,對人家又多了一份同情。

      金源兒牽著茶館老板的手說,羽紅,我給你介紹一下,大平報張記者,你看過“大野”沒有?張記者寫的,張記者可是大才子。美女老板熱情地攥著我的手,很驚訝,哎喲,不是我眼拙,光看你的文章了,可沒見過你的人,文章寫得好,人也長得帥氣!張記者,你跟柳建平是一對兒,啥時候有了閑情,請釣魚家來喝茶,啥時候來都行,我請客。

      金源兒又說,張記者,這位是陸老板,陸羽紅,陸羽的陸,陸羽的羽。怎么樣,比我漂亮吧?羽紅呀,你不知道,張記者可是個花癡,路上還夸我漂亮呢,我說,等你見了陸老板就知道“漂亮”二字怎么寫了。張記者,你別磨不開臉,別不好意思,羽紅可是我妹妹,看美女沒罪過,想怎么看就怎么看,看看又少不了幾塊肉。張記者,咱說定了,借你的筆桿子,給羽紅妹妹捧捧場。我真想給金源兒一巴掌,我什么時候成花癡了。

      金源兒把我弄得挺不自在,原本是我請客,原本我是主人,金源兒可是一條縫兒也沒給我留。陸羽紅把我們送進茶室,每人斟了一碗茶,笑盈盈地說,今兒起,您二位可是我的熟客了,是我的福星,今兒早上,柳樹上的喜鵲喳喳地叫,原來是你們倆。一會兒我給你們上一碟兒點心果子,你們慢慢聊,別圖給我省,你倆高興就成。哪兒照應(yīng)得不周到,張記者,您可別跟我見外,可多包涵呀。

      金源兒咯咯笑了起來,羽紅,你把我們倆當(dāng)成偷腥的了?陸羽紅笑著說,源兒姐,我可沒這么想。陸羽紅閃身出了茶室,我和金源兒臉對著臉,突然沒話說了。

      金源兒說,問吧,我保證你問什么,我回答什么。金源兒說得很直接,把我的預(yù)定方案打亂了,原本打算循序漸進,一點點誘導(dǎo)她,誰知她來了個開門見山。我說,建平一走了之,“大野”沒法接續(xù)下去了,我想盡快找到建平,你有沒有線索?金源兒,你和建平認識一場,你別跟我說你不知道。

      金源兒突然離婚,是不是奔著建平來的?在我們認識的許多年里,金源兒對建平一往情深。柳鶯私下里說,金源兒呀,嫁一個作家還不稱心,作家哪兒不好,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

      金源兒一臉吃驚,我還以為瞎傳呢,建平真的失蹤了?我正想找你問問呢。我看著金源兒的眼睛,你離婚了?金源兒說,離了。你別胡想八想,我可不是為建平離的婚,建平眼里只有柳鶯。我是喜歡建平,可建平不喜歡我。金源兒不像說瞎話。停了一會兒她又說,建平怎么了,就因為離個婚?太小肚雞腸了吧!

      我點頭說,可能是他和褚云還有愛,離了難免心里痛。金源兒摁了建平的電話,對方關(guān)機了。金源兒愣了片刻說,這兩天我忙著離婚,焦頭爛額的,哪兒有時間關(guān)心建平的事。我問金源兒,你怎么說離就離了?金源兒說,過夠了,我和老陳根本不是一塊地里的。不說我的事了,說建平吧,你打算怎么辦?我說,正在找,我給建平所有的釣友們發(fā)了消息,一有建平的消息,他們立即通知我。

      金源兒的眼圈紅了,建平不會有事兒吧?你說,建平會不會想不開呀?上個月我還勸他,別釣魚了,你現(xiàn)在名聲有了,錢有了,再釣下去,把人釣沒了,后悔也來不及。你猜建平怎么說,建平說,我陷得太深了,不釣魚,我還會干什么能干什么?金源兒嚶嚶哭了起來,你不知道,我偷偷找了一位大師,大師說,建平今年明年流年不利,很可能敗在水上。

      褚云說,建平遇水則興,遇火則敗。金源兒說,建平敗在水上,可見他們找的大師不是一路的。我安慰金源兒說,不會,多大的事兒啊,你小看建平了,建平會游泳好多年了。金源兒又哭,淹死的都是會水的,就怕他出去瞎釣,心情不好,萬一一腳踩不穩(wěn),大江大河的多嚇人,今年南方雨水又偏多,你問柳鶯了沒有?建平不會躲到柳鶯那兒去了?快問問柳鶯見建平了沒有。

      我說,我還沒見柳鶯,明天去找她。金源兒白了我一眼,拿起手機給柳鶯打電話,我把金源兒的手機奪下說,金源兒,你不能這么問,建平要是不在她那兒,你這樣問多唐突呀,萬一在她那兒,柳鶯多尷尬呀。金源兒憤憤地說,都什么時候了,管那么多干什么!

