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曉蘇：無限接近契訶夫

蔡慶中

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的趙曉蘇戴著金絲邊眼鏡，頭發(fā)卷曲。坐下的時候，他習(xí)慣性地攏了攏他長長的黑風衣，就連風衣的內(nèi)搭也是黑色的。

他的神情有些倦怠。前一晚排練賴聲川導(dǎo)演的舞臺劇《讓我牽著你的手……》至深夜，這一天又要和丁乃竺對談……

采訪結(jié)束，我們進入拍攝環(huán)節(jié)。上劇場的排練廳內(nèi)放著《讓我牽著你的手……》的部分道具，其中有個榻，趙曉蘇躺了上去。那慵懶而自然的姿態(tài)，仿佛讓周圍都安靜了下來，也令樓下劇場內(nèi)演出《暗戀桃花源》的聲響更清晰了。這讓人不禁想起俄國作家岡察洛夫筆下的《奧勃羅莫夫》，奧勃羅莫夫說：“我的生命從來沒有點燃過什么大火，不論是拯救之火，還是毀滅之火……”

我一個月看了7本與契訶夫相關(guān)的書

“所以說，不管你和你先生到哪去，你們帶來的就是毀滅，所有地方。我能夠確定，如果你們繼續(xù)住下去，這毀滅會是全面的。我會失落，你也不會有什么好過的。那就走吧。幕落，劇終?！边@是契訶夫的劇本《萬尼亞舅舅》中的一段臺詞，也是趙曉蘇最喜歡的一段，在采訪時他忍不住就背誦了起來。

《讓我牽著你的手……》根據(jù)契訶夫和妻子歐佳六年間的八百多封書信寫成，“讓我牽著你的手……”就是契訶夫在給歐佳的信的末尾會寫的一句話。這次在上海復(fù)排，導(dǎo)演賴聲川又讓劇作者、專門研究契訶夫的卡羅·羅卡摩拉教授加入了新的內(nèi)容：將契訶夫的四部戲劇《海鷗》《萬尼亞舅舅》《櫻桃園》《三姊妹》的五個片段融進去。于是主演趙曉蘇、黃圣依既要在臺上演繹契訶夫和歐佳，又要隨時隨地化身為契訶夫筆下的人物。

原本沒有太多情節(jié)和邏輯性的書信臺詞就已經(jīng)很難記了，現(xiàn)在還要再記戲中戲的臺詞;原本飾演契訶夫?qū)τ谮w曉蘇來說就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現(xiàn)在還要再飾演萬尼亞舅舅、特里勃列夫、阿斯特羅夫……連換裝都要在觀眾面前進行，所以，趙曉蘇說：“對我的戲劇生涯來講，這部戲絕對是在最難梯隊里的?！?/p>

賴聲川本人非常喜歡契訶夫，“我的創(chuàng)作受契訶夫和莎士比亞的影響最大，有時候我覺得我應(yīng)該有個靈魂中的知音就是契訶夫?！逼踉X夫既是一個劇作家，也是一個醫(yī)生，由于對植物的喜愛，他還是一個園藝師……契訶夫?qū)κ澜纭θ祟惗汲錆M了愛，同時又在作品中表現(xiàn)出了他的殘酷與冷靜。丁乃竺說：“當時的人們都稱他是莫斯科最有趣的靈魂?！?/p>

為了演繹“莫斯科最有趣的靈魂”，趙曉蘇做了大量準備工作。在賴聲川導(dǎo)演給演員們開書單前，他就開始嘗試通過書籍了解契訶夫，“我一個月看了7本與契訶夫相關(guān)的書?！庇小镀踉X夫書信集》，有《可愛的契訶夫》，有學(xué)者顧春芳研究契訶夫的《契訶夫的玫瑰》……

他還當即從包中掏出一本《回憶中的契訶夫》。這本書的作者之一是與契訶夫同時代的女作家阿維洛娃，兩個人也有過一段戀情，契訶夫同樣給她寫了很多信，有次還對她說：“您有了很大進步，但請允許我重復(fù)一句我的忠告——寫得冷靜一些。越是遇到情感色彩濃重的場面，下筆越是要冷靜，出來的效果也越有感情色彩。不要給文學(xué)撒上糖粉。”

