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津村記久子

又得找份工作才行了，我慢吞吞地瀏覽著最新的招聘信息，腦子卻在走神，心想好久沒在外面吃飯了，今天回家前該吃點什么。正在這時，聽到身后有人叫我的名字。從聲音來判斷，似乎是那個給我介紹監(jiān)視員工作的就業(yè)顧問。我不愿被熟人撞見，可轉(zhuǎn)念一想，對方曾關(guān)照過自己，因此盡量擺出笑盈盈的樣子，轉(zhuǎn)過身去。

“聽說您沒有續(xù)約？”

“是……”

“那家公司的人很遺憾……說好不容易來了個合適的人……”

“是嗎……”

我敷衍著回應(yīng)。人家言之有物，我卻含糊敷衍，不免生出些負罪感。我想立馬轉(zhuǎn)身離去，那該多輕松自在啊，可萬一下次人家給我介紹個更好的工作呢？所以還是得好好應(yīng)對一下。我琢磨著要如何解釋自己沒有續(xù)約。對方說著“咱別這么站著聊呀”，把我拉到了樓層角落里的面談區(qū)。

我的這位就業(yè)顧問正門鄭重其事地為我倒了茶，戴上原本掛在脖子上的變色眼鏡，快速地掃了一遍我們的面談記錄和存檔文件。我一邊猜想她的歲數(shù)，一邊乖順地等著她問話。

看臉上和手上的皺紋，她應(yīng)該已經(jīng)過了六十歲。她溫文爾雅，年輕時應(yīng)該不是在職場上殺伐干練的人，但也不缺經(jīng)驗。感覺你若跟她傾訴前一份工作中人際關(guān)系上的煩惱，她便會與你產(chǎn)生共鳴：“這是最要命的了，要是這方面能省點心，工資低一些也能忍受?！?/p>

“不續(xù)約的理由，您寫的是‘個人原因……”

“是的。”

我在網(wǎng)上看到大部人是這么寫的。辭職申請也都是用“個人原因”含混帶過。每半個小時就會被上司挖苦幾句；因為“弄丟”了無中生有的文件受責罰；被同事污蔑造謠；因為拒絕去陪老頭客戶喝酒，項目被打回重做，公司卻讓你擔全責……這些復(fù)雜的理由，都可以用“個人原因”來概括。

可碰上正門，這就行不通了。

“您能否具體講述一下您的不便之處呢？以后再為您介紹工作時也可當作參考……”

其實，我只是對那份工作感到恐懼而已。工作倒也不壞，只是內(nèi)容過于繁雜，讓我覺得自己力有不逮。或者說，它不太適合我這種凡事都要思前想后的人。我既不像染谷主任一般熱愛監(jiān)視員的工作，也不像同辦公室的兼職工大泉姐那么直率。大泉姐那樣的人肯定不會被這份工作逼瘋，但我繼續(xù)干下去的話，遲早會出毛病。

“整天坐著，實在是太累人了。加班時間也很長……”我縮起脖頸，從各種理由中篩選出最容易說出口的?！斑@份工作真的很不錯，但在那里繼續(xù)干下去的話，可能會給周圍的人添麻煩……”

“會不會給人家添麻煩，不接著干下去又哪里能知道呢?！?/p>

確實如此，可我還是一口咬定身體吃不消。

“剛覺得穩(wěn)定下來了，又突然冒出些亂子，我覺得自己不太能適應(yīng)這樣的工作……”

“原來如此。因為您之前說過，希望從事監(jiān)管類的工作，例如監(jiān)控機器提取膠原蛋白，所以才給您介紹了這份工作，沒想到出了這么大的問題……實在對不起。”

我也趕忙說：“哪里哪里，這工作基本符合我的期待，是我不好，干不下去了，真對不起?！倍硕夹挠欣⒕?。

“您還是更想從事簡單平靜的工作？”

“是的，不過，偶爾有些溫和的變化也挺好?！?/p>

“那么，您仍舊希望從事一些坐辦公室的工作嗎？”

“是的。”

一邊不想一直坐著，一邊又想坐在辦公室辦公，我覺得自己有些過分，可還是選擇把范圍說得大一些。這是我的戰(zhàn)術(shù)，以退為進，引出些條件更好的工作。

正門放下我的面談記錄，打開了另外一個文件，快速地瀏覽起來。我心想，也不必這么著急……雖說失業(yè)咨詢是她的工作，但也用不著為了我這么費心。

“這有一個，看著不錯。”正門把文件轉(zhuǎn)向我，將“工作內(nèi)容”一欄讀了一遍，“……人員緊缺，緊急招聘。任職時長至少為一個月，無上限，具體聘用情況視公司內(nèi)部需求決定?！?/p>

我拿過文件，注視著那則招聘信息。薪資與監(jiān)視員工作差不多，但不能成為正式工的話，就沒有健康保險。

“穩(wěn)中有變的辦公室工作?！闭T像讀門店招牌一般說道，“看起來這份工作能合您心意。”

“你的工作不止這些，還有監(jiān)視江里口?！泵嬖嚬偌嫫溉呜撠熑说娘L谷課長說，表情神秘莫測。我這次的工作是為環(huán)線巴士編輯語音廣告，才第一天上班，我就又得去監(jiān)視別人了。

“江里口有什么問題嗎？”

江里口是跟我一起編輯語音廣告的老員工，工作上的事由她教我。她一到下班時間就走。盡管她年齡比我小很多，但看起來沉著冷靜，非?？孔V。

“可以說有，也可以說沒有?！?/p>

風谷課長雙手交叉放在下巴前，抬眼看著我，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他的發(fā)型古怪地彰顯著發(fā)量，感覺是刻意想讓自己顯得年輕。我才第一天上班，眼下只能問道：

“我要監(jiān)視她什么？”

“那可多了。她做的廣告內(nèi)容正不正確等等。”

“哦，就是檢查一下她的工作內(nèi)容？”

“不不，不止這些?！憋L谷課長慢慢搖了搖頭，動作有些夸張，“要是有什么新發(fā)現(xiàn)，希望你能夠向我匯報。”

我和她今天才第一次見面，江里口的所有舉動，對我來說都可以算作新發(fā)現(xiàn)。三點，她把奧利奧餅干掰成兩片來吃，算嗎？嫌圓珠筆的筆尖太粗，算嗎？

“要是我發(fā)現(xiàn)有什么不對勁的地方，就會跟您報告的?！蔽饮W鵡學(xué)舌般，重復(fù)了一遍風谷課長的話。風谷課長點點頭，說了句“明天見”，便接過了我今天的工作報告。風谷課長把這個燙手山芋丟給我之后，好像松了口氣。我對他打了聲招呼，離開了辦公室。大部分員工都還在工作。這家巴士公司的辦公區(qū)，位于車站附近的一棟寫字樓中，寫字樓共七層，巴士公司的辦公區(qū)在第三、第四兩層，不大不小，屬于比較常見的規(guī)模。至少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里，我會在一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隔間里，跟一位名為江里口的年輕女性一起工作。

為什么要讓我監(jiān)視她？我回想著，今天一整天，江里口都在細致地指導(dǎo)我。江里口給我的第一印象是年輕，說不定比我小十多歲。她個頭不高，說話輕聲細語，穿著一身像是參加面試的大學(xué)生才會穿的職業(yè)套裝，沒有化妝，看起來有點土氣。但是，她能用有限的字數(shù)、簡短的語言，完整地傳達出店鋪、公司或機構(gòu)的特點，而我寫了好幾條都詞不達意。這種工作的要點似乎很難言傳，她卻很有耐心地教我。新手一樣的外表與熟練的業(yè)務(wù)能力形成一種反差，這便是她最突出的特點。入職之后我見過的所有員工中，她看起來最單純沒有心機，反倒是風谷課長那種佯裝年輕的感覺讓我心生警惕。不過，我才第一天上班，一切都只是些粗略的印象。

我找不到合理的理由去解釋為什么要我去監(jiān)視江里口，于是心不在焉地走在第一天下班回家的路上。這回的工作地點離上次的地方有點遠，上下班需要騎自行車。公司周圍有快餐店、大超市、DVD租賃店等等，還挺繁華的。上一份工作的地點就在家門口，但相比起來，這份工作應(yīng)該不會那么壓抑。

騎自行車的時候，我忽然想到，如果監(jiān)視江里口也算我的工作任務(wù)，那是不是會給我相應(yīng)的補貼？想想又覺得不可能。我到底要監(jiān)視她什么？她怎么可能會做違法亂紀的勾當？如果會，那是什么呢？

在規(guī)定的字數(shù)內(nèi)，為想在環(huán)線巴士的廣播里做廣告的商家撰寫廣告語，這工作倒是不錯。可是上班第一天，就分給我這么莫名其妙的任務(wù)，讓人心情沉重。按照經(jīng)驗推測，大概是風谷課長對江里口的某個行為比較在意，又嫌麻煩，不愿自己去確認，因此才會順便叫我去監(jiān)視一下。監(jiān)視的工作，有時間再應(yīng)付，先集中精力熟練業(yè)務(wù)。想到這里，我賣力地蹬起車來。

針對是否要停運環(huán)線巴士“信天翁號”一事，據(jù)說公司已經(jīng)討論了半年以上。這條線路雖談不上虧損，但一直收益尷尬，兩年前公司發(fā)布了停運公告，遭到了當?shù)鼐用駨娏业姆磳?，線路最終保留了下來。今年，就快到更新車內(nèi)設(shè)備的時候了，相關(guān)預(yù)算仍難以保證。因此這條線路的存廢之爭再起。

巴士公司認為不能出爾反爾，再次宣布停運。于是商定了一個對策，讓“信天翁號”在停站時播放沿線幾個店鋪、公司、醫(yī)院、培訓(xùn)機構(gòu)等的廣告，用廣告費來補貼線路的運營，盡可能掙扎一下。如果把制作廣告的工作外包出去，又需要一筆開支，所以決定由自家公司的員工來負責。

怪不得江里口說她之前負責別的工作，而且這項工作也不該由她或我來做。但其實，公司就是聘我來負責“車內(nèi)廣播內(nèi)容編輯”的，等到公司籌集夠了資金，不再需要車內(nèi)語音廣告時，我是否還能在這里繼續(xù)工作，不得而知。據(jù)說，江里口上上個月還在總務(wù)處工作，不過她制作語音廣告的手段確實高明。

