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觀眾觀賞電影往往會經歷一個復雜的心理過程,通過視覺心理和深層心理的共同作用,構成觀眾對影視藝術的接受心理。紀錄電影為了在追求真實的基礎上避免過多的看圖說話,會運用留白技巧來營造陌生化效果,以契合接受主體的期待視界。文章以賈樟柯的紀錄電影《無用》為例,從接受美學的角度探究紀錄電影中的留白給觀眾帶來的審美體驗。
關鍵詞:接受美學;期待視界;《無用》;留白
中圖分類號:J90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8-00-03
導演賈樟柯拍攝制作的紀錄電影《無用》,圍繞中心人物馬可的相關事跡展開,以馬可作為時裝設計師參加時裝周為切入點,講述了在廣州、巴黎、汾陽這三個地方發(fā)生的故事,目的是關注消費時代背景下整個服裝領域各類人群的生存狀態(tài)。導演賈樟柯在這部影片中,仍舊運用了長鏡頭和空鏡頭,展現了他一貫的影像風格。本文從《無用》著手,對賈樟柯紀錄電影的留白藝術進行深入解讀,并從接受美學的理論視角對影片中的鏡頭留白進行文本分析。
1 接受美學與影像留白的契合
在藝術鑒賞過程中,欣賞者和藝術品在審美時屬于主體和客體的交互關系,二者在展開主客體的欣賞活動時相互作用。接受美學理念強調的是,由于藝術品的表達形式有限,其本身就是一個留有余地的召喚結構,所以藝術品必須回歸社會被人們接受和欣賞,這個欣賞過程也就是對藝術品進行二次加工的過程。就好比一本已經裝訂成冊的書,在它沒有到達讀者手中、被讀者欣賞之前,仍舊只能算是一個半成品。因為每個人的審美、受教育程度和成長經歷有所差異,對藝術品的見解也就不一致,最終形成了“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結果。同理,在電影觀賞活動中,觀眾同時擁有審美主體的身份,和作為審美客體的影片之間進行文本層面和精神層面的交流互動。
姚斯在提出“接受美學”理念時,將海德格爾的“前結構”概念發(fā)展為“期待視界”概念。期待視界就是指在文學接受活動中,讀者原先的各種經驗、素養(yǎng)、習慣等綜合形成的對文學作品的欣賞要求和審美期待[1]。一部藝術作品要想真正得到接受者的肯定與贊賞,就應該在滿足接受主體心理預想的基礎上進行一定程度的超越。但這個超越講究適度,否則就可能造成受眾看不懂、理解不了的后果,從而面臨失去受眾的風險。為了取得較好的接受效果,要努力達到受眾的期待視界,并且適當超越。
這種期待視界不僅存在于文學作品中,同樣也存在于影視藝術的接受活動中。觀眾在觀看一部電影時,腦海中會不自覺地代入先前觀賞過的相似電影文本,以及早已形成定式的知識體系、價值觀念、審美經驗等,這些均作為觀眾在欣賞作品時的前理解和前結構,從而對作品產生某種預先的情感期待,這種期待也決定了觀眾最后對這部影片的接受結果和評價。期待視界往往會采用隱藏在表象之下的信息,讓接受主體獲得獨特的審美感受。這類隱匿的信息在影視作品中則表現為留白,刻意設置空白的目的是契合觀眾內心的期待。
在《無用》這部影片中,開頭的片段由幾個長的空鏡頭組成,沒有臺詞,只是畫面加同期聲呈現,交代了服裝生產線的環(huán)境,展現了工人工作的畫面。觀眾在觀看這部分時內心會有一個期待,想要看到主角出現或畫面中的人物說話。然而,這段長鏡頭最后一次聚焦服裝生產線的軌道時,畫面配上了一段搖滾音樂,影像出現了聲音,立即和前兩段鏡頭中冷清的氛圍區(qū)別開來,工人們的說笑聲隨之進入畫面。從無聲到有聲的鏡頭安排,能讓觀眾在已經習慣的沉默的影像空間里,忽然感受到解放、恣意的心理變化。
在開頭片段里,觀眾的期待視野隨時間被拉長,心理體驗也隨之延長。開頭的大段留白和沉默,一方面是通過畫面來傾訴工人們的生活單調、處于無限輪回中,另一方面是將這種單調放大累積。后面具有反差效果的搖滾音樂響起,工人們的大聲說笑加入,觀眾立刻從影像的旁觀者位置被包容進影像與聲音里,觀眾想要滿足的心理期待以另一種驚喜的形式出現,更能投射出其心情。
2 賈樟柯的留白風格
