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雨
中國儒學博大精深,源遠流長,像一條悠久的歷史長河,從遠古流到現在,從現在流向未來。讀懂中國儒學很重要,面對長達三千年歷史的中國儒學,需要把握什么?儒學起源與發(fā)展經歷了哪些重大歷史之變?早期儒學是如何形成的?孔子的思想主旨是什么?儒學何以在經歷了焚書坑儒這樣的極端事件之后的漢代提升為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孔子之后儒學流派的主要價值理念是什么?如何看待近代以來儒學所遭到的批判?中西文化交流引發(fā)的大變局對儒學造成什么影響?走過歷史的風風雨雨之后,我們今天應該如何評價儒學的當下價值與意義?如何看待儒學與中國現代化的關系?圍繞這一系列問題,本刊記者專訪了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馬勇。
《領導文萃》:在您所著的《中國儒學三千年》中,您認為儒學創(chuàng)建不是始于孔子,而是更早的年代,儒學有著三千年的歷史。從歷史視角看,把握儒學起源與發(fā)展脈絡,需了解重大歷史之變。那么早期儒學歷史源頭追溯到哪朝哪代?期間經歷了怎樣的重大變局?哪些大變化促成了早期儒學的形成?
馬勇:的確,從歷史學的視角看,孔子不是儒學的最初創(chuàng)造者。儒和儒學的起源,可以追溯到孔子之前的年代??鬃又皇侨寮业浼恼碚?,儒家思想體系化的建構者。據研究,儒的產生大約在殷商時期,所謂官學,其中一定有儒的前驅。
按照王國維《殷周制度論》的說法,殷周之際中國社會發(fā)生劇烈變動。周公制禮作樂,其實就是說這個時期制定了一套全新的制度。根據這個制度安排,周王朝重建周王室與諸侯國“雙層政治架構”,原來由中央供養(yǎng)的官學解體,學術重心下移,漸漸轉移至民間。儒的前身可能是負責禮儀典章的文化管理者,在殷亡后,很多殷遺民也因周朝統(tǒng)治者的安排,離開故都,遷往宋國等地,集中居住,便于管理。據太史公《史記·孔子世家》記載,孔子的先人就是遷徙宋國的殷商貴族,擁有較高程度的知識和教養(yǎng),精通殷商的禮樂制度。
當周人取代殷人統(tǒng)治時,他們思考的是,周王朝如何才能避免重蹈殷商王朝的覆轍?據王國維《殷周制度論》,周人針對這一政治難題,構建了一套全新的宗法社會體系。其要點有:立子以嫡的嫡長子繼承制,比較穩(wěn)妥地制定了一個政治權力傳承、經濟財富繼承的基本規(guī)則;以嫡長子繼承制為中心,又衍生出一系列宗法社會規(guī)則,諸如尊尊、親親、長長、男女有別,直至以個人為同心圓的“五服”制度、同姓不婚的婚姻制度等。這些制度不僅結束了此前中國社會無序、混亂的狀況,而且建構了一個新的文明體系。
新興的周王朝統(tǒng)治者確實有大格局,有長遠的考量,特別是周文王姬昌倡導篤仁、敬老、慈少、禮賢下士,為周王朝網羅了一大批有用之才。而他的第四子周公旦更是任勞任怨,竭盡全力協(xié)助幼主周成王執(zhí)政,既讓周王朝平穩(wěn)度過了建立之初的困難時期,更為周王朝的長治久安制定了一套文明制度。周公因此被譽為儒家功臣。
周公主持制定的禮樂制度,主要憑借的還是那些遷徙至宋國的殷商遺民,這些遺民擁有淵博的知識。而周朝統(tǒng)治者的禮遇,讓他們有了一個傳承文明的機會,儒家文化就是在這樣的歷史背景下得以產生的。經過周朝800年發(fā)展,政治架構、社會經濟、文化思想諸多方面都獲得了極大的提升。特別是周王朝政治架構上的“雙層體制”,既有以周天子為中心的聯邦要素,又有以各諸侯為中心的地方自治。這種雙層政治架構既維持了一個大的共同體以應對新的挑戰(zhàn),又使各諸侯國因時因地最大限度地發(fā)揮了自己的主動性。這樣的變化歷史上被稱之為“殷周之變”。
《領導文萃》:正如您所介紹,“殷周之變”帶來的政治之變、經濟之變與社會之變是深刻的,也是儒學產生的背景。接下來還有什么深刻影響的變局?變局對儒學形成與發(fā)展的影響程度有多深?