      金源兒抓起電話,大聲問,柳鶯姐,建平失蹤了,你知道不知道呀?快說話呀!

      9

      沒等我去找柳鶯,柳鶯把電話打過來了,柳鶯沒說建平的事。柳鶯說,你過來一趟,我搬辦公室了,大平柳園寫字樓A座308室。沒等我說話,柳鶯關(guān)機了。這就是女企業(yè)家,她對你可以遠可以近,可以冷可以熱,但你對她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矣。拿金源兒和柳鶯比較,金源兒更實惠,建平選金源兒才是最佳的,如果建平求上取中,金源兒不是沒有機會。

      金源兒說柳鶯喜歡建平,我是知道的,柳鶯一直不結(jié)婚,是給自己留足時間,哪天建平離婚了,柳鶯和建平可以順理成章地在一起。表面上看,柳鶯一點也不主動,但這不代表柳鶯心里不著急,柳鶯不像金源兒那般毫無顧忌,她是一個成功的女企業(yè)家,沒有哪一個女企業(yè)家,想把自己弄得灰頭土臉。

      接電話的時候,我正巧在楊柳河邊遛彎兒,萬一建平回楊柳巷拿衣服呢,記者最會守株待兔。我回家換了一身西裝,打了領(lǐng)帶,刮了胡子,在鏡子里照了一遍。我沒編輯老劉那么多講究,但柳鶯是女企業(yè)家,我得給她一點面子,假如我穿著太隨意,柳鶯不一定見我。如果不是為了找建平,不是柳鶯主動約我,我也未必想見她。

      柳鶯剛換了秘書,柳鶯的新秘書,身材好,面目清朗。柳鶯的秘書說,你約柳總了沒有?如果沒約,愛莫能助。我說,柳總約的我。柳鶯秘書說,約你?咯咯咯,柳鶯的秘書笑了,笑得我很不自在,這個新秘書情商不高,柳鶯啥眼光,怎么選了這么個毛躁女孩子?

      我大聲說,你跟柳總說一聲,她不見,我馬上走人!她立即笑了,給我端了一杯茶,小聲說,柳總正接待客人,您稍等一會兒。

      我蹺著二郎腿品茶,故意大聲咳嗽。女孩走過來說,先生,您再等一等,但凡是別的客人,我就通報了,馮局長在這兒呢。我問,哪個馮局長?秘書說,技術(shù)局的馮局呀。

      過了一會兒,老馮出來了,看見了我,笑哈哈地說,張記者,有日子不見了,哪天咱們聚聚。我笑著應(yīng)了。

      老馮走后,柳鶯秘書說,您是張記者?您是“大野”的張記者?哎喲,您早說呀,在大平您的名字誰不知道呀,我第一次見您,您可別見怪。我也換了一張笑臉說,往后咱們就認識了,我和柳總是好朋友。柳鶯秘書說,我能叫您一聲張哥嗎?我說,你們柳總叫我叔,你說呢?

      柳鶯見我進來,站起來,隔著寫字臺跟我握了握手,跟秘書說,來人暫時不見,就說我不在。秘書給我端了一杯茶,出去了。我專心看柳鶯,想從柳鶯臉上看出點動靜來,以前我不敢看她,不是我膽子小,是柳鶯身上的殺氣太重了。今天,柳鶯沒了殺氣,可能她的心情不好。

      柳鶯問,建平怎么回事?失蹤了?柳鶯問得我心里發(fā)涼,我還以為建平讓柳鶯藏起來了呢。我說,是,失蹤了。我準(zhǔn)備報警。我想嚇一嚇柳鶯,柳鶯果然眼里一驚,建平真跟褚云離婚了?我說,離了,在離婚協(xié)議上簽了字,放了一掛鞭炮,人就找不到了。柳鶯說,你跟建平多年,你估計他會去哪兒?你沒問問金源兒嗎?金源兒碰巧也離婚了,會不會他倆私奔了?

