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瓊 賀香莉

摘要：從宋到元，花鳥畫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這與宋代特殊的時代背景不無關系。元代是花鳥畫風變革的時代，這是因為南宋的遺民畫家們將自我遺民意識投入整個畫面變革中。朱耷是明末清初著名的畫家之一，他經(jīng)歷山河易主后成為遺民，將對故國的懷念深植于自己的繪畫中。南宋遺民與朱耷一樣經(jīng)歷了亡國之痛，二者的畫面隱喻有異曲同工之妙。文章結合南宋遺民與朱耷的相似經(jīng)歷，分析二者的時代背景和畫面的表現(xiàn)形式，探索二者的共性與聯(lián)系。

關鍵詞：遺民繪畫;南宋遺民;朱耷

中圖分類號：J21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9436（2022）18-0-03

與遺民含義相近的是逸民。逸指逃亡，遺指亡失。逸民每朝每代都有，而遺民則是曾在前朝為官做宰的逸民，屬于士農(nóng)工商中的士族階級。遺民文化作品是指在江山易主、朝代更迭的情況下，遺民們沿襲前朝的文化習慣，以前朝傳統(tǒng)的文化思想和觀念創(chuàng)作出的文化作品。在宋末元初之際，許多南宋遺民在推動元朝繪畫進步的同時，也通過畫作傳達出自己對故國的懷念和對當朝的態(tài)度。如南宋遺民的代表人物鄭思肖，常以畫無根蘭來表達自己對故國的懷念。

朱耷，號八大山人，屬江右民系，是明末清初畫壇的一顆璀璨明珠，與當時的石濤、弘仁、髡殘合稱“四僧”。朱耷有極高的書畫造詣，其早年的書法風格傳承自黃庭堅。朱耷的花鳥畫風格獨特，夸張奇特，用筆凝練，構圖精妙絕倫，其畫風影響了后世的徐悲鴻、齊白石、潘天壽等人，代表作有《水木清華圖》《荷花水鳥圖》《古梅圖》等。朱耷是遺民繪畫的代表人物，常常通過畫作表現(xiàn)自己對當權者的反抗、對故國的思念，畫作充滿反諷意趣，流傳度非常高。朱耷對南明遺民文化的發(fā)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將中國的水墨寫意推到了頂峰。

朱耷與南宋遺民雖然不處在同一個朝代，但作為遺民，他們處于相似的社會環(huán)境，有著相似的人生經(jīng)歷與相似的思想理念，即都受到講究倫理綱常的儒家文化影響。獨特的人生經(jīng)歷影響了其繪畫風格，他們都把對故國和時局的思考融入畫作中。南宋遺民與朱耷在繪畫的表現(xiàn)形式上有相似之處，朱耷或多或少都受到了前人的影響。

1 南宋遺民與朱耷所處的時代背景相似

1.1 南宋遺民所處的時代背景

南宋雖然外患深重，統(tǒng)治者偏安一隅，但其經(jīng)濟貿易高度發(fā)達，經(jīng)濟重心完成了歷史性南移。思想學術和文化藝術高度發(fā)展[1]，理學成型，確立正統(tǒng)地位，并向海外傳播，形成了東亞“儒學文化圈”。南宋將中國經(jīng)濟的發(fā)展推到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高度，當時的中國出現(xiàn)了中世紀后西方國家的一些特征：市民階層形成、雇傭關系出現(xiàn)以及城市化。這大大推動了民族交融，在中華文明發(fā)展中具有文藝復興和經(jīng)濟革命的意義。而在蒙古軍揮師南下統(tǒng)一中原之后，曾經(jīng)自視清高的漢族人變成了他人口中的劣等民族的人，被迫接受時代更迭的事實，大多數(shù)南宋遺民在新朝代對自身身份認同產(chǎn)生了矛盾感。

1.2 朱耷所處的時代背景

朱耷所處的同樣是被異族入侵的明末清初時期。他本人是明朝朱元璋之子朱權的后裔，自小生活條件優(yōu)渥，其父和祖父都是畫家，因此朱耷受詩文書畫的影響頗深。在朱耷15歲時，清軍攻入紫禁城占領北京，在他19歲時南明滅亡，其父慘死，漢族文人跌入社會底層，亡國之痛和巨大的心理落差給朱耷造成了近乎毀滅性的打擊[2]。在巨大的精神壓力下，朱耷選擇了隱姓埋名。