不知道其他公司會怎么處理類似事務(wù)，但據(jù)江里口說，制作語音廣告的流程如下：首先，在“信天翁號”的車內(nèi)或是車站展板上發(fā)布提供廣告服務(wù)的通知，招徠想要做廣告的店鋪、公司或機構(gòu)。然后我們聯(lián)絡(luò)對方，確認對方想在廣告中宣傳的內(nèi)容。收到對方的要求后，我們要通讀客戶提供的資料，必要時需要做些簡短的采訪，以此為基礎(chǔ)撰寫廣告語，拿給客戶看。如果客戶覺得內(nèi)容沒問題，我們就請公司里聲音好聽的員工幫我們讀，錄下來給客戶聽，并做最終調(diào)整，一條語音廣告就完成了。我一看大量的文字，就會感到疲憊，所以起初有點擔心自己是否能讀那么多資料，不過還是應(yīng)付過來了。

根據(jù)測算，每次停站，播放兩條及以上廣告，是最理想的。然而現(xiàn)在新客戶紛至沓來，要做的廣告已經(jīng)超過了三十條，還在不斷增加。照這樣下去，巴士行駛期間就得不間斷地播放廣告了。巴士公司樂觀地認為，這也是不得已而為之，乘客也知道這條線路一度差點停運，應(yīng)該會理解的。

上班的第一天和第二天，我給一家老字號日式點心店寫廣告詞?？擅看温?lián)絡(luò)，對方都會改變想宣傳的產(chǎn)品，令人十分頭疼。

“哇！這么大的饅頭（在面粉等材料做的外皮內(nèi)包上甜餡料，蒸制或烤制的日式點心?！g注）！切開一看，里面還有一群五顏六色的小饅頭！多好的寓意啊！辦喜事，就選傳統(tǒng)點心！傳統(tǒng)點心，就選梅風庵的蓬萊山！”

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名為“蓬萊山”的巨型饅頭，似乎是在婚禮之類的場合用作贈禮的。大饅頭里面包了許多小饅頭，因此又稱為“抱子饅頭”。梅風庵的老板最開始想給梅子果凍做廣告，然后改成了月餅，之后又改成了落雁（日式干點心的一種，由熟糯米粉、炒麥粉、豆面等加白糖揉和后壓模制成?！g注）。在我寫了三版廣告詞之后，老板終于選定了蓬萊山。江里口瀏覽著梅風庵的產(chǎn)品圖錄，說老板選的點心一次比一次貴。

“梅子果凍180日元，月餅210日元，落雁最小的一盒也要500日元，而一個蓬萊山要4800日元。”

“價格一下子就高了呢?！?/p>

“哪怕只賣出去一個蓬萊山，賺得也比賣十個梅子果凍要多。老板心里大概是這么想的?！?/p>

可哪兒有那么多需要送蓬萊山的喜事呢？我這么想著，江里口說：“如果現(xiàn)在聽到廣告里反復(fù)強調(diào)‘喜事就選蓬萊山，今后一旦身邊有人要結(jié)婚，人們就有可能想起它來。而且‘信天翁號沿線住的多是老人，其中有些老年男人會覺得，結(jié)婚這種事不能送花里胡哨的西式點心。這個廣告對他們來說，也許是個好消息?！苯锟谟衷跒楣巨q護了。

這兩天來，江里口在指導(dǎo)我的同時，做出了兩條廣告。一條是房產(chǎn)中介公司的，另一條是耳鼻科診所的。

“我的店要是再寬敞些，就會有更多客人了吧。我家孩子再長大些，就得換大房子了吧。當您有這些想法時，請速來丸本房產(chǎn)！認準我們招牌上的大猩猩哦！嗚嗚（大猩猩的叫聲）！”

“明天有個約會，鼻涕卻流個不停？下周要去聽孩子的鋼琴演出了，耳朵卻聽不清？這種時候，請您務(wù)必到竹山耳鼻科來！就是院子里有棵大松樹的地方！名字叫竹山，院子里的是松樹哦！”

想要擴大店鋪規(guī)模的個體戶，為孩子的成長做準備的家長，第二天要約會卻一個勁兒淌鼻涕的男女，即將出席孩子鋼琴演出的父母……這些話聽起來似乎把廣告的受眾范圍框定得太小了，可是江里口說：“比起籠統(tǒng)地說‘受到困擾的人們，還是將廣告對象說得具體些來得好，哪怕是假想的。這樣潛在顧客更聽得進去。”實際效果是否真的是這樣，只有在車里播放之后才知道了。

廣告詞定稿后就進入語音錄制流程，錄制完成后立刻分發(fā)給“信天翁號”的各車輛，第二天開始在車內(nèi)播放。這種速度，也是在“信天翁號”上做語音廣告的優(yōu)勢，成了我們的一大賣點。

錄制的工作也是由江里口和我負責。到了下午三點，我們?nèi)フ夷俏恍障闳〉呐畷嫞亲x廣告詞的老手了。我和江里口一走到掛著“財務(wù)”標牌的角落，香取就苦了臉，雙手不離鍵盤，只回回頭，裝出一副筋疲力盡的樣子。

“江里口，今天又要錄呀？”

“非常抱歉，還有一個月就結(jié)束了?！?/p>

“啊……我來這家公司，不是為了讀這些怪里怪氣的稿子的！我是來給公司算賬的！”

她的聲音確實好聽，就像廣播里早間節(jié)目的女主播一樣。這聲音聽起來既富親和力又很有風格，非常適合跟浜村淳、笑福亭仁鶴、新野新等有名的主持人一起聊天。

“請再堅持一下！”

“累死了！我沒有力氣再說話了！”香取晃著身體，一副不耐煩的樣子。看起來是個相當情緒化的人?！鞍?，她是誰呀，新來的嗎？”

“是的。”

我報上姓名，跟她打招呼。香取立刻起身站直說：“初次見面請多多關(guān)照?！比缓笊钌罹狭藗€躬。她為人似乎也不壞。

“香取，到了補充糖分的時間了吧。先不說廣告的事，請收下這個?！?/p>

江里口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月餅，遞給香取。香取松開眉頭，睜大了眼睛，“哦”了一聲，一副被感動的樣子，從江里口手中奪過月餅。月餅大概是梅風庵的。

“吃完之后記得來找我們哦?！?/p>

“好?！?/p>

香取立刻撕開包裝，大口吃起月餅來。

“麻煩你啦！”

“知道啦！”

之后，香取乖乖地來到了我和江里口工作的小隔間，隔間外貼著“廣告錄制室”的牌子。她用和美的聲音，把我們這兩日來寫的三條廣告朗讀了一遍。讀完后，江里口又給了她一塊月餅，作為嘉獎，香取說：“非常感謝！明天我繼續(xù)努力！”

廣告的錄制工作要求在下午四點前完成。江里口一邊編輯音頻一邊教我，忙到四點五十五分才發(fā)送給車輛管理員。她一個人做的話，說不定更快一些。她又用了五分鐘寫好今天的工作報告，然后下班回家。我整理了一下用電腦編輯音頻的筆記，不知不覺就到了下班時間，所以我的工作報告交得遲了些。

我把報告本放在風谷課長的文件筐里，低頭說了句“那我先下班了”。風谷課長卻向我招起手來，我只好來到他桌旁。

“江里口那兒有什么異常情況嗎？”

“沒有……”

哪里有什么異常，明明她工作干得很出色。只跟她一起工作了兩天，這么說或許有些草率，但我認為，她是公司里最適合這個部門的人才。也許隨著我不斷熟練業(yè)務(wù)，有一天，我也能變成那樣，但是據(jù)我迄今為止的職場經(jīng)驗而論，要想達到江里口的程度，我還需要相當長的時間。

“這兩天，應(yīng)該發(fā)生了些讓你覺得不對勁的事吧……”風谷課長一只手托著他那毛茸茸的腦袋說。

現(xiàn)在，江里口負責指導(dǎo)我的工作，要是我不信任她，那每一天都會很痛苦，這可能是我的一種自保心理。我在心里抱怨道：大叔啊，你想多了？

“具體是什么樣的事呢？”我努力讓語氣和緩、不顯惡意地問道。這句話的言下之意是“你不說清楚我哪知道”。

風谷課長搖搖頭，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嚴肅地開口說：“就是那種本以為沒有，結(jié)果卻有了，或者沒有了之后，就真的沒有了的事?！?/p>

“啊……”我費了好大勁，才讓這一聲“啊”聽起來不像是嘲諷。風谷課長擺擺手說：“就這樣吧，接下來要是有什么不正常的事情，希望你能向我匯報?！彼f完伸手拽過裝日報的文件筐開始瀏覽，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本以為沒有，結(jié)果卻有了，或者沒有了之后，就真的沒有了。莫名其妙！是指公司里的文具嗎？是說江里口總是借用公司的文具嗎？江里口工作這么認真，這點小事還要計較？

走到門口，我又回頭看了看風谷課長，只見他把文件筐推回到原來的地方，似乎并沒什么興致看。他展開一幅大大的住宅區(qū)地圖，單手托著額頭，聚精會神地看了起來。

我本能地抗拒麻煩事，走到了更衣室。就算我做好了一個月之后離職的心理準備，也想安穩(wěn)地度過每一天，我不希望工作給我?guī)眍~外的精神壓力。

我決定無視風谷課長的疑神疑鬼。不過，盡管他看起來輕浮做作，但似乎真的在為某些事情而苦惱。他既然這么在意江里口，直接去問她本人不好嗎？為什么要讓我監(jiān)視呢？

我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才來兩天，想不通也正常。

我迎來了入職后的第一個周末，入職以來，我并沒有發(fā)現(xiàn)江里口有任何不妥。我去乘坐了“信天翁號”，這條線路離我父母家有點遠，再加上我平日多乘地鐵，所以大概兩個月也坐不上一次。這次坐了之后才體會到，這趟車費只要一百日元的巴士，還真是方便。

除了規(guī)模大點的超市、政府機關(guān)、各類醫(yī)院之外，DVD租賃店、書店、彈子房、家庭餐廳、商業(yè)街入口……凡是能給生活帶來點樂趣的地方，都設(shè)置了車站。但這些地方彼此離得不近，因此環(huán)線覆蓋范圍大，走一圈需要很長時間，這對趕時間的人來說是個問題。不過，聽說乘坐“信天翁號”的人，大多是住在沿線的老人、主婦和孩子，他們還是比較能接受較長車程的。