留白藝術是一種具有典型民族審美特征的創(chuàng)作技法和原則,源于先秦道家文化中的虛無思想,同中國傳統(tǒng)哲學思想的虛實相生理論、天人合一思想有著深度關聯(lián)[2]。留白是藝術家給欣賞者提供的聯(lián)想余地,能賦予每個藝術品故事性,這種意象空間往往出現于文學文本、書法繪畫和影視作品中,空間不盈不缺,能讓不同的觀賞者有不同的思考余地和休憩空間。留白在形式上看似虛無,但欣賞者內心能領悟到豐富的“有”,從而衍生出藝術見解的多樣性,使藝術更具包容性。
賈樟柯導演的電影風格深受意大利新現實主義的影響,喜歡在虛構中紀實,想要通過影像呈現真實的社會現狀,展現小人物的生活[3]。觀看賈樟柯的電影會發(fā)現,影像的留白風格是隱藏在生活瑣事表面下的內在意蘊,他的很多代表作品都運用了留白的手法。在《小武》的結尾處,梁小武被銬在電線桿旁,搖動的長鏡頭對準周圍看熱鬧的群眾,影片便戛然而止,并沒有說明他的結局到底如何,讓觀眾意猶未盡,給觀眾留下品味和思考的空間。在《站臺》中,鐘萍突然消失出走,她的父親不愿告知其去向,影片也沒有交代她復雜的內心活動和最后的結局,省略了很多觀眾認為重要的信息。
賈樟柯的劇情片為人所熟知,很少有人會注意到他的紀錄片也同樣引人入勝。他的紀錄片是在拍攝劇情片的間隙完成的,并且通過紀錄片引發(fā)對劇情片創(chuàng)作的再思考,《無用》便是一個很典型的案例。賈樟柯導演允許自己的紀錄片中有搬演和擺拍的痕跡,他沒有將紀錄片和劇情片置于二元的對立觀點中,反而覺得二者可以相互補充、相互借鑒,而這也直接反映在其創(chuàng)作當中?!稛o用》這部紀錄電影中有很多刻意留白的設想,從其劇情片中可窺見類似設計。留白藝術被運用到紀錄電影中,不僅豐富了表現形式,更是內容的需要。
3 影像主題與視聽層面的留白
紀錄電影中的留白,帶給觀眾的是“自向空中尋妙理,且從無處道情懷”的神秘感,而這種去猜想的過程正是觀眾尋覓留白之美的過程[4]。留白藝術在影片中出現,可能想表達出省略或是驚嘆的意味,但不會作為一個完結符號呈現。留出空間等待觀者自己去填充,這其實也是和觀眾的一種互動和交流。巧妙地設置留白,能給影片增色,尤其是在講究真實性、完整性的紀錄電影中,能達到意料之外的效果。
3.1 主題留白
《無用》這部影片的片名就設置了留白,觀眾看到片名就會想要探究這個主題的內涵?!盁o用”本身是個很簡單的詞語,它表示一種結果,具有否定的含義。影片提及主人公馬可的設計品牌為“無用”,但片名設定肯定不僅僅與設計品牌的名稱有關。馬可之所以給品牌起名為“無用”,是因為她想傳遞給世人一種“不要以事物是否有用作為取舍原則”的理念。所以在“無用”系列作品中,幾乎所有的衣物都通過亂絮、縫補等粗糙手段進行了做舊處理。馬可為了強調記憶和時間感,把衣服材料埋進土里一兩年再拿出來,然后讓模特穿在身上展出。這種懷舊行為是她無用觀念的呈現,她把一切想法付諸實踐,為的是和現代文明對抗。
這種一切從無、回歸原始的想法,和道家的虛無思想、天人合一理念完美契合。“無用”二字乍看像是來自道家的一種高深理念,影片為了傳遞這種理念,選取了許多看似缺少劇情的無用片段,通過這些未填滿的部分,傳遞出更深層次的含義[5]。影片中的很多東西,包括片名和敘事內容,看似充滿了“無”,實際上卻想要達到眾生參與、多元并現的結果。影片中的留白,更多的是尋求影像和觀者之間能夠產生自然的互動,這種互動是多元的,可能會聽到多種聲音,但這樣的呈現比導演一個人的專斷式判定更具現實意義?;蛟S這就是賈樟柯在紀錄電影中留白的意義,引導觀眾自己去摸索答案、接近真實、產生思考,而不是直接給予結果,告知主題內核。
觀眾看完影片或許會產生一些思考,感知到導演想要傳達的主題:時代的變遷、工業(yè)化的生產讓我們擁有了強大的生產力。沉悶的生產車間里,人們面前擺放著冰冷的機械,但是社會在進步,這些原有的生產方式不能被輕易摒棄,只有從舊事物中找尋符合時代要求的新意義,才能真正從“無用”走向“有用”。
3.2 視聽語言留白
電影中的視聽語言,是影像直接傳達藝術信息的方式手段,能夠直接反映物質世界,傳遞思想感情,是展現導演獨特風格的直接手段。因此,從視聽語言層面分析《無用》的留白藝術,有利于深入挖掘影片底蘊。