1.3 總結

南宋遺民和朱耷所處的都是王朝更迭的特殊時期，所謂的國家早已不是他們心中的國家?！爸袊辈粌H僅是統(tǒng)治者手中的權力象征，更是一個民族精神文化和歷史文化的綜合體。如同“中華”，當一個民族被其他民族異化，在精神層面被奴役，在價值層面被貶低，這個民族的社會地位必然會發(fā)生變化。這些變化會第一時間在文化層面表現(xiàn)出來。變化的發(fā)生最開始可能十分細微，不過體現(xiàn)為服飾、發(fā)型的改變，似乎只是區(qū)區(qū)小事，不至于如臨大敵[3]，但這種變化一旦開始就不會停止，只會愈演愈烈。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服飾的改變、生活作風的轉變，以及社會地位的下降，令南宋遺民和朱耷存在同樣的精神痛苦以及對自身身份認同的矛盾感。無論是在道德倫理上還是精神層面上，他們都無法對異質文化產(chǎn)生價值認同。

2 南宋遺民與朱耷的畫面隱喻相似

2.1 圖像的影響

圖像是人類最原始的表達信息的媒介之一，是人類社會活動中最常用的信息載體。從兩河流域開始，人們就利用圖像傳達信息[4]，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人們在交流融合中不斷升級圖像，將其變?yōu)樗囆g繪畫，并且形成了本土的繪畫特點。而畫作從始至終都在履行著最原始的責任：傳遞人們想表達的信息。朱耷和南宋遺民同樣運用了圖像傳遞自己想表達的信息。

2.2 南宋畫家的圖像隱喻

在南宋遺民畫家中，以鄭思肖為首的知識分子推動了文人畫的發(fā)展。他們不僅在繪畫技巧和個人風格上有所創(chuàng)新，更巧妙的是，他們借用種種圖像去隱喻自身的政治傾向，通過畫作表現(xiàn)自己對當前時局的態(tài)度。他們的作品創(chuàng)作于宋末元初，其中流露出的精神氣質是王朝沒落的文人所特有的，這種精神氣質在明末清初的明朝遺民中又再次出現(xiàn)。二者都因亡國感受到了巨大的痛苦和精神折磨，但礙于種種原因不能表現(xiàn)出來，所以只得在畫作中賦予一些圖像特定的社會意義，以此作為心理補償。

2.2.1 畫面的政治隱喻

南宋遺民將對家國破碎的痛心疾首、對山河易主的無可奈何，全部注入了畫作中，以畫的故事隱喻國的故事。如鄭思肖，他最出名的畫作是《無根蘭》。鄭思肖一生畫蘭，他筆下的蘭花周圍都沒有泥土，旁人問起他便回答：“土地都被人奪走了，怎么還會有土呢？”他筆下的無根蘭用色極簡，整幅畫面只有黑白兩色，幾根稀疏的蘭草中間有一朵小小的蘭花。瘦弱的蘭葉雖然在風中搖搖欲墜，但是依然堅韌挺拔。蘭花小小，花瓣向上，不畏北風。

2.2.2 畫面的動物象征

南宋遺民中，動物繪畫的代表人物是錢選。錢選是湖州（今浙江吳興）人，元初與趙孟頫、王子中、牟應龍等并稱“吳興八俊”。他是南宋末至元初的著名花鳥畫家，不肯出仕元朝。

錢選用色清麗淡雅，筆下的動物充滿了暗喻和諷刺，他常將當朝的統(tǒng)治者比作多以負面形象示人的動物，如錢選筆下的鼠圖。在中國傳統(tǒng)觀念中，鼠大多數(shù)情況下具有負面含義，如“蛇鼠一窩”“賊眉鼠眼”“鼠竊狗盜”等，鼠也經(jīng)常被看作賊的人格象征[6]。錢選以鼠為主角入畫，并不是為了美化其形象，而是用鼠諷刺一些人或事，如《黠鼠圖》中的老鼠偷竊食物大快朵頤，暗指當權者如同老鼠一般竊取江山。