馬勇:接下來的變化還是要從周朝的政治制度說起,周朝制度發(fā)展到中途,遇到了新的問題,禮樂征伐自諸侯出,周天子的實力和影響逐漸式微,諸侯弱肉強食,遂相繼形成了幾個大的諸侯國。所謂“春秋五霸”“戰(zhàn)國七雄”,就是征服、兼并其他諸侯國的結果。到了戰(zhàn)國中晚期,秦國異軍突起,以武力征服諸國,一統(tǒng)天下,進而徹底廢除了具有象征聯邦意義的周天子。
秦帝國的統(tǒng)一,對于后世中國確實具有許多意義,但秦帝國的政治架構是對周朝雙層政治架構的徹底破壞,以單一架構取代雙層架構,完全廢除了諸侯國的自治權,天下一統(tǒng);又以郡縣制替代封建制,對全國實行垂直管理。對于秦帝國的政治選擇,當年的爭論不可謂不激烈,但統(tǒng)治者無視反對者的意見,一意孤行。統(tǒng)一帝國建立了,但相應的問題并未獲得真正解決。這是中國歷史上繼“殷周之變”之后發(fā)生的第二次大變局,許多歷史學家稱之為“周秦之變”。
“殷周之變”產生了儒家,“周秦之變”遏制了儒家。在“周秦之變”爭論最激烈的時候,力主維持雙層政治架構的仍是那些儒家學者,只是秦王朝的統(tǒng)治者沒有接受他們的建議,而堅定不移地廢封建行郡縣,甚至不惜以“焚書坑儒”的極端方式解決了持不同政見的儒者。“焚書坑儒”是這場大變局中的重大事件,給后來的儒學發(fā)展,甚至儒家學術史留下來許多持續(xù)爭論的問題?!胺贂尤濉钡膶嶋H結果與動議者、批準者、執(zhí)行者的愿望完全相反,它提升了儒家的地位,推動了儒家典籍更大范圍的流傳。到了漢武帝時期,儒學甚至被提升為統(tǒng)治階級意識形態(tài),儒術獨尊,一家獨大,而且持續(xù)了兩千多年。
直至20世紀,儒學的地位才受到沖擊。這場沖擊的根本原因是中國歷史上的第三次大變局,即繼“殷周之變”“周秦之變”之后,因大規(guī)模的中西文化交流而引發(fā)的大變局。這個變局至今沒有結束。在中西文明交流之初,雙方彼此間都抱持著一種欣賞的態(tài)度。不論是最早的利瑪竇、徐光啟、李之藻、王徵,還是稍后的湯若望、南懷仁、梅文鼎、方以智,雙方之間似乎都沒有像佛教東來之初儒佛之間那樣的相互敵視。中國的儒家學者謹記圣人“儒者以一事不知以為恥”的教誨,對利瑪竇、湯若望、南懷仁等人帶來的西方文化抱有一種急切的學習態(tài)度,發(fā)誓用二十年時間,將這些西方文化傳播者帶來的六千部西方典籍,比如《幾何原本》全部譯成中文。明清之際,西方也在文化交往中受益良多,比如中國文化中的人文主義也確以某種形式參與了西方的啟蒙運動。也就是說,起初以儒學為主體的中國文化在與西方文化交流時,并沒有感到絲毫不適和無所適從,但中西文化后來發(fā)生沖突也是事實。18世紀中期之后,英倫三島的工業(yè)革命給全世界注入新的動力,遙遠的東方也被波及。因工業(yè)革命而產生的工業(yè)社會、工業(yè)文明,與中國舊有的農業(yè)文明、儒家文明,并沒有結構性的沖突,工業(yè)文明并不是要直接取代農業(yè)文明、消滅農業(yè)文明,即便融合到后來,也不過是用工業(yè)文明的手段去調整農業(yè)文明。
