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戴夫·澤爾茨曼
克萊格狡黠地看了我一眼,轉(zhuǎn)身對他的妻子蘇珊說她毀了那條三文魚。
“我真想不明白你是怎么把一條新鮮的阿拉斯加野生三文魚做成像生牛皮一樣的?!笨巳R格說,“這魚每磅要14美元啊!照你的做法,買點馬肉就夠了。不過,這倒是一出好戲法,我為你鼓掌?!?/p>
克萊格向我眨了眨眼,輕輕地鼓起掌來。蘇珊頓時僵住,她緊緊噘起嘴巴,臉上露出明顯的皺紋。
“如果晚餐這么難吃的話,為什么費利克斯卻吃完了呢?”她反問道,聲音冷冰冰的。
我保持緘默,因為我覺得他們在我面前拌嘴很不成體統(tǒng)。我想,經(jīng)過多年的相處,他們早已習(xí)慣我的存在,儼然把我當成了家庭成員。天哪,克萊格和我的確是老相識了,他第一次和蘇珊相遇時我們就已經(jīng)是室友,但坦白說,我并不在意自己和他有多熟絡(luò)。我厭惡了目睹他們?yōu)殡u毛蒜皮的事爭吵,這一次我決定不插手。
克萊格又對我使了個眼色?!百M利克斯只是出于禮貌,”他說,“你也知道我們的老伙伴費利克斯,他一直都很客氣。而我呢,我都沒辦法逼自己咬上一口這所謂的食物。可就算這樣我都忍不住作嘔。”
“就算你……”蘇珊咕噥道。
“你說什么,親愛的?”
“我說我很抱歉你不喜歡今天的晚飯?!碧K珊回答道,“但話又說回來,你就算瘦一點兒也不礙事,你這個胖墩!”
“哈!瞧瞧是誰在那五十步笑百步!你竟敢讓我減肥?你這個大肥臀!”
蘇珊臉色鐵青。若表情能殺人,克萊格現(xiàn)在準沒命了。我想離開,但又擔心如果我走了,他倆會鬧出什么事??巳R格朝我咧嘴壞笑,好像我和他是一伙的,其實我并不是。也許曾經(jīng)如此,但這幾年他對蘇珊的譏諷和貶低讓我看清了他的為人,他就是一個施虐狂。當然,蘇珊也會反擊,但那純粹是出于自衛(wèi),最多是些無力的反駁。兩者壓根不一樣,蘇珊是為了給自己留存顏面,克萊格卻要傷人入骨。這些年來我早就不支持克萊格了,但我一直瞞著他——假裝我們?nèi)允恰八傈h”,他也喜歡這么稱呼我。其實我只同情蘇珊。天哪!我真為她感到難過。
蘇珊一動不動地坐著,嘴巴里像在嚼口香糖似的喃喃自語,克萊格一直朝她陰險地笑。我知道蘇珊在努力想出一個巧妙的反擊,但是克萊格說中了很多事實,她被傷得實在太狠了。終于,她挪開身子離開桌旁,為了避免克萊格看到她的臀部,她的舉止顯得既笨拙又扭捏??吹剿菢诱娼腥藗?,我不禁回憶起六年前他們相遇時蘇珊29歲的樣子:她美麗動人,身材嬌小纖細,飄逸的金發(fā)勾勒出一張稚嫩的臉龐,宛如少女。克萊格那時32歲,雖然有些胖,卻也并不難看。如今他們倆的樣子都像是夸張的漫畫人物,蘇珊則看起來更糟。我想她只是受不了克萊格持續(xù)的謾罵。再說了,即使你的生活不痛苦,步入中年時你也難免發(fā)福。我也長胖了,但胖得不如他們多。蘇珊的體重應(yīng)該是從95磅飆升到150磅,可她嬌小的骨架沒法負擔多余的體重,她的臀部看起來就有些肥大,同她身體其他部位一樣,曲線全無。不過,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臉。如今,她臉上的稚嫩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蒼白的倦容。一想到克萊格對她的傷害正在無情地摧毀她的容顏,我就接受不了。我不禁感到憤怒,在那一剎那我想要傷害克萊格,想狠狠揍他一頓。
蘇珊放棄掙扎,不再試圖反擊,而是朝我冷笑了一聲說:“費利克斯,你跟我到客廳去吧,讓這個混蛋一個人待在這兒?!?/p>
我也想和她一起去,但為了假裝是克萊格的“死黨”,我不情不愿地留在原地。這卻讓克萊格變本加厲地嘲笑蘇珊,他發(fā)出了一聲訕笑——那聲音非常刺耳,近乎一聲犬吠。蘇珊聽到了,只能竭力忍住眼淚,逃出了廚房。