2.3 朱耷畫面的圖像隱喻

朱耷將文人畫畫到了極致，他一生畫過許多動物，用來諷刺清政府和趨炎附勢之人，經(jīng)常運用各種典故表明自己悼明之亡、揭清之失的思想。他以日常中常見的瓜果蔬菜、花鳥小品為主要繪畫元素，表達自己內心的想法。如朱耷于康熙二十八年中秋節(jié)創(chuàng)作的《瓜月圖》，當時64歲的朱耷通過一只瓜與一輪圓月表現(xiàn)自己對故國的懷念，畫上題詩：“昭光餅子一面，月圓西瓜上時。個個指月餅子，驢年瓜熟為期?！卑嗽率逶臼菆F圓之夜，而朱耷內心卻充滿對現(xiàn)實的無能為力之感。

2.3.1 畫面的政治隱喻

從朱耷與南宋遺民的畫作中，可以很明顯地看出相通的政治隱喻，甚至都用了少墨、枯筆的表現(xiàn)手法，以表明自己的態(tài)度。以《古梅圖》為例，圖中是一棵無根古梅樹，畫中題詩“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一是表明此梅花致敬鄭思肖，二是表明自己像采薇老者一樣，表面看起來如無土梅樹，內心已經(jīng)滿目瘡痍。此幅古梅圖與南宋鄭思肖所畫的無根蘭相呼應，不但梅根裸露，而且干頂虬頹，枝葉稀疏。此時的朱耷已經(jīng)遁入空門，心中依然難忘亡國之痛。

2.3.2 畫面的動物象征

朱耷常以動物諷刺當權者。其畫作中的動物眼神飄忽不定，或是白眼，或是斜眼。在早期清朝的懷柔政策之下，朱耷原本可以歸順清王朝，但是身為朱明王朝的后人，他痛恨奪他家鄉(xiāng)的滿人，也痛恨隨滿人一起入關做官的漢人，于是將自己對當朝的看法通過畫作表現(xiàn)出來，《鵲石圖》[5]就展現(xiàn)了朱耷對清廷的態(tài)度。畫面中兩只喜鵲站立于大石之上，暗示朱耷對故國如磐石一般堅定不屈，鳥雀紛擾是諷刺清廷入主中原實際上是鳩占鵲巢。與之相對應的《孔雀圖》[5]表現(xiàn)了朱耷對二臣的態(tài)度?！犊兹笀D》中的竹子沒有竹葉，諷刺那些“當年深自慚周粟，今日幡思吃國糧”的貪圖權勢財富的官員，孔雀則是諷刺茍且偷生、賣主求榮、成為二臣的明朝官員。

2.4 總結

在圖像的表達上，朱耷的畫作可以很明顯地看出圖像隱喻。鄭思肖以蘭花喻自我，錢選以花朵喻家國，朱耷受前人繪畫的影響，以古梅喻己，直接在畫中題詩“梅花畫里思思肖，和尚如何如采薇”，表明自己寧可餓死也不肯從仕的隱居志向。

在動物的表達上，動物在畫家的筆下有特殊的象征含義，在王朝更迭的特殊時期，信息傳遞并不像現(xiàn)代一樣發(fā)達，律法更是嚴苛，人們不可能把對當權者的痛恨宣之于口，但是畫家們可以通過圖像表達自己的心志。朱耷和南宋遺民畫家在這方面有相似的做法。

3 南宋遺民與朱耷在王朝衰敗后的人生選擇

3.1 南宋遺民的選擇

元初蒙古人統(tǒng)治中國時，南宋江南文人們難以適應，無論是生理層面上的移風易服還是心理層面的君臣綱領，重新適應新的社會生活都是一件極其艱難的事情。前朝的知識分子與受儒家思想影響的職業(yè)畫家，經(jīng)過常年的積累，已經(jīng)基本形成了適應當時的道德規(guī)范[7]，如以身殉國、精忠報國等，因此他們追念故朝舊君，對新朝采取回避或抗爭的態(tài)度。如鄭思肖，他長年累月地自我折磨，公開抵制與新朝合作，草草結束了一生。錢選有感于亡宋士大夫的頹廢，毅然燒毀自己的文集，而成為職業(yè)畫家，后半生困頓度日。

3.2 朱耷的選擇

朱耷面對朝代更迭，選擇剃發(fā)修行。他出家的原因有兩個：一是明哲保身，朱耷畢竟是朱明王朝之后，為逃脫清政府的迫害，出家是一個最好的選擇;二是不愿與清政府合作，寧愿困苦隱居，也不為二臣。

