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我國現(xiàn)行學科體系下,欲回答“法史何為”的追問就有必要堅持法史學的“法學化”取向,即法律史研究需要借鑒歷史學研究方法,但其學科屬性歸于法學而非歷史學,否則不利于有效解釋將“法律史”放在“法學”學科下的設置意義。為發(fā)展繁榮法史學研究事業(yè),將法史學“方法化”是一個可操作的路徑。統(tǒng)合“向外”與“向內(nèi)”及“歷史”與“法學”的研究視角,是法史學的方法論價值所在。有效回答“何為法史”、“為何法史”以及“法史何為”三個子問題(簡稱“法史三問”),對于促進法律史學研究的轉型以及研究成果的創(chuàng)造性轉化,具有深刻的理論意義。
關鍵詞:法律史;學科體系;歷史學;學科融合;史學方法論;法學方法論;歷史法學;比較法學
收稿日期:2021-10-15
基金項目:山東大學法學院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項目“中國政法制度的形成與運行研究”(61040061910007);教育部人權教育與培訓基地重大項目“中國傳統(tǒng)文化與當代人權話語體系的構建研究”(18JJD820005)
作者簡介:孫康,山東大學法學院助理研究員,博士,主要從事法律史和法理學研究。E-mail:Scorpio@126.com。
法律和歷史是每個民族都擁有的基礎要素,是彰顯民族精神的重要標志。法學研究主要面向現(xiàn)在,但同時也面向過去與未來;既重視實踐,也不能忽略理論。歷史研究可以拓寬人的心智,把歷史學的某些知識或方法運用到法學研究之中,可以擴大法學研究的對象和范圍,開拓研究的深度和廣度,這是法史學(或“法律史學”“法律史”)研究的價值所在。在法史學研究領域,“知識”和“方法”是慣常的兩種取向,但人們往往更關注知識性的研究,方法性的研究則相對較少關注。
在現(xiàn)行學科體系下,法史學被定位為法學而不是歷史學專業(yè)的子學科其學科代碼是法學一級學科0301下的二級學科030102,排名第2位。,這不僅僅是出于使法史學保留在法學院(法律系)的考量,更是由法史學科自身的設立初衷決定的。法史學研究的對象是法現(xiàn)象產(chǎn)生、發(fā)展、變遷、演化的內(nèi)生理路,把法史學放在法學院更能凸顯其學科價值。然而,由于法史學所需人文積淀更多、研究產(chǎn)出較慢、社會科學屬性相對較弱、和現(xiàn)實結合不夠緊密、在司法實踐中直接適用場合較少等原因,其在法學院中長期遭受低估乃至忽視,這是世界范圍內(nèi)的法學院普遍存在的共性問題。解決法律史在法學院身份尷尬的窘?jīng)r,需要從“何為法史”、“為何法史”以及“法史何為”等三個具體方面進行探討。筆者關注到已經(jīng)有部分學者把法史學作為一種方法(as a method)予以探討此類型主題論文,如朱振:《作為方法的法律傳統(tǒng)——以“親親相隱”的歷史命運為例》,載《國家檢察官學院學報》2018年第4期,第74-90頁;陳煜:《論作為法律科學的中國法律史》,載張中秋編:《法律史學科發(fā)展國際學術研討會文集》,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06年版,第32-55頁;王志強:《我們?yōu)槭裁囱辛暦墒??——從法學視角的探討》,載《清華法學》2015年第6期,第30-44頁;王志強:《類型化分析與中國法律史學》,載蘇力主編:《法律和社會科學》(2018)第17卷第1輯,法律出版社2019年版,第17-24頁。。例如有人提出“作為方法的法律傳統(tǒng)”這個論題包含了中國法律傳統(tǒng)切入當下法理論建構的方法論問題〔1〕。這種認識論轉向,對于法史學在法學研究、學科體系及法學院中的應有位置所具有的價值,值得注意和探討。
一、何為法史?