車里播放的廣告正是香取的聲音，這令我莫名感動。聽說香取也是乘坐“信天翁號”上下班的。雖然她有時候會病懨懨地在午休時縮成一團，可她的確是天生的播音員，絲毫不輸專業(yè)人士。

“只是坐著，就會感到抑郁。痔瘡之苦，是無法與人言說的痛。請把您的憤懣，毫無保留地告訴田口肛病醫(yī)院。讓我們幫您驅(qū)散煩惱！從此隨心而坐，無憂無懼！”

“只是坐著”那一句聽起來著實悲苦，簡直稱得上是演技派了。香取說過，她也是讀了這些廣告后，才知道原來還有這種店或這種醫(yī)生。她還說：“我竟然這么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區(qū)?！?/p>

廣播里不光介紹些大型連鎖店或是地標性的大店，還會介紹很多鮮為人知的地方。聽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知道了三個以前沒聽過的地方——蕎麥面加工廠、咖啡豆批發(fā)店、外國品牌公路自行車的官方代理店。這幾家店，似乎都坐落在大街偏里一點的位置，廣告里簡潔地說明了從車站到商店的路線。我負責的商家，都位于車站邊，或許是江里口有意把難度較低的工作分給了我。

正如香取所說，我們其實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區(qū)。坐在“信天翁號”上，一邊聽著廣播，一邊眺望窗外的風景，我有了許多新發(fā)現(xiàn)。以前，我也乘坐巴士通勤，有一些巴士與“信天翁號”的路線有所重合，但是此次乘坐“信天翁號”，還是有不少新發(fā)現(xiàn)。

我一邊感慨，一邊覺得自己現(xiàn)在的工作很不錯，然而一個月后它或許就結(jié)束了，讓人有點不舍。我呆呆地想著，車行駛到了我經(jīng)常騎自行車路過的區(qū)域，再過三站，這條環(huán)線就跑完一整圈了。我看著窗外熟悉的景色，想到我還沒決定晚飯吃什么，不由得心情沉重起來。這時，我忽然看到一座通紅的五層樓建筑出現(xiàn)在路邊，吃了一驚。

“你喜歡太陽嗎？你喜歡舞蹈嗎？你喜歡哈維爾·巴登（西班牙男演員，曾獲第80屆奧斯卡金像獎最佳男配角。——譯注）嗎？如果喜歡，請光臨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這里不但能教你跳弗拉門戈舞，還有西班牙語培訓(xùn)和烹飪教室喲！”

這幢五層建筑上，所有窗子都掛著亮黃色的窗簾，確實有西班牙風情。外墻上有大大的“極東”二字。

我張大嘴巴，抬眼看著窗外掠過的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這里原本有這么個樓嗎？我簡直懷疑自己的眼睛。這一帶我不常來，但每個月也會來兩次，因為這附近有一家大書店和一家醬油烏冬面做得很好的飯店。

為什么我之前沒注意到這個樓呢？因為只有乘坐巴士時，才會仰視建筑物的上方，所以才沒留意到嗎？我來書店的時候，大部分是在晚上，因為天黑所以沒看見嗎？這聽著挺合理。

這可真是個重大發(fā)現(xiàn)。環(huán)線巴士順利地駛過了全部站點，我在上車的地點下了車，內(nèi)心還處在震驚當中。正如香取所說，我們其實不了解自己居住的街區(qū)，可沒想到我竟然沒注意到這么大的一個建筑。

我求證心切，于是往與爸媽家相反的方向走去，回到了極東弗拉門戈中心。我已經(jīng)見慣了地面一樓處的風景，但我倒想看看，一幢通紅的樓房，是如何被埋沒在一樓風景中的。

確實，在印著“極東西班牙語”金色字樣的透明玻璃門里，并沒有展示弗拉門戈舞蹈的盛裝，或是巴塞羅那足球俱樂部的球服，而只是擺著一些中規(guī)中矩的書籍，跟整個建筑物的外觀比起來，顯得相當樸素。門邊有一個小小的告示板，寫著“巴斯克風味蛋糕，340日元，歡迎惠顧”。那字體十分纖弱，書寫者跟弗拉門戈舞蹈似乎毫不相關(guān)?；蛟S是個喜歡哈維爾·巴登的人寫的。

我打開門，走進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逛了逛。買了塊蛋糕回家，味道還行。那天，直到入睡，我都感到很恍惚。

從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這件事之后，我開始經(jīng)常漫無目的地坐巴士?；蛟S因為都是下班時已經(jīng)到了傍晚，周圍開始暗下來等原因，“這里竟然有個樓”的事情，仍然時有發(fā)生。

廣播的數(shù)量穩(wěn)步增加，一個站少說也有三條廣告，簡直成了一部語音版的城鎮(zhèn)信息簿。最初也有人擔心，廣播這么密集，乘客聽著會覺得聒噪。然而可能是因為香取的聲音十分動聽，我們一次也沒接到過“廣播太吵”之類的投訴。入職后的一段時間內(nèi)，音頻的編輯工作都是由江里口負責。比起寫文案和錄制，音頻編輯環(huán)節(jié)非常機械，辛苦又無趣，我過意不去，跟江里口表示過歉意。江里口只是語氣平和地說：“沒事的，你慢慢來?！?/p>

入職滿兩周了。我終于開始獨立編輯音頻了。編輯音頻需要使用專門的軟件，在已有的廣播內(nèi)容之后添上新的。最主要的是，當廣告很多的時候，要確保廣播的長度沒超過兩站間的行車時長。目前，所有的站點都能排下語音廣告。但極東弗拉門戈中心所在的“站前十字路口站”十分繁華，想做廣告的商家很多，只剩下一個廣告名額了。

廣播大約每三天更新一次。如果我和江里口每天能做出數(shù)條語音廣告，那也可以每天更新。但是，要做出一條語音廣告，需要跟客戶通話、取材，還得把做好的廣告交由客戶檢查，如此一來，一天頂多能做出兩條。極其順利的時候，一天能做三條。跟客戶溝通不暢的時候，即便對方?jīng)]有要求，我們也會造訪那家公司或機構(gòu)，若是碰上這家公司的社長有空，上午的三個小時也就耗光了。

公司對我們的制作節(jié)奏倒也未置可否。既不催我們快點，也不要我們慢點，只叫我們盡量多塞幾條廣告。

“咦？”這日，我在將新加的內(nèi)容連起來播放時，突然愣住了。

“周末就是兒子的棒球比賽了，家委會要負責做便當，可去哪兒找那么多盒子呢？希望店里能放些方便衛(wèi)生的餐盒，供客人打包飯菜。正在為這些事情煩惱的家長和店家們，歡迎光臨伊藤餐盒店！這里提供滿足各類需求的食品容器！”

這條廣告是江里口做的。先是通過舉例吸引乘客的注意，然后給出店家名稱和服務(wù)宗旨，最后是位置——梅之木小學(xué)。聽到這里，我按下了暫停鍵。

梅之木小學(xué)附近有家賣餐盒的店嗎？要是有的話，那我應(yīng)該知道呀。我格外喜愛包裝紙、一次性餐盒之類的包裝容器，這種店肯定是會進去看看的啊。

然而前天我才剛剛乘巴士路過梅之木小學(xué)，根本沒見到有這家店啊。當然，如果有人說“這很容易說得通啊，店本來就在那里，只是從巴士上看不出來罷了”，那我也無法反駁。

比起想“去現(xiàn)場確認一下”，我第一反應(yīng)是感到異樣。我將編輯好的音頻發(fā)出去，又寫了工作報告。江里口下班之后，我走出隔間，去找住宅區(qū)的地圖，地圖資料都收在風谷課長身后的書架上。我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向書架，抽出今年新出版的、包含梅之木小學(xué)周邊區(qū)域在內(nèi)的地圖。

我翻看著，在梅之木小學(xué)周圍反復(fù)確認，沒有找到什么名為“伊藤餐盒店”的店鋪。我皺起眉頭，在有梅之木小學(xué)的那一頁上，挨家挨戶地用手指點著逐一確認，還是沒有。我把前后相鄰兩頁的地圖也這樣搜索了一番。我的眼睛酸脹起來，可仍然沒有找到。甚至連包含“伊藤”這個名字的店都找不到一家。

我捧著地圖，在書架旁邊呆立。不知何時，風谷課長走到了我的身邊。

“怎么樣？”

風谷課長講話時很愛省略主語等成分，這令我覺得過分狎昵。我反問道：“什么?。俊憋L谷課長輕輕地后退了一步，語無倫次起來。我反而覺得有些愧疚，說不定這人其實挺懦弱的。

“對不起，我只是來確認文案中一家店的實際位置?！?/p>

“這樣啊……”

風谷課長搖搖頭，回自己的座位去了。或許我應(yīng)該更體諒他一下?？墒?，即便查了地圖，我心里仍然無法確定。如果江里口做的廣告真有問題，都到了這個節(jié)骨眼上，我肯定不能坐視不管。

我交了報告，離開公司，迫不及待地乘上了“信天翁號”。我看不進去逐站的風景、聽不進去香取的聲音，聽到“梅之木小學(xué)站到了”，我就要立刻下車。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夜色中，小學(xué)的運動場像沉靜的池塘一般，陰森森的。只有一樓還亮著一盞燈，像是辦公室，我稍稍放了點心。小學(xué)斜對面是梅風庵，卷簾門降下了一半，要打烊了。這一帶的夜晚似乎來得更早，其他的店鋪也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

我不由得有些后悔，應(yīng)該等到周末再來，周末能在白天出門?？晌疫€是忍不住走到梅風庵邊的人行道上，注視著路邊的店名，逐一確認。沒有“伊藤餐盒店”。我甚至冒出了給公司打個電話，叫風谷課長也來看看的念頭。就在這個瞬間，我看到馬路對面有一條寬敞的胡同，里面還亮著燈，像是有店家還開著門。