《領導文萃》:“殷周之變”產生了儒家,到了孔子,作為一個學術流派,儒家學說大致成型了。對早期儒學,您可否做進一步的介紹。
馬勇:儒發(fā)生在殷商時代,儒學作為一種體系形成于周初,因而早期學術史研究一般愿意說“周孔儒學”,將周公視為儒家學術的第一個圣人。但是,如果沒有周公之后幾百年出現的孔子,沒有孔子對儒家典籍的系統(tǒng)整理,儒家學術要形成體系化還很困難。而且還有一點很重要,孔子是一個極具情懷的教育大家,畢生不論從事何種工作,都以課徒、教書為第一職業(yè)。按照司馬遷的說法,孔子以詩書禮樂教授于人,弟子蓋三千焉,身通六藝者七十有二人。這是一個極為龐大的學術集團,在孔子長達幾十年的教學生涯中,影響巨大,這是同時代其他學派根本無法比擬的。
孔門弟子對于乃師由衷敬佩,經過幾代弟子精心編纂的孔子語錄《論語》是中國學術史上的典范之作。這些弟子向各個方向自由發(fā)展,深度挖掘,僅《春秋》一門課,就衍生出公羊、谷梁、左氏、鄒氏、夾氏諸多可循的流派。至于詩書禮樂易,更是傳承有序,時有高手。在軸心時代中國文明的形成過程中,孔子開創(chuàng)的儒家學術奠定了中國文明的基本框架。
其實,孔子學說的意義不是書本上的、理論上的,而是實踐的、現實的??鬃赢斈曛苡瘟袊奶幣霰?,他的學說并不受人待見,但孔子并不氣餒,更沒有像衛(wèi)鞅那樣迎君所好,變易自己的主張,而是堅持自己的立場,寧愿惶惶然如喪家之犬。這是孔子個人遭遇的不幸,又是中國文明的大幸。中國歷史正是有無數像孔子這樣的大學問家以及其門徒,才讓中國知識人能培養(yǎng)出一股非凡的浩然之氣,以天下國家為己任。
孔子的追求,以及歷代學家學者的追求就是王道,就是仁政,就是一種理想的和諧社會,禮制法制規(guī)范著人們的行為。后世儒者對孔子的理想多有不同發(fā)揮,但王道仁政是大家公認的基本取向。這個取向不似空泛的理想國,而是建構在現實社會的存在之上。這是我們理解孔子地位的一個重要視角,必須結合后世兩千多年社會實際去考慮,不能像其他思想史研究僅作文本分析。
孔子的思想主旨是什么呢?這個問題原本在中國思想史上并不是問題,孔子的追求,以及歷代學家學者的追求就是王道,就是仁政,就是一種理想的和諧社會,禮制法制規(guī)范著人們的行為。后世儒者對孔子的理想多有不同發(fā)揮,但王道仁政是大家公認的基本取向。這個取向不似空泛的理想國,而是建構在現實社會的存在之上。這是我們理解孔子地位的一個重要視角,必須結合后世兩千多年社會實際去考慮,不能像其他思想史研究僅作文本分析。
《領導文萃》:從您的著作中,我們注意到您用“重振”“轉型”“崛起”“繁榮”與“危機”等詞語勾勒出歷朝歷代儒學的繼承和發(fā)展。這是一個漫長的過程,請您介紹其中重要的儒學流派和他們的主要價值理念,可否為我們簡單梳理一下其中的傳承?