(一)法史學科的定義
法史學是把歷史作為知識或方法應用于法學研究當中的一門學問,它結合了“法律”和“歷史”兩大要素。廣義的法史研究,主要包括國內(nèi)法史研究、國際法史研究以及比較法史研究。在我國,按照國別可以劃分為中國法律史和外國法律史,按照研究對象不同可以分為法律思想史和法律制度史,此外比較法學(比較法律史)也持續(xù)存在。法史學被賦予自身的學科任務:從應然層面,它具有鮮明的法學問題意識導向,其目的性決定了它的屬性本質上不是歷史學;從實然層面,歷史學界也有部分學人從事法律史方向的研究,往往被置于專門史的門類下。不過,歷史學者往往不是從規(guī)范性的角度(即法學視角)對法史學進行研究,而多以還原歷史真實為旨歸,以考證為常用辦法,用功于法律史之歷史事實的澄清。
法史學的研究可用以理解法律制度的產(chǎn)生及發(fā)展變遷,乃至于掌握法律概念的起源,更深入理解法律概念及法律制度的產(chǎn)生背景,尤其是法律制度背后的社會歷史。沒有法史學的智識支持,法學研究和法律實踐將成為無源之水、無本之木。用歷史方法研究法學有著悠久歷史。法律的歷史分析方法,可以追溯到11世紀的波倫亞(Bologna)注釋法學派,其后評注法學派、優(yōu)雅法學(人文主義法學)等也都大量運用歷史方法。故埃利希(1862—1922)指出17至18世紀法國和德國的大學者們都可以被恰當?shù)胤Q為歷史法學家〔2〕。德國歷史法學派的學者認為:“法律是最主要的使命必然在于表明法條和法律制度是從整體的民族生活、從整個社會體制和經(jīng)濟體制中成長而來的?!?sup>〔3〕就歷史法學派稱“法是民族精神的產(chǎn)物”這一觀點,也有批評者認為它們不過是歷史的權力斗爭與觀念斗爭的產(chǎn)物例如,薩維尼(1779—1861)就曾指出:“非歷史法學派認為,法律在任何時刻是經(jīng)由具有立法權的人運用意志而產(chǎn)生的,完全獨立于先前時代的法,僅僅依據(jù)最好的信念,例如目前形成的信念?!眳⒁奫德]薩維尼:《歷史法學派的基本思想(1814—1840年)》,鄭永流譯,法律出版社2009年版,第20頁。,但無論怎樣,法的形成總是跟歷史有關。法史學設立和興起的初衷,就是從歷史中發(fā)現(xiàn)法律難題的癥結,從過往中尋找回答現(xiàn)實的理由。
在現(xiàn)代中國,法史學研究產(chǎn)生在20世紀上半葉,在20世紀50年代曾處在一個穩(wěn)定發(fā)展期,當時是在馬列主義的指導下,受前蘇聯(lián)的影響,附麗于傳統(tǒng)歷史學的框架之下,并與政治研究有著緊密聯(lián)系。十一屆三中全會后,文科發(fā)展迎來了新的歷史機遇,在中國的法學研究事業(yè)恢復之初,法史學研究碩果累累,為中國法學的復興做出了顯著貢獻。然而什么是“法學研究”,在時人的頭腦中并非清晰顯見。20世紀80年代歷史學教授戴逸提出“法學是幼稚的”的觀點,即在特定的歷史原因下中國法學基本上處于“幼稚”的狀態(tài)。當時中國法學界為了擺脫“幼稚病”的帽子,一度取徑于歷史學,進行了開拓性研究。中國古代史的資源也為研究提供了豐富素材。隨著法學學科的分化與完備,法史研究的先導性地位也在逐漸衰落,對時代需求(如市場經(jīng)濟)的回應減弱。法史研究的精細化,促使法史學逐漸向更加精細卻趨于冷僻的考據(jù)學靠攏,雖固有其學術價值,但在回應時代需求、引領理論創(chuàng)新方面難以繼續(xù)肩負重任。
(二)法史學科的窘境