除了看書，趙曉蘇還線上收聽了《俄國文學(xué)史》，“從普希金到托爾斯泰都有涉及”，為的就是能夠接近契訶夫，更加接近契訶夫?！罢f白了，我是在腦子里畫圖，這圖畫的不見得是外形，可能畫他的性格，畫他的談吐，畫他的氣質(zhì)……”想他在當下的情形下會干嗎，“比如他在花園里會做什么？他修剪這些花草草的時候是什么樣？他寫信的時候有什么微表情？他寫到哪一句的時候他是笑的，還是自己也會覺得肉麻……”

處處都是孤獨者的沙漠

趙曉蘇從衣兜掏出了一個鑰匙扣，掛著一枚小小的徽章，上面寫著一句俄文“處處都是孤獨者的沙漠”，“這是我一個朋友推薦我買的，他是契訶夫迷。據(jù)說這樣一枚徽章契訶夫一生都戴在身上?！庇谑?，趙曉蘇也將這個鑰匙扣隨身攜帶，不管是在舞臺上排戲，還是下了舞臺回去繼續(xù)研究契訶夫。

一開始排演《讓我牽著你的手……》時，趙曉蘇說自己“挺胡來”的，“比如說我抓到某個高興的點，我就無限延展。我知道這樣演一定不對，我確實是知道的，但我就是通過這種方式來找可能性。找不到，我就回來了?！?/p>

有大概一周的時間，賴聲川就由著他這樣在排練中摸索。丁乃竺后來透露：“他說曉蘇要把這部分自己的憤怒消掉，消掉之后就對了?！?/p>

趙曉蘇的憤怒來自他越了解契訶夫，越知道他的愛與善良，越沉入角色的內(nèi)心，就越替契訶夫憤憤不平?！捌踉X夫好像能給所有人溫暖，我覺得如果我們都能成為契訶夫的話，這個世界將會是多么美好的一個世界?！钡瑫r他又了解到契訶夫感覺“處處都是孤獨者的沙漠”，了解到“其實他底色太濃了，那種絕望與痛苦”，他筆下的人物總是沒有出路，總是陷入命運的絕境……

“我是帶著自己態(tài)度的，在有的時候為契訶夫抱不平，替契訶夫發(fā)泄一下?！辈贿^趙曉蘇也知道，“但那就不是契訶夫了”。

在賴聲川導(dǎo)演的帶領(lǐng)下，趙曉蘇似乎找到了一條通往契訶夫的小徑：“我想呈現(xiàn)一個我心目中最接近的契訶夫，或許會帶一些我認為的好的、正向的東西來附著在他身體上，我也爭取還原他內(nèi)心的很多感受，把它們也嫁接到我身上……”

在契訶夫的戲劇作品中，趙曉蘇比較喜歡《海鷗》和《萬尼亞舅舅》，“其實《海鷗》當年第一次演出是不成功的，契訶夫就很挫敗，最終在第二次演出以后，這部劇才受到大家的歡迎?！?/p>

后來，契訶夫跟歐佳說：“劇場的藝術(shù)世界，你不摔幾跤進不來，而且之后還有很多這樣的挫敗，有可能整個一季的演出都會非常失敗。但是你要預(yù)判到它會來臨，而當它來臨的時候，跟著你自己的心走出去?！?/p>

這些話也影響著飾演契訶夫的趙曉蘇，“你不挫敗就不能進步，也進步不了，所以永遠在挫敗，但我也永遠在這么往前走著?！?/p>

就得揳在木頭里面，讓它留下痕跡

在為《讓我牽著你的手……》做準備時，趙曉蘇還看了濱口龍介導(dǎo)演的電影《駕駛我的車》。電影中，一群戲劇人為了出演契訶夫的舞臺劇《萬尼亞舅舅》，進行了漫長的排練。其中，西島秀俊飾演的男主角不停地在車上播放《萬尼亞舅舅》的臺詞進行練習(xí)，而趙曉蘇的劇本上也被他用鉛筆寫滿了筆記。

《駕駛我的車》改編自日本作家村上春樹的小說集《沒有女人的男人們》中的三個篇章：《駕駛我的車》《山魯佐德》和《木野》。趙曉蘇高中時就看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但后來，他因為《白夜行》喜歡上了另一個日本作家東野圭吾，“里面那種人物之間特殊的交集，感覺藕斷絲連又連不上的狀態(tài)，有的時候看得我都迷幻了。而且我看他的書就停不下來，必須一氣看完?！?/p>