馬勇:儒家學說之所以在中國歷史中有那么大的影響,主要是這個流派具有極強的包容性、適應性,而且每一個時代都能產生出非凡的傳承者,推陳出新??鬃又螅叭宸譃榘恕?,這眾多流派并不是相互撕裂,視如仇雔,而是各個流派按照自己對孔子的理解,參照自己的興趣與所長,發(fā)揮孔子思想的某一個方面。比如前面已經提及的《春秋》諸傳,其實就是各派根據自己的研究發(fā)揮孔子《春秋》學說的某一個方面特質,如《左傳》重敘事,《公羊》重說理,《谷梁》重教化。凡此,都是儒家學說具有極強生命力的保證。
不過,在孔子之后真正開宗立派的,還是到了第三代第四代,所謂思孟學派,就是孔子的孫子子思,以及子思的及門弟子,或再傳門人孟子。他們傳承孔子思想的同時,開始有意識添加一些新思考。子思的五行,孟子的仁政、性善、民貴君輕等,極大豐富了儒家的思想體系,因而儒家學說也從過往“周孔儒學”轉向“孔孟之道”。
孟子的時代,中國的統(tǒng)一趨向已經很明顯。孟子不反對統(tǒng)一,他也認為統(tǒng)一有助于社會平穩(wěn)進步,但他格外強調統(tǒng)一主體的合法性、合理性,強調道德的力量,“如有不嗜殺人者,則天下之民皆引領而望之矣。誠如是也,民歸之,由水之就下,沛然誰能御之?”用道德的力量,用普遍主義的原則,統(tǒng)一并不是問題。
與孟子時代相當的荀子,也是儒學史上極為重要的人物,他是那時最具影響力的大學者,培養(yǎng)了兩個改變中國歷史走向的學生,一個韓非,一個李斯。與孟子相反,荀子主張人性惡,因而他格外強調禮制,以為只有用外在的客觀的制度,才能馴化、規(guī)訓統(tǒng)治者。孟荀是從各自方面發(fā)揮了早期儒家的思想傾向,孟子倡導的浩然正氣、仁者愛人,后來造就了儒者的精神與情懷;荀子強調的禮制思想又經過他那兩個弟子的再發(fā)揮,則為久已存在的法家學說提供了新的理論依據,后世的儒法合體在這里有了萌芽形態(tài)。
孟荀儒學是儒家思想史上的過渡期,緊接著秦漢統(tǒng)一,儒學的命運發(fā)生驚天大逆轉。先是被秦王朝判為死刑,“焚書坑儒”;后又被漢武帝捧上天,成為傳統(tǒng)中國統(tǒng)治階級唯一的意識形態(tài),深刻影響了后來兩千年中華文化的發(fā)展歷程。
大一統(tǒng)帝國雖然形成了,但是用什么樣的思想予以維持?在漢武帝之前并沒有人想過這個問題。今人讀漢武帝對賢良方正的提問,可以體會出他的困惑。對武帝的疑問,董仲舒給予這樣的回答:“《春秋》大一統(tǒng)者,天地之常經,古今之通誼也。今師異道,人異論,百家殊方,指意不同。是以上亡以持一統(tǒng),法制數變,下不知所守。臣愚以為諸不在六藝之科,孔子之術者,皆絕其道,勿使并進。邪辟之說滅息,然后統(tǒng)紀可一,而法度可明,民知所從矣?!边@就是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由來。從此,各家隱而不顯,唯儒家獨大。只是這個獨大的儒術,不再是周孔-孔孟-孟荀之類比較純正的學術,而是雜糅其他非儒學派思想要素的新儒學。
董仲舒天人合一思想體系是一個偉大創(chuàng)造,他接續(xù)荀子的理論,將自然、社會視為一個有機整體,并構成一個邏輯自洽的閉環(huán)系統(tǒng)。君主為人間至高無上統(tǒng)治者,但他并不能贏者通吃,君主只是天之子,天,才是自然、社會至上的存在。而這個存在的根本又是那些默默無聞的蕓蕓眾生,他們的意志才是天的意志。董仲舒的這套理論深刻影響了中國此后的歷史,如果說歷代統(tǒng)治者很多時候還注意自省,注意愛民,也愿意罪己,在很大程度上都有董仲舒新儒學思想影響的因素。
宋代是中國文明的巔峰期,人才輩出,儒家思想經過佛道文明的沖洗,鳳凰涅槃,達到一個新高度。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以及程氏兄弟程顥、程頤,對儒學重生貢獻極大,所謂宋明理學,主要就是指由他們開啟的儒家新流派。至南宋,大儒有朱熹,朱熹在中國思想史上與二程合稱為“程朱之學”,與南宋陸九淵又合稱為“朱陸之學”。