法史學科在實然層面確實存在某些操作窘境,全球法律史研究的式微已成“新常態(tài)”,這部分是由法史學的學科屬性所決定的,該屬性決定了它具有一定的人文關懷,但與之相對的是它往往缺乏現(xiàn)實關注——它較少關注現(xiàn)實,現(xiàn)實也難關注它?,F(xiàn)實關注的闕如,是當今史學學科整體面臨的窘境之一。法史學面臨這樣的不利局面,筆者認為大致有五個原因。
第一,歷史學與法學在屬性上存在一定的矛盾。在司法實踐當中,歷史論據(jù)也往往遭到忽視。人們追求的是最新,也就是與時俱進的事理和法理。不過,與之矛盾的是,法律本身的特點就是滯后性,幾乎不存在所謂的超前立法,且法律當訂立之后已經(jīng)“落后于”時代了。法律是在時時滯后又時時回顧的過程當中發(fā)展自己的。其實從實然角度看,歷史學與法學都是“向后看”的,但法學更追求與時俱進的因素,一部歷史上曾經(jīng)存在、現(xiàn)已廢止的法律不太能引起使用法律者的興趣。正如萊塞爾所言:“盡管法律史努力為其論點提供數(shù)量、經(jīng)驗上的證明,但是它還是具有一定的缺陷,即其解釋可能具有很大的推測性,更可能具有時限性。”〔4〕
第二,難以有效地從規(guī)范性角度研究法史學,或者法律史研究的規(guī)范性較弱,普遍未能旗幟鮮明地融入規(guī)范研究的陣營。部分法史學研究論文只是在文末強調(diào)研究對象對于現(xiàn)實法學的“借鑒價值”,但是論證相對倉促、膚淺、蒼白,存在以史代論、有史無論等現(xiàn)象。這其中有兩個主要原因:一是研究者對研究對象的本質抓取不夠精準,沒有講明其中的法文化價值;二則是慣常見到的對于法律規(guī)范性的忽視,且缺乏體系性的研究。古代的法律與現(xiàn)代相比,盡管它的立法理念未必成熟、立法體系未必周延,但也存在一定的規(guī)范性。法律在歷朝歷代都是規(guī)范性最強的文本,這一點和文學作品有著本質區(qū)別。如何把握歷史上法律的規(guī)范性,實際上對研究者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即研究者不僅應該研究當時的法律文本,更要結合當時政治的、經(jīng)濟的、社會的、文化的、外交的、軍事的等各種因素進行全方位的分析研判。
第三,法史學的學術定位不清。法史學存在人為劃分界限的情況,依靠的是簡單的二分法。目前,外國法律史研究走“比較法學”的路徑,主要強調(diào)“有選擇的移植”。中國法律史的研究資源十分宏大,主要強調(diào)“有批判的繼承”。二者的研究也存在生硬地套用西方理論的問題。但是如果破除人為界限、將法史學整體作為一種方法,法史學將在學科體系中獲得更高的地位,有利于促使自身的功用從隱性邁向顯性。
第四,法史學研究本身艱深復雜。首先是研究素材浩若煙海,如官方法律典籍、筆記野史、案牘判詞、契約文書等提供了豐富的研究素材。其次是法史學研究對于研究者的基本功要求較高,至少需要兼具法學與歷史學兩個學科的研究功底,使得研究難度較大、耗時長、產(chǎn)出少。最后是法史研究各主題較為零散,碎片化程度高,研究者“各自為政”,不易形成穩(wěn)定協(xié)作的研究群體。