3.3 二者的心理比較

朱耷和南宋遺民同樣經(jīng)歷了時代變動，這對他們的心理狀態(tài)產(chǎn)生了極大的影響，他們主要需要面對兩方面的心理壓力。一方面是相對于殉國者，他們不免有茍且偷生的道德負疚感[8]。例如，南宋遺民鄭思肖，南宋滅亡后他產(chǎn)生了極大的愧疚感，一生畫無根蘭，認為故土被他人奪取，臨死前托好友在自己的墓碑上題：大宋不忠不孝鄭思肖。另一方面，周圍的人不斷同化讓他們感到不安。他們沒有歸屬感，極度孤獨，從鄭思肖《詠菊》的題詩“寧可枝頭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風中”就可看出這一點。其將從北而下的蒙古人隱喻為北風，自喻為菊，表達了寧死不入流的意志。朱耷所作的《瓜月圖》也同樣表達了復國無望的無奈和自己的孤獨。

3.4 二者相同的心理防御機制

孔子所講的“三綱五?！敝械摹熬秊槌季V”是所有知識分子終其一生的信仰，忠于前朝的舊制是遺民們的核心思想。在社會規(guī)則被打破的背景下，遺民們必然會啟動心理防御機制，以此減輕心理矛盾，消除焦慮，更好地適應環(huán)境。常見的心理防御機制有八種，分別是否認、隔離、潛抑、攻擊、合理化、升華、幽默、補償。在繪畫方面，朱耷和遺民畫家都選擇通過升華和攻擊這兩種方式來緩解自己的精神痛苦。“升華”是指將對生活挫折的不滿轉化為對世人有用的活動。南宋遺民畫家和朱耷將對當權者的不滿、對時局的諷刺融入畫作，形成了自己獨特的畫風并影響了后世的畫家[9]?！肮簟笔侵腹_發(fā)泄情緒，表達自己的痛苦。如朱耷公開在《孔雀圖》中表明自己對二臣的譏諷，錢選通過《黠鼠圖》表達對當權者的鄙夷。

在生活方面，南宋遺民與朱耷都選擇了“潛抑”這一心理防御機制幫助自己舒緩情緒。潛抑是指把不能接受的沖動、欲望和情感壓抑到潛意識中去，讓當事人不能察覺或回憶，以免痛苦。朱耷和南宋遺民們或是歸隱，或是出家，都消極避世，讓自己盡量脫離社會關系和正常的人際交往。但這并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歸隱，也沒有真正遁入空門，而是懸崖撒手式的被迫接受，亡國之痛伴隨他們的一生。錢選歸隱后仍拒絕在畫面上提元朝年號。隱居的朱耷也十分痛苦，到了60歲仍然心懷憤懣，用“八大山人”署名時，常把四字連綴起來，如同“哭之”“笑之”，以寄托他哭笑皆非的痛苦心情。

在精神層面，朱耷的情感與南宋遺民有極強的互通性，他們不屬于一個時代，卻是最了解彼此心境的知己。同樣，他們的畫作在文人中大受追捧，不僅僅因為畫風獨特，更重要的是在精神層面上，他們是中國千千萬萬時代更迭中遺民的縮影。

4 結語

在相似的時代背景下，人們的情感表達總會有驚人的相似之處。南宋和南明滅亡的直接原因是異族入侵。對于禮崩樂壞和漢人地位迅速降低的現(xiàn)狀，長期擁有極高社會地位的江南文人們是無法接受的。

元初和清初分別涌現(xiàn)出一大批遺民畫家群，前后雖相隔300多年，但他們所處的歷史環(huán)境、思想狀況和生存方式卻有著驚人的相似之處。文人選擇繪畫和詩文作為表達思想的載體是必然的，他們的思想因其而凈化，成為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在動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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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孔定芳.明遺民的身份認同及其符號世界[J].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學報，2005（3）：121-128.

[9] 陳幀希.元初遺民意識影響下的花鳥畫寫意性變革[D].西安：陜西師范大學，2019：71-72.

作者簡介：謝瓊（1979—），女，上海人，碩士，副教授，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

賀香莉（1997—），女，浙江嘉興人，碩士在讀，研究方向：視覺傳達設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