我走近一看，只見店里擺著兩盆又大又華麗的花卉。接下來映入眼簾的是，黑底金色花紋的壽司盤、紅色的便當盒以及與之配套的透明蓋子、疊放成柱子一般的大涼菜盒、裝滿一次性筷子的紙箱，還有數(shù)不清的一千枚裝的便當飾片，上面印著粉的、藍的、黃的熊臉。兩盆花卉上都插有用毛筆寫的賀卡，賀卡上寫著“祝伊藤餐盒店開業(yè)大吉 ××公司敬贈”。

我拿了一包飾片，呆呆地環(huán)視著簇新的店面。這時，一個五十歲上下、系著圍裙的男人向我打招呼：“歡迎光臨！”

“嗯……”

“請問您在找什么？”

“不，這里是剛開張的嗎？”

“是啊，昨天才開的。”男人爽朗地點頭，目光轉(zhuǎn)向那兩盆花卉?！扒靶┤兆游疫€在生產(chǎn)這些飾片的工廠上班呢。為了繼承先父的家業(yè)，才開始做批發(fā)食品包裝材料的生意。”

“先父……”

“本來是想趁著父親還在世，開起這家店來給他看看的?！?/p>

男人一臉感慨地環(huán)視著店內(nèi)。店內(nèi)還有幾個客人，有在認真挑選泡泡紗包裝紙的年輕女人，有抱著印有“鋁箔鍋（400個）”字樣大紙箱的中年男人，還有兩個三十歲出頭的女人，指著五顏六色的蛋糕模商量著什么。

“您是要做便當嗎？”

“不是……”

巴士公司周邊就有便利店，也有便當?shù)?。如果臨近中午，去拜訪客戶，回來的時候可以順路在附近的餐館用餐。工作以來，我沒做過一次便當，每天早上只想多睡一秒。

“等到您想做便當?shù)臅r候，一定到我們店來看看。我們的餐盒物美價廉，可以多備幾個每日替換，更加衛(wèi)生。”

“好……”

我嘴上答應(yīng)，但是大概并不會這么做。不知這位伊藤餐盒店的第二代老板，是否猜到了我的心思，他雙手在腹部交叉，呵呵地笑著。

“對了，我看這一帶的住宅地圖上，沒有伊藤這個姓。令尊之前不住這兒嗎？”

我擔心，如果不表明自己是巴士公司的員工，這么窮根究底會不合適?？梢粏栔?，老板仍然笑吟吟地回答：“不是的。我是入贅過來的，所以跟我父親不是一個姓?！?/p>

“原來如此……”

“我老婆家姓伊藤，我原來的姓是梨山?！边€真是，我感覺自己在地圖上見過這個姓氏?！敖小嫔讲秃械甑脑捯参磭L不可，可是考慮到女方家的感受，所以決定用‘伊藤。”

老板甚至告訴我，他老婆是個獨生女，要是改了姓，伊藤家就后繼無人了，而他自己也只生了一個女兒，所以不知道將來如何是好。直到其他客人叫他，他才走開。

我了解得差不多了，就趕快走出店門，回到梅之木小學(xué)門前的車站。這下可算是徹底弄明白了，可是不知為何，心里仍有一絲疑惑。巴士終于來了，我上了車。風谷課長所說的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和我現(xiàn)在的感覺是否一致，我不得而知，但是我明白了，風谷課長的不安，并非毫無緣由。

江里口對廣告的反應(yīng)速度，快得有點過頭了。有的店鋪，確實會在開業(yè)在即時發(fā)傳單宣傳，以便告知大家開店的消息。盡管如此，江里口做的可是車上的廣告。

我們在巴士內(nèi)和車站的展板上打廣告，或是通過口頭宣傳，招徠想做廣告的商戶。可江里口似乎在知曉新店開張和促銷活動上，有特殊的渠道。她從來不會說起這些，我們也不用負責客戶的銷售盈利。

巴士搖搖晃晃，又經(jīng)過了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異常鮮艷的黃窗簾勾勒出窗戶的輪廓，我眺望著那些窗戶，不由得想，或許并不是我不了解我所在的街區(qū)，而是這個街區(qū)正在變成我不了解的樣子。

這日上午，我去一個鋼琴培訓(xùn)機構(gòu)采訪，和那里的老師溝通起來格外順暢。因此，下午兩點我就已經(jīng)完成了這件工作。接下來，只需請香取讀稿即可。這一天的工作，只剩下打電話確認客戶的要求。我決定先休息一會兒，便來到茶水間，想給自己泡杯茶。剛打開茶葉罐，風谷課長正好經(jīng)過茶水間前的走廊。

風谷課長本來已經(jīng)走過了茶水間門口，卻折回來。我不喜歡和別人一起待在茶水間，所以打了個招呼想離開?？娠L谷課長卻說“等等”，便走過來，將手里的罐裝咖啡遞給我。我急忙擺手說：“不用不用?！憋L谷課長忙說：“啊，你不喜歡這個牌子嗎？”然后仔細確認了一下罐身。我不會特意去買無糖咖啡喝。可是風谷課長這樣屈尊，我也不便拂了人家的好意，因此也就接受了。說不定他不是惡人。唉，人在職場有時難免要當惡人，但也不會一直都當惡人。

我無奈地接受了咖啡，風谷課長便把胳膊撐在茶水間的門上，開始跟我說話。

又是“我以前跟你提過的那件事”。不過，一想到昨天在伊藤餐盒店體會到的那種怪異感，我多少能理解風谷課長的疑神疑鬼了。他說：“工作上有不對勁的地方嗎？”

“是有那么點……不對勁?！蔽尹c點頭。我對江里口沒有任何不滿，不過廣播的內(nèi)容和街區(qū)的情況之間，確實有點不協(xié)調(diào)。“怎么說呢，有的事情讓我覺得‘反應(yīng)速度太快了……”

我刻意沒有說出江里口的名字。我只是想說說我感覺奇怪的地方，并沒有任何想去追究江里口的意思。

“有沒有發(fā)生那種本以為沒有，結(jié)果卻有了的事兒呢？”

我覺得，風谷課長屢次提到的這句話，十分貼切。但我并不想對他表示認同，萬一他要我繼續(xù)幫他窺探些什么，就有違我的本意了。于是，我嗯嗯啊啊，消極地附和了幾聲。

可這點隨聲附和似乎給了他力量。風谷課長一直以來都沒深聊過這個話題，可今天不一樣了。

“我就說吧！有一次，我刪了一條語音廣告，這條廣告宣傳的店鋪，我本以為不存在，但實際上是存在的。我把刪除后的版本發(fā)了出去。當然，這件事是瞞著江里口的?！憋L谷課長哭喪著臉，仿佛自己做了壞事一般。“后來，我再去那家店看了看，居然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招牌都撤了。不格外留心，根本不會發(fā)現(xiàn)那里曾經(jīng)有家店。這家店就像憑空消失了一般?！?/p>

我感覺胃里一陣沉重，問道：“那家店就那么消失了？”風谷課長說是的。

“該不是那家店本來就打算關(guān)門吧？”

“也有這個可能。”

風谷課長說那是一家美甲店，是一位家庭主婦將房子的一樓改裝而成的?？雌饋聿皇菫榱酥\生計，不過也火了一小段時間，風谷課長的太太還去過一次。

“或許是因為家里有事，當然我也沒法斷言。”

風谷課長說著，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去接電話，便回到了座位上。我還在茶水間里，死死攥著那罐我不喜歡的咖啡，絞盡腦汁地思考。可是也沒什么參考信息，所以只能原地打轉(zhuǎn)。最后，我只想清楚了一件事——把這罐咖啡送給香取，然后走出了茶水間。

這一整周，我都在想風谷課長說的事?？傊?，他說的事非?；闹嚒灰褟V播里的廣告刪除，相應(yīng)的店鋪就會消失。盡管荒謬，可是我在跟江里口一起做廣告的過程中，也經(jīng)歷了數(shù)次相反但類似的情形，因此沒法把風谷課長的話僅僅當成胡言亂語。

這太荒謬了。風谷課長可能到了更年期，心情有點抑郁吧。我以前工作最痛苦的時候，也經(jīng)常妄想上司偷了我的文具、同事故意藏起了我的文件耽誤工作……結(jié)果同事和上司都覺得我不好管理，希望我離開。

江里口仍然在麻利地工作。今天早上，我們還收到了一張感謝明信片，上面說：“承蒙‘信天翁號廣播的幫助，甫開新店，銷售量就達到了原來的三倍！”這張明信片，是“站前十字路口東街站”新開的佐世保漢堡店寄來的。他家有四分之三尺寸的漢堡，加上薯條和飲料，最便宜的套餐只要650日元，因此很受歡迎。江里口為他們做的語音廣告是這樣的：

“好想吃美味的漢堡??！可是到哪里去找分量正合適的呢……這種時候，請來佐世保漢堡店！本店為您準備了標準、四分之三、二分之一、迷你四種尺寸的漢堡，還有各種薯條喲！”

佐世保漢堡店好像也是一家突然冒出來的新店。我下班坐在巴士上，曾看到“站前十字路口東街站”近旁的那個角落里，原本空著的店鋪掛上了餐飲店用的鮮艷遮陽棚，結(jié)果第二天，這家店鋪就開張了，廣告也開始出現(xiàn)在廣播里。這手段也太高明了。這種廣告，不是現(xiàn)有的店鋪為了提升銷量而做的，而是新店開張的同時就在巴士里播放了，類似的情況出現(xiàn)過幾次。不可思議的是，這類業(yè)務(wù)一概只由江里口操辦，我負責的，都是現(xiàn)有的店鋪、企業(yè)、醫(yī)院、培訓(xùn)機構(gòu)等的廣告，我都知道它們的大概位置。而江里口做廣告的那些地方，常常像憑空蹦出來的一般。

做新店的廣告，拿不到額外的津貼。江里口對新事物似乎也沒有特別的偏好，不至于一味地優(yōu)先挑選新開張的店鋪。替哪家公司做廣告，都是廣告部分配給我們的，我們不負責承接廣告訂單。也就是說，江里口只做新店的廣告，撈不到特別的好處，而我為現(xiàn)有的商家做廣告，也沒有什么壞處。

所以，我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即風谷課長想多了，美甲店的消失純屬偶然。既然是偶然，那不妨驗證一下。

某日，編輯音頻時，我一時鬼迷心竅，當然在工作上，不能用這么愚昧的說法，所有的一切其實還是出自自己的意愿。我想：“就一天，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今天做的廣告將在次日即周三播放，那正好是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的定休日，不如把它刪掉一天試試?！?/p>