第五,科研量化指標對法史學知識產(chǎn)品的片面忽視乃至拒斥??蒲辛炕笜藢Ψㄊ穼W知識產(chǎn)品的接受度不高,這是中國大陸地區(qū)的學術大環(huán)境所決定的,從長遠看目光是短淺的。對于法學學科來講,法理學(法哲學)和法史學(以及與之相關的比較法學等)是它的基礎?;A學科最易于為人們所察覺的特點就是“無用”?!八鼪]法給我們帶來‘即刻的益處,也沒法給我們提供‘即刻的指南。它只是以潛在的方式發(fā)揮著重要且持續(xù)的影響?!?sup>〔5〕目前中國大陸地區(qū)的法學主流期刊(所謂“CLSCI”)對法史學的采稿量較少,與其他學科的發(fā)文量對比,法律史學的發(fā)文量相對較低,僅高于知識產(chǎn)權法學、環(huán)境資源法學、社會法學〔6〕。與相對豐富的中國法律史資源相比,這種科研成果的產(chǎn)出與發(fā)表的情況,確實不太相稱。在中國法律史研究領域,法律古籍的??薄⑤嬝然緦W術工程,對于學術的發(fā)展具有重要的奠基性意義。但是,現(xiàn)行科研評價體制對于非學術論文類的學術成果的認識層次還有待提升。放眼國際,知名的法律史學國際期刊,如美國的Law & History Review、American Journal of Legal History,歐洲的Journal of Legal History(英國)、Comparative Legal History(英國)、Legal History Review(荷蘭)、Legal History Library(荷蘭)等,已經(jīng)進行了數(shù)十年蔚然成風的研究。與之相對的是,中國法史學界的核心期刊甚至普通期刊都稍少當然,在中國法學界,按照二級學科辦刊目前本來也不多見,但學科辦刊的細化應該是一個值得提倡的趨勢。。中國臺灣地區(qū)由中國法制史學會主辦的《法制史研究》雜志自2000年創(chuàng)刊至今,已出版37期,是華語世界權威的法史學刊物。在近期的中國大陸地區(qū),中南財經(jīng)政法大學法律文化研究院主辦的《中西法律傳統(tǒng)》成為有正式刊號的連續(xù)出版物,四川大學法學院法律史學科點主辦的《法律史評論》也首次成為CSSCI來源集刊,這些或許都是有利于中國法史學研究的新動向,為研究提供發(fā)表平臺將吸引更多學人從事法史學的研究。
此外,關于是否讓法史學“回歸”歷史學科,本身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類似地,有歷史學者提出讓中共黨史回歸歷史學科:“傳統(tǒng)黨史學界所謂政治性、黨性和馬克思主義理論的特征,只能說黨史和普通史學有一定的區(qū)別,但均不能作為劃分學科屬性的基礎?!?sup>〔7〕一般而言,社會科學學科可能比人文學科更加容易回應時代需求,相較于傳統(tǒng)歷史學而言,法史學可能會有更明確的問題導向,為現(xiàn)實起到參謀和擘畫的作用,因而具有一定的發(fā)展機遇。把法史學留在法學院,對于弘揚法史學的研究初心與本旨具有鮮明意義。此時明晰法史學在法學院中的地位才是當務之急。當然,法學院應當打破“法學是一門實踐性學科”這一狹隘觀念。參照過往與現(xiàn)實,把法史學留在法學院而不是“回歸”歷史學,也不會影響歷史學者的研究熱情。發(fā)展法史學關鍵在于加強科際整合與交流,畢竟學術發(fā)展的未來是交叉融合。讓法學院的法史學與歷史學系的法律專門史的研究成果充分交流融合,有利于互相彌補短板,促進法史學的發(fā)展與繁榮,所以不妨以前者為“本土”后者為“飛地”,將法史學塑造成為學科交叉的“典范”。此時,挖掘歷史學作為法學研究的方法論意義,成為溝通“本土”與“飛地”的有效路徑。
二、為何法史?