      我笑了起來。建平這么有女人緣,這么討女人喜歡,金源兒疑心柳鶯藏了建平,柳鶯懷疑金源兒和建平私奔。我說,哪兒是私奔,今天我還跟金源兒一塊喝茶呢,在大荷溪。柳鶯說,大荷溪?你們也去了大荷溪?你們還有心情喝茶,心可真大。我氣呼呼地說,我和建平?jīng)]情分!他釣魚,我寫釣魚的文章,就這樣。他離婚不跟我說一聲,想失蹤就玩失蹤。我這是發(fā)牢騷,建平把我耍了一把,我發(fā)發(fā)牢騷解解氣。

      柳鶯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走,衣袂飄飄,我突然發(fā)現(xiàn),柳鶯也穿了一件淡藍色的高領(lǐng)旗袍,說明什么呢,說明建平一塊買了四件旗袍,分別送給了四個女人。四個大平最有風(fēng)韻的女人,一起為一個釣魚家神魂顛倒。建平失蹤了,四條美人魚躍出了水面。她們可能是被釣的人,也可能是真正的釣魚家,每人拋了一根線,建平咬了四只魚鉤。有一點,我不好理解,陸羽紅的旗袍,也是建平送的?她是怎么跟陸羽紅認識的呢?聽柳鶯的發(fā)問,她和建平肯定也去大荷溪喝過茶。

      說實話,這件淡藍色旗袍,最適合的還是人家柳鶯,娉娉婷婷,寬肩、窄腰、豐臀。走起來肩不動,胯不動,腰像流水。

      今天我沒心情欣賞柳鶯,她美不美和我沒關(guān)系。柳鶯說,怎樣才能找到建平呢?我還以為你有他的消息呢。

      慌亂了一會兒,柳鶯就平靜下來了。柳鶯打開抽屜,拿出一封信給我,你看看,這個建平,有什么當(dāng)面不好說呢。我看了一眼,真是嚇著了,這是一份授權(quán)書,柳建平在公司的股份、股權(quán)授權(quán)褚云全權(quán)管理。上邊有建平的簽名和簽名章。我問柳鶯,哪兒來的?柳鶯說,律師送過來的,說是十天前,建平親自送去他那兒的。

      建平什么意思呢?柳鶯說,第一,建平可能離開了大平,再也不回來了。第二,建平可能遇到大問題了。第三,我有一種不祥的預(yù)感,建平也可能已經(jīng)不在了。柳鶯說完,嚶嚶哭了起來。完了,“大野”完了,我在大平報的好日子結(jié)束了,像過了一個長長的假期,明天我去報社說明情況,爭取寬大處理,我懷念和建平在一起的日子,但我是個小人物,不可能像建平一樣天空海闊,來去自由。

      我走出柳鶯的辦公室,柳鶯的秘書追出來,手里拿著一個小本子,張記者,您給我簽個名好嗎?我接過本子,認認真真地寫了“柳建平”三個字,柳鶯秘書疑惑地說,您不是說您是張記者嗎?怎么會是柳建平呢?我沖柳鶯秘書一笑,快步走了。

      10

      “大野”最終還是改版了,在我的預(yù)料之中,只是沒想到來得這么快。蘇淺淺頂了我的缺,乍驚乍喜,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小心翼翼。蘇淺淺開篇寫的是陸羽紅,反響還行,她文筆不錯,圖文并茂。但我并不看好,淺淺起步有點兒低,這離“大野”的初衷有點遠,陸羽紅的茶樓文化,只能寫三期兩期,后面就不靈了。

      習(xí)慣了柳建平的讀者,開始讀陸羽紅了,習(xí)慣是慢慢培養(yǎng)出來的,讀者接受陸羽紅可能需要一個過程。不是田園文化嗎?看來蘇淺淺也是眼高手低。陸羽紅不像柳建平,她身上的文化點很少,很難整系列地開發(fā),建平天南地北地游走,每一期帶給讀者的都是新天地。

      我到辦公室拜訪老劉,老劉比以前熱情多了,老劉問,建平到底怎么了?咱們當(dāng)記者的本事哪兒去了,你還得把建平給我挖出來。我說,蘇淺淺的文章寫得很好,思路開闊,也很有靈性。老劉說,還行吧,新手上道,免不了搖搖晃晃。你和淺淺一個學(xué)校的吧,以后你多帶帶她,同門之誼嘛,你是她師哥,咱們報社一直提倡以老帶新。我嘆了一聲,離開了老劉的辦公室。