風谷課長所說的那家美甲店，聽著像是女主人將車庫改裝而成的，開店也只是她的個人興趣，突然關(guān)門也不奇怪?？墒菢O東弗拉門戈中心這樣的五層樓，總不會就地消失吧。反正也趕上定休日，一天而已，即使沒有播放廣告，應(yīng)該也沒什么問題。

因此，我加上了當日新做的廣告音頻，又從“站前十字路口站”的廣播中，刪除了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的那一條，然后發(fā)給了車輛管理員。江里口似乎很信任我，她沒有確認廣播內(nèi)容。鉆了公司管理體制的空子，我十分內(nèi)疚，可還是在心里替自己辯解：消除疑問也是為了做好工作。

結(jié)果第二天去錄音的時候，我被香取的一句話驚得差點暈倒：“極東弗拉門戈中心怎么關(guān)門啦？”

她說：“那里不是有好些便宜又好吃的西班牙小菜嘛。我想犒勞犒勞自己，就在午休時，借公司的自行車騎去了那兒，結(jié)果發(fā)現(xiàn)卷簾門都還關(guān)著呢。我反應(yīng)過來今天是定休日，可是仔細一看又不是。門上貼了張紙，上面寫著‘因負責人突發(fā)急病，無限期閉館?！?/p>

怎么可能！我渾身打著冷戰(zhàn)。而我旁邊的江里口只是顯得有點遺憾，說了句“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關(guān)門了啊”。

“好啦，咱們得快點回去編輯音頻了?！?/p>

我怕自己刪除極東弗拉門戈中心廣告的事被她發(fā)現(xiàn)，便急忙說：“今天我來做吧！”江里口說：“好啊，等我打個電話確認過后就開始?！比缓箅x開了座位。

“去年突然開業(yè)的時候我都有點不敢進去，那棟樓好氣派的?！?/p>

“嗯，是啊?！?/p>

“聽說那里關(guān)門了我心里還挺失落的。那里的小菜好吃，一樓那間咖啡館也很不錯，下班后去坐會兒，能讓人身心放松……”

香取突然顯得很落寞。不久前，香取在午休時告訴我，她在三十歲出頭的時候結(jié)過一次婚，又離婚了，之后便一直單身。她說她下班后都會乘“信天翁號”去健身房，但是每天都去太累了，不去健身的日子她就喜歡去咖啡館消遣。

我不知道為什么會突然想起香取的這些事，是我奪走了香取的休閑地。江里口很快就回來了，搖搖頭，說電話打不通。

“明天再聯(lián)系一下試試吧。不過，既然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那廣告也就不用再做了。今天就把他們的廣告刪掉吧?！?/p>

聽到江里口的指示，我點點頭，心里卻在想：如果我反向操作一下會如何呢？我想把它的廣告加回去。那樣的話，說不定極東弗拉門戈中心會恢復(fù)營業(yè)。雖然這純屬妄想，可參考一下風谷課長的話——廣告沒了，店就消失了。照這樣看，把廣告加回去，店不就會出現(xiàn)嗎？

于是，我把昨天刪除的廣告加了回去，發(fā)給了車輛管理員，然后乘著“信天翁號”兜了一圈，之后回家了。到了“站前十字路口站”一帶時，我探身去細看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那幢紅樓。雖然它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可每層樓都亮著燈，不知是不是在處理后續(xù)事務(wù)。

但反常的是，每一層的黃窗簾都換成了黑窗簾，好像在追悼。我轉(zhuǎn)過頭來，把身子埋進座椅里。

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第二天，我到公司后，大約過了一個小時，車輛管理員打來了電話，幸虧這個電話被我接到了。江里口這會兒為了新廣告外出采訪去了。

車輛管理員說，巴士司機發(fā)現(xiàn)弗拉門戈中心的廣告一會兒沒了，一會兒又有了，所以來問到底哪一版才是最新的。我回答說加上了他家廣告的是最新的，對我刪了廣告一事避而不談。

“可是，那里不是關(guān)門了嗎？”管理員說。原來，司機見整棟樓都掛了黑色窗簾，感到奇怪，便在回家的路上去確認了一下，看到貼著“無限期閉館”的告示。司機說：“原以為因為昨天是它們的定休日，所以才刪除了廣告。可看到那張紙上寫的，才知道是關(guān)門了?？山裉斓膹V播里又出現(xiàn)了這條廣告，所以覺得奇怪?！?/p>

“信天翁號”的司機還真是聽得認真、看得仔細啊。我開始覺得，自己做了件不可理喻的蠢事。盡管車輛管理員沒有責備我的意思，我卻陷入了深深的自責。

“嗯……今天做音頻的時候，我一定注意?！?/p>

我不清楚，這廣告該刪掉，還是該留著。車輛管理員語氣輕快地說了句“那就有勞您啦”，便掛斷了電話。

這一天的工作中，我的心情無比灰暗。我做的壞事，或者說是任性的小嘗試，所帶來的影響已經(jīng)一目了然，而且還被人發(fā)現(xiàn)了，這令我十分羞愧。我這是在干什么啊，都已經(jīng)進入社會工作了十四年了，怎么還能這么肆意妄為呢？

快到午休的時候，江里口回來了。今天，她去的是一家熟食店，店家贈送了野菜飯、煎蛋卷、烤三文魚的便當，我也分得了一份，午飯我們就吃的這個。我滿腦子都是自己闖的禍，以及該如何跟江里口解釋這件事。因此，我食不知味，而江里口和香取二人則贊不絕口，吃得十分開心。

下午開工后，我仍然沒有跟江里口坦白，只是悶悶地工作。我決定三點多喝茶休息后，四點去坦白。

江里口推敲著熟食店的廣告文案，每隔一個小時左右，就給極東弗拉門戈中心打一通電話。那邊似乎是語音留言模式，她每次都禮貌地說上一句“多有打擾，方便時請給我回個電話”，然后再掛斷。

胃開始疼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在職場上一點點積累起來的自信，已然土崩瓦解。不，我是個對待工作嚴肅認真的人，這次的事，都是因為聽了風谷課長的話，加上各種巧合……不行，我不能把責任都推到風谷課長頭上，我不是鬼迷心竅，而是糊涂，成年人不應(yīng)該找這樣的借口。

下午三點，該去找香取錄音了，可我還是沒有理清思緒。離我自己定下的時間，只剩一小時了。江里口打開了零食盒子，盒子里面存放著客戶給的零食，她開始挑選今天要供奉給香取的禮物。就在這時，電話響了，我接了起來，是名女性，對方自稱是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總務(wù)，她請江里口聽電話。我感覺自己的胃，疼得要裂開了，我擦著冷汗，把話筒遞給了江里口。

“您好，我是江里口。謝謝您來電，多次聯(lián)系，打擾您了！”

我反復(fù)讀著要拿給香取讀的文稿，可是一個字也沒看進去。江里口跟對方說：“昨天聽到同事說起這個消息時，我嚇了一跳。”她的語氣十分平和，我沒法推斷現(xiàn)在的情況對我是利是弊。我告訴自己：算了吧，怎么可能是利呢，別妄想了。我開始想象江里口會怎樣指責和鄙視我。

不過，反正我也不會在這個崗位上干到老，所以她愛怎么想我也無妨?？刹恢獮楹?，我特別不愿意讓這個看著比我小十歲的前輩瞧不起我。當然，無論是被誰瞧不起，我都不愿意?？墒呛退姨貏e不愿意搞壞了關(guān)系。我也說不太清原因，或許是因為，我開始對江里口產(chǎn)生了一種敬佩之情吧。

“是嗎，身體恢復(fù)了嗎？”江里口的聲音微微提高了一下，拿著話筒，把頭點了又點。“接手的人也確定了？好的，我了解了。再次開張的時間暫時還沒有定下來嗎？好的，您客氣了，多虧了各位工作人員的努力。那么在‘信天翁號上的廣告……”

最后，江里口說了句“還請您多多關(guān)照”，便放下了話筒。她轉(zhuǎn)過身，對著緊張地僵立在那的我說：“他們說，雖然具體的開張時間還沒定，但廣告還是讓咱們繼續(xù)做。把昨天刪掉的部分加回音頻里，再發(fā)出去吧?！?/p>

“好的，好的……”我諾諾連聲。

“那今天錄音結(jié)束后，就麻煩你照剛才說的編輯一下，可以嗎？”

“啊，不了不了?！蔽伊⒖叹芙^了。我不想再和這件事扯上關(guān)系了，還是讓江里口負責比較好?！敖裉煳已劬τ悬c花，不太舒服，耳朵里也像進了空氣似的，一直耳鳴……今天的音頻編輯可以麻煩你來做嗎？”

“沒事吧？需不需要早點回去？”

“不不，也沒到那個份上……”

“好的。也是啊，最近都是丟給你來做的?！?/p>

對于我這個臨時捏造的理由，江里口絲毫沒有起疑。她拿上給香取的“貢品”——梅子果凍，說了聲“那我去叫香取了”，便起身走開了。她走之后，我筋疲力盡地趴在書桌上。我突然想到，要是江里口來編今天的錄音，那得換成沒有弗拉門戈中心廣告的那條才行。于是我沖到電腦前，用之前的那條，覆蓋了加著弗拉門戈中心廣告的音頻。

香取順利地完成了廣告錄制，江里口隨后開始編輯音頻。“咦？奇怪。這條音頻的最后更新時間怎么是今天？”江里口眼尖，一下子就看出了紕漏。我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是我早上給音頻做了降噪等處理，也就糊弄過去了。

下班回家的路上，我精疲力竭，坐在“信天翁號”上轉(zhuǎn)了一圈。路過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的時候，我捂著生疼的胃，欠起身來仔細觀望，卻見窗簾仍然是黑的，今天連燈都沒有點。我心中愧疚不已，回到家里連晚飯也沒吃就睡下了。

第二天，我放心不下，趁著午休時從公司里跑出來，步行到極東弗拉門戈中心。卷簾門還是關(guān)著的，但那張告示不在了。我往后退了些，退到能看到大樓全貌的地方，再次打量，三層樓以下窗戶，窗簾都換回了黃色，四樓的窗邊似乎有人，好像正在將黑窗簾換成黃窗簾。我感覺換簾子的人似乎在往我這邊看，便落荒而逃。