“為何法史”旨在討論的是法史學科的研究意義,不免從一種功利性的角度思考。法學學科形成時間較歷史學科要稍晚,歷史學對法學的教益較多。在西方法學史上,有不少經(jīng)典著作既是法學名著,也是歷史學名著。法國孟德斯鳩(1689—1755)的《論法的精神》、英國梅因(1822—1888)的《古代法》等,既是飲譽世界的法學經(jīng)典,其本身也是法史著作,里面很多內(nèi)容來自于法律史的視角。也可認為,正是這些著作中的法史因素才讓其變得更為深邃厚重,從而更易藏之名山、傳于后世。筆者認為,法史學研究可以擔當重任,主要有兩個原因:在知識經(jīng)驗層面,法史學可以實現(xiàn)歷史傳統(tǒng)與社會現(xiàn)實的統(tǒng)一;在方法經(jīng)驗層面,法史學可以實現(xiàn)史學方法與法學方法的融貫。
(一)歷史傳統(tǒng)與現(xiàn)實實踐的統(tǒng)一
社會記憶的制度創(chuàng)造了“無時間性”,即人們習慣認定之“傳統(tǒng)”,往往和“經(jīng)典”相對應。美國社會學家希爾斯(1910—1995)認為:“傳統(tǒng)決定性的標準是,它是通過人類的行動、思想和想象創(chuàng)造出來的,代代相傳。從邏輯上講,被傳下來并不意味著它是任何規(guī)范性的、強制性的主張。來自過去的事物的存在并不意味著任何明確的期望,即它應該被接受、欣賞、重新行動或以其他方式被吸收。流傳下來的傳統(tǒng)包括實物、對各種事物的信仰、人物和事件的形象、實踐和制度。”〔8〕所謂傳統(tǒng),是對今天依然發(fā)生影響的文化,即連接過去與現(xiàn)在的津梁。如果說一種事物已然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那也就意味著它已經(jīng)固定下來,并將發(fā)揮持續(xù)而穩(wěn)定的作用。可以說,傳統(tǒng)是理論與實踐的共同結晶,它是“永不過時”的。沒有法史學角度的切入研究,法律思想的意蘊和法律制度的內(nèi)涵將難以挖掘,讓人“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梢哉f,這是法史學者難以為他人替代的優(yōu)長所在,亦是重任所系。
法律史、法律人類學、法律社會學可以為社會科學研究或經(jīng)驗研究提供智識貢獻。法律天然具有歷史性,法史學和傳統(tǒng)歷史學有共性追求。這就要求法史學不能僅僅定位于研究過去的法律史,也要著眼于未來,研究法律的“演化史”。法史學的研究對象主要是過去的法律與法學,屬于傳統(tǒng)的范疇。傳統(tǒng)是聯(lián)結過去與現(xiàn)實的橋梁,我們今天的法律思想與制度并非憑空創(chuàng)造,它一定難以逸脫某些傳統(tǒng)框架的影響。例如,近年來《監(jiān)察法》《民法典》等重要法律的論證和制訂,就離不開對歷史依托的追尋。即使是與實踐緊密結合的部門法研究者也不會否認,法史學因素的引入將會使他們的研究顯得更為厚重,進而更有說服力。
(二)史學方法與法學方法的融貫
與歷史知識相比,歷史學的方法論價值對于包含法學在內(nèi)的其他學科(甚至也包含物理、化學等自然科學學科)具有強烈的實用價值。使用史學方法,既是對學術史進行梳理,也是對研究對象整體發(fā)展過程的回顧,更是對歷史發(fā)展規(guī)律的探尋和把握,可謂“鑒古而知今”“彰往而察來”。
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1883—1969)指出:“方法決定了觀察問題的角度和所能運用材料的范圍?!?sup>〔9〕方法從某種程度上避免了意識形態(tài)的屬性,單純地為達致學術目標而服務。史學方法與法學方法存在著某種暗合之處。法律的現(xiàn)代化系于法學方法的認識、接受與應用〔10〕。方法意指通往某一目標的路徑。在科學上,方法是指這樣一種路徑,它以理性的,因而也是可檢驗和可控制的方式導向某一理論上或實踐上的認識,或導向對已有認識之界限的認識〔11〕。法學方法主要包括法學內(nèi)部的研究方法,如法律解釋、補充、適用、校正等。筆者提倡的是把史學(在法學領域則是法史學)作為認識和研究法學的外部視角。人們通常稱法學為“法律科學”(legal science),其實史學也有屬于自己的科學性,因為在二者之中知識都是推論的或推理的〔12〕。史學與其他社會科學人文科學之間有著密切的關系。史學是綜合的,其他社會科學人文科學是專行的,它們有系統(tǒng)化的概念、原理、方法、技術,常能集中分析、絲絲入扣,但是它們也未必能放諸四海而皆準,因為社會有多方面,文化的性質每不盡同,古今中外時或相異,歷史可以幫助它們,提供若干個案〔13〕。所以我們常常講,歷史是一座寶庫和富礦。