3.2.1 長鏡頭
“長鏡頭”理論由巴贊提出,用來指代在較長的時間內呈現同一個時空中連續(xù)兩個或兩個以上的動作的拍攝手法。《無用》中很多場景是通過搖動的長鏡頭來呈現的,而這些長鏡頭的搖動仿佛總是從左往右的。例如,開頭前半段鏡頭從左往右運動,記錄了廣州成衣廠流水線工人工作的場景;工廠中的女工從左往右行走,鏡頭借以觀察其身邊工人們整理服裝的動作;鏡頭從左往右跟拍一名下班去食堂的女子;在山西小屋里,妻子從左往右走到丈夫身邊。這些長鏡頭的運動方向契合了觀眾的心理期待。
這些看上去頗有規(guī)律但內容不同的長鏡頭,組成了《無用》中許多看似有故事但又未說清楚的部分,這其實就是一種留白的展示。鏡頭運動和場面調度很多都是從左往右的,廣州、巴黎、山西與服裝業(yè)息息相關的人物,是相同形式的疊加與差異內容的互動。觀眾能由此產生聯(lián)想和思考,不自覺對影片中以相同鏡頭語言呈現的不同階級進行對照。
3.2.2 空鏡頭
空鏡頭又叫作景物鏡頭,指的是影片中呈現景物或場景的鏡頭,并不出現與情節(jié)有關的人物。這類鏡頭雖然不是主要表現對象,但也不可或缺。在紀錄電影中,空鏡頭會拉長觀眾的期待視野,延長觀眾的心理感受,留白產生的陌生感也能帶領觀眾進入一個超越期待視野的新奇藝術空間中,在觀眾想象中完成填補和建構[6]。
《無用》開頭出現了在現代化高樓旁邊的河流中行駛的、汽笛長鳴的渡輪,營造出一種工業(yè)文明入侵日常生活的感覺。食堂中無人的座椅,不斷旋轉的風扇,安裝在墻上的老式電話機,大敞著的裝有飯盒的幾排櫥柜,裁縫店懸掛著的幾件晃動的衣服,還有馬可工作室的縱覽等等。這些空鏡下沒有人物出現,但都充滿了人的痕跡,而這些痕跡皆反映出這個空間里的人是如何生活,如何與空間互動的。這些鏡頭通常連綴在人物的動態(tài)或事件的前后,觀者在看到這些充滿人情味兒的空間時,就會自動想象,仿佛那些空的部分應該由人去填滿[7]。例如,空蕩的食堂過一會兒就會被大批的工人擠滿;瀏覽了馬可的服裝設計室后,下一秒應該就會出現主人公的聲音,而影片的確是如此安排的,完全滿足了觀眾的期待視野,會使觀眾產生往下看的欲望。
空鏡頭里沒有人,這些空鏡也沒有注解,沒有旁白,沒有字幕,沒有指導性的想法,卻能引發(fā)觀眾對片中之人的思考。這些空鏡雖然是留白,但卻增強了人的生命力。人不再是空間的出入者,其在空間內生根、發(fā)生感情、植入記憶。
3.2.3 背景音樂
巧妙使用背景音樂也能夠在影視藝術中達到留白的效果。賈樟柯在以往的劇情片中,喜歡用沉默暗示人物即將作出重要決定,這完美契合了留白的本質,達到了用“空”來營造“滿”的意圖。
《無用》開頭十幾分鐘都是大段的沉默,只有嘈雜的環(huán)境聲,觀眾會不自覺地展開思考。由于這段留白占據了影片十幾分鐘,很容易讓觀眾失去耐心,從而引發(fā)觀眾流失的風險。但在最后一次聚焦服裝生產線的軌道時,突然配上了《情人》這首歌,背景中的人物開始發(fā)出聲音,與前面的場景形成明顯的隔絕狀態(tài)。觀眾想要滿足的心理期待以另一種讓人驚喜的形式出現,這超越了觀眾的預期。
4 結語
一部影視藝術作品不僅要傳達導演的思想,更要滿足觀眾的參與感。觀眾通過影像的留白參與到影片當中,通過期待視野的建構、滿足和超越,實現和影片的雙向互動,滿足自身的審美需求。從接受美學的視角來看,紀錄電影《無用》大量使用長鏡頭、空鏡頭、背景音樂的留白,拉近了影片和觀眾的距離,能讓觀眾在觀看時積極思考鏡頭的內涵。這些看似無用的鏡頭,給觀眾帶來了思考的向度。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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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泉水(1997—),女,江蘇鹽城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戲劇與影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