那周的周四，風谷課長接過我交的報告時，通知我明天一早要開會，我因此緊張得手心出汗。不知道開會要說什么，江里口什么也沒跟我說，是極東弗拉門戈中心那個項目露了餡兒，有人向上頭告狀了嗎？反正我也沒打算在這個公司久留，真不愿參加左一個右一個的會。把我叫到走廊角落里，怒斥十五分鐘，告訴我明天不用來了就行。

這天下班后到次日上班前，我都在想著這件事，惴惴不安，結(jié)果卻發(fā)現(xiàn)完全是杞人憂天。會議的內(nèi)容，不是指責我做了荒唐的事，而是關(guān)于在“信天翁號”上增添新類型語音廣告的事。

與會人員有江里口、我、風谷課長、廣告部部長、營業(yè)部部長，以及營業(yè)部第三課的六個年輕人。營業(yè)部長只待了十分鐘就離開了。自從來到這家公司，我一直都在埋頭做“信天翁號”上的語音廣告，沒怎么考慮過其他的事。這家公司肯定也運營著其他線路的巴士，而我和江里口的正式職務(wù)名稱，是“‘信天翁號語音廣告制作專員”。營業(yè)部第三課一個姓莊田的小伙子，有一次順口把我們稱為“廣告姐兒”，然后露出自覺失言的表情。江里口和我都沒動聲色。我們這樣的專員，的確是被人小看的，對方在失言之后會感到愧疚，于我們而言，已經(jīng)算是幸運的了。

廣告部部長說，據(jù)營業(yè)部收集到的消息顯示，最近在“信天翁號”線路周邊有可疑分子出沒，要不要在“信天翁號”上播放相關(guān)的語音廣告，以提醒乘客留意。江里口一邊瀏覽著帶來的資料，一邊干脆利索地介紹著哪些站點之間還能插入新廣告。不愧是江里口，如果是我，不看具體的音頻時長，可說不清哪站的廣播內(nèi)容很滿，哪站還有空。目前看來，商業(yè)區(qū)所在的火車站前一帶，商業(yè)街入口附近都插不下，只有梅之木小學(xué)及其周邊住宅區(qū)那幾站，還有些富余時間。

“據(jù)我估計，這一帶今后也不會有什么新的廣告需求?！苯锟跀嘌缘?。這讓我覺得有點不對勁，風谷課長也用打量怪物般的眼神望著江里口。廣告部部長和營業(yè)部第三課的年輕人卻完全不以為意，只對江里口囑咐道：“那么就請做出優(yōu)秀的廣告，來大幅提升‘信天翁號乃至整個巴士公司的形象吧！”就憑一個語音廣告還想“大幅提升”？這未免想得太美了吧?？山锟趨s認真地點點頭。

開會的時候，在場的人似乎都干勁滿滿，可我和江里口回到座位后，卻覺得事情并不簡單。我說：“我還以為咱們這一片兒很安全，沒什么犯罪事件?！苯锟谝颤c點頭說：“從大學(xué)畢業(yè)來這家公司工作，我就開始住在這一帶了。這四年來，還沒有發(fā)生過什么讓人害怕的事?！?/p>

她這么一說，我停下了手上的工作，側(cè)耳傾聽。因為江里口真的從來不談?wù)撟约旱氖?，午休時，她也只在香取和我說話的間隙，插兩句或是附和一下，而且一次也沒有去外面吃過飯。所以我覺得今天是個難得的機會。

大學(xué)畢業(yè)前，江里口一直跟父母一起，住在郊外住宅區(qū)自建的獨棟別墅里。她說，那里像“信天翁號”沿線的區(qū)域一樣老舊，不熱鬧。那里人少，黑夜似乎也來得更早，多少會有些恐怖的事發(fā)生。幾年前，有一次，在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突然有陌生人跟她搭話，這令她心有余悸。

“我喜歡這一帶，可這里竟然也有這類危險事件，真是太讓人失望了。”江里口很罕見地表現(xiàn)出了一種可以稱之為憤怒的情緒。

我回答說，我出生和長大，都是在“信天翁號”沿線這一帶，沒聽說過小孩遇害之類的惡性事件。只聽過，“我媽在十字路口被人搶了包”“我爸在車站被偷了錢包”“我被男高中生騎的自行車撞倒了”等，諸如此類。受害者男女老幼都有，大多是小痞子的惡行。

廣告想要提醒的是孩子的家長和其他能辨別可疑分子的乘客。據(jù)營業(yè)部的莊田說，目前得到消息，有一個團伙在用零食或游戲引誘放學(xué)路上的小學(xué)生。我和江里口商量了一陣，打算在廣告里開門見山，直言不諱。

“據(jù)報告，近來有人用點心等物品誘拐小孩。在此提醒各位乘客，若有陌生人贈送孩子物品或尾隨孩子，請?zhí)岣呔瑁　?/p>

我們把廣告詞拿給廣告部部長看，他可能在忙著做其他線路的工作，所以立刻就通過了，只說道：“對了，為了讓這條廣告更容易引起注意，就別讓香取讀了，換一個聲音跟她完全不同的人來讀吧，比如公司里哪個男員工。”

“用男聲讀嗎？”

“是的。女聲的廣告中突然聽到男聲，會比較突出。”

“部長您可不可以來幫我們讀呀？”

“我這么難聽的聲音可不行！”聽了江里口的話，廣告部部長故意咳嗽了幾聲，手在面前擺了擺。

“那莊田先生可以嗎？”

“啊，他應(yīng)該沒問題。不過他要傍晚才回來呢?！?/p>

廣告部部長隨口應(yīng)道。他說要跟巴士公司的大客戶商量些事情，便將資料塞入公文包，走向了電梯間，最后也沒說到底要由誰來讀這條廣告。

我正想跟江里口抱怨他太不上心，坐在廣告部部長旁邊的風谷課長，滿臉緊張地走了過來?！敖锟凇！彼巧纤荆鋵嵖梢圆挥眠@么拘束。但或許他對江里口有些犯怵吧。

“我來讀，可以嗎？”

江里口說：“啊，當然可以啊?！彼匀坏攸c點頭。江里口比風谷課長年輕得多，可在旁人看來，還真不好判斷誰的權(quán)力更大。

“如果您現(xiàn)在不忙的話，我們可以立刻就錄嗎？”

風谷課長掃視了一下自己的桌面，說：“這樣吧，三點鐘左右。等我把今天的事情處理完?！?/p>

我也快速掃了一眼風谷課長的桌面。桌上有一張照片，是一個與風谷課長年齡相仿的女人，大概是他的夫人，摟著一個十歲左右女孩的肩膀，滿面笑容。背景是一大片波斯菊，母女二人看起來十分幸福。夫人表情穩(wěn)重，看起來很和氣，課長女兒笑得露出滿口小牙，也很可愛。據(jù)說風谷課長也住在“信天翁號”沿線，每天乘“信天翁號”上下班。

吃午飯的時候，我?guī)状味枷敫锟谡f“風谷課長主動要讀這條廣告，說不定是為了他的女兒”，可是怎么也沒能說出口。

三點一到，風谷課長就來到我們工作的隔間，錄制廣告。他不像香取那樣經(jīng)常讀稿，所以最初的三次，不是結(jié)巴，就是口誤。不過他很快就習慣了，成功地錄制了一條真誠而鄭重的音頻，讓人感到他真心誠意地關(guān)心著這件事。

之后，我編輯了音頻，江里口準備著次日的工作，翻閱著一家腌菜店的資料，這家店始于江戶時代。她說：“今天的每條廣告都錄得很好啊。香取的朗讀一如既往地出色，風谷課長的聲音雖質(zhì)樸了些，但也讀得很棒。”

我現(xiàn)在覺得這份工作挺好。我轉(zhuǎn)過身，想跟江里口說出自己的感受，卻見她正在給腌菜店打電話。于是，我又一次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梅之木小學(xué)的一位老師經(jīng)常乘坐“信天翁號”，風谷課長的廣告播放了一周之后，這位老師打來了感謝電話。負責接電話的是營業(yè)部，營業(yè)部的人問他廣告是否見效，老師說廣告播放前，一周會接到九次兒童被可疑人物搭話的通報，現(xiàn)在減少到了一周兩次。向我們匯報這件事的莊田，一副得意揚揚的樣子，建議我們把尚有空余時間的站點，都加上風谷課長的廣告。而江里口則直白地說：“這事兒我們管不了，你去問廣告部部長?！贝稳罩形?，江里口說了些話，讓我非常震驚。她夾起一筷子佐世保漢堡店的藜麥沙拉，說道：“等把這些廣告都做完，我就不干了?！蔽掖蟪砸惑@，一口咬碎了炸雞的脆皮，還捎帶咬到了自己的嘴，我疼痛異常，卻什么也沒說?！澳阋荒昵熬瓦@么說來著?！毕闳Υ说故呛敛惑@訝，好像江里口早就拿定了主意。

“真的嗎……”我心里著急，卻怕顯得自己多事，只好猶豫著插上一句。江里口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過，對于公司來說，我辭職實在是小事一樁。而且，廣告制作的工作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完結(jié)?！?/p>

她說如果我續(xù)約留下，公司總會安排相應(yīng)的人員來指導(dǎo)我工作，讓我別擔心。香取也說：“要是你來財務(wù)這邊的話，那就是我來教你嘍。”她不當回事地拍拍我的胳膊。江里口接著說：“不管被分配到哪兒，反正大家人都很好。”而我此刻已經(jīng)精神恍惚，渾身發(fā)冷，視線模糊了起來。

“說是等所有廣告做完就走，但還是不時會有新客戶，所以也不會那么快?！苯锟谡f。可是“信天翁號”車內(nèi)廣告招募的通知已經(jīng)撤了，巴士公司的官網(wǎng)主頁上也沒有通知了，制作語音廣告這件差事，可見已經(jīng)進入了尾聲。

我說如果江里口不在了，我會手足無措。事實當然不會真如我所說，我已經(jīng)工作十四年了，這點數(shù)，心里還是有的。但這也并不全是客套話。就算總有一天能應(yīng)對自如，失去了工作搭檔，也必然會有一段混亂時期。更何況，在一起工作的過程里，我早已經(jīng)對江里口產(chǎn)生了敬意。我還是希望，跟江里口共事的時間能盡量長一些?？墒沁@個期望，卻這么輕易地就落空了。