史學和法學作為方法相結合有著悠久的歷史。史學方法的功能性價值在于,知道一項法律制度的源流,對法律進行歷史透視,可以更好地促進它的執(zhí)行。在西方,1600年以后,歷史與法律研究聯(lián)系了起來,這在德國新教地區(qū)的耶拿大學、斯特拉斯堡大學、黑爾姆施泰特大學、哈雷大學以及哥廷根大學尤為顯著。早些時候,德國的法律學者發(fā)現(xiàn),史學方法有助于解釋他們中很多人認為恒定且統(tǒng)一的自然法的多樣性。哥廷根大學的學者將歷史在法律研究中的作用提高到一個全新的層次,使自己成了19世紀對法律做歷史解釋研究的先驅〔14〕。法學研究方法融入史學方法,可以充分彰顯史學家的品格?!笆穼W家研究歷史,應當冷靜、嚴肅”〔13〕,這一點與法學研究者倡導的風格可謂別無二致、不分軒輊??梢哉f,在法學研究中使用史學方法,不僅是不可避免的,更是值得大加提倡的。促進史學方法與法學方法相融合,是法史學科的使命和宿命所在,作為方法的法史學是未來發(fā)展突破的重要方向。
三、法史何為?
“法史何為”,是在全面探討“何為法史”與“為何法史”兩個問題的基礎上,進一步提煉總結出的一個方向性追問。筆者認為,成功的學術研究離不開明確的問題導向、新穎的研究方法、寬廣的學術胸懷以及高遠的學術抱負。故此,逐一從“明確問題意識”、“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破除畛域之見”以及“重述中國法史”四方面回答“法史何為”的方向之問。
(一)明確問題意識
有歷史學家指出:“在構建歷史學對象的過程中,提問題的作用是根本性的?!?sup>〔15〕僅僅堆砌史料而欠缺問題意識的導向,將無法做出真正具有意義的研究。正如梁啟超曾說:“以經(jīng)學考證之法,移以治史,只能謂之考證學,殆不可謂之史學。”〔16〕劉子?。?919—1994)也指出:“(歷史學)最明顯的遺憾就是在方法上過于重視窄而深的研究。”〔13〕當然,不可否認考證學也固有其價值,但法史學能否與時代同頻共振,從長遠角度決定了法史學科的生命力。這就需要克服對史料的單向依賴,棄文存質,有效平衡史論和史料關系,加強法律史理論的創(chuàng)新性。提倡開展專題而非單純的斷代、國別研究,在既有專題的基礎上,借助知識的積累和方法的創(chuàng)新,繼續(xù)提出新的可以持續(xù)、深化、集體研究的學術議題。
(二)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
梁啟超曾謂:“凡啟蒙時代之大學者,其造詣不必極精深,但常規(guī)定研究之范圍,創(chuàng)革研究之方法,而以新銳之精神貫注之。”〔16〕筆者所指的創(chuàng)新研究方法,既是向內(nèi)的,也是向外的。向內(nèi)是指研究法史學本身時,既要采用考證等常規(guī)的歷史學研究方法,也要注意使用包括規(guī)范分析在內(nèi)的法學研究方法,以形成屬于法史學自身自覺的研究取徑。研究法史學,切不可輕視法學方法,否則就難以縱深發(fā)展,因為“歷史學各分支學科的更進一步發(fā)展大大有賴于專門學科方法論的進步”〔17〕。在此基礎上,轉而向外,追求“作為方法的法史學”。作為方法的法史學不是歷史方法的單純引入,而是法學和史學重新結合形成一種全新的方法,完成研究范式的突破與革新。法學不是一門冰冷的社會科學,它與生活聯(lián)系緊密。將史學理論與法學理論有效結合,可以提升法學的人文學傾向、平衡法學的社會科學傾向,促進以人為本的學術關懷,進而嘉惠整個法學學科。從科際融合的立場出發(fā),除歷史學以外的其他人文、社會科學學科及其方法,都可以通過這種路徑為法學研究所采鑒,這可能與近年來流行的所謂“社科法學”理念部分相契。例如采用量化的方法進行法律史學,在食貨法律等領域的研究可能奏效,成為法史學研究的新方向之一。
(三)破除畛域之見