董仲舒之后的儒學,進入大致平穩(wěn)的發(fā)展時期,東漢遇到第一次域外文化的沖擊,印度佛教進入中國,朝野對佛教并不絕對排斥,畢竟佛教對早期儒學不理未來世界的缺憾有所填補。佛教后來與儒學有沖突,主要的不是信仰,可能是寺院經濟對世俗經濟的沖擊,佛教倫理對儒家倫理的顛覆。另一方面,佛教邏輯、知識、藝術,又深刻影響了儒學背景下的知識人。中國文明之所以在宋初重現輝煌,其實就是幾百年儒釋道三教沖突、磨合、融匯的結果。
宋代是中國文明的巔峰期,人才輩出,儒家思想經過佛道文明的沖洗,鳳凰涅槃,達到一個新高度。北宋五子,周敦頤、邵雍、張載以及程氏兄弟程顥、程頤,對儒學重生貢獻極大,所謂宋明理學,主要就是指由他們開啟的儒家新流派。至南宋,大儒有朱熹,朱熹在中國思想史上與二程合稱為“程朱之學”,與南宋陸九淵又合稱為“朱陸之學”,一個尊德性,一個道問學,其實就是西方知識論的兩個方面,歸納與演繹。“朱陸”,加上明代的王陽明,將之裝入早期儒家致知格物的框架,這一方面豐富了儒家義理,另一方面給后世讀者帶來相當困擾。
明代中晚期,隨著大航海時代的到來,以及歐亞陸路交通的開啟,中國逐漸步入全球一體化軌道,儒家久已意識到知識、價值的普遍性,早就承認東海有圣人,西海有圣人,同此心同此理,因而具有與域外文明交往經驗的儒家學術并沒有對來自西方的新知識感到惶恐,感到新奇,所以在明代中晚期,儒家學術逐漸開出一條實學的新路,博學而篤志,切問而近思,如果僅就中國學術內在理路而言,從王陽明的心學發(fā)展到顧炎武、王夫之、戴震一系的實證主義學問,具有不必懷疑的合理性,也是儒學史上漢宋、今古、思想與學問、歸納與演繹諸多相對峙而存在的必然。
假如不發(fā)生后來一系列突變,儒家思想肯定隨著中國社會經濟變化而變化,對于外來文明,也一定會像汲取佛教文明一樣,汲取融匯。稍微意外的是,戴震的時代在西方發(fā)生了工業(yè)革命和社會重組,中西之間從平和的貿易、交流,漸漸走上對抗。
《領導文萃》:儒學走過了自己的風風雨雨,我們今天應該如何評價儒學的當下價值與意義?
馬勇:儒學是中國文明的主干,在兩千年的帝制時代,在三千年的農業(yè)文明框架中,儒學在維護世道人心、社會秩序方面居功至偉。除極個別例外如秦朝,絕大多數時代對儒學高度尊重,歷朝歷代都注意儒家思想的傳播,儒家學術的整理與傳承。像元朝盡管是來自周邊的異族政權,但實事求是說,元朝統(tǒng)治者對儒學,對孔子極為尊敬,大成至圣先師的徽號,就是這時確定下來的。
進入近代,由于中國的工業(yè)化不順,因而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一部分激進思想家將責任推給了孔子,推給了儒學,特別是到了袁世凱重建帝制,又以儒學為護符,這就更激起了全盤反傳統(tǒng)的新文化運動。但從民族精神構建和現代轉型而言,令人覺得這些反傳統(tǒng)主義者矯枉過正,畢竟儒學、孔子對中國具有極端重要的意義。說到這個問題,讓我想起了巴黎和會。
巴黎和會在討論山東問題時,中國代表顧維鈞有一個充滿感情的即席發(fā)言。他說,山東是中國文化的搖籃,中國的圣人孔子和孟子就誕生在這片土地上??鬃营q如西方的耶穌,中國不能失去山東,就像西方不能失去耶路撒冷。可以說,這段精辟之語道出了孔子、儒家對中國及世界的意義。作為圣人,孔子與耶穌地位相埒;作為圣地,山東與耶路撒冷同等重要??鬃?、儒家,對于中國人來說,不是簡單的文化現象,而是與生命相關聯,是中國文明的根,其意義、表征,就像耶穌、基督教在西方人心靈深處那樣,是一體的,而不是外在的依附關系。假如——很多人相信歷史不能假如——中國歷史抽掉儒學,抽掉孔子,這個歷史還有意義嗎?