“她要是像那樣多走走,興許還能瘦一點兒呢?!笨巳R格撓了撓下巴,若有所思地說。他起身給自己拿了瓶啤酒,在開著的冰箱門前問我要不要也來一瓶,可那只不過是惺惺作態(tài),因為他知道我并不喝酒?!皼]錯,”克萊格輕聲笑了笑說道,“我忘了這兒有個滴酒不沾的家伙?!庇谑撬o我倒了些牛奶同他一起喝。正當我們各自喝飲料時,克萊格的手機鈴聲突然響起,他猝不及防,嚇得險些從椅子上跳起來。他掏出手機,瞄了一眼號碼,臉上掛著的笑容瞬間消失。認識他那么久,我很熟悉他緊張時的模樣,他此刻看起來簡直要心臟病發(fā)作了。猶豫了一會兒,克萊格接通了電話,說話時聲音嘶啞。我想,驚慌失措的克萊格在那一刻都忘了我也在那兒。
“你用的是一次性手機,對吧?”克萊格壓低聲音問道。他焦急地等待對方答復(fù),額頭和上唇都沁出了細汗,面色也愈加蒼白,白得幾乎像他給我倒的牛奶。“我知道,我知道,”他悄聲說,“我問了一個蠢問題,但你著實嚇我一跳。你本該過兩周再給我打電話。”他停頓片刻聽對方說話,一邊聽一邊不斷舔著雙唇?!澳阏f明天是什么意思?”他問,“不是說好過幾個星期再做那件事的嗎?”就在這時,從客廳傳來蘇珊的叫喊聲,她問是誰打來的電話??巳R格猛地望向廚房門,我在他的眼里看到了深深的恐懼。我這輩子看過無數(shù)恐懼,絕不會看錯。克萊格手捂著話筒,僵住了,直到蘇珊又問了一遍他才驟然清醒,朝她吼了回去,說是工作電話。我知道他在撒謊,這讓我感覺更加可疑。他屏住呼吸細聽蘇珊會不會再嚷嚷什么。她沉默不語。于是他又拿起電話,專心聽著?!跋挛?點,好,我知道了。我會確保她在那兒。”他說。聲音比之前更加低沉。電話掛斷后,他凝視著前方,眼神空洞,半晌不說話。直到他捕捉到了我的目光,接通電話后一直到現(xiàn)在他才想起來我就坐在他身旁。
“嘿,費利克斯,”他說,“該死的,你今晚怎么這么安靜,我都忘了你在這兒?!?/p>
說完他就移開了目光,緘口不言。還有什么可說的呢?我們彼此都知道他在說謊。那根本不是他同事打來的電話。一定是發(fā)生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我的腦袋里蹦出一個可怕的猜測,但那太牽強了,即使放在克萊格身上我都覺得難以置信。他惡語傷人是一回事,但是他要是干出那種事情……我知道他手頭一直很緊,我也知道他給蘇珊投了價格高昂的人壽保險……
我得打消這種念頭。如克萊格所說,我們是“死黨”,至少我們曾經(jīng)是,所以在證據(jù)確鑿前我得暫且相信他。他只是干了件可疑的事情,但不是我想的那樣。我不愿意相信他能做出那種事來。盡管如此,我還是忍不住留意到他有多愧疚,多驚駭,與我對視時又多么難為情。他躲避我的目光,轉(zhuǎn)而向蘇珊喊著說煮些咖啡來,然后就開始稱咖啡豆、準備磨碎。他一邊等著煮咖啡,一邊準備了些甜點??Х绕愫煤?,他只分別給自己和蘇珊倒了一點兒,因為作為我的“死黨”,他當然清楚我喝咖啡會傷身。我注意到他又往蘇珊的杯子里倒進四分之一摻了牛奶的稀奶油——這是蘇珊平日里最愛喝的咖啡,我心頭驟然一驚。畢竟,他如今就算往蘇珊的咖啡里偷偷撒鹽我都不覺得意外。
當蘇珊看到克萊格用托盤把咖啡和甜點端到客廳時,她也十分詫異。先前她一直在沙發(fā)上僵坐著,嘗了一口克萊格遞來的咖啡后,她冰冷的表情瞬間融化了。她小心翼翼地對克萊格說了聲謝謝?!澳阕隽宋易類酆鹊目Х龋彼璧乜粗f,“你很久沒做過這種事了?!?/p>
此時,克萊格已經(jīng)挨著蘇珊坐下,我則坐在他們對面的情侶座椅上。過去幾年,這間屋子里最大的諷刺莫過于這張情侶座椅了。克萊格給蘇珊道過歉,就開始揉她的背,我驚訝不已,不由得張大了嘴。在我看來,他的一舉一動都顯露出虛偽。我漸漸合攏嘴巴,又記起剛剛那通電話和我的猜測。難道……?