所謂破除“畛域之見”、捐棄“門戶有別”,旨在提倡一種“大法律史”的研究理念,主要有三大場域。第一即是突破制度史和思想史的藩籬。我國20世紀形成的對法律制度史和思想史的二元劃分模式,以如下描述為典型代表:“法制史和法律思想史作為中國法律史這同一學科的兩個分支,雖有密切的聯(lián)系,在研究中不能不相互涉及,但它們?nèi)杂酗@著的區(qū)別,最主要的在于法律制度是統(tǒng)治階級中的當權者所制定的,法制史所反映的只能是按照當權派的法律思想制定的法律制度的歷史。而法律思想史則不僅要反映統(tǒng)治階級中當權派的法律思想,而且要反映統(tǒng)治階級中其他階層、集團、學派及其代表人物的法律思想,特別是還要反映被統(tǒng)治階級及其代表人物的法律思想”〔18〕。這種思維定勢或思想慣性早已不合時宜,應當打破。事實上,制度和思想是無法割裂開來的,它們關系頗為復雜,可謂“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有時相互促進,有時則互為掣肘。缺了思想,就難以理解制度;缺了制度,思想也會稍嫌空泛另一個例子是,在法學學科,刑事訴訟法學和民事訴訟法學被歸為訴訟法學科,但實際上,刑法學和刑事訴訟法學的聯(lián)系、民法學和民事訴訟法學的聯(lián)系更密切,刑事訴訟法學和民事訴訟法學反倒聯(lián)系沒那么緊密,劃在同一個學科當中,就顯得牽強。。制度史和思想史是傳統(tǒng)歷史學的劃分方式,它無法回答制度史與思想史之間互動的問題。在法學領域,法律思想和法律制度之復雜交織關系的典型性尤為明顯,不能單純地將歷史學系的制度史或思想史研究類比為法學院的法史研究,所以在法學院的法史學研究中更應力破制度史和思想史二分的桎梏。第二是跨越中法史和外法史(或稱“世界法律史”)的“絕對界限”。中法史和外法史是存在界限的,但這種界限是相對的,并不是渾然天成、牢不可破的藩籬。中國本身就是世界的一部分,尤其是地理大發(fā)現(xiàn)之后全球化的興起,整個世界逐步邁向一個“整體”,給中國法制轉型帶來了機遇與挑戰(zhàn),此時恪守夷夏之辨、中外之別已不現(xiàn)實。只有把中國放諸國際,才能取得更全面、更系統(tǒng)和更豐富的研究成果。第三是破除法史學與部門法學的之間的畛域之見,有效推進部門法史學的特色化研究。法律史中有著每個部門法都需要的智識資源,可以由部門法學者參與探討,以獲得更深層次的研究成果,更有效地推動法史學研究方法的傳播與普及。
(四)重述中國法史
在中國,法史學研究的重鎮(zhèn)、主流和長處均在于中國法律史。中國法律史是一座理論富礦,可以說,最具有中國特色的法學研究就是對中國法律史的研究。在新的歷史機遇下,以新領域、新史料、新方法,積極推動中國法律史創(chuàng)新工程的開展,推廣中國法律史研究在世界范圍內(nèi)的交流合作,提高中國法史學研究在海內(nèi)外的學術話語權和主動權,需要把三點作為努力的方向。
第一,要敢于破除歷史上不準確、不科學、已過時的既存成說,以新史料、新觀點、新方法完善既有的合理成說,重新敘述中國法律史。楊一凡指出重述中國法律史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新出土、新發(fā)現(xiàn)的大量法律資料和傳世法律文獻整理的豐碩成果表明,以往法史研究存在嚴重缺陷,認識誤區(qū)較多,未能全面、正確闡述古代法制和法律思想;二是傳統(tǒng)的法史研究思維模式已不適應法律教學和文化建設的需要?!?sup>〔19〕從這個角度看,繁榮法史學科也具有深厚的歷史底蘊和迫切的現(xiàn)實需求,當代法史學人應有相當高度的學術使命感,如此法史學也必將大有可為。
第二,少數(shù)民族法律史是值得重視的本土資源。我國領土幅員遼闊,人口由主體民族漢族及55個少數(shù)民族構成。與人類學、民族學等領域學者的關注度相比,中國法學界既有的研究對于少數(shù)民族法律史的關注稍顯不夠,此時法史學者若轉向對少數(shù)民族法律史的研究,也能創(chuàng)設科際整合的新場域。
第三,要推動中國法律史研究走向世界,這是新時代加強文化自信的必然戰(zhàn)略要求。在現(xiàn)今世界范圍內(nèi),中國學研究學者群體廣泛存在,國內(nèi)學者可以加強與他們的交流合作。中國也可以創(chuàng)辦本國的法律史研究國際期刊(中外文版),在學術標準、辦刊理念上與國際接軌,以開放互動的學術態(tài)度促進中國法律史研究。中國法律史是體現(xiàn)中國風格、反映中國氣度、呈現(xiàn)中國立場的重要場域,也是最容易產(chǎn)生國際學術影響的學術領域之一,具有重要的文化傳播價值,同時也具備一定的政治宣示價值,能夠為世界貢獻中國的法學智慧,繁榮世界法學學術的發(fā)展。
