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圖
人總是倏然長大。
不少人直到中年才注意到,自己曾用盡氣力熱愛的事,卻在某一天早上突然提不起暢想的勁頭,這前半生的回憶與感動,悠然沉淀,好似千萬年前壓在地底的煤炭。除此以外,曾在乎的都已忘卻,一如被投入辦公室垃圾桶的紙團,再也看不到任何內(nèi)容。
這是我父親常感慨的,尤其當他看到時下新潮的超現(xiàn)實腦機時更是如此。這部機器相當于過去的手機、電影院、心理咨詢室之類的綜合體,還能辦公,也是現(xiàn)代共生網(wǎng)絡的重要節(jié)點。
“呀!了不得,了不得喲!”父親第一次戴上這玩意兒時不住地感嘆,可他再沒戴過第二次。他一直居住在脫離的舊城。
脫離的舊城。
世界上所有舊人的匯聚之所位于挪威,極北之城,那也是我即將給父親操辦后事的地方。喪葬通知單已經(jīng)送達兩天了,可我至今也沒能理出頭緒,更不知道該怎么辦喪事。
“兒子,你真是新興人喲!”父親要是活著,一定會如此嘲諷。
送通知的是一位舊城的郵遞員,那天我正好在公司寫創(chuàng)意,這位老人用顫抖的聲音呼喚我,打斷了我的思路,讓我一度暴躁得想摔筆。
文創(chuàng)編劇人員一般無法容忍這樣的打擾。我飽含怒氣,穿過辦公區(qū),制止了他。
“小點兒聲,其他人還在工作。”
老人吃了一驚,隨即恍然大悟似的翻包包。他說:“你就是劉家的兒子吧?唉,節(jié)哀順變,節(jié)哀順變吶。”
我下意識地翻出自己的腦機插口,可他卻遞給我一張紙。喪葬通知就這么到我手上了。
我一時間還不太適應,一張紙能記載什么有用的信息呢?可當看到父親的名字時,我腦子一片空白,在那一瞬間,我想起父親給我講過的他那被閃電劈死的二姑。
“不知道該做什么反應,明明是很親近的人。”
這事與長大有異曲同工之妙,我想。
上司給了我一周帶薪假,囑咐我一定要親力親為,收拾回家去聯(lián)系殯儀館等?;蛟S在他眼里,辦這種事根本不需要教。他原來是舊人,已經(jīng)學過了,可我卻從小到大都生活在共生網(wǎng)絡管理下的標準城市中。
一走出上司的辦公室,同事們便圍過來,不是想看看那張喪葬通知單,就是問我該怎么處理喪事。我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以前這種事,不是腦機負責的嗎?我小時候曾見過有人死在共生城市,他的腦機發(fā)出信號,喪葬車便自動開過來把他接走了。但是我也不知道他埋在了哪兒,更不知道他的墓碑在哪里。我想,也許腦機把它分解了,畢竟這是最符合我們觀念的做法。
我父親也常說,他們家鄉(xiāng)的喪葬禮俗太煩瑣,人死以后必須要大辦喪事,花費很多錢和時間。葬禮一直是把人緊緊聯(lián)系在一起的工具,但是對于生活在共生城市里的我們來說,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了。別的不說,如果我們需要,腦機會把我們的情緒調(diào)成同頻共振,比起虛無縹緲的儀式,這樣的情緒傳遞,更能讓我們理解彼此。
我在家里漫無目的地躺了兩天,但我必須面對這件事。我一起床,腦機就把外面的風景調(diào)成煙雨場面,這真的很適合我此時的心情。
可是接下來該怎么做呢?