“我就是個混蛋?!笨巳R格假裝懊悔對蘇珊說。但我看得出來他只是在裝模作樣,我的心怦怦狂跳?!拔也辉撨@樣對你。”他補充道。
“是的,你不該!”蘇珊回答說。
他點了點頭,但我能看出他在咬緊牙關(guān),強忍再次虐待她的沖動。他拿起一個煎餅卷給她,蘇珊看那煎餅的眼神仿佛瞧一個陷阱。
“我還以為我太胖了呢!”她說。
這一次,他話到嘴邊又咽下去。我太了解克萊格了,我知道他一心想說的是:親愛的,你并不是太胖,問題是你看起來像一袋150磅的融化奶酪。
“我再次為我說的話道歉,”他用后悔的語氣假惺惺地說,“但我們倆都該健身了,要不過陣子我們一起運動吧?不過今晚,就讓我們享受美食吧。”
聽到這,蘇珊才接過那塊煎餅卷。剛咬一小口,她的身體就往后躲了躲,似乎在等克萊格的又一番辱罵??粗歉蹦樱?guī)缀跻乃榱?。直到蘇珊確定克萊格不再謾罵,她才又吃一口。克萊格拿起另一個煎餅卷,和她一起吃了起來。空氣十分安靜,只有間或啜飲的聲音打破寧靜。我就坐在他們對面緊緊地盯著克萊格,盯著他臉上的虛偽。他注意到我的目光,知道我在懷疑他,于是勉強擠出一個微笑,但那笑容瞬間就凝固了。蘇珊這時已經(jīng)挪到克萊格身邊,伸出一只手搭在他的膝蓋上。
“剛才是漢克打來的,”他開口說,“我明天晚上要跑業(yè)務(wù)。很抱歉沒有事先通知你,但事發(fā)突然,我也是剛剛知道?!?/p>
她眨巴著眼睛,朝他微微一笑,仍然不敢相信他突變的態(tài)度?!皼]關(guān)系,親愛的,”她說,“沒辦法,這種事是常有的?!?/p>
他點了點頭。“問題是,我那套幸運西裝還在干洗店,明天下午5點才能洗好,可我6點就得趕到機場準備登機了。你能不能……?”
克萊格話音未落,蘇珊就將身子縮了回去?!澳悴荒艽┝硪惶讍??”
他強顏歡笑,抬起雙手故作無奈。“那可是我的幸運西裝,我每次做推銷都穿那套衣服的。”
一想到要開車去干洗店取西裝再送到機場,蘇珊頓時臉色煞白。這不能怪她。3個月前,克萊格換了一家干洗店,這家店在城里的貧民區(qū)附近,那里常常有人犯罪,比如劫車、搶劫其他財物,甚至有更可怕的。我之前不明白克萊格為什么那樣做,他謊稱是方便工作,但我現(xiàn)在猜到這背后的陰謀了。原來他已經(jīng)籌劃了3個月之久,天知道他實際上從什么時候就開始盤算了。想到這兒,我不由得感到反胃。
蘇珊不情愿地點了點頭,答應(yīng)明天下午5點去干洗店拿西裝送給他。她太擔心破壞兩人剛剛修復(fù)的平靜了,只好硬著頭皮同意。克萊格只需要給蘇珊一丁點善意,就能讓她任由自己擺布。蘇珊把杯碟拿回廚房,這樣他們就可以整晚在沙發(fā)上耳鬢廝磨了。她剛離開客廳,克萊格身上的最后一絲人性也消失不見,仿佛一尊石像坐在那里。
要猜到克萊格的陰謀并不是什么難事。明天,不等蘇珊到達干洗店,就會有人在那兒等著她,到時候要么一槍爆了她的頭,要么用管子砸爛她的腦袋。她將成為這座城市的另一個遇難數(shù)字,警告郊區(qū)居民遠離那個混亂的地方。這時克萊格只需要扮演一位心碎的鰥夫,便能悄無聲息地收下蘇珊的保險金。這就是克萊格的詭計,但我絕不會讓他得逞。相反,我要置他于死地。不管我們是不是“死黨”,如果他要做這種事情,就必須為此付出代價。隨著時間的流逝,蘇珊終將原諒我。即使不原諒,她至少有機會過得比現(xiàn)在幸福一點兒。
我跳下情侶座椅,輕輕走過沙發(fā),躍上扶手。我想讓克萊格知道我的計劃。我死死地盯著他,試圖把我的想法轉(zhuǎn)移到他的腦袋里。他覺察到我的舉動,朝我勉強一笑,伸出手在我耳后撓了撓。突然,他的手懸在半空中,臉上的笑容也霎時消失。也許是我的想法滲入他的腦海中了,也許不是,但他肯定知道我已經(jīng)猜到他的陰謀。我很想讓他知道那個傳說——貓能趁你睡覺時偷走你的呼吸。我想讓他明白今夜我即將證明那傳說可以成真:等他上床我就會把他喉嚨里的空氣吸出來,或許還能連同他的舌頭一起吸掉,不等明天早晨他就一命嗚呼了。這樣一來,明晚蘇珊就不用去干洗店了。此時,克萊格正在鋪床,這張床也將成為他命喪黃泉之地。
看到克萊格對我一臉防備的樣子,我想最好再偽裝一會兒,于是把頭埋進他的懷里,發(fā)出了愜意的呼嚕聲。
(汪穎:南京師范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