四、結語
法史學是法學院中一門重要的理論法學學科,它可以避免使法學淪為一門純技藝性的實踐學科。它同時亦有必要調(diào)整自己,追問“何為法史”、“為何法史”以及“法史何為”等一系列基本問題,有利于加深對法史學科起源、現(xiàn)狀、發(fā)展的基本認知。法史學作為一種方法,是全方位認識法史學性質、地位及未來的新穎視角,是解決長期以來法史學理論研究和法律實踐相脫節(jié)問題的一種嶄新思路,也不失為促進中國法學學科邁向更加均衡化、體系化和國際化發(fā)展的一劑良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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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Development Path of Chinese Legal History: Thinking Based on Three Questions
SUN Kang
Abstract: Under China's current discipline system, in order to answer the question of “what is legal history”, it is necessary to adhere to the “l(fā)egalization” orientation of legal history, that is, the research of legal history needs to learn from the research methods of history, but its discipline attribute is law rather than history, otherwise it is not conducive to the effective interpretation of the setting of “l(fā)egal history” under the discipline of “l(fā)aw”. In order to develop and prosper the research of legal history, it is a feasible path to “methodize” legal history. Integrating the research perspectives of “outward” & “inward”, “history” & “l(fā)aw” is the methodological value of legal history. Clarifying the three sub questions of “what is legal history”, “why study legal history” and “how to study legal history” (hereinafter referred to as “three questions of legal history”) has important theoretical significance for promoting the transformation of legal history research and the creative transformation of its achievements.
Key words: legal history; discipline system; history; discipline integration; historical methodology; legal methodology; historical jurisprudence; comparative law
(責任編輯:葉光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