江里口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我立刻又振作了起來?；叵肫鹱约恨o職的原因，不好意思說出口，便問江里口：“辭職以后，是打算休息一段時間嗎？”江里口則爽快地回答說，大學(xué)俱樂部的學(xué)姐們開了一間小事務(wù)所，想要雇她去工作。我出于好奇，追問她是什么俱樂部，她說是女子大學(xué)的登山俱樂部。

我說不知道廣告的工作結(jié)束后自己會做什么，又說了說今天的工作。幾次想要開啟話題，都沒能成功。泡茶的時間比平時晚了，我將近四點的時候才來到茶水間，卻見風谷課長從走廊對面趕過來。不知為何，他拿著一個粉色的方形布袋，上面繡有粉色的卡通鱷魚。我感到奇怪，不免緊盯住他看，風谷課長支支吾吾地走進了茶水間。

“拜托不要讓公司里其他人知道……”

我點點頭。“這是我女兒的?！憋L谷課長說著，把布袋放在茶水間的桌子上。確實，這一看就是小學(xué)生常用的手工布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似乎裝了很重的東西。

“今天他們有圖書課，圖書課上，全班都要去圖書館。每個學(xué)生最多能借五本書，我女兒每次都要借滿五本，實在太重了，我就只給她留了一本，其余的我?guī)退龓Щ厝??！?/p>

“哦哦，這樣啊?！蔽尹c點頭。頭是點了，可我還是沒弄明白，為什么風谷課長會在上班時間，拿著他女兒的布袋。

“我中間跑出去了一會兒，送女兒去學(xué)童托管班了。那里還挺遠的。她昨天去那里的路上，被陌生男人跟蹤了。”

“不是說廣告起作用了嗎？”

“唉，有一定的作用，但不能徹底解決這個問題?！?/p>

“這些壞人可能不止一個。就算用點心引誘孩子的壞人歇手不干了，但可能還有別的壞人。”

一瞬間，我覺得自己說錯話了，有點后悔。風谷課長卻只是點著頭附和道：“是啊，是啊?！?/p>

“我家是雙職工，我老婆也要坐班。雖然托了岳母代為照看，可是她每兩天就得回次家。這樣下去可怎么是好啊……”

我大致能理解風谷課長的心情。我總不能說“既然需要中途開溜，索性去提議公司三班倒吧”，所以也只能無力地附和一句：“這可真是辛苦啊！”風谷課長說：“為了讓女兒免遭騷擾，我們讓她去學(xué)童托管班了。可如果在去學(xué)童托管班的路上遇到壞人的話……”他苦惱著。我問他，那回家的時候怎么辦。風谷課長說，他或他妻子會在下班時順路去接孩子，所以回家的時候還算安全。

我想，不如先把廣告再做得詳細一點。因此，跟江里口喝過下午茶后，我從風谷課長身后的書架上拿出住宅區(qū)地圖，風谷課長已經(jīng)回到了座位上，我問他：“您女兒是在哪里被跟蹤的？”

“這里，這個細長的三角形拐角地帶，公園邊上的這條路。”

公園里人少，而道路兩側(cè)的植株都很大，就算是有人，視線也會被遮住。在那個三角形的轉(zhuǎn)角處，原本有一棟三層高的住宅，這棟住宅也兼做事務(wù)所，里面住著位設(shè)計師。設(shè)計師搬了事務(wù)所后，住宅就一直無人居住。這塊土地，呈銳角三角形的形狀，似乎既適合居住，也適合辦公。拐角的一側(cè)有一個投幣式洗衣房，洗衣房前就是出事的那條路，一到這，就突然見不著幾個人了。

我原想建議課長讓他女兒換條路走，不過風谷課長說，學(xué)童托管班是一處民宅，位于公園對面那條路的盡頭，托管班剛開辦的時候，拐角處有事務(wù)所，投幣式洗衣房當時還是咖啡館。旁人的事，我也只能袖手旁觀，跟著嘆嘆氣罷了。

我又想說，別放托管班，直接讓孩子回家不就好了嗎？但沒說出口。我聽見風谷課長自言自語：“江里口顯顯神通吧……”我很現(xiàn)實地回應(yīng)說：“江里口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巴士公司職員而已?！痹跇O東弗拉門戈中心，以及其他一些項目的廣告上，江里口總能搶先一步，仿佛能夠左右事情的發(fā)展，而我親眼見證了整個過程。即便如此，我仍然不能排除偶然的可能性。從常識上來說，這些事件也只能用偶然來解釋。

回到辦公室，我跟江里口講了風谷課長的情況，但我沒有提風谷課長的名字，只說是我的一個熟人。我說：“設(shè)計師走的真不是時候?？梢扇藛T也許不止一個，手段也不止一種，這下可麻煩了……”

“就算我們多做廣告，提醒大家注意那個地方，他們可能還會去找其他的死角。就像打地鼠一樣?！苯锟诤翢o波瀾地說。這讓我感到有些沮喪，“倒也是……”我口是心非地答道。

“我們暫且讓他們?nèi)ジ分拘W(xué)的老師打個招呼吧?！?/p>

江里口在電腦上查看著我說的地點，給營業(yè)部的莊田打了電話。她沒有開免提，但是莊田的大嗓門卻從話筒里傳了出來，能聽見他嗯嗯啊啊的，似乎沒搞清楚狀況。他重復(fù)問了三次地址，江里口每次都用同樣的語氣重復(fù)一遍。莊田能否將事情的重點，準確地傳達給梅之木小學(xué)的老師，我有些擔心。

放下話筒后，江里口沒理會我的搖頭和嘆氣，她繼續(xù)回到工作中。鄰站的一家茶店，和老字號腌菜店“歲數(shù)”差不多大，茶店的人聽了腌菜店的語音廣告后，也來委托我們做個廣告。這會兒，江里口正在讀茶店的資料，草擬文案。從昨天到今天，我一條廣告也沒寫，所以也不用編輯音頻，我開始整理之前做過的廣告資料。

“要是那邊建個派出所，壞人就不會在那里出沒了吧……”

雖然我跟課長強調(diào)江里口只是普通人，但自己卻依賴著發(fā)生在她身上的偶然——“本以為沒有，結(jié)果卻有了”，所以才說出了這樣的話。

“我沒聽人說過，要在那里建派出所?！?/p>

江里口認真地回答。話雖如此，可我卻心有不甘。我也知道自己說的是胡話，可總覺得，江里口一定有辦法。

巴士語音廣告的效果遠超當初的預(yù)期，客戶都反饋，廣告效果好。此外，“信天翁號”播放廣告提醒乘客，注意可疑分子、提高警惕，不失為對社區(qū)的一大貢獻。漸漸地，公司內(nèi)出現(xiàn)了這樣的意見——“信天翁號”至少能穩(wěn)定地運營好幾年。

需要撰寫的廣告文案開始減少，“信天翁號”的存廢問題也已經(jīng)落實。被莊田叫成“廣告姐兒”的我們，也就失去了要完成的使命。

給江里口開送別會那天的下午，一上班，廣告部部長就把我叫去談話，說公司原本想安排江里口回總務(wù)部的，并且公司覺得，我可以憑著在這里取得的成績，去找別的工作。

“如果你想留在咱們公司，公司可以安排你接替江里口，把你安排到總務(wù)處，江里口要辭職了。只是咱們的老主顧，聽說‘信天翁號的廣告業(yè)務(wù)要告一段落了，就想請江里口或你到他們那兒去。”

那邊給出的時薪比巴士公司要高出150日元。地點比現(xiàn)在工作的地方要遠上一站路。而與現(xiàn)在的公司不同，那邊是合同工，還給上健康保險。

“工作內(nèi)容不是做廣播廣告，但也有相似之處。我們公司暫且不需要再更新廣播內(nèi)容了，比起留在這邊，從零開始學(xué)習總務(wù)部的工作，或許去做些熟悉的業(yè)務(wù)更合適。”

看廣告部部長的語氣和表情，我分不清他是想要擺脫我，還是真心覺得我應(yīng)該另謀高就。這間公司的氣氛倒是不壞，但對于廣告部部長來說，送走一個下屬不算什么大事。這也不是政治聯(lián)姻，把我送去那家公司，他也撈不到好處。當然一切都只是我的主觀猜測。

廣告部部長說，這件事，總務(wù)部已經(jīng)跟我的就業(yè)顧問說過了，她也可以來跟我們商量。我回答說讓我考慮一下，便離開了座位。

江里口還沒決定到底哪天辭職，就安排好了送別會。我再次感到，江里口離職，已是板上釘釘。送別會在商業(yè)街入口附近的連鎖酒館里舉辦，我們?yōu)檫@家酒館做過廣告。店家盛情招待了我們。據(jù)說，去找我們做廣告之前，他家一直在為銷售額發(fā)愁。后來他們推出了午餐時段的小菜自助餐，并在“信天翁號”上做了廣告，于是在附近上班的員工和老人們紛紛來光顧。

“有肉有飯的餐館倒是好找，與此同時，還能吃到新鮮蔬菜、菌菇的店就難找了……有這樣煩惱的朋友們，快到商業(yè)街上的小酒館來！午餐時間，各類蔬菜、菌菇隨便吃！肉和米飯也管夠喲！”

這是江里口給這家酒館做的廣告。香取獨自去探查了一番，回來后跟我們強調(diào)說，肉菜主要是炸雞塊和肉丸，米飯用的是十谷米（包含多種雜糧的米?！g注），才720日元，真是夠驚喜的。

晚間的菜不是自助，所以有烤牛肉等。江里口嚷著“真好吃”，吃了好些東西。場面看起來熱火朝天，公司的其他員工和我，反復(fù)對江里口說“還想跟你一起工作啊”“好遺憾啊”等等。風谷課長說了聲“我得去接女兒了，抱歉先走了”就離開了。他付了他那份聚餐費，卻只吃了不到三十分鐘。

