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雨君
我家住的弄堂叫天主堂,弄堂很寬,可以開一輛大卡車進去。直直通到底,就是一座小教堂,尖尖的頂,一年四季關(guān)得緊緊的。我只喜歡教堂的彩色玻璃,五六歲的小孩子,站在廊柱外,盯著彩玻璃在日光里發(fā)出美妙的光,百看不厭。
我家就住在天主堂弄堂口,是騰空建起來的一幢門樓,樓下只有窄窄的一長條地方做廚房,一家人在樓梯的背后吃飯。弄堂里住著的人就在我們樓底下進進出出。午睡的時候,我趴在地板上,聽著樓板下鉆上來各種各樣的聲音:隔壁阿婆在趕雞,有人打著車鈴,磨刀的人一邊咳嗽一邊吆喝……
門樓的地方,后來要建一幢五層樓,想象不出五層樓有多高,鎮(zhèn)上的水泥樓沒有超過三層的。所以我們要搬家了,搬家也不吃力,總共幾樣家具,新家大了許多,有點空空蕩蕩的。更不好的是,爸爸媽媽晚上常常要去加班。房間又大又凄涼,我半夜里醒來,在日光燈的嗡嗡聲里,大顆大顆掉眼淚,爸爸來呀,媽媽來呀,哭到天亮,眼皮都腫起來了。
爸爸媽媽想辦法換班,媽媽上深夜班,先把我哄睡了,輕手輕腳下樓,再過一個小時,中班的爸爸就可以回來了。小姑娘敏感得要命,準時在媽媽關(guān)門的一剎那醒過來,像上好發(fā)條的鬧鐘一樣。從大床上爬下來,坐在樓梯口,死死盯著門把手,直到爸爸回來。
有一天,我在樓梯口等啊等啊,爸爸一直沒回來,哭著哭著睡著了。第二天醒來,好好地睡在床上,蓋著暖暖的被子,床頭多了一個鐵燈架,圓弧形的鐵絲像一雙手掌,牢牢地捧著一只電燈泡。媽媽在清晨里回家,“給它做個帽子吧。”爸爸指指光禿禿的燈架,他的眼睛里有血絲。
早晨有多么安全美好,收音機里放著音樂,爸爸在煮泡飯,媽媽歡歡喜喜俯在箱子里找布料,棉的、的確良的、朱麗紋的、泡泡紗的,一塊塊拿到燈架上比比劃劃。中午從幼兒園里回家,床頭一個新臺燈亭亭玉立。玻璃紗的燈罩,很透光,藍的、白的、大紅的粗條紋,像一面外國旗。
晚上,關(guān)了日光燈,媽媽擰開花臺燈,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說著話,橙黃的溫暖的光暈讓我感到從未有過的踏實。一夜夜安眠,一睜開眼睛,天已大亮,媽媽站在床頭,“叭嗒”拉掉臺燈的開關(guān),捏著鼻子喚醒我,好像壓根沒離開過一樣。
花臺燈下,爸爸媽媽教我寫字。先教一個趴手趴腳的“人”,再教一個方方正正的“日”,第三個是一個“家”,對小女孩來說,實在有點復(fù)雜。媽媽握著我的手,一點、一橫、一鉤、一撇。媽媽說,字是一筆一畫耐心寫成形的,家也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一盞臺燈、一臺收音機,一點一點地搭起來的。
念小學(xué)二年級時,我已經(jīng)會寫會念好幾百個字了。小學(xué)生雨君在燈下讀書、寫字,樸素清亮的燈光透過窗欞。做完功課,我就起勁地抄形容詞:五彩繽紛、興高采烈、金碧輝煌……它們把我的每一篇作文打扮得漂亮奪目。到了夏夜,小蟲、飛蛾被燈光吸引住了,勇敢地朝著燈罩撞。螻蛄最莽撞,像一顆顆流彈,呆頭呆腦地撞到小姑娘發(fā)亮的臉龐,擊得雙頰生疼。
“換一個暗一點的燈罩。”媽媽說。新的罩面做成了,開滿了灰的、粉紅的、淺紫的花,和母女兩人身上的連衣裙一模一樣。
花臺燈常開不敗,小學(xué)生讀成了松江縣城里的中學(xué)生。星期六回來,在花臺燈下遮遮掩掩地寫日記,女孩,有了透明的、花一般的心事。
花臺燈,是爸爸和媽媽愛的結(jié)合,照亮一個小姑娘的童年和少年。
(選自《中國教師報》2011年10月19日)
小燈泡亮起來
花臺燈照亮了小姑娘的童年和少年,也能照亮小姑娘的一生嗎?
牽手閱讀
讓每樣?xùn)|西都有它的現(xiàn)場狀態(tài),這是本文的語言密碼。就拿這盞花臺燈來說吧——
“光禿禿”的燈架什么樣呢?“圓弧形”的鐵絲“像一雙手掌”,“牢牢地”“捧”著一只電燈泡;“亭亭玉立”的新臺燈什么樣呢?是“玻璃紗”的,“很透光”,“藍的、白的、大紅的粗條紋”,“像一面外國旗”;換成“暗一點”的燈罩后什么樣呢?是“開滿了灰的、粉紅的、淺紫的花,和母女兩人身上的連衣裙一模一樣”。有沒有這樣的感覺,這盞燈就“活”在你旁邊?
作家的心中,每樣?xùn)|西都是有人格的,她愛它們,她必須得讓它們有一個適合的狀態(tài)。
本欄插圖/黃芷琦? ? 本欄責任編輯/ 陳土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