其實,從歷史的觀點看,對儒家現代意義的質疑,對孔子思想的全能保持警惕,都是對的。我們不能教條地理解孔子,理解儒學,孔子的思想具有極強的包容性不是以一句空話概之,而是要落在實處。如果說孔子的基本精神,或者說儒家的基本精神,就是面對不同情形的應變。這種變不是放棄原則,而是有經有權,識時務,又不放棄原則。
從這個觀點再看全盤反傳統(tǒng)主義者對儒學的責難,一方面可以進行論辯,另一方面要相信儒學絕對可以經得起這樣的責問。
《領導文萃》:今天,在中國,以工業(yè)化為主要內容的現代化不斷推進,所謂儒學阻礙現代化的言論已經站不住腳了。相反,東亞經濟的騰飛,中國的正在崛起,讓許多學者重新認識儒學的價值,更積極的評價成為一種趨勢。在新的背景下,您如何看待儒學對于中國現代化的意義?中西文化交流會有怎樣的變化?
馬勇:近代中國問題的發(fā)生來自于外部,并不是中國社會內部自然發(fā)生的。大航海之后,中國沒有如一般人所認識的那樣退出了全球貿易,而是利用剛剛興起的全球貿易迅速擴大自己的財富,學術界公認的明清兩朝的白銀資本、白銀時代,就是一個明證。如果研究宋代以來的中國城市生活形態(tài),更可以看到一個不事生產的有閑階級逐漸形成,這個階級大致衣食無憂,屬于自由民性質,因而也就有閑有力量干預一些政治事務,在明清很長時間里,在江浙這些商業(yè)氣息更濃郁的地區(qū)尤其如此。有閑階級還有力量投入教育,資助學術,這個時期這些地區(qū)的學術繁榮、教育發(fā)達,都預示著一個與傳統(tǒng)中國不一樣的新社會萌生。
18世紀前半程,中西之間的交往與日俱增,政府主導的貿易行為開始有效改變中西各自的生活方式,甚至包括知識、技術、藝術。這些內容中國從西方引進來不少,西方也通過各種方式了解中國,接納來自中國的物品、知識。這是一個大致平穩(wěn)漸進的接觸,如果不發(fā)生意外,中國的發(fā)展即便不與世界同步,也不至于相距太遠,而且總會在一個大致相同的方向。
然而,工業(yè)革命之后的西方太需要市場了,他們在經過幾十年發(fā)展后,發(fā)現與中國的貿易處于持續(xù)性的逆差。中國的出口物美價廉,茶葉、絲綢、瓷器、大黃等,就其本質而言并不帶有多少技術含量,只是初級農產品的精細加工。同時,由于中國四民社會(士、農、工、商)并沒有得到解體,四民中的工人農民兩大階級依然過著千百年不變的生活,自給自足,只要有鹽與鐵,這兩個階級依然可以不變地活下去。鹽鐵自漢代就被政府壟斷,私鹽雖然也很猖獗,但并不深度影響底層社會生活。因此,面對西方工業(yè)化之后光怪陸離的工業(yè)品,巨大的中國市場實際上沒有消費力,更沒有消費需求與沖動。
為了解決貿易失衡,英國政府(那時的西方其實就是英帝國)派員與中國洽商,長達幾十年間好幾次磋商依然不得要領。中西價值理念的差異是貿易失衡持續(xù)無法獲得解決的根本。中國的價值理念是為什么一定要買你們那些我用不到的東西呢?