我拿起床頭柜上的蘇式酒杯,將里面的威士忌一飲而盡,肚子暖了,心卻浮了上來。
就在我無法繼續(xù)忍受這種折磨時,一張合影和一本舊書在我的腦海中浮現(xiàn)。我躺在床上,力圖徹底地搜尋的一剎那,太多太多關(guān)于父親的記憶涌現(xiàn),而且越來越快,似乎一場電影后的種種懺悔,把我一下子帶回逝去的歲月。
酒杯猛地砸中床頭柜,打了幾個踉蹌,一種難以遏制的酸意爬上臉龐,聚集到淚腺,爆發(fā)了出來。
“嗯?你小子還會哭啊?眼藥水滴多了?”模糊的世界中幻化出父親的音容笑貌。
但在身后的角落,腦機悄悄運行了起來,給我注射了抑制淚水分泌的化學物質(zhì),耳邊漸漸響起鋼琴曲。看著外面的煙雨,我的心情漸漸平靜下來。
去舊城的路并不坎坷,舊式交通工具還可以使用,由許多的舊人管理著,旅費也不算貴。我在北美西海岸的車站坐上橫穿太平洋的海底特快,中途在夏威夷停過車。
那時候我還在小憩,未曾注意到陰雨連綿的群島。旁人說,雨好似給它染上了一層灰調(diào)。
灰調(diào),我不禁莞爾。
接下來的旅程遠沒有之前在群島的有趣,在亞洲東海岸下車后,我又接連轉(zhuǎn)了十幾趟火車。睡眠真是個大問題,每當我深感疲倦?yún)s無法安然入睡時,總能看見一些舊人在精神抖擻地聊天。
我試圖調(diào)整腦機,但是由于缺乏共生網(wǎng)絡的設備支持,我怎么也睡不著。難道他們不累嗎?我時常在晝夜不息的輕晃中想。
當我套著羽絨服來到挪威舊城時,已經(jīng)是兩天后了。我整個人神色恍惚,雖然三天后就得回公司,時間很緊,但我一點兒也不想現(xiàn)在就去辦事。
我喘著粗氣在舊城結(jié)冰的道路上緩步前進,四周不時能看到凍裂的暖水管,冒著水蒸氣,隔著很遠就能聞到一股水垢味。這里似乎并不宜居,而我也沒看到旅店一類的招牌。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聞到一陣酒香,整個人精神了許多,原來這里的內(nèi)城開了一家相當大的酒肆。但很快我就高興不起來了,進內(nèi)城要摘除腦機,我無法想象沒有腦機的日子會多難熬。
終于,要休息的愿望占了上風,我辦完了一切該辦的手續(xù),到客房后倒頭就睡,連酒肆究竟布置成什么樣都不曾注意。
第二天醒來時,已經(jīng)上午十點,但我并沒有感到輕松。兩天累積的疲勞遠非睡一覺就能緩過來,而我還要去辦事。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總覺得提不起熱情,大概是休息不夠吧。我不由得懷念起腦機,要是它在,我絕不至于麻木。我會給自己來上一針,再點一首曲子調(diào)節(jié)心情??涩F(xiàn)在什么也沒有。
窗外晨雪飄飄,可見昨夜的氣溫很低。不管怎樣嚴防死守,冷氣總能從窗縫涌入,吹得我渾身酸痛。在共生城市里,可從來沒有這樣的事情發(fā)生。
抱怨歸抱怨,事總得做。我從隨身攜帶的包里取出氧化發(fā)黃的照片和有些散亂的老舊書,這是父親在共生城留下來的東西。
合影上是父親和另一個男孩兒,書則是村上春樹的《且聽風吟》。據(jù)說父親看了這本書不止十遍,而我不管重新拿起多少次,都無法草草通讀一遍。這個人的書流露出一股讓人反感的氣息,當然,我形容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據(jù)喪葬通知單上所述,合影上的人會來幫我,可除了長相外,我對他一無所知,上哪兒找他呢?我想破腦袋都想不出來。罷了,比起這個,當務之急是先解決早餐。
早餐很豐盛,四個手掌大小的盤子里裝著四塊吐司面包,撒了芥末的煎魚,還有一大杯冰啤酒。這和共生城一比,當然要寒酸一些,但這點兒小缺憾被酒肆的裝潢彌補了。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間舊酒肆是腦機的對立面,與各種激素、音樂眼距電影、絕對寂靜域等設備相對應的,是裝潢古樸的酒架、以各種手段修補過的留聲機、壘得像身材苗條的女郎一樣的LP唱片和吵鬧不休的大堂。
對于一個習慣安靜、習慣尋找至高境界的人來說,這里的煙火氣太濃厚了。
沒人介意俗氣。
我已經(jīng)習慣于為了創(chuàng)意尋找素材。為了讓情感更加真實飽滿,我也不介意稍微使用一些多巴胺注射劑。
我是使用了一些手段,但那是為了消除不良狀態(tài),不是嗎?我記得以前的人為了保持好的狀態(tài)會練習各種方法,小到喝冰水,大到冥想,稍微有點兒用的都用上了。與此相比,我著實幸運。
可在這里,我是個廢物。這間酒肆有不少人拿著相機取景、架起畫架作畫,可我什么想法也沒有,只覺得疲勞。
我怎么融不進這個環(huán)境?在這里,我似乎失去了對藝術(shù)的把握。
算了,我不過是來辦喪事的。
我終于咽下最后一口啤酒,叫來服務生結(jié)賬。我把照片拿給他看,問他是否認識這個人,如果不認識,我該去哪里尋人?
“這人啊……不是我們老板嗎?”服務生靦腆地說。
“行,小后生挺有本事,敬你一杯?!本扑晾习甯糁膳_敬了我一杯水,并解釋說他從不沾酒。
我找他只花了一分鐘,但是講明經(jīng)過卻用了半小時。除了一連串的“嗯”“哦”以及回應顧客的呼喚外,這是他講的第一句話。
我也拿起酒杯喝了一小口。
“怎么喝得這么少啊?”他似乎并沒有吼我,但這個音量還是令我反感。
“哈,早餐喝了一大杯啤酒,現(xiàn)在很飽?!蔽以俅蜗氲?,要是有腦機就好了,太飽時自會有一針。
“干事情最好有個預估,盲目做事最受罪了?!崩习逋蝗桓锌?,確實像是父親會交的朋友。
“您還沒說您的名字。”我岔開話題。
“后生,名字就是個代號,知道了有什么用,記得長相和對他的評價不就好了嗎?”他又倒了一大杯水,“要是你實在想問,叫我二東就好。”
我一時無言以對。
“后生,其實咱倆之間沒有什么話好說的,共生城的人來舊城辦喪事,太強人所難了。我早就把他的喪事辦好了,不過頭七還沒過,你是留還是走,怎么樣都行?!?/p>
我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
“而且再過幾天寒潮就來了,大風降溫?!彼麤_我笑笑,“你自己挑吧!”