      路過社長辦公室,我猶豫了一陣,剛要敲門,正巧社長出來,把我叫進辦公室。坐了一會兒,社長說,讀者不認可蘇淺淺,電話都快被打爆了,怎么辦呢?宣傳部很著急,如果“大野”的閱讀量上不去,我很難跟市委交代。你有什么辦法?柳建平真的失蹤了?還是藏起來跟咱們坐地起價?真的沒辦法找到他?我給你時間,給你經(jīng)費,你務(wù)必把柳建平找回來,我們可以跟他簽個合同,給他一筆錢也行。

      我把柳建平授權(quán)書的事說了,意思很明白,建平視金錢如糞土,即便他還在大平,即便他還活著,也很可能長期掛竿了。社長愣了半晌,苦笑說,沒想到一個釣魚的,把我們?nèi)銇y了。在找到柳建平之前,你先不用來上班,說真的,我們真的需要柳建平,需要一個釣魚家。

      我無話可說,社長也吞了建平的魚鉤,離了建平的魚鉤,他渾身不自在。社長又說,除了建平,大平還有沒有別的釣魚家?先叫蘇淺淺頂一陣,你可以著手發(fā)掘新人新欄目,可以繼續(xù)叫“大野”,也可以叫別的,甚至培養(yǎng)另外一個柳建平。我應(yīng)了下來,柳建平是天生的釣魚家,培養(yǎng)一個?談何容易!

      下班前,蘇淺淺給我打電話,說請我吃飯。淺淺說,張哥,你務(wù)必來,你要是不來,就是對我有意見。張哥,在您面前,我是新人,您幫我順順路子。我說什么好呢,我答應(yīng)了蘇淺淺。蘇淺淺發(fā)給我位置,小丁魚館。就是說,蘇淺淺跟小丁熟,或者跟小丁魚館熟。到了魚館門口,我看見了老劉,老劉背著手,在魚墻前走來走去。我扭頭走了。我給蘇淺淺發(fā)了一條短信:淺淺,哥臨時有事,見諒。

      晚上怎么也睡不著,我出來閑逛,不知不覺走到了楊柳巷,大平人基本沒有夜生活,除了楊柳河木橋上霓虹燈鬼火般地閃爍,大平整個兒地睡了。我在木橋上發(fā)了一會兒呆,夜風(fēng)爽朗,流水嘩嘩,我盡量不去想柳建平,不去想“大野”,也不去想褚云、金源兒和柳鶯,如果什么也不想,就覺得世界很美好。

      突然收到了一條短信,我以為是蘇淺淺發(fā)來的,我的天,是建平!釣魚家柳建平發(fā)來短信:我在柳泉鎮(zhèn),一切均好,放心。柳建平,你這個混蛋!我激動得差點哭了,在這之前,我覺得我和建平之間沒有任何友情,他是釣魚家,我是專欄作家,我們各干各的活兒,各活各的命,現(xiàn)在我才知道,我根本離不開柳建平,建平是我的好兄弟。

      我立即給褚云打電話,褚云,建平找到了!褚云幾乎哭著說,建平在哪兒?建平還活著嗎?我說,建平在柳泉鎮(zhèn),活得好好的。褚云,明天我們?nèi)チ?,我過去接你。褚云在電話里奔放地哭。掛了電話,褚云的哭聲,和著流水聲,從大荷溪隱隱而來。

      第二天,我們趕到了柳泉村,在村口就聽見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捻懧?,到了近前,只見四根木桿撐了一個石棉瓦棚子,棚子下一老一少正揮汗打鐵。爐火呼呼作響,老者一嘴白胡子,手握鐵鉗,小錘上下翻飛,對面的年輕人腰里掛著羊皮裙子,赤著脊梁,手持大錘,錘起錘落,大音交響,火星四濺。

      我喊了一聲——柳建平!建平!褚云在我身后嚶嚶哭了起來,褚云罵,柳建平,你個混蛋!聽見我的喊聲和褚云的罵聲,青年鐵匠愣了一下,放下大錘,抹了一把臉上的汗,呲著一嘴白牙,對著我和褚云微微地笑。

      我立即給老劉打電話問,老劉,我可以寫一個鐵匠的故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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