火燒圓明園之后,中西妥協(xié),中國開始了自己的工業(yè)化過程。隨著近代工業(yè)化啟動,中國執(zhí)政者的選擇只能是中學為體西學為用,只能先用力于堅船利炮聲光電化,至于教育,至于社會,至于農業(yè)等等,一切都是不急之務。剛剛起步的工業(yè)化沒有排斥儒學,反而極為推崇儒學在工業(yè)化過程中的意義。馮桂芬《校邠廬抗議》之《采西學議》表達得最清晰:“以中國倫常名教為原本,輔以諸國富強之術?!?/p>
儒學受到嚴厲批判是在甲午戰(zhàn)爭之后一個并不太長的時間段。政學兩界開始從制度儒學層面檢討西方化的遲緩根源,于是有廢科舉興學堂一系列改革。廢科舉確實改變了儒學賴以存在的土壤,新知識的普遍引進,新學術的急劇分化成熟,原先位于學術頂端的儒學漸漸失去了其立足地。等到嚴復、蔡元培先后主持北大時,儒學、經學慢慢地失去了漢武帝以來的至上地位。
儒學并非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可以任意否定與拋棄的,即便從現代眼光審視,我們更需要做的是對其思想內容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此后幾十年,經過幾代學者的努力,也有學者分為第一代新儒家,直至第三代、第四代新儒家,大家都在論證儒學內部的現代性、民主性、科學性的精華。讀徐復觀,可以感覺他對專制主義批判非常嚴厲,但他卻也認為重新檢討儒家思想,也一定能夠由儒學而創(chuàng)造性建構現代民主體制。至于當代中國新生代儒家學者,其內心更加自信。
假如沒有袁世凱恢復帝制,沒有爆發(fā)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甲午戰(zhàn)爭后的中國發(fā)展趨勢并不會改變,更不會逆轉,維新也好,共和也罷,中國都會一方面學習東西洋現代化經驗,另一方面堅持中華文明主體性,儒學退出現代教育,但儒學不會退出中國人的生活,更不會完全被棄之而不顧。
再從國際背景看,甲午戰(zhàn)爭后二十年中國學西方學日本成績斐然,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卻讓中國人很受傷,一方面作為戰(zhàn)勝國,中國無法收回自己失去的青島,更不幸的是,青島又恰恰落入東鄰日本之手。這讓中國人很難接受。另一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讓那些聰明的中國人看到西方道路具有先天性不足,嚴復說西方300年發(fā)展除了留下“殺人利己寡廉鮮恥”八個字外,似乎沒有更多的精神遺產,因而他主張回歸孔孟。另外一個重量級啟蒙思想家梁啟超到歐洲轉了一圈,也發(fā)出重新思考中西發(fā)展路徑的呼吁。
類似的聲音甚多,有中國人,也有西方人,大家的出發(fā)點盡管不盡相同,但確實有一個共同指向,儒學并非像有些人所說的那樣可以任意否定與拋棄,即便從現代眼光審視,我們更需要做的是對其思想內容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和創(chuàng)新性發(fā)展。此后幾十年,經過幾代學者的努力,也有學者分為第一代新儒家,直至第三代、第四代新儒家,大家都在論證儒學內部的現代性、民主性、科學性的精華。讀徐復觀,可以感覺他對專制主義批判非常嚴厲,但他還是認為重新檢討儒家思想,也一定能夠由儒學而創(chuàng)造性建構現代民主體制。至于當代中國新生代儒家學者,其內心更加自信。
其實從另外一個角度檢討,大致而言,19世紀中國儒學所要解決的是古今問題,就是儒學如何在急劇變化的環(huán)境中存續(xù);那么20世紀儒學的全部問題其實就是中西問題:西方能不能兼容中國,兼容儒學,中國能不能兼容西方,能不能將中西文明匯為一爐,熔鑄出一個新文明。
我是研究儒學史的,我多年來對此堅信,儒學與西學不管有多少沖突,但其結果就是融合,就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創(chuàng)生出一個新文明。20世紀以來的中西問題,也只能是這個結局,事實上,歷史已經證明了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