據(jù)梅之木小學(xué)的老師說，這周孩子們報告了兩樁可疑事件，一個是被跟蹤，一個是被搭話。學(xué)校的老師表示，多虧了車內(nèi)的廣告，可疑事件已經(jīng)減少了很多，幫了他們大忙，但仍然時有發(fā)生，實在叫人擔心。盡管廣告部部長已經(jīng)給我介紹了份好工作，工資比現(xiàn)在的高，但在這件事解決之前，我可能無法完全放下心來。

送別會上，江里口不停地說著“承蒙您關(guān)照了”之類的客套話，仿佛已經(jīng)離職了。盡管我很清楚，這件事誰都無能為力，但總覺得，自己失去了一位可靠的伙伴。

那些關(guān)于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的事，都已經(jīng)過去了。那時候，我又是內(nèi)疚，又是害怕，有很多奇怪的念頭，但回想起來，還是有點懷念，那段時間，是我最全心投入廣告制作的巔峰時刻。廣告部部長沒說留給我多少時間，我也只說要考慮“一下”。這個“一下”有多久，是不是由我來決定呢？“做決定”這件事本身就是一種壓力。好想回到過去的時光，任由時間在工作中悄悄流逝。

“需要立刻做廣告，該如何操作呢？想給店里的會員們發(fā)送漂亮的宣傳頁？交給花田廣告吧！復(fù)印、掃描、USB直連打印、覆膜加工、印名片、印宣傳冊……花田廣告樣樣精通！”

江里口最后一天上班時，做了這支廣告。香取卡殼了兩次，這很少見，她忙說“對不起，對不起”，然后重讀起來。這也是我們接到的最后一個廣告，會在“梅之木小學(xué)站”播放。這家店好像是個圖文廣告店。在小學(xué)附近開這樣的店，會有生意嗎？也許老師會去。而且，“信天翁號”沿線也很少有能做圖文設(shè)計和打印的店，所以開在這里，或許也不錯。

風谷課長仍然每兩天就要偷偷溜出去一次，護送女兒從學(xué)校去學(xué)童托管班。不過他會主動加班，所以也沒耽誤工作，大家對此也沒有抱怨。然而他本人卻耿耿于懷，每次在茶水間或電梯里遇到時，都會跟你倒苦水，讓人既同情又嫌煩。風谷課長工作嚴謹，沒有給人添麻煩，但上級也沒法公然允許他中途離崗，所以他才總是為此懸著心吧。我曾跟他說，這點事情不用太放在心上，風谷課長卻忙搖頭說：“不行不行，不能老這樣！家長們還在討論一起出些錢，雇個看護員，專門負責把孩子從學(xué)校送到學(xué)童托管班?！蔽覇枺骸皩W(xué)童托管班的老師不能來學(xué)校接孩子們一下嗎？”他回答說，學(xué)童托管班是一位退休老教師開的，老人家腿腳不好，沒法去一一接孩子們。

我基本已經(jīng)拿定主意，要跳槽了。說“基本”，是因為這事并非由我一人決定，我要跟就業(yè)顧問商量一次。如果她認為，留在巴士公司更好，說不定我會動心。不過我已經(jīng)在考慮換工作的事了。接下來是個三連休，不妨今天就去找她商量，連休一結(jié)束，我就可以去跟廣告部部長表明我的意向了。

江里口來上班的最后一天，很多其他部門的人都來我們的辦公隔間道別，這一天就這么平平淡淡地結(jié)束了。香取只要一碰面，就會說“下次一起吃飯”。我還是送別會那天才第一次跟江里口在外就餐，香取說她也是。我覺得，江里口把工作和個人生活分得一清二楚。然而，你若問她，她連大學(xué)時參加的俱樂部名稱都會告訴你，可見她不是個凡事都保密的人。

因為要應(yīng)對絡(luò)繹不絕來告別的同事，那天去茶水間泡茶的時間比平時晚了許多。風谷課長正好腳步輕快地回來了，他已經(jīng)溜出去，把女兒從學(xué)校送到了學(xué)童托管班。我道了句“您辛苦啦”，他回道：“拐角那里又有事務(wù)所啦！”他的語氣前所未有地歡快。

“拐角？”

“就是之前跟你說的，那個死角地帶?！?/p>

“??！”

梅之木小學(xué)周圍有可疑分子的問題，我和江里口到最后也沒能解決。想到這里，我心情多少有些低落，而風谷課長很開心。

“那一帶，最近總有人進進出出搬東西，一開始我也沒抱期望。結(jié)果今天，那里開了個玻璃墻面的店鋪，我問了里面的一個女員工，對方說是新開的店，做圖文廣告的！”

“那可太好了！”

“可不是嘛！據(jù)店主說，他們有三個常駐店員。對著公園道路的那一面，就是他們的業(yè)務(wù)洽談區(qū)?！?/p>

風谷課長說，他索性跟店主說了附近有個學(xué)童托管班，自己的女兒經(jīng)常在這一帶遭到可怕的騷擾。店主爽快地答應(yīng)，以后會多關(guān)注店的那一面，還說雖然他們接待客人的柜臺是在對面，但他們的操作臺是對著公園方向的，而且他們只在周日和節(jié)假日休息，小學(xué)上課期間，他們都開門。

風谷課長的表情如釋重負?？粗谧呃壬线h去的背影，我想這件事總算是有了著落，同時，心中產(chǎn)生了一個疑問。

那天，江里口很快就編輯好了音頻，發(fā)送了出去，我們悠閑地待到了下班時間。接下來只需要跟廣告部的其他員工交接一下音頻和資料的管理工作，我打算連休結(jié)束后再做。這是江里口最后一天上班，我還要再上一周。

我們聊了聊對哪個客戶印象最深。江里口說，丸本房產(chǎn)的老板特別瘦，像長頸鹿，可他家的招牌上竟然畫的是大猩猩，太滑稽了。我印象最深的則是梅風庵，第一次見到蓬萊山那么巨大的饅頭時，真是嚇了一跳。

聊著聊著，就到了下班時間?！俺忻赡P(guān)照了。”江里口說，然后跟往常一樣離開了。真是個坦率淡泊的人啊。

在巴士公司工作的最后一周里，我去了一次梅風庵。有個朋友的產(chǎn)期臨近，其他人想買蓬萊山送給她，因此托我去幫忙買來。我們擔心孕婦吃這么大的饅頭，會不利于身體健康，差點作罷，但她丈夫好像很愛吃甜食，于是打算在送給她的時候，叮囑她要分些給丈夫吃。

“信天翁號”所有的廣告都做完了。完成資料和音頻的交接之后，我就一直閑著，整天就給這些資料做做目錄。工作不多，我站站坐坐，一會兒泡杯茶，一會兒掃掃地，做一會兒歇一會兒，慢慢打發(fā)時間。

風谷課長已經(jīng)不再翹班了，反倒是我，很想溜出去買買東西。一個人待在隔間時，香取時不時會來東拉西扯地閑聊。聽說，極東弗拉門戈中心現(xiàn)在不僅教弗拉門戈舞，還增加了吉他課。香取猶豫了好久，最后還是報名了。

離職的倒數(shù)第二天，下班后，我去梅風庵買蓬萊山。蓬萊山并不是當場就能買到的，而是要提前預(yù)約，還可以指定日期，由店家送貨。我跟朋友們商量了一下，寫了張絮叨的字條，告訴她一口氣吃完可能會對胎兒不利，所以要跟丈夫一起慢慢分著吃。我把字條托付給店員轉(zhuǎn)交。也許我們可以選擇一些更保險的禮物，但我不想放過能送蓬萊山給別人的機會。

我離開的時候，店家正好關(guān)門。我想到，令風谷課長傷透腦筋的拐角就在這附近。既然小學(xué)生在那里被騷擾過，說不定我也可能遇到危險。不過，那里現(xiàn)在開了事務(wù)所，事務(wù)所的墻面還是明亮的落地玻璃，想來應(yīng)該不會有危險了。我從一開始就覺得，風谷課長這人有點幼稚，因此不由得想去確認一下他說的話。

梅之木小學(xué)前的車站附近不算特別暗，只是店鋪都很早關(guān)門，因此沒什么人來。我回想著在公司看過的住宅區(qū)地圖，在站臺下打開了手機地圖，搜索風谷課長說的公園。手機地圖顯示，在離小學(xué)三個街區(qū)遠的地方，有一個“梅之木運動公園”，公園很大，與一處尖尖的拐角地帶隔著一條路，拐角處有家“山本建筑”。風谷課長說過，拐角處原本有一家設(shè)計事務(wù)所，手機上的地圖可能還沒更新，估計就是那里了。

我從小學(xué)前的巴士站往梅之木運動公園的方向走去。路上有幾家民宅和店鋪，以及一些零零散散沒亮燈的空屋。米店、和服店等的百葉簾都下拉著，乍一看，分不出停沒停業(yè)。這一帶的夜路，確實不太讓人想走。即便是白天，除了小學(xué)放學(xué)的時間段以外，大概也不會多熱鬧。

我走過那條不算狹窄卻寂寥無人的路，轉(zhuǎn)過梅之木運動公園的一角。突然，一片耀眼的光芒映入我的眼簾。寬敞的地上亮起一片光，很像便利店。但這個建筑不是便利店，而是一個玻璃墻壁的事務(wù)所，能看到里面有兩臺大型復(fù)印機，隔壁房間還有一臺全開本的繪圖儀。面對著梅之木運動公園的方向擺放著幾張四人桌。一對身穿附近高中校服的男女生站在里面，擺弄著一臺類似覆膜機的機器，他們面露難色，似乎不大會用。二人保持著微妙的距離，交談了幾句，然后轉(zhuǎn)身望向里面的柜臺，向正在那里忙碌的店員揮手招呼了一聲。

我靠近那家事務(wù)所，定睛凝望門上的不銹鋼招牌，上面印著“花田廣告”。從柜臺里走出來一個女店員，她走到正在使用覆膜機的高中生身邊，熟練地做出了三張卡片一樣的東西，示范給他們看。高中生們點點頭，開始學(xué)著她的樣子操作覆膜機，做成了一張張卡片。店員則對他們鞠了個躬，又回到柜臺里去了。

我想起風谷課長的話：“江里口顯顯神通吧……”花田廣告的營業(yè)時間是上午十點到晚上九點，完全足夠小學(xué)生前往學(xué)童托管班?？磥?，江里口真的顯了把神通。

（線培雁：河北經(jīng)貿(mào)大學(xué)外國語學(xué)院）