身邊人的閱讀也會影響趙曉蘇，比如跟著演員張頌文看起了心理學(xué)的書籍，“他那些方法派的表演跟心理學(xué)是互相關(guān)聯(lián)的。”兩人聊得多了，趙曉蘇也覺得心理學(xué)知識可能會影響一個演員的表演。

再比如跟著孟京輝出演《羅密歐與朱麗葉》，讓他進入了莎士比亞的世界;跟著賴聲川出演《讓我牽著你的手……》，他又就此進入了契訶夫的世界……至于跟著黃磊上《戲劇新生活》，和丁一滕、劉曉曄、吳彼、劉曉邑、劉添祺們一起創(chuàng)作劇本、排戲、演出，則讓他被更多觀眾熟知。“我們做了一件大事，跟流量沒有關(guān)系，跟明星沒有關(guān)系，是為戲劇干的大事?！壁w曉蘇說，這是一個戲劇人的使命感，“你要負起你該負起的責任?！?/p>

所以，他如今對自己的要求就是，出演的每一個角色都要像是開出去的每一槍，“就得揳在木頭里面，讓它留下痕跡。”

丁乃竺一直說趙曉蘇身上有很純真很陽光的東西，有一種天真的少年氣。趙曉蘇很喜歡巴西作家保羅·柯艾略的《牧羊少年奇幻之旅》。在這本奇妙的書中，牧羊少年圣地亞哥接連兩次做了同一個夢，夢見埃及金字塔附近藏有一批寶藏，于是他就賣掉羊群，歷盡千辛萬苦一路向南，跨海來到非洲，穿越“死亡之海”撒哈拉大沙漠……這也成為了話劇人閆楠創(chuàng)作音樂劇《流浪之歌》的藍本。

牧羊少年一路的遭遇仿佛是一個人面對他的整個人生，“看上去故事童真美好，但里邊藏著好多成人的東西，挺治愈的，但同時也挺殘酷的?！焙挖w曉蘇喜歡的另一部童話《小王子》有著相似的天真又沉重的主題。

說起小王子與玫瑰，趙曉蘇分享了一個他少年時代與玫瑰的故事。他出生于軍人家庭，父母都是按部就班去單位上班的人，“我母親六點半做完早餐出門上班，我父親七點半出門上班”，這也導(dǎo)致他對上班這件事深惡痛絕，從而走上了藝術(shù)之路，“我不想一生都像他們這樣，我絕不要過這樣的生活，一定不要。”

有一年母親節(jié)，他想浪漫一下，就買了一朵玫瑰。別人告訴他，小蘇打加蜂蜜可以保護鮮花，“我就在水里兌了半桶蜂蜜……”后來他將玫瑰送給母親，但母親并沒有如他所想的那樣表示狂喜，反而說：“怎么是玫瑰花？你懂不懂送玫瑰的意思？”現(xiàn)在回憶起來，趙曉蘇還是會覺得，“當時遭到了一點小傷害?！?/p>

“很多人說我情商高，其實這是一種敏感?！泵舾斜厝粫馐芡纯啵谑蔷鸵朕k法自己包裹，自己消化，這是趙曉蘇的為人之道，“我想說的是，當你這么做了之后，將陽光帶給別人，于是你也能吸收到更多的陽光。”

他說，“如果你不包容這些，可能后面就什么都得不到了?！?/p>

成為契訶夫

為了讓演員更好地接近契訶夫、理解契訶夫，賴聲川導(dǎo)演在排練《讓我牽著你的手……》時，甚至說：“最好能帶大家去一趟雅爾塔?！?/p>

雅爾塔有契訶夫的別墅。俄國作家?guī)炱樟衷凇痘貞浧踉X夫》中寫道：“契訶夫在雅爾塔的別墅幾乎就在城邊上。我不知道別墅是誰設(shè)計的，但這座別墅在雅爾塔恐怕是最獨特的房子了。它通體潔白、輕盈、美麗又不對稱，不局限于某種特定的建筑風格?！痹谶@里，契訶夫?qū)懴铝舜罅總魇烂鳎热纭度⒚谩贰稒烟覉@》《帶狗的女人》……

可惜現(xiàn)在，誰也去不了雅爾塔。還好，我們向賴聲川導(dǎo)演要來了他給演員們開的部分片單和書單。

“電影是《秋刀魚之味》《日瓦戈醫(yī)生》《午夜巴黎》《萬尼亞在42街口》《與安德烈的晚餐》。”

“書是《可愛的契訶夫》《契訶夫的玫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