“我明天就回去?!蔽颐摽诙?。
“行?!倍|準備結(jié)束談話了,他又倒了一杯酒給其他的客人
我感到意外,他為什么這么反感我?他叫我走,我偏不走,我還有一大堆疑問沒有解決。我默不作聲地拿出舊書和合影。
二東似乎被鎮(zhèn)住了。他把酒杯推到一旁,捧起那本舊書,好似被觸動心弦的女孩兒。
“老劉的書,嗯……竟然還有一本?!彼_書,細細摸索著。這時我才注意到,書上到處是父親的批注。
“父親其他的書呢?”
“我這個人做事情很莽撞,喪葬公司搬家時一箱子書不翼而飛,我要是看著點兒,也不至于丟。”
“父親最后怎么……處理的?”我低著頭。
“火葬。他的骨灰我還留著?!倍|仍然拿著那本書,另一手拿起合影,“那時候我倆還真年輕。”他干笑兩聲。
我并不想打攪他,而且這幅畫面竟然有一種美感。
“孩子,這兩樣東西哪兒來的?”他失落地說。
“我父親在共生城留下的,他說萬一他死了,就叫我對著照片磕頭,把書燒了,當紙錢。”
“那你這是?”
“我感覺它們屬于這里?!?/p>
二東罕見地笑了,眼角似乎有點兒濕潤,“說得真好啊,要是真燒了,我怕是不會滿意?!?/p>
他突然指著書說:“它屬于這里,每一個纖維都來自這沉寂的大地,來自上千年的習慣積累。你們大概造不出有這種感覺的書,因為這種感覺的每一個細節(jié)都太細微了,來自種種不經(jīng)意的沉淀,最后都變成一種習慣文化?!?/p>
他竟有些語無倫次,這和我初見他時的印象截然相反。
“就好像煤炭一樣,管他什么動物骨頭,最后不都變成煤了嗎?”
他停下來喘了口氣。
“我知道沉淀的不一定好,尤其是你已經(jīng)忘了自己埋下去的到底是什么,無論完美或不完美?!?/p>
我插嘴道:“那讓它完美不就好了嗎?”
二東笑笑說:“孩子啊,完美是什么呀?我記得你爸曾和我說他戴過腦機,只要有了它,就可以入住共生城了,山清水秀、人地和諧的,多好啊,但他偏不,戴不慣,而且他總覺得未來會變得更糟。我看現(xiàn)在不也挺好的嗎?”
他像孩子一樣,把書和合影往回攬,我沒有阻止?!拔矣掷狭?,身邊的人一死,我就感覺換了回骨頭,跟長大似的。呵,社會也會長大啊,不論沉積下什么?!?/p>
他把照片舉起來,似乎要在頂燈下看得更清楚一些。頂燈的黃光打在他的身上,分外落寞。
返程路上我一直在回味那張合影,它背后寫著一句話。當列車再次經(jīng)過煙雨蒙蒙的群島時,那句話清晰地刻在這一畫面的每一個角落。
“完美和不完美終將被忘卻,我們再次期待明年降臨?!?/p>
我在共生網(wǎng)絡上分享了這一想法,順便附帶了一個腦機場景應用的創(chuàng)意。因為共生城市是標準建造的,所以人們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更換主題,就像曾經(jīng)的手機主題一樣。
舊酒肆的風格很快吸引了不少關(guān)注,一個商人想要出錢買下。
我果斷拒絕了。
【責任編輯:臨 染】
小雪說文
這篇小說帶給人的感覺,小雪覺得可以用文中的四個字來形容:煙雨蒙蒙。文筆清新自然,沒有過多的修飾,但很容易讓人與之共情,讓我不禁想到“天然去雕飾”。至于設定的背景嘛,還是那么個偏賽博朋克的背景,腦機接口新技術(shù)普及后,人們劃分成截然不同的兩派:接受并住在共生城的新人類和拒絕并搬遷至舊城的舊人類。但有新意的是,小作者在文中并沒有強烈地贊同或傾向于哪一派的理念,而是通過給父親辦葬禮一事,為讀者娓娓道來其中的經(jīng)過和文中人物的真實想法。世界本就不是非黑即白的,無論哪一派都是不完美的,有利有弊、有好有壞,我們沒有必要說服旁人與自己相同,只需要為自己的選擇負責,遵從本心,活在當下,期待明年降臨。可以說,這個立意正是這篇小說在眾多類似題